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二天是週一,課堂上也沒見到綠子。到底怎麼回事呢?從最後那次打電話來,已經過去十天。本想打電話到她家裡問問,但想起她說過由她聯繫,只好作罷。

  星期四,在食堂遇到永澤。他端著食盤在我身旁坐下,道歉說這段時間做了很多抱歉的事。

  「哪裡的話,倒是讓你破費招待。」我說,「上次慶祝你工作定下時,說奇妙也真夠奇妙的了。」

  「一塌糊塗!」他說。

  我們默默吃了一會飯。

  「和初美已經和解了。」他開口道。

  「噢,想必是的。」

  「好像對你也說了些不大入耳的話。」

  「怎麼搞的,反省不成?身體怕是不大舒服吧?」

  「或許,」他輕輕點了兩三下頭,「對了,聽說你勸初美和我分手?」

  「理所當然吧。」

  「怕也是,咳。」

  「那是個好人吶!」我邊喝湯邊說。

  「知道,」永澤嘆了口氣,「對我有點好過頭啦!」

  ※※※

  通知有電話打來的蜂鳴器響起的時候,我酣睡得如同昏死一般。當時確實達到了睡眠狀態的極限,根本搞不清發生了什麼事。熟睡當中,恍惚覺得頭顱裡灌滿了水,大腦被泡得漲鼓鼓的。一看錶,已是六點十五分,卻不知是上午還是下午,也想不起是幾日星期幾。望望窗外,院裡的旗桿沒有掛旗。於是我估計大概是晚上的六點十五分。升國旗也是大有用場的。

  「喂渡邊君,現在有空嗎?」綠子問。

  「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五。」

  「現在是晚上?」

  「那還用說,好個怪人。是下午──六點十八分。」

  到底還是傍晚,我想。對對,是躺在床上看書時一下子睡過去了。我轉動腦筋:是星期五。星期五晚上不用打工。

  「有空。你現在在哪?」

  「上野車站。這就去新宿,能在那等我?」

  我們商定了場所和大致時間,放下電話。

  到酒吧間時,綠子早已坐在餐檯最盡頭處自斟自飲。她穿一件男人穿的那種皺皺巴巴的白色直領外套,裡面是薄薄的黃毛衣,下著藍色牛仔褲。手腕上套著兩個手鐲。

  「喝什麼?」我問。

  「雞尾酒。」綠子說。

  我要了一杯摻汽水的威士忌,這時我才注意到她腳下有個很大的皮包。

  「旅行去了,剛回來。」她說。

  「去哪兒?」

  「奈良、青森。」

  「一次去的?」我不禁愕然。

  「怎麼一次!我就是再發神經,也不可能一次跑這兩個地方。分兩次去的。去奈良和他一起,青森是我一個人。」

  我喝了一口汽水威士忌,給綠子嘴上的「萬寶路」點燃火:「折騰得天翻地覆吧?葬禮啦什麼的。」

  「葬禮倒輕鬆得很,我們早都習已為常。只消穿上黑衣服煞有介事地往那裡一坐,周圍人──就是伯父和左鄰右舍的人,就會一齊按部就班地把事料理妥當。有的自作主張地買來酒,有的去訂壽司飯,有的好言安慰,有的哭,有的嚷,有的隨意分紀念品,好玩極了,就跟出去野餐差不多。同一天接一天沒完沒了的那種護理相比,確實算得上野餐。姐姐也好我也好,都累得筋疲力盡,哭都哭不出來了,心裡空洞洞的。根本流不出眼淚,真的。可這樣一來,四周人就會暗地裡說壞話,說我們姐倆心腸硬,連個淚珠都沒掉。而我倆為了賭這口氣,偏偏就是不掉。本來裝哭也是裝得出來的,但絕對不裝,氣死人了!大家越是指望我們哭,我們越是不給他們哭。我和姐姐在這點上倒是配合默契,儘管性格大相逕庭。」

  綠子把手鐲弄得「格格」作響,以此叫來男侍,讓他再來一杯雞尾酒和一碟開心果。

  「葬禮完後,大家都回去了。我們姐倆就喝起日本酒,喝了一升半,直喝到天亮。邊喝邊把那些傢伙逐個罵了一番:誰是傻瓜、是混蛋、是癲皮狗、是蠢豬、是偽君子、是扒手,如此罵將下去,結果心裡暢快多了。」

