重逢之後的第二個星期六,直子打來電話。隔天我們便又約會了。應該可以說是約會吧?我想不出其他更適當的字眼。
我們一如上次那樣在街上走,隨便進一間店裡喝咖啡,然後再走,傍晚吃罷飯,道聲再見分手。她依舊只有片言隻語。看上去本人也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我便也沒有特別搜腸刮肚。興致上來時,說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學的情況,但都說得支離破碎,沒什麼連貫性。我們絕口不提過去,只是一個勁兒地在街上走。所幸東京城市大,怎麼走也不至於走遍。
我們差不多每週見面,就這樣沒完沒了地走。她在前邊,我離開一點跟在後頭。直子有各種各樣的髮夾,總是露出右側的耳朵。由於我看的儘是她背部,這點現在仍記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時往往摸一下髮夾,然後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說什麼事的習慣動作。如此看得多了,我開始逐漸對直子產生一絲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個女子大學就讀。那是一間以英語教育聞名的小而整潔的學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條人工渠流過,我倆時常在那一帶散步。直子有時把我帶進自己房間做飯給我吃。即使兩人單獨在房間,看上去她也並不怎麼介意。她的房間乾淨俐落,一概沒有多餘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長筒襪,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極為簡樸,似乎也沒有什麼朋友。就高中時代的她來說,這種生活情景是不可想像的。我所知的她總是身穿艷麗的衣服,前呼後擁地一大幫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間,我隱約覺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樣,希望通過上大學離開原來的城市,在沒有任何熟人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我選擇這所大學,是因為我的高中同學沒一個人報考這裡。」直子笑道,「所以我才進到這裡,我倆都該進再時髦點的大學啊,知道嗎?」
不過,我同直子的關係也並非毫無進展。直子一點一點地依順了我,我也依順了直子。暑假結束,新學期一開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這大概是她將我作為一個朋友予以承認的表示,再說和她這樣美麗的姑娘並肩而行,也並非令人不快之事。我們兩人漫無目標地在東京街頭走來轉去。上坡,過河,穿鐵道口,只管走個沒完。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彷彿舉行一種拯救靈魂的宗教儀式般地,我們專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撐傘走。
秋日降臨,寄宿院的中庭鋪滿了櫸樹落葉。穿上毛衣,頓時感到新季節的氣息。我穿壞了一雙皮鞋,新買了雙仿麂皮皮鞋。
至於那段時間裡我們說了怎樣的話,我已經記不完整。大概也沒說什麼正正經經的話。我仍舊避免談及過去的一切。木月這一姓氏幾乎沒從我們口中道出過。我們仍像以往那樣寡言少語,那時早已習慣兩人在咖啡店默默對坐了。
直子願意聽敢死隊的故事,我經常講給她講。一次,敢死隊和同班的一個女孩子(當然也是地理系的學生)約會。晚間回來時,一副大為沮喪的樣子。那是六月間的事,當時他問我:「我──我說,渡邊君,和──和女孩子,一般該怎麼說話?」我記不得當時是怎樣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徹底找錯了諮詢對象。七月間,不知誰趁他不在時把阿姆斯特丹運河攝影揭掉,換上了舊金山的金門大橋,理由也再簡單不過:說是想知道他能否一邊看著金門大橋一邊手淫。我便隨口迎合說他幹得極為開心,於是又不知誰換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隊便顯出狼狽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誰,幹──幹這種勾當?」他說。
「噢,這個──不過不挺好麼?照片都滿不錯啊。別管他誰幹的,還不是求之不得!」
「話是那樣說,可就是覺得心裡怪彆扭的。」
我一講起敢死隊,直子就發笑。由於她很少笑,我便經常講起。不過說心裡話,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為笑料。他出生在一個經濟並不寬裕的家庭,是家裡不無迂腐的第三個男孩兒。況且,他只是想繪地圖──那是他可憐巴巴的人生中的一點可憐巴巴的追求。誰有資格來加以嘲笑呢!
