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這一年,總是令我想起進退兩難的泥沼──每邁一步都幾乎把整隻鞋陷掉那般滯重而深沉的泥沼。而我就在這片泥沼中氣喘吁吁地挪動腳步,前方一無所見,後面渺無來者。只有昏暗的泥沼無邊無際地延展開去。
甚至時光都隨著我的步調而流淌得十分吃力。身邊的人早已經遙遙領先,惟獨我和我的時間在泥沼中艱難地往來爬行。我四周的世界則面臨一切滄桑巨變。約翰.尤特蘭死了,還有很多人死了。人們在呼喊變革,彷彿變革正在席捲每個角落。然而這些無一不是虛構的毫無意義的背景畫面而已。我則幾乎沒有抬頭,日復一日地打發時光。在我眼裡,只有漫無邊際的泥沼。往前落下右腳,拔起左腳,再拔起右腳。我判斷不出我位於何處,也不具有自己是在朝正確方向前進的信心。我之所以一步步挪動步履,只是因為我必須挪動,而無論去哪裡。
我已年滿二十。秋去冬來,而我的生活卻依然如故。我仍舊渾渾噩噩地到校上課,每週打三次零工,時而重讀一回《了不起的蓋茨比》,一到週日就洗衣,給直子寫長信。還時常同綠子相會,一起吃飯、逛動物園、看電影。出售小林書店的事進展順利,她和姐姐在地鐵茗荷谷站那裡租了一套兩個房間的公寓,兩人共住。綠子說,待姐姐結婚後,她就搬出那裡,去別處另租一間。我被叫去那裡吃過一次午飯,見公寓很漂亮,光線又好,綠子也顯得比在小林書店時快活開朗得多。
永澤幾次找我出去玩,每次我都推說有事拒絕了。其實我只是嫌麻煩。當然並非不想同女孩兒睡覺,但想到要在夜晚的街上喝酒、物色合適女孩兒、搭訕、進旅館這一整個過程,便有些厭倦。而永澤卻能不厭其煩其倦地堅持不懈,我對這小子不免重新生出幾分敬畏。或許被初美開導過的關係,我也覺得與其同素不相識的無聊女孩兒睡覺,倒不如想直子更為愜意。直子在草地上給我的手指感觸,無比鮮明地留在我身上。
十二月初,我給直子寫了封信,告訴她寒假想去探望,問她可不可以。玲子寫來回信,讓我只管去,她倆翹首以待,熱烈歡迎。信上還寫道:「直子眼下寫信有所不便,由我代筆。但並不是說她的情況有什麼不妙,別擔心。只不過波浪般地時起時伏罷了。」
學校一放假,我就打點行裝,穿上雪靴,往京都進發。正如那位奇妙醫生說的,銀裝素裹的山景的確妖嬈動人。我仍像上次那樣在直子和玲子的房間住了兩夜,度過同上次大同小異的三個白天。暮色降臨,玲子便彈起吉他,三人一起聊天。白天沒去郊遊,而代之以越野滑雪。腳蹬滑雪板,只消在山裡奔波一小時,便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熱汗淋漓。閒下來的時候,就去幫助大伙掃雪。姓宮田的那個醫生又來我們餐桌,圍繞「為什麼手的中指比食指長,而腳趾則相反」的問題講解一遍。守門的大村再次提起東京的豬肉。玲子對我這次代作禮物送給她的唱片大為高興,把其中幾支的樂譜寫下來,用吉他彈奏一遍。
同秋天來時相比,直子沉默寡言多了。三人在一起時她幾乎不開口,只是坐在沙發上甜甜地微笑,而由玲子替她說個不停。「別介意,」直子說,「正趕上這種時期。聽你們說比我自己說有趣得多。」
玲子藉口有事出門離開後,我和直子在床上抱在一起。我輕輕吻著她的脖頸、肩頭和胸脯。直子仍像上次那樣用手指把我疏導出去。之後我摟住直子,告訴她兩個月來自己一直記著她手指的感觸,並且一邊想她一邊自慰。
「沒和其他任何人睡覺?」直子問。
「沒有。」我答道。
「那好,這個也記住。」說著,她身體下滑,輕輕用嘴唇含住我那東西舔著。直子筆直的秀髮垂散在我的小腹上,隨著她嘴唇的移動「刷刷」地搖晃著。於是我又來了第二次。
「能記住?」直子問道。
「當然能,永遠記著。」我說。我摟過直子,把手指伸進內衣試了試那兒,但那兒是乾的。直子搖搖頭,拿開我的手。我們默然相抱了許久。
「這學年結束後,我想搬出宿舍,另找住處。」我說,「寄宿生活已經有點過膩了,再說生活費反正靠打工也總能維持。這樣,可以的話,兩人一同生活好麼?上次我也說過。」