  「想必。」

  「喝得天暈地轉,然後鑽到被窩裡大睡特睡,睡得香極了,當中有電話打來也裝做壓根兒沒聽見,只管呼呼大睡。一覺醒來,兩人叫來壽司吃了,商定先閉店一段時間,隨心所欲地休整一番。兩人拚死拚活忙到現在,也算是夠意思了。姐姐和她那位去卿卿我我,我和他旅行,盡情大幹兩個晚上。」說到這裡,綠子抿了抿嘴,出聲地搔搔耳畔。「別見怪,口吐粗話。」

  「沒關係。所以就去奈良了?」

  「嗯,奈良以前就喜歡。」

  「幹了兩個晚上?」

  「一次也沒幹。」她嘆了口氣,「到旅館剛一扔下挎包,月經就來了,漲潮似的。」

  我不由得笑起來。

  「還笑呢,你!提前了一個星期,哭都哭不過來,真是!大概這個那個弄得太緊張了,以致月經也亂了套。他也氣呼呼的。那個人,動不動就生氣。可有什麼辦法,又不是我想來就來的。而且,我那東西一來就相當厲害,頭兩三天裡什麼都沒心思做。那種時間你可不要見我。」

  「不見倒可以,可怎麼能知道呢?」我問。

  「月經一來,我就戴兩三天紅帽子。這回能知道吧?」綠子笑道,「我一戴上紅帽子,你在路上遇見也別打招呼,趕緊逃命。」

  「世上的女人索性都這麼做就好了。」我說,「那麼在奈良幹什麼呢?」

  「無奈,只好逗鹿玩,在那一帶散散步,就回來了,淒涼得很。還同他吵了一架,那以後再沒見面。返回東京後,遊逛了兩三天,這回想一個人無拘無束地旅行一趟,就去了青森。弘前有一位朋友,在她家住了兩個晚上,然後去下北和龍飛兜了一圈。好地方,好極了!我給那一帶的地圖寫過解說詞。你去過沒?」

  「沒有。」我說。

  「這麼說,」說著,綠子吸了口雞尾酒,剝開一顆開心果。「一個人旅行的時候一直想起你來,心想要是你在身邊該有多好。」

  「為什麼?」

  「為什麼?」綠子像盯視幻景一樣看著我,「為什麼?什麼意思,你這是?」

  「就是,你為什麼想起我呀?」

  「那還用說,因為喜歡你嘛!此外你說還能有什麼?能有哪個人樂意同自己不喜歡的人在一起?」

  「可你有戀人,不是沒有必要想我嗎?」我一邊慢慢品味汽水威士忌一邊說。

  「你是說有戀人就不能想你不成?」

  「不不,也不是那樣的意思──」

  「喂,渡邊君,」綠子把食指對著我,「我警告你,我心裡現在亂糟糟的,亂得很,足足一個月攢下的東西全都憋在裡邊。你可別再說氣人話!要不然我就在這裡嚎啕大哭,一旦哭起來,整個晚上都收不住,這也可以!我會肆無忌憚地像野獸那樣哭叫,不騙你。」

  我點點頭,再未開口。接著又要了一杯汽水威士忌,吃著嚼著開心果。店裡充滿雞尾酒攪拌器的攪拌聲、酒杯相碰聲、撈取機製冰塊的「嘩啦」聲,店後又傳來莎娜波恩唱古典情歌的唱片聲。

  「大體說來,自止血塞事件以來,我和他的關係有點劍拔弩張。」綠子說。

  「止血塞事件?」

  「嗯。大約一個月前,我同他和他的朋友五六個人一塊兒喝酒,我提起我家附近一位老婆婆,她打噴嚏一下子把止血棉塞打了出來。好笑不?」

  「好笑。」我笑著贊同。

  「大家也覺得十分好笑。可他竟發起火來,叫我別扯下流話,還說我大煞風景。」

  「唔。」

  「人倒是好人,就是這種地方很偏激。」綠子說,「例如我一穿白色以外的內褲,他就發脾氣。你說偏激不偏激?」

  「唔──不過這屬於各有所好的問題。」我說。其實我有些詫異,那般人物居然會喜歡上綠子,這本身就不可思議。但我沒說出口。

  「你幹什麼了?」

  「沒幹什麼,老樣子。」隨即,我想起那個約定──想著綠子手淫的事。為了不使旁邊人聽見,我壓低嗓音講給綠子聽。

  綠子滿面生輝,打個響指問:

  「如何?順利?」

  「中間總覺得難為情,半途而廢。」

  「那怎麼行。」綠子斜眼看著我說,「別有什麼不好意思,最大限度地想入非非就是,我說行就行嘛!對了,下次打電話給你,我就說:啊──就那裡──妙得很──不得了,我,我不行了──啊,別那樣──你就一邊聽一邊來你的。」

  「宿舍的電話在門旁樓廳裡,大家都從那裡出出進進。」我解釋道,「在那地方做,保準給管理主任打個半死,毫無疑問。」

  「是嗎?傷腦筋。」

  「別傷腦筋,過兩天我再一個人想法試試。」

  「加油喲!」

  「嗯。」

  「是我沒什麼性感吧,我這人本身?」

  「不,不是那回事。」我說,「怎麼說好呢,怕是立場問題吧。」

  「我麼,背部非常敏感──」

  「我當心就是。」

  「喂,這就去看成人電影如何?挑個黃的。」綠子說。

  我和綠子去鰻魚店吃了鰻魚,之後走進在新宿也數得上門庭冷落的一家成人電影院,連續看了三部。因為買來報紙一查,只有這裡上映黃色電影。場內充斥著莫名其妙的怪味。碰巧的是我們進去時那色情場面剛好開始。講的是當女職員的姐姐和上高中的妹妹被幾個男人抓住,監禁在一個地方,百般遭受淫虐。男的威脅姐姐說要糟蹋妹妹,隨即對姐姐大發獸性,如此一來二去,姐姐竟也成了性變態者,而妹妹在一一目睹眼前場面的時間裡,頭腦也漸漸不正常起來。電影不僅氣氛離奇、光線幽暗,而且千篇一律,看到中間我就有些不耐煩起來。

  「我要是裡邊的妹妹,神經就絕對不會出問題,而要看得更加仔細。」綠子對我說。

  「很有可能。」

  「不過那個妹妹,作為高中生來說,你不覺得乳頭發黑?」

  「有道理。」

  她看得全神貫注,餓虎撲食一般。我不由暗暗感嘆:若看得如此入迷,票錢可是一點沒有賠本。綠子每當想起什麼,都一一向我報告。

  較之看電影,看綠子要有趣得多。

  休息時間裡,四下一片通明。我環視場內,除綠子外,好像沒一個女性。鄰近坐著的一個學生模樣的小伙子見了綠子,趕緊遠遠躲開。

  第二部影片較正規一些,惟其如此,比第一部還要無聊。那種做愛場面綿綿不斷地持續了很久。起始綠子還看得津津有味,後來到底顯得掃興起來,提議出去。於是兩人欠身離座,到外面深深吸了口氣。新宿街頭的空氣竟然如此沁人心脾,這在我還是第一次感覺到。

  「有趣有趣。」綠子說,「下回再看一次。」

  「看多少次演的都是同一碼事。」我說。

  「那有什麼辦法,我們幹的也始終是同一碼事嘛!」

  經她這麼一說,也的確如此。

  我們又走進一家酒吧喝酒。我喝威士忌,綠子喝了三四杯品不出成分的混合飲料。出了店,綠子說想爬樹。

  「這一帶根本就沒樹。再說你喝得暈頭暈腦的,哪裡爬得上去。」我說。

  「你這個人,總是用一大串說教來捉弄人。我是想醉才喝醉的,醉了又有什麼,再醉爬棵樹也沒問題,哼!找一棵很高很高的大樹爬上去,像知了那樣從最頂端往人們頭上撒尿。」

  「我說,你怕想上廁所吧?」

  「不錯。」

  我把綠子領到新宿車站的收費廁所,她付了零幣進去。我在小賣店買了份晚報,邊看邊等她出來。但左等右等硬是不出來。過了十五分鐘,我有些擔心,剛想去看看怎麼回事,偏巧她好歹走了出來。臉上有幾分蒼白。