儘管如此,敢死隊逸聞還是成了宿舍裡必不可少的話題。事到如今,並非我想停戰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說,能見到直子的笑臉,對我來說也是件開心的事。結果,我仍舊向大家繼續提供敢死隊近況。
直子問我有沒有一度喜歡過的女孩兒。我把分手的那個女孩兒的事告訴她。我說,那女孩人不錯,又喜歡同她睡覺,現在也不時有些懷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為之傾心。或許我的心包有一層硬殼,能破殼而入的東西是極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對人一往情深。
「這以前從沒愛過誰?」直子問。
「沒有。」我回答。
她便沒再問下去。
當秋天過去,冷風吹過街頭的時節,她開始不時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過粗花呢厚厚的質地,我可以微微感覺出直子的呼吸。她時而挽起我的胳膊,時而把手插進我的大衣口袋裡。特別冷的時候,就緊貼著我身旁簌簌發抖,但僅此而已。她的這些動作並無更深的含義。我雙手插進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動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膠底鞋,幾乎聽不見兩人的腳步聲,只有踩上路面碩大的法國梧桐落葉的時候,才發出「嚓嚓」的乾燥聲響。而一聽到這種聲響,我便可憐起直子來。她所希求的並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並非我的體溫,而是某人的體溫。而我只能是我,於是我覺得有些愧疚。
隨著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種清澈無比的透明。直子時常目不轉睛地注視我的眼睛,那並無什麼緣由,而又似乎有所尋覓。每當這時,我便產生無可名狀的寂寞、悽苦的心緒。
我開始思索,或許她想向我傾訴什麼,卻又無法準確地訴諸語言。不,是她無法在訴諸語言之前在心裡把握它,惟其如此才無法訴諸語言。她不時地摸一下髮夾,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視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話,有時我真想將她緊緊地一把摟在懷裡,但又總是悵惘作罷。我生怕萬一因此而傷害直子。這樣,我們繼續在東京街頭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繼續「苦吟」不休。
宿舍樓的同伴,每當直子打來電話,或我在週日早上出門時,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說理所當然也屬理所當然,大家都確信我有個戀人。這既無法解釋,又無須解釋,我便聽之任之。晚間回來時,總會有人出言不雅,你們採什麼姿勢啦、她的私處可不可愛啦、她穿什麼顏色的內褲等等,我總是隨便搪塞兩句就過去了。
※※※
這麼著,我從十八歲進入了十九歲。太陽出來落去,國旗升起降下。每當週日來臨,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戀人約會。若問自己現在所做何事,將來意欲何為,我都如墜霧中。大學課堂上,讀克洛岱爾,讀拉辛,讀愛森斯坦,但這些書幾乎對我沒有任何觸動。班裡邊,我沒結交一個朋友,宿舍裡的交往也是不鹹不淡的。宿舍那夥人見我總是一個人看書,便認定我想當作家。其實我並不特別想當作家,什麼都不想當。
我幾次想把這種心情告訴直子,我隱約覺得她倒可能某種程度地正確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來表達的詞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傳染了我不成。
一到週末晚間,我就坐在有電話的大廳椅子上,等待直子打來電話。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遊玩,因此大廳裡比平日要多少寂靜一些。我一邊注視沉默的空間裡閃閃浮動的光粒子,一邊力圖確定心的坐標。我到底在追求什麼呢?別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麼呢?結果找不到像樣的答案。我時而向空間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麼也觸及不到。
※※※
我是經常看書,但並不是博覽群書那種類型的讀書家,而喜歡反覆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書。當時我喜歡的作家有:杜魯門.卡波特、約翰.阿普戴克、司各特.費傑羅、萊蒙特.錢勒德。無論班裡還是宿舍院內,我沒發現一個人喜歡這類小說。他們讀的大多是高橋和巳、大江健三郎和三島由紀夫,或者法國當代作家。這樣,說話當然說不到一起,我只能一個人默默閱讀。而且讀了好幾遍,時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書的香氣吸入肺腑。我只消嗅一下書香,撫摸一下書頁,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對十八歲那年的我來說,最欣賞的書是阿普戴克的《半人馬星座》。但在反覆閱讀的時間裡,它逐漸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無上的地位讓給了費傑羅的《了不起的蓋茨比》。而且《了不起的蓋茨比》對我始終是絕好的作品。興之所至,我便習慣性地從書架中抽出《了不起的蓋茨比》,信手翻開一頁,讀上一段,一次都沒讓我失望過,沒有一頁使人興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傑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處告訴別人。但環視四周,竟無一個人讀過《了不起的蓋茨比》,甚至連想讀的人都沒有!在一九六八年,閱讀費傑羅的作品,雖然算不得反動之舉,也終非值得提倡的行為。
那時候,我身邊僅僅有一個人讀過《了不起的蓋茨比》,我同他親熱起來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他姓永澤,是東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比我高兩年級。我們同住一棟宿舍樓,充其量不過是點頭之交。一天,當我坐在食堂朝陽的地方一邊曬太陽一邊看《了不起的蓋茨比》時,他挨我身邊坐下,問我讀什麼。我說讀《了不起的蓋茨比》。「有趣嗎?」他問。我答已經讀過三遍了,越是讀的次數多,越覺得有趣的部分層出不窮。
「若是讀過三遍《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們果真成了朋友。這是十月間的事。