「謝謝。你這麼說,我不知有多高興。」
「我也認為這裡並不壞,安安靜靜,環境也理想,玲子人又好,但終究不是久居之地。如想久居,這場所未免過於特殊。在這裡住得越久,我想就越不容易動彈。」
直子一言未發,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惟見白雪皚皚,陰雲沉沉,一身銀裝的大地同蒼穹之間只有些許空隙。
「慢慢想一想。」我說,「反正我到三月才搬。只要你有意去我那裡,什麼時候都可以。」
直子點點頭。我像端起一件容易損壞的玻璃工藝品那樣,雙臂輕輕抱住直子。我赤身裸體,直子只穿一條小小的白色三角褲。她把胳膊摟在我脖子上。直子的身段十分嬌美,令人百看不厭。
「我為什麼就不濕呢?」直子低聲道,「我出現那種狀態,真的只有那一回,只有二十歲生日那天,只有你抱我那個晚上。以後為什麼就不行呢?」
「精神作用,時間一長自然會好的,不用性急。」
「我的問題全部是精神方面的。」直子說,「假如我一生都不濕,一輩子都性交不成,你也能一直喜歡我?你也能永遠靠手和嘴唇忍耐?還是說性慾問題通過和別的女人睡覺來解決?」
「從本質上講,我這人屬於樂天派。」我說。
直子欠身起床,把T恤衫從頭上套進,穿上法蘭絨襯衫。我也穿上衣服。
「讓我慢慢想想。」直子說,「你也好好考慮一下。」
「好。」我說,「你的嘴唇真夠厲害。」
直子有點臉紅,嫵媚地笑了笑。「木月也是這樣說的。」
「我和他不論想法還是愛好都不謀而合。」說完,我也笑了。
之後,我們在廚房圍著餐桌,邊喝咖啡邊談往事。她可以多少談一點木月了,慢條斯理地斟酌著詞句。雪下下停停,三天都沒見到一時晴。分別時我告訴她:「我想三月分還會來的。」然後隔著厚厚的外套抱住她接了一吻。「再見!」直子說。
※※※
一九七○年這一陌生年輪來臨了,我的二十歲已算徹底告終,而踏入新的沼澤地帶。學年末有考試,我比較輕鬆地一一過關。因為別無他事,幾乎天天到校,即使不特別用功,應付考試也輕而易舉。
宿舍院內鬧了幾場糾紛。自成一派的一夥人把安全帽和鐵棍藏在宿舍裡,結果同管理主任豢養的體育會派系的學生短兵相接,兩人受傷,六人被逐出宿舍。這一事件的餘波所及,此後每天總有地方吵吵鬧鬧,宿舍院內始終籠罩著令人窒息的氣氛,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結果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也險些慘遭體育會派系學生的毆打,幸虧永澤居中調解,才免受皮肉之苦。總之,是到了退出宿舍的時候。
考試告一段落後,我開始認真物色住處。花了一週時間,總算在郊外吉祥寺那裡找到了合適的房間。交通雖有所不便,但難得的是單獨一座房子。可謂撿來的便宜。一塊莫大地皮的一角,孤零零地立著一座類似耳房或崗樓樣的小房,同正房之間隔著一片相當荒蕪的寬闊庭園。房東走正門,我走後門,隱私也可得到保護。裡面一個房間,一個小廚房和衛生間,還帶一個大得異乎尋常的壁櫥。窗口臨院,居然還有簷廊。房東提的條件是:明年他孫子可能到東京來,屆時得搬出才行。自然,房租也因此比時價便宜不少。房東是對看上去滿和氣的老夫婦,告訴我他們不會說三道四,只管隨便就是。
搬家是永澤幫的忙。他不知從哪裡借來一輛輕型卡車,並且履行諾言,把電冰箱、電視機和暖水瓶送給了我。這對我確實是寶貴的禮物。兩天後,他也離開宿舍,遷往三田一座公寓。
「短時間怕不能見面了,多保重!」分手時他說,「不過以前我也說過,我總覺得遙遠的將來會在某個意外地方見到你的。」
「我期待著。」我說。
「對了,上次跟你調換的那個女孩兒,還是不漂亮的好。」
「同感同感。」我笑道,「另外,永澤君,你要好好待初美才是。一來那樣好的人實在難遇,二來她感情其實很脆弱,光看表面不行。」
「噢,這我知道。」他點點頭,「所以,說句實在話,最好的辦法是繼我之後你來接收初美。我想你們是會十分融洽的。」