  「對不起,坐在那裡迷迷糊糊睡著了。」綠子說。

  「心情怎麼樣?」我邊給她披外套邊問。

  「不大舒服。」

  「送你回家,」我說,「回家慢慢洗個澡,睡上一覺就好了。你太累了。」

  「回什麼家!回家也空蕩蕩的沒人,我不願意在那種地方一個人睡。」

  「得得,」我說,「那怎麼辦?」

  「在附近找家情人旅館,進去和你抱在一起睡,一覺睡到大天亮。早上在那一帶隨便哪裡吃頓飯,然後兩人一道上學。」

  「你叫我出來,一開始打的就這主意?」

  「當然。」

  「那麼就不該叫我,叫他不就行了。怎麼想都是叫他才對,戀人的作用也就在這裡。」

  「但我想和你在一起。」

  「這可不成,」我斷然拒絕,「首先,十二點前我必須趕回宿舍,否則就犯了擅自夜不歸宿之戒。以前鬧過一次,囉嗦透了;第二,一旦同女孩子睡覺,我當然也想幹的,我可不樂意憋得死去活來。說不定真的強行大動干戈。」

  「莫非把我五花大綁不成?」

  「我說,你別開玩笑好不好,這種事。」

  「可我覺得孤單,孤單得要命。我也自知對不住你,什麼也沒給予,光是沒完沒了地對你指手畫腳。又是叫你聽我信口開河,又是找你出來,拉得你團團轉。不過,能允許我這樣做的人只有你一個。在過去二十年的人生當中,我連一次、哪怕一次都沒撒嬌任性過。爸爸媽媽壓根不理我這個碴兒;他也不是那種類型,我一任性一撒嬌他就發脾氣,吵得不歡而散。因此,這些話我只能跟你說。加上我現在的確筋疲力盡,實在想在誇我可愛誇我漂亮的甜言蜜語中睡一覺,別無他求。醒來以後就徹底來個精神煥發,再也不求你幹這幹那,絕對!一定做個非常乖的乖孩子。」

  「可我還是不好辦。」我說。

  「求你了。要不然我就坐在這兒嗚嗚哭一晚上,誰向我第一個搭話,就跟誰睡去。」

  事既至此,我只好給宿舍打電話叫出永澤。請他做點手腳,使我看起來像是已經歸宿。

  「和女孩子在一起呢。」我說。

  「好好,此事我甘願效勞,」他應道,「我把姓名卡巧妙地換在你『在室』位置上,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尋歡作樂,明早從我窗口爬進來。」

  「太勞你費心了,實在謝謝。」說罷,我掛斷電話。

  「安排妥了?」綠子問。

  「嗯,總算是。」我喟然長嘆一聲。

  「那麼,時間還早,去跳迪斯科吧。」

  「你不是累了麼?」

  「既然這樣就全然不在話下了。」

  「瞧你瞧你!」我說。

  果不其然,在進入舞廳跳迪斯科的時間裡,綠子似乎多少打起精神。她喝了兩杯威士忌和可口可樂,在舞池裡一直跳到額頭冒汗。

  「痛快極了!」綠子在桌旁喘口氣說,「許久沒這麼跳了。四肢一動起來,覺得精神也隨之解放了。」

  「你看起來總像是解放的嘛。」

  「哎喲,沒那事兒。」她微微一笑,歪下脖子說,「這一來精神不要緊,肚子都折騰癟了。去吃點匹薩餅?」

  我把她領到我常去的一家匹薩餅店,要了生啤和意式燒餅。我並不怎麼餓,十二塊我只吃了四塊,其餘全給綠子一掃而光。

  「你恢復得可真夠快的,剛才還臉色發青,東搖西晃。」我愕然說道。

  「因為那些無理要求你都滿足我了嘛,」綠子說,「心裡的悶氣也就跑得精光。不過這匹薩餅還真挺夠味兒。」

  「我說,你家裡真的誰也沒有?」

  「嗯,沒有。姐姐不在,去朋友家住了。一個十足的膽小鬼,我要是不在,她不敢一個人睡在家裡。」

  「那就別去什麼情人旅館了。」我說,「去那種地方只落得一場空虛。還是去你家算了,我蓋的被褥總該有吧?」

  綠子略一沉吟,點頭道:「也罷,那就到我家住。」

  我們乘上山手線電車,來到大塚,抬起小林書店的鐵捲門。鐵捲門上貼著張紙,寫著「暫停營業」。鐵捲門大概好久都沒打開過,昏暗的店內蕩漾著一股舊報紙氣味。書架有一半空空如也,雜誌幾乎全部打捆,準備退回,整個書店比第一次來時還要空蕩淒涼,儼然被沖上岸邊的一隻廢船。