永澤這個人,對他瞭解得越多,越發覺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經同相當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識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卻還是頭一遭。論讀書,我輩較之他真可謂望塵莫及。他宣稱:對死後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則上是不屑一顧的。那種書不足為信。
「不是說我不相信現代文學。我只是不願意在閱讀未經過時間洗禮的書籍方面浪費時間。人生苦短哪!」
「那麼你喜歡什麼樣的作家呢?」我問。
「巴爾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當即回答。
「都不能說是有現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讀。如果讀的東西和別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別人雷同。鄉巴佬、小市民才那樣。有識之士不會如法炮製,取羞於人。明白嗎,渡邊君?這宿舍院裡,多少算是有識之士的,惟獨我和你。其餘全是一堆廢紙屑!」
「何以見得?」我驚愕地問。
「我看得出來,就像看誰額頭有塊痣一樣,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說,我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在讀《了不起的蓋茨比》。」
我在頭腦裡算了一下:「可是費傑羅死後只有二十八年吶!」
「那有什麼,才差兩年。」他說,「像費傑羅那樣的傑出作家可以網開一面嘛!」
不過,他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說嗜好者,在宿舍院內的確未被任何人知曉,即使被人知曉,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為,他首先以頭腦聰明知名。不費吹灰之力地考進東大,學習成績無可挑剔,眼下正準備進外務省,當外交家。父親在名古屋經營一間大醫院,哥哥同為東大畢業,繼承父業,一家堪稱十全十美。零用錢綽綽有餘,人又長得儀表堂堂。因此誰都將他高看一眼,就連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聲大氣。假如他有求於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應。不能不應。
永澤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種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氣質。他有能力站在眾人之上迅速審時度勢,向眾人巧妙地發出恰到好處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聽計從。而顯示他具有這種能力的非凡氣質,就像天使的光環,清晰地懸浮於他的頭頂。任何人覷上一眼,都會即刻察覺「此人實非等閒之輩」,從而生出敬畏感。所以當永澤把我這個平庸無奇的人選為他的私人朋友後,大家都大為驚異,甚至素不相識的人都對我流露出一絲敬意。其實,人們似乎尚未悟出,個中緣由再簡單不過:永澤之所以喜歡我,不過是因為我對他從未有過任何敬佩的表示。對他性格中特立獨行的部分,深不可測的部分,我是懷有興趣的。至於他成績突出、氣質非凡、風度瀟灑之類,我卻是一絲一毫不以為意。在他看來,也許頗覺希罕。
永澤是一個集幾種相反特點於一身的人,而這些特點又以十分極端的形式表現出來。有時他熱情得無以復加,連我都險些為之感激涕零,有時又極盡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讚歎的高貴精神,又是個無可救藥的世間俗物。他可以春風得意地率領眾人長驅直進,而那顆心同時又在陰暗的泥沼裡孤獨地掙扎。一開始我就清楚地覺察出了他這種內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卻對此視而不見,委實令人費解。他也背負著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總的說來,我對他懷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誠實。他決不說謊,從不文過飾非,也不隱瞞於己不利的情況。而且對我始終親切如一,慨然給予諸多關照。如果沒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將遠為不快得多、彆扭得多。儘管如此,我卻一次都沒交心於他。就這點而言,我和他的關係,其性質完全有別於我同木月之間。自從我目睹永澤酩酊大醉後想方設法捉弄女孩子以來,我就決意萬萬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裡,流行好幾種關於永澤的說法。第一,據說他曾經吞下三隻蛞蝓;第二,據說他的陰莖巨大無比,截至目前為止,已經和一百個以上的女人睡過覺了。
生吞蛞蝓確有其事。我一問,他就痛快承認了,「頂大的,吞了三隻哩!」
「這又何苦?」
「啊,說起來話長。」他說,「我住進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間有點磨擦。大概是九月,我作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裡談判。對方是右翼,有把什麼木刀,看樣子怎麼也談不攏。我就跟他說:我明白了。如果問題能在我本人身上解決,我幹什麼都在所不惜,把話說清就行。於是那傢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說好,那就吞。就是這樣吞的。那幫傢伙找了三隻好大的來。」
「什麼感覺?」
「要說什麼感覺嘛,生吞蛞蝓時的那種感覺,只有親口吞過的人才體會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過喉嚨,『嘶──』地一下子落進肚裡,真叫人受不了。涼冰冰的,口裡還有餘味兒,一想都打寒戰。恨不得一吐為快,但又只能咬緊牙根兒忍住。要是吐出來,還不得又要重吞!這麼著,我終於把三隻一口氣吞進肚裡。」
「吞完後呢?」
「那還用說,回到房間咕嘟咕嘟大喝鹽水。」永澤說,「此外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過,從那以來,誰對我都無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內!一口氣生吞三隻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個!」