「別開玩笑!」我不禁訝然。
「是玩笑。」永澤說,「反正好好幹吧。困難不會少,但你這人也固執得可以,我想總會成功的。給你個忠告可以麼?」
「請。」
「不要同情自己!」他說,「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的勾當。」
「我一定牢記。」我說。然後我們握手分別。他奔往新的天地,我則退回自己的泥沼。
※※※
搬遷後三天,我給直子寫信。我寫了新居的情形。告訴她自己終於從亂糟糟的宿舍裡掙脫出來,從此再也不必受那些無聊傢伙的無聊算盤的干擾。每當想到這點,我就覺得不勝欣喜和坦然,準備在此以新的心情開始新的生活。
窗外是一大片庭園,附近的貓們將其作為集會場所。我一得閒,就歪倒在簷廊中觀望那些貓。具體多少這倒不甚清楚,反正數目相當之多,而且都在橫躺豎臥地曬太陽。牠們似乎不大歡迎我住在這所獨房裡,但我拿出幾塊吃剩下的乾酪後,有幾隻便挪步上前,戰戰兢兢地吃了下去。說不定過幾天就會同牠們成為好朋友。其中有一隻耳朵少了半邊的花紋公貓,這傢伙同我原來宿舍的管理主任相似得驚人,我真擔心庭園裡會馬上有國旗升起。
距學校是遠了些,但進入專業課程之後,早上的課大為減少,算不得什麼大問題。而且可以在電車中悠然看書,因禍得福也未可知。最後就只剩下在吉祥寺附近找一份每週可幹三四天而又不甚辛苦的零工了。那一來,我就可以重返每天都要上發條的生活。
我並不想催你倉促做出決定,但春天畢竟是適合從頭做事的季節,因此,如果我們能夠從四月開始共同生活,我覺得恐怕再好不過。順利的話,你還可以去大學復學。假如一起住有問題,也不妨在附近為你另找住處。總之最重要的是我們可以近在咫尺,朝夕相守。當然,也不是非在春季不可。如果你以為夏季合適,夏季也OK,沒有問題。對此你是怎麼想的──能來信告訴我麼?
從現在開始,我打算好好找時間打一段工,得把搬遷費用掙出來。一個人生活,各種開銷相當不少。鍋碗瓢盆也必須一應俱全。但三月分有時間,一定前去看你。請告訴我合適日期好麼?屆時也想去一趟京都。我是多麼希望同你見面啊!等待你的來信。
此後兩三天時間,我在吉祥寺的街上一件件買了些雜貨,開始在家裡做簡單的飯菜。另外從附近木材店裡買好木料,請其鋸好,做了一張書桌,吃飯也暫且用它。還做了個碗櫥,買齊了調味料。一隻半歲左右的白毛母貓已和我混熟,開始在我這兒吃飯。我給這貓取個名字,叫「海鷗」。
如此安頓下來後,我上街在油漆店找了份工。整整當了兩個星期油漆店的幫手。工錢自是不錯,但活也十分了得。腦袋給香蕉水熏得昏昏沉沉。收工後在專售套餐的小食店吃頓晚飯,喝罷啤酒,回家逗貓玩,而後便死一般睡去。兩週過後也沒接到直子的回音。
塗油漆的時間裡我陡然想起綠子。想來我差不多有三個星期沒同綠子聯繫了,連搬家都沒通知她。只是有一次我說準備換個地方住,她說了聲「是嗎」,便再無下文。
我鑽進公共電話亭,撥動綠子公寓的電話號碼。一個大概是她姐姐的人接的,我道過姓名,對方叫我稍等一下。但怎麼等也不見綠子的動靜。
「喂喂,綠子大發脾氣,說不想同你說話。」估計是她姐姐的人說,「你搬家時連一聲都沒告訴她吧?也沒說去向就無影無蹤,直到現在,是吧?以致弄得她火氣沖天。那孩子一旦發火,就很難平息,和動物一樣。」
「我解釋一下,請她出來好麼?」
「她說懶得聽什麼解釋。」
「那我就現在解釋幾句,請你轉告一聲,轉告綠子。」
「我?不嘛。」想必是她姐姐的人不勝厭惡地說,「這種事你自己解釋去。你是男子漢吧?自己做事自己當!」
沒奈何,我便道了謝,掛斷電話。旋即心想也難怪綠子惱火。自己為搬家、安頓新居以及幹活賺錢忙得暈頭轉向,早已把什麼綠子拋在腦後。別說綠子,連直子也幾乎不曾想起。我過去就有這毛病──一旦對什麼入了迷,周圍的一切便視而不見。
我還想,假如反過來綠子一聲不響地搬去哪裡而一連三週都不打招呼,我又會是什麼感覺呢?恐怕也難免傷感情,而且會傷得不淺。因為,儘管我們不是情侶關係,但在某些地方卻比情侶還要相互引以為知己,想到這裡,我覺得胸口一陣堵塞。我十分不願意無謂地傷別人的心,尤其是難能可貴的人的心。