  「書店不想再辦下去了?」我試著問。

  「決定賣掉。」綠子不無淒然地說,「賣了,我好和姐姐分錢。以後就獨立生活,不用任何人保護。姐姐來年結婚,我再讀三年大學──這點錢總賣得出來吧。另外我還打工。書店一旦脫手,我就和姐姐去哪裡租間公寓,暫時兩人過活。」

  「店賣得掉?」

  「差不多。有個熟人想要開店經營毛線,不久前還問過這裡賣不賣。」綠子說,「可憐的父親,玩命操勞一輩子,才弄了這麼間小破店,借款也一點點還了,結果卻幾乎什麼都沒剩下,像泡沫一樣消失啦。」

  「你剩下了。」我說。

  「我?」綠子覺得滑稽似的笑了笑,然後深深吸口氣吐出。「到上面去吧,這兒冷。」

  爬上二樓,她叫我坐在餐桌旁邊,便去燒洗澡水。這時間裡我用壺燒了水,倒進茶葉。洗澡水燒開之前,我和綠子隔著桌子,對坐飲茶。她手托著腮,目不轉睛地在我臉上盯視良久。房間裡除了鐘的嘀噠聲和電冰箱恆溫器時動時停的聲響,其他什麼也聽不見。時針即將指向十二點。

  「你這個人,細看起來,一張臉還滿有味道的。」綠子說。

  「是嗎?」我有點不悅。

  「我對人的長相已夠挑剔的,但你這張臉,噯,仔細看去,漸漸覺得跟你也未嘗不可。」

  「我自己有時也那麼想──即使我也未嘗不可。」

  「噯,我說話可能不大中聽,我不善於用語言表達感情,時常被人誤解。其實我想說的是:我喜歡你。剛才也說了吧?」

  「說了。」

  「就是說,我在一點點研究男人。」綠子拿來一盒萬寶路香煙,吸上一支。

  「一開始一無所知,反倒能弄懂很多東西。」

  「有可能。」我說。

  「啊,對了,為我父親上炷香好麼?」

  於是我跟在她後頭,走到供奉亡靈的房間,上了炷香,合掌致意。

  「我,前些天在父親這張遺像前脫光衣服,脫得一絲不掛,讓他看個一清二楚。像做瑜伽功似的。」綠子說道。

  「這又何苦?」我不無驚詫地問。

  「反正就是想給他看看。我身體的一半不是父親的精子麼?給他看看也是正當的嘛:這就是你女兒!當然,也同醉意有關。」

  「唔。」

  「姐姐進來嚇一大跳。也難怪,我正在父親遺像前赤條條張開腿,無怪乎她吃驚。」

  「啊,那自然。」

  「這麼樣,我就向她解釋用意:這是怎麼怎麼回事。我勸她也來我旁邊脫光,一起給父親開開眼,可她不幹,嚇得趕緊跑出去。這方面她相當保守。」

  「是比較地道。」我說。

  「哎渡邊君,對我父親你怎麼看的?」

  「在初次見面的人跟前,我一般都有些不知所措。但和他單獨相處,卻沒覺得不自在,而感到相當愉快,說了好多話。」

  「說了些什麼?」

  「歐里庇得斯。」

  綠子笑得極其開心:「你這人也真有趣,居然向一個初次見面的垂死掙扎的病人突然大談什麼歐里庇得斯,少見少見。」

  「對著父親遺像張開大腿的女兒也怕不多。」我說。

  綠子吃吃笑罷,搖了一下靈前小鈴:

  「爸爸,晚安。我倆這就尋歡作樂,您放心睡就是。不再痛苦了吧?已經死了,應該不會痛苦。要是現在還痛苦的話,那就找上帝算帳去,就說這也太和人過不去了。在天國裡見到我媽,兩人好好雲雨去吧。晚安!」