確認其陰莖大小很簡單,一起進浴室即可,那確實非比一般。睡過一百個女人是誇張。他思忖一下說:怕是七十五個左右吧。他說記不大清,但七十還是有的。我說我只睡過一個。他說那還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來。」
當時我還不以為然。但實踐起來,的確很容易。由於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洩氣。跟他到澀谷或新宿,走進酒吧式小吃店(這種地方一般總有很多人),物色兩個結伴而來的合適女孩(成雙成對的女孩真可謂鋪天蓋地),和她們喝酒,然後到旅館一同上床。總之永澤能說會道。其實他也沒說什麼繪聲繪色的話,但他一開口,女孩大多都聽得入神,一副癡迷的樣子,不覺之間便喝得昏頭昏腦,結果和他睡到了一起。況且,他又長得英俊瀟灑,開朗熱情,隨機生發,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覺心蕩神迷。另外還有一點,這點我本身也感到極其不可思議:就是通過同他在一起,連我在別人眼裡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當我在永澤促使下講點什麼的時候,女孩們便像對永澤那樣對我的話或頻頻點頭或笑意盈盈。這都是永澤的魔力所使然。這傢伙實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欽佩不已。與他相比,木月的座談之才,簡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藝兒,根本不足以相提並論。儘管如此,儘管我對永澤的才能五體投地,我還是由衷地懷念木月,愈發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誠相見。他把自己那並不多的才能都獻給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澤卻把他超群出眾的才華兒戲般地隨意張揚。說起來,他同女孩睡覺也並不出於真心。對於他,那也不過是一種兒戲而已。
我自己其實並不大喜歡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為疏導情慾的一種方式固然愜意,而且同女孩擁抱著相互觸摸身體也頗開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別的時候。醒來一看,一個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間裡蕩漾著酒氣。床燈、窗簾等等,無一不是造愛旅館特有的那類大紅大綠俗不可耐的東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頭腦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睜開眼睛,窸窸窣窣地到處摸內衣內褲,還一邊穿長筒襪一邊說:「喂!你昨天晚上有沒有戴那個呀?我這幾天可是危險期唷!」然後又一邊對著鏡子塗口紅沾眼睫毛,一邊嘴裡自言自語地絮絮不止,什麼頭痛啦、化妝化不好啦等等──這些都讓我心生不快。所以,說老實話,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十二點關門,總不能花言巧語地勸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這在客觀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邊過夜。這樣一來,勢必在那裡待到早上,滿帶著自我厭惡和幻滅之感返回宿舍。陽光刺得眼睛作痛,口裡又乾又苦,腦袋就像別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過三四次以後,我問永澤:這種事連續幹過七十次,是否會覺得空虛。
「如果你覺得空虛,說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賀。」他說,「和素不相識的女孩睡覺,睡得再多也是徒勞無益,只落得疲勞不堪、自我生厭,我也同樣。」
「那你為什麼還那麼賣力氣?」
「很難解釋。對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書寫過賭博吧?同一個道理。就是說,在周圍充滿可能性的時候,對其視而不見是非常困難的事。你明白嗎?」
「有那麼點。」
「傍晚,女孩子們走上街頭,在那一帶東遊西逛,飲酒作樂。她們是在尋求某種東西,而這種東西我們又可以提供。這是再簡單不過的買賣,就像擰開水龍頭喝水一樣。我們轉眼間就可以發洩,而對方又求之不得。這就是所謂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就在眼前來回晃動,難道你能視而不見?自己具有這種能力,又有發揮這種能力的場所,你能默默通過不成?」
「我從沒遇過那種處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麼一番滋味。」我笑著說。
「在某種意義上,未嘗不是一種幸福。」永澤說。
家境富裕的永澤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於他拈花惹草。他父親擔心他一個人在東京難免和女人廝混,便強制他在寄宿宿舍裡度過四年時間。當然,對永澤來說怎麼都不在話下,他幾乎不把什麼宿舍規則放在眼裡,過得隨心所欲。心血來潮,他便請假夜不歸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戀人的公寓過夜。請假在外留宿,獲准相當不易,而對他卻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開口,我也得以沾光。
從一入學開始,永澤就有一個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歲,我也見過幾次,是個難得的女性。她長得並不十分出眾,或者不如說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澤怎麼找這樣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談幾句以後,誰都不能不對她懷有好感,她就是這種類型的女性。嫻靜、理智、幽默、善良,穿著也總是那麼華貴而高雅。我非常喜歡她。心想如果自己有這樣的戀人,壓根兒就不會去找那些無聊的女人睡覺。她對我也頗關心,一再說要給我介紹她們俱樂部裡一個低年級女孩,四人一同約會。但我不願意重複過去的失敗,便適當敷衍幾句把話引開。初美就讀的大學,裡邊全都是百萬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澤時常同別的女孩廝混的事,她基本曉得,但一次也沒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愛著永澤,卻絲毫不加干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澤說。我也有同感。