  我們輪流洗過澡,換上睡衣。我借他父親沒穿幾次而差不多嶄新的睡衣穿上,有點小,但總比沒有強。綠子在擺著靈位的房間裡攤開客用臥具。

  「在靈位前不害怕?」綠子問。

  「怕什麼,又不幹什麼壞事。」我笑道。

  「可以在旁邊抱我,一直到我睡著?」

  「可以。」

  於是我倒在綠子那張小床邊上,久久抱著她,好幾次都險些跌下床去。綠子把鼻子貼著我的胸口,手搭在我腰部。我右手摟著她的背,左手抓住床沿,以免身體跌落。這種環境,實在難以激起亢奮。鼻子底下就是綠子的頭髮,那剪得短短的秀髮不時弄得我鼻端癢癢的。

  「喂,喂喂,說點什麼呀!」綠子把臉埋在我胸前說。

  「說什麼?」

  「什麼都行,只要我聽著心裡舒坦都行。」

  「可愛極了!」

  「綠子,」她說,「要加上名字。」

  「可愛極了,綠子。」我補充道。

  「極了是怎麼個程度?」

  「山崩海枯那樣可愛。」

  綠子揚臉看看我:「你用詞倒還不同凡響。」

  「給你這麼一說,我心裡也暖融融的。」我笑道。

  「來句更棒的。」

  「最最喜歡你,綠子。」

  「什麼程度?」

  「像喜歡春天的熊一樣。」

  「春天的熊?」綠子再次揚起臉,「什麼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裡,你一個人正走著,對面走來一隻可愛的小熊,渾身的毛活像天鵝絨,眼睛圓鼓鼓的。牠這麼對你說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塊兒打滾玩好麼?』接著,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咕嚕咕嚕滾下去,整整玩了一天。你說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這麼喜歡你。」

  綠子緊緊貼住我的胸口,「好上天了!」綠子說,「既然這麼喜歡我,我說什麼你都肯聽?不生氣?」

  「當然。」

  「那麼,你能永遠不嫌棄我?」

  「那還用說,」說著,我撫摸她像小男孩那般又短又軟的頭髮。「不要緊,放心,一切都會一帆風順。」

  「可我就是怕。」綠子說。

  我溫柔地摟住她的肩。不一會兒,她肩頭開始規則地上下抖動,響起睡熟的聲音。於是我溜下床,去廚房取了瓶啤酒喝。由於全無睡意,想看本什麼書。但四處查看一下,根本見不到書本樣的東西。本想去綠子房間從書架找一冊來,又怕撲撲騰騰地把她吵醒,只得作罷。

  我便呆呆地喝啤酒。喝著喝著,我猛然想起:對了,這裡是書店!我下樓,拉開燈,在文庫叢書架上找來找去。我想讀的東西很少,大部分都已讀過。但由於反正必須讀點什麼,便挑了一本書脊已經變色、似乎長期滯銷的赫爾曼.黑塞的《車輪下》,把書錢放在電子收款機旁邊。小林書店的庫存至少可以因此減少一點。

  我邊喝啤酒,邊對著廚房餐桌看《車輪下》。最初看這本書,還是剛上初中那年。就是說,時過八年,我又在一個少女家的廚房裡,半夜穿著她亡父穿過的尺寸不夠大的睡衣讀同一本書。我總覺得有些鬼使神差,若非處在這種情況下,我恐怕一輩子都不至於重讀什麼《車輪下》。

  可話又說回來,《車輪下》儘管有的地方未免過時,但仍不失為一本不錯的小說。在這萬籟俱寂的夜半廚房裡,我自得其樂地一行行細讀下去。擱物架上有一瓶落滿灰塵的白蘭地,我拿下來往咖啡杯裡斟了一點。白蘭地喝得我身上一陣暖和,但睡意卻硬是不肯光顧。

  時近三點,我去看了看綠子。她大概確實很累,正酣然大睡。窗外商店街上的路燈光,宛似一派月華,給房間鍍上一層若明若暗的銀輝。她以背光姿勢睡著,身體彷彿凍僵一般一動不動。湊耳近前,只聽見喘息聲。我發覺那睡姿竟和她父親一模一樣。

  床旁依然放著旅行包,白外套搭在椅背上。桌面拾掇得整整齊齊,桌前牆上掛著木偶畫月曆。我撥開一點窗簾,俯視闃無人息的街道。所有的店都落著鐵捲門,惟獨酒店前排列的自動售貨機瑟縮著身子靜等黎明的來臨。長途卡車膠輪的呻吟聲時而滯重地搖顫一下周圍的空氣。我折回廚房,又喝了杯白蘭地,繼續讀《車輪下》。