※※※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鋪找了一份零工,報酬並不很多,但工作輕鬆,一週值三個晚班即可,時間上正合適。而且還可低價買唱片。聖誕節的時候,我為直子買了一張她最喜歡的亨利.曼西尼的收有《心上人》的唱片。我自己包裝好,並用紅綢帶打了禮品結。直子送我一副她親手織的毛線手套,大拇指部分有點不夠長,但還是很暖和的。
「對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臉紅了,羞澀地說。
「不要緊。瞧,這不蠻好麼?」我戴上手套給她看。
「不過這回,總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裡去了吧。」直子說。
這年冬天直子沒回神戶。我因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歸終也待在東京沒動。即使回神戶,也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又沒有要見的人。新年的時候,宿舍食堂關了門,我便在直子公寓裡搭伙。兩人烤餅,簡單地做了煮年糕。
一九六九年一二月間,可說是多事之秋。
一月底,敢死隊發燒近四十度,臥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約會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兩張音樂會的招待票,約直子一同去看。管絃樂隊將演奏直子最喜歡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響曲,她正滿懷期待。不料敢死隊在床上不停地翻滾,一副垂死掙扎的狼狽相。我總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為照料他的熱心人。我買來冰塊,用好幾個塑膠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給他擦汗,每隔一小時量次體溫,連襯衣也為他換了。高燒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嚕」一聲翻身下床,若無其事地做起廣播體操來了,一量體溫,三十六度二,實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這以前我從來沒發過什麼燒!」聽敢死隊這語氣,儼然罪過在我。
「可到底發燒了嘛!」我氣惱地說。並把兩張因他發燒而作廢的票掏給他看。
「唔,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隊說。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機拋出窗口。頭又痛了起來,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二月間下了幾場雪。
近二月末,因雞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個樓層的高年級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頓,把他的頭往水泥牆上撞。幸虧沒受大傷,永澤又妥善處理了事態,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訓了幾句。但從此以後,便總覺得宿舍生活有些怏怏不快起來。
如此一來二去,學年結束,春天來臨。我丟了幾個學分,成績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憐。直子卻一個學分不少地升入二年級。季節轉了一輪。
到四月中旬,直子滿二十歲。我十一月出生,她大約長我七個月。對直子的二十歲,我竟有些不可思議。我也好直子也好,總以為應該還是在十八歲與十九歲之間徘徊才是。十八之後是十九,十九之前是十八──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終究二十歲了,到秋天我也將二十歲。惟有死者永遠十七。
直子的生日是個雨天。上完課,我在附近買盒蛋糕,乘上電車,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議,畢竟二十歲了,總該稍稍慶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會有這種願望的。一個人形影相弔地送走二十歲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電車裡人很擠,又搖晃得厲害。結果趕到直子房間時,蛋糕已經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羅馬的圓形劇場。但我們還是豎起準備好的二十根小小的蠟燭,劃火柴點燃,拉合窗簾,熄掉電燈,總算有了生日氣氛。直子打開葡萄酒。兩人喝著葡萄酒,吃了點蛋糕,飯吃得很簡單。
「我也二十歲了,有點像開玩笑似的。」直子說,「我,一點兒也沒做二十歲的準備,挺納悶兒的,就像誰從背後硬推給我的一樣。」
「我還有七個月,可以慢慢準備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十九。」直子羨慕似的說。
吃飯時間裡,我講起敢死隊買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藍色的高中校服式毛衣),買了以後才兩件。新買的是織進小鹿圖案的紅黑相間的毛衣。毛衣本身確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於為什麼,本人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渡邊君,什──什麼地方好笑?」在食堂裡,他挨我坐下問道,「我臉上有什麼不成?」
「什麼也沒有,沒什麼好笑的。」我一本正經地說,「這毛衣不錯嘛,喏。」
「謝謝。」敢死隊樂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聽得很開心:
「真想見見這個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會笑出聲的。」我說。
「真以為我會笑?」
「打賭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時忍不住要笑。」
吃完飯,兩人收拾好碗筷,坐在草蓆上邊聽音樂邊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裡,她喝了兩杯。
直子這天出奇地健談。小時候的事,學校的事,家裡的事。而且都講得很長,詳細得像一幅工筆畫。我真佩服她有這麼出色的記憶力。但聽著聽著,我開始察覺她說話的方式含有某種東西。有什麼不正常,有什麼在發生著不自然的變形!儘管就每一句話來說都無懈可擊,但連接方式卻異乎尋常。A話不知不覺地變成其中包含的B話,不一會又變成B中包含的C話,綿綿不斷,無止無休。剛開始的時候我還附和幾句,後來便作罷。我放上唱片,第一張聽完便把唱針移到第二張。全部聽完之後,又從頭聽起。唱片只有六張。第一張是《佩珀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樂隊》,最後是威爾.埃文斯的《獻給戴維的華爾滋》。窗外雨下個不停,時間緩緩流逝,直子一個人絮絮不止。
直子說話的不自然之處,在於她有意避免接觸幾個地方。當然木月是其中一個,但我感到她迴避的似乎不止於此。有好幾點她都不願意涉及,只是就無關要緊的細節不厭其煩地喋喋不休。由於直子是第一次說得如此專注入迷,我便聽任她只管往下說。
但時針指到十一點時,我到底有點沉不住氣了。直子已經滔滔不絕地說了四個多小時。一來擔心回去最後一班電車,二來還有宿舍關門時間。於是我找個機會打斷直子的話。
「該回去了,電車也快到時間了。」我邊看錶邊說。
但我的話似乎沒傳進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傳進其含義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間閉了閉嘴,旋即又繼續說下去。無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來最好由她講個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電車也好關門時間也好,一切都能聽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話沒再持續很久。驀地覺察到時,話已戛然而止。中斷的話茬兒,像被擰掉的什麼物件似的浮在空中。準確說來,她的話並非結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麼地方了。本來她還想努力接說下去,但話已經無影無蹤了。是被破壞掉了,說不定破壞者就是我。我剛才的話終於傳進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從而破壞掉了促使她繼續說話的類似動力的東西。直子微微張開嘴唇,茫然若失地看著我的眼睛,彷彿一架被突然拔掉電源的機器。雙眼霧濛濛的,宛如蒙上了一層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斷你,」我說,「只是時間晚了,再說──」
她眼裡湧出淚珠,順著臉頰滴在唱片套上,發出很大的聲響。淚珠一旦滴出,之後便一發不可遏止。她兩手拄著墊席,身體前屈,嚎啕大哭起來。如此劇烈的哭,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我輕輕伸出手,撫摸她的肩。肩膀急劇地顫抖不止。隨後,我幾乎下意識地摟過她的身體。她在我懷中渾身發抖,不出聲地抽泣著。淚水和呼出的熱氣弄濕了我的襯衣,並且很快濕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來摸去,彷彿在搜尋什麼曾經在那裡存在過的珍貴之物。我左手支撐直子的身體,右手撫摸著她直而柔軟的頭髮,如此長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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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裡,我和直子發生了關係。我不知這樣做是否正確。即使二十年後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不過那時候卻只能這樣做。她情緒激動,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撫慰。我關掉房間的電燈,緩緩地輕輕地脫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隨之脫掉,然後抱在一起。那是個溫和的雨夜,我們赤身裸體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撫摸身體,我吻她的嘴唇。溫和地用手捫住她的乳房。直子握住我變硬的東西。她的下部溫暖濕潤,等待著我。
然而當我進入她體內時,她卻說很痛。我問是不是初次,直子點了點頭。這倒使我有點不解了──我一直以為木月和直子早已發生過關係了。我將陰莖推進最深處,就這麼靜止不動,好一段時間只擁著她。見她平靜下來以後,我才慢慢地抽送,久久才射精。最後直子緊抱著我,叫出聲來。在當時,那是我所曾經聽過的高潮時的叫聲當中最悲哀的聲音。
當一切結束之後,我問直子為什麼沒有和木月發生關係。但我實在不該問的。直子立刻把手放開,又開始無聲地哭泣。我從壁櫥裡拿出棉被,就讓她睡在那兒。然後一邊看著窗外下個不停的四月的雨,一邊吸菸。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對我睡著,說不定昨晚她徹夜未眠。睡也罷沒睡也罷,她的嘴唇已失去一切語言,身體凍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幾次話她都不做聲,身體紋絲不動,我許久地看著她裸露的肩頭,無可奈何地爬起身來。
蓆子上和昨晚一個樣,散亂放著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菸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變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時間在這裡突然終止似的。我把它們歸攏在一起,喝了兩杯自來水。書桌上放著辭典和法文動詞表。桌前牆壁上貼著年曆,那是一張既無攝影又無繪畫的年曆。上面只有數字,一片潔白,沒寫字,也沒記號。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襯衣胸口仍然濕冷冷的。湊近一聞,漾出直子的氣味。我在書桌的便箋上寫道:等你冷靜下來以後,想好好跟你談談,希望盡快打電話給我,祝生日快樂。然後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間,悄悄帶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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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個星期,電話也沒有打來。直子住的公寓裡又不給傳呼電話,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來到國分寺。她不在,門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關得嚴嚴實實。問管理人,說是直子已於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裡他不曉得。