  書讀完時,天已開始放亮。我燒水沖了杯速溶咖啡,拿起原子筆在桌面便箋上寫了幾句:喝了些白蘭地。《車輪下》我買了。天已放亮,我這就回去。再見。我躊躇一下,又補上一句:「熟睡中的你非常可愛。」之後,我洗淨咖啡杯,熄掉廚房燈,下樓悄悄抬起鐵捲門,走出門外。我擔心被附近的人發現招致懷疑,好在清早六點之前的街上尚無任何人通過。只有烏鴉照例蹲在房頂睥睨四周。我抬頭望了一眼綠子房間那垂有粉色布簾的窗口,旋即往都營電車站走去,乘到終點下來,步行趕回宿舍。一家供應早餐的定食店已經開了,我進去用了份熱騰騰的米飯、醬湯和鹹菜加煎蛋。之後繞到宿舍後院,輕聲敲了敲一樓永澤房間的窗戶。永澤馬上開窗,我爬進他的房間。

  「喝杯咖啡?」他問道。我說不要,謝過他後,回到自己房間。刷過牙,脫去褲子,鑽進被窩狠狠閉上眼睛。稍頃,那鉛門一樣沉重的無夢睡意便迎面壓來。

  ※

  我每週都給直子寫信,直子也來了幾封信,信都不很長。進入十一月後,直子信上說早晚漸漸冷了起來。

  秋意的加深是與你返回東京同時開始的,因此我許久都捉摸不透自己心裡彷彿出現一個大洞的感覺是由於你不在造成的,還是時令的更迭所致。我同玲子時常談起你,她再三讓我向你問好。玲子依然待我十分親熱。假如沒有她,我恐怕很難忍受這裡的生活。孤寂起來我就哭。玲子說能哭是好事。不過,孤寂這滋味著實不好受。每當孤寂難耐,晚間我就從黑暗中對各種各樣的人說話,而那些人也同我交談,其聲如同夜風吹得樹木颯颯作響。同木月和姐姐也往住這樣對話。他們也同樣感到寂寞,渴望得到說話的對象。

  在寂寞而苦悶的夜晚,我時常反覆讀你的來信。外邊來的東西大多使我感到惶惶不安,而你筆下你周圍發生的一切卻給我心靈以莫大慰藉。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麼會這樣呢?所以我翻來覆去地讀,玲子也不知看了多少遍。兩人還談論裡邊的內容。信中寫綠子父親那部分我十分中意。對我們來說,你每週一次的來信是為數極少的娛樂之一──讀信娛樂。它使我們在這裡充滿歡欣與期待。

  我無時無刻不惦記找時間回信,但眼前一攤開信箋,心情卻總是消沉下去。這封信也是我拿出吃奶力氣寫的,因為玲子非叫我回信不可。但請你不要誤解。其實我有滿肚子話要告訴你,只是不能得心應手地寫成文字。所以我非常害怕寫信。

  綠子那人看來很有趣。讀罷那封信,我覺得她可能喜歡上了你。跟玲子一說,玲子說:「那還不理所當然,連我都喜歡渡邊。」我們每天採蘑菇拾栗子吃。栗子飯、松菇飯已經連續吃好久了,但還是吃不厭,香得很。玲子還像以往那樣,吃不多,一個勁兒吸菸。小鳥和小兔也都活蹦亂跳。再見。

  過罷二十歲生日的第四天,接到直子寄來的郵包。裡面是一件圓領紫色毛衣和一封信。

  「祝你生日快樂。」直子寫道,「祝你二十歲成為幸福的一年。我的二十歲看來勢必在這淒涼光景中度過了,而你一定要活得幸福,把我那份也活出來,那樣我才高興,真的。這件毛衣是我和玲子織的,每人一半。織得好的那一半出自她手,不好的那一半是我織的。玲子這人幹什麼都心靈手巧。在她面前,我時常自我厭惡得不行。我沒有任何一點可以自豪的──哪怕一點。再見。保重身體。」

  玲子也附了一封短信:

  「好嗎?對你來說,直子或許是至高無上的天使;而在我眼裡,只不過是笨手笨腳的普通女孩兒。但不管怎樣,總算把毛衣按時趕出來了。怎樣,漂亮吧?顏色和式樣是兩人商定的。祝你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