我返回宿舍,給她神戶家裡寫了封長信。無論直子搬去何處,那封信總會轉遞她手上。
我坦率地寫了自己的感受。內容是這樣的:很多事我還不甚明白。儘管我在盡力而為,但最後明白恐怕還需一段時間。至於這段時間過後自己將在何處,現在的我完全心中無數。所以,我無法向你做出任何許諾,也不可能有求於你或傾訴動聽的話語。因為首先我們之間還極其缺乏相互的瞭解。不過倘若你給我時間,我會竭盡全力,我們也許會進而相互加深瞭解。總之,我想再見你一次,好好談談。木月去世以後,我失去了可以如實訴說自己心情的對象,想必你也同樣如此。我想,也許我們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們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們才繞了許多彎路,或在某種意義上已誤入歧途。我也想過,或許我不該那樣做。但此外別無他法。當時我在你身上感覺到的親密而溫馨的心情,是一種迄今我從未曾感受過的情感。請你回信,什麼內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沒有回信。
我心裡失落了什麼,而又沒有東西填補,只剩下一個純粹的空洞被棄置不理。身體輕得異乎尋常,語音虛無縹緲。周復一周,我比以前更為按部就班地到校聽課。課雖然枯燥無味,同班上的人也無話可談,但此外別無他事。聽課時我獨自坐在教室頭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談,吃飯時也是獨自一人,菸也戒了。
五月底,學校進入罷課。那夥人高喊「肢解大學」。也好,能肢解只管肢解就是。肢解它,讓它支離破碎,再狠狠地踩成粉末,一切悉聽尊便!那樣一來我也輕鬆了,往下的事情自己總有辦法。要我幫忙的話幫忙也可以,趕快下手好了!大學被迫關門後沒有課上了,我開始去運輸社打零工。坐在卡車助手席上,停車時裝貨卸貨。工作比預想的辛苦。開始幾天,身體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報酬也因此多一些。緊張勞作的時間裡,我得以一時忽略了心裡的空洞。每週我在運輸社幹五個白天,在唱片店值三個晚班。沒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間裡邊喝酒邊看書。敢死隊滴酒不沾,對酒氣極為敏感。一次我從床上爬起來喝沒有對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說熏得他不能學習,能不能去外邊喝。
「你給我出去!」我說。
「不──不──不是有規定,宿──宿舍不許喝酒嗎?」
「給我出去!」我重複道。
他也沒再說什麼。我心煩起來,一個人爬上樓頂天台自斟自飲。
時至六月,我又給直子寫了封長信,仍寄往她神戶家裡。內容與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兩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傷害你的心沒有──哪怕告知這一點也好。投到信筒裡後,我覺得心裡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六月間,我兩次同永澤到街上找女孩睡覺,雙方都再省事不過。一個女孩被我領到旅館床上,要給她脫衣服時,她手蹬腳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煩,便一個人在床上看書。不一會兒,她自己倒主動貼身上來。另一個女孩在交歡之後,向我一個勁兒地刨根問底。什麼過去睡過多少個女孩啦,老家哪裡啦,在哪個大學啦,喜歡什麼音樂啦,太宰治的小說讀過沒有啦,外國旅行準備去哪裡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別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適可而止地應付幾句就睡過去了。一覺醒來,她說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進小吃店,吃了專供早餐用的烤麵包和味道糟糕的雞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這時間裡她一直向我囉囉嗦嗦地問這問那。什麼父親做何工作、高中成績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過青蛙──問得我昏頭漲腦。一放下筷子,趕緊說得去打工了。
「咦,能再見面?」她不無淒涼地說。
「不久還會在哪裡碰到的。」說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個人後,心想罷了罷了,我這是幹的什麼事!不由一陣心灰意冷。我想我不應幹這等勾當,然而又不能不幹。我的身體十分飢渴,巴不得同女人睡覺。而我同她們睡覺的時候,我又總是想著直子。想著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現出來的裸體,想著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聲。而且愈想愈覺得身體飢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獨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盤算自己到底應該到什麼地方去。
七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這麼久才回信,請原諒。但也請你理解: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能夠寫東西。這封信就寫了不下十次之多。對我來說,寫東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從結果寫起吧。我已決定暫時休學一年。雖說暫時,但重返大學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學只是履行手續。你也許覺得事出突然,但這是我長期以來考慮的結果。有好幾次我想跟你談起,但終於未能開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說出口來。
很多事都請你不要介意。即便發生了什麼,或者沒有發生什麼,我想結局恐怕都是這樣的。也許這種說法有傷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說的,是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而自己責備自己,這確確實實是應該由我一個人來全部承擔的。一年多來我一再拖延,覺得給你添了很大麻煩,或許這已是最後極限。
我搬出國分寺的公寓後,回到神戶家裡,跑了一段時間醫院。醫生說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對我合適的療養院,我便打算前去試試。準確說來,那並不是醫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療養機構。詳情下次再寫。現在還寫不好。對現在的我來說,需要的是在某個與世隔絕的靜寂地方休養神經。
這一年來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我非常感謝。這話請你一定要相信。你並沒有傷害我。我是自己傷害自己的。我真的這麼覺得。
目前我還沒有見你的準備,不是不想見,是沒完成見的準備。一旦準備完成,我馬上寫信給你。到那時候,我想我們也許會多少相互瞭解。如你說的那樣,我們應該加深對對方的瞭解才是。
再見。
這封信我讀了幾百遍。每次讀都覺得不勝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視眼睛時所感到的同一性質的悲哀。這種莫可名狀的心緒,我既不能將其排遣於外,又不能將其深藏於內。它像掠身而去的陣風一樣沒有輪廓,沒有重量。我甚至連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風景從我眼前緩緩移過,其語言卻未能傳入我的耳底。
每到週六晚間,我依舊坐在一樓門廳沙發上消磨時間。不可能有電話來,也沒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開電視的棒球轉播節目,似看非看地看著。我把橫亙在我與電視之間空漠的空間切為兩半,又進而把被自己切開的空間一分為二。如此反覆無窮,直至最後切成巴掌大小。
十點一到,我便關掉電視,返回房間,倒頭便睡。
※※※
月底,敢死隊送我一隻螢火蟲。
螢火蟲裝在速溶咖啡的空瓶裡。裡邊放了些許草葉和水,瓶蓋鑽了幾個細小的氣孔。因為四周天光還亮,看上去不過是個平庸無奇的水邊棲生的小蟲而已。敢死隊卻一口咬定是螢火蟲,還說他對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沒掌握什麼反駁的理由和證據。也好,就算是螢火蟲吧!螢火蟲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企圖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來。
「是在院子裡的。」
「這兒的院子?」我吃了一驚。
「喏,附──附近那家賓館為了招待顧客,一到夏天就放螢火蟲吧?就是從那邊錯飛過來的。」他一邊說一邊往大旅行箱裡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經過去幾週時間了,滯留宿舍的只有我們這樣的人。我不大樂意回神戶,繼續打工,他是因為有實習任務。現在實習已經結束,正準備回家。敢死隊的家在山梨。
「這個,送給女孩子,她肯定高興得不行。」他說。
「謝謝。」
日落天黑,宿舍院裡十分寂靜,竟同廢墟一般,國旗從旗桿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燈光。由於學生人數減少,食堂的燈一般只亮一半。左半邊是黑的,只有右半邊亮。但還是微微蕩漾著晚飯的味道,是奶油燉菜的氣味兒。
我拿起裝有螢火蟲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樓頂天台。天台上空無人影,不知誰忘收的白襯衣搭在晾衣繩上,活像一個什麼空殼似的在晚風中搖來蕩去。我順著天台角上的鐵梯爬上供水塔。圓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熱量,暖烘烘的。我在狹窄的空間裡弓腰坐下,背靠欄杆。略微殘缺的一輪蒼白的月亮浮現在眼前,右側可以望見新宿的夜景,左側則是池袋的燈光。汽車頭燈連成閃閃的光河,沿著大街往來川流不息。各色音響交匯成的柔弱的聲波,宛如雲層一般輕籠著街市的上空。
螢火蟲在瓶底微微發光,牠的光過於微弱,顏色過於淺淡。我最後一次見到螢火蟲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記憶中,螢火蟲該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著鮮明璀璨得多的流光。於是我一向以為螢火蟲發出的必然是那種燦爛的、燃燒般的光芒。
或許,螢火蟲已經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著瓶口輕輕晃了幾晃,螢火蟲把身子撲在瓶壁上,有氣無力地撲稜一下。但牠的光依然那麼若隱若現。
我開始回想,最後一次看見螢火蟲是什麼時候呢?在什麼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來了,但場所和時間卻無從記起。沉沉暗夜的水流聲傳來了,青磚砌就的舊式水門也出現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搖動手柄來啟閉的水門,河並不大,水流不旺,岸邊水草幾乎覆蓋了整個河面。四周一團漆黑,熄掉電筒,連腳下都不易看清。水門內的積水潭上方,交織著多達數百隻的螢火蟲。螢火宛似正在燃燒中的火星一樣輝映著水面。
我合上眼簾,許久地沉浸在記憶的暗影裡。風聲比平時更為真切地傳來耳畔。儘管風並不大,卻在從我身旁吹過時留下了鮮明得不可思議的軌跡,當睜開眼睛的時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開瓶蓋,拈出螢火蟲,放在大約向外側探出三公分的給水塔邊緣上。螢火蟲彷彿還沒認清自己的處境,一搖一晃地繞著螺栓轉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樣凸起的漆皮上。接著向右爬了一會,確認再也走不通之後,又拐回左邊。繼之花了不少時間爬上螺栓頂,僵僵地蹲在那裡,此後便木然不動,像斷了氣。
我憑依欄杆,細看那螢火蟲。我和螢火蟲雙方都長久地一動未動。只有夜風從我們身邊掠過。櫸樹在黑暗中磨擦著無數葉片,簌簌作響。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著。過了很長很長時間,螢火蟲才起身飛去。牠頓有所悟似的,驀地張開雙翅,旋即穿過欄杆,淡淡的螢光在黑暗中滑行開來。牠繞著水塔飛快地曳著光環,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時光。為了等待風力的緩和,牠又稍停了一會兒,然後向東飛去。
螢火蟲消失之後,那光的軌跡仍久久地印在我腦海中。那微弱淺淡的光點,彷彿迷失方向的魂靈,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來彷徨。
我幾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無所觸,那小小的光點總是同指尖保持一點不可觸及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