下工回來,我趴在新桌子上給綠子寫信。我如實寫了自己的想法。免去辯護和解釋,而請其原諒自己的粗心大意和麻木不仁。我寫道:「非常想見你,希望來參觀一下我的新居。請回信。」然後貼上速遞郵票,投進信筒。
然而左等右等,仍然杳無音訊。
真是個奇妙的初春。整個春假期間我都在苦苦等信。既未旅行,又沒探親,也沒能打工,因為我不知直子什麼時候來信──那封寫有希望我何時前去看她的信。白天,我去吉樣寺街裡看連映兩場的電影,或在爵士酒吧裡看半天書。不見任何人,幾乎不向任何人開口。每週給直子寫一封信,信裡我也不觸及回信的事,因為我不願意使她著急。我寫在油漆店打工,寫「海鷗」,寫庭園裡的桃花,寫豆腐鋪熱心腸的老婆婆和蔬菜店奸詐的老太婆,寫我每天如何做飯。但依然不見回音。
看書看膩、音樂也聽膩的時候,便一點一點修整庭園。我從房東那裡借來掃帚、鐵耙、垃圾鏟和修樹剪,拔去雜草,把長得亂蓬蓬的樹叢修剪整齊。只消稍一動手,庭園就漂亮不少。每次我做這事,房東都叫我過去喝茶。我坐在正房的簷廊裡,和他喝茶,吃又硬又脆又薄的餅乾,談天說地。他說他退休以後,在保險公司當了一段時間幹部,兩年前這個也辭去,在家悠然度日。房地產是祖傳,子女都已獨立,即使什麼不幹也能無憂無慮地安度晚年。因此夫婦兩人時常外出旅遊。
「真好。」我說。
「不好不好,」他說,「旅遊簡直沒意思,還是去工作好得多。」
他說,這庭園之所以任其荒蕪,是因為附近沒有像樣的園藝匠。本該他自己動手一點點修整,但近來鼻子過敏症嚴重起來,拔不得蒿草。我說原來是這樣。飲完茶,讓我看了看貯物室。他說也算不上酬謝,反正這裡邊全是用不著的東西,如果有我想用的,儘管拿去用就是。貯物室裡的確滿滿堆著形形色色的什物。從洗澡桶、小孩浴盆到壘球棒,應有盡有。我找出一輛舊自行車、一張不大的餐桌、兩把椅子、一面鏡子和一把吉他。對他說如果可以就借這些用用。他說喜歡什麼只管用。
我花一天時間把自行車的銹去掉,抹上油,給輪胎充氣,調好齒輪,請自行車店把聯軸節和鋼絲更新。這一來,整個自行車煥然一新,如同換了一輛。至於餐桌,我把灰擦得一乾二淨,重新塗上清漆。吉他麼,把舊弦全部換成新的,用粘合劑把幾欲開裂的板粘住。還用鋼絲刷把銹一古腦兒除淨,螺絲也校正一番。吉他雖不高級,但發出的音大致還算準確。想來,自高中畢業以後我還是頭一次摸吉他。我坐在簷廊中,一邊回憶往日練過的德里夫塔茲的《爬到天台上》,一邊緩緩彈著。奇怪的是居然還記得基本指法。
之後,我用餘下的木料做了個信箱,塗上紅漆,寫上名字,豎在門前。而投入的郵件,直到四月三日,只有一張轉遞來的高中同窗會的通知。其他東西還好,惟獨這東西我不願接觸,因為那是我和木月所在的同窗會。我當即將其扔進廢紙簍。
四月四日的下午,信箱裡終於出現了一封信。是玲子來的,信封後面寫有石田玲子的名字。我用剪刀整齊地剪去封口,坐在簷廊裡讀起來。一開始我就有預感,估計內容可能不妙,一讀果真如此。
信的開頭,玲子對這麼晚才回信表示歉意。她寫道,直子始終在為寫回信而竭盡全力,但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玲子幾次提議由她代筆,以免延誤。但直子堅持說這屬於私事,一定要自己寫。於是拖到現在,以致讓我擔心受怕,要我原諒。
一個月來,想必你在苦苦盼望回信。對直子來說,這一個月也非同小可。請你諒解她。坦率說來,她眼下的情況不甚理想。她總想通過自身的努力重新站起來,但目前尚未出現預期效果。
回想起來,她最初的徵兆反映在寫不好信上,這是從十一月末或十二月初開始的。繼而便一點點出現幻聽。每當她提筆寫信,便覺得有很多人向她說話,干擾她遣詞造句。不過直到你第二次來訪,這種症狀還比較輕微,老實說,我也沒有認真對待。對我們來說,這一症狀在某種程度上是屬於週期性的。然而自從你回去後,便變得相當嚴重了。現在,她連日常交談都覺得困難,找不出詞句。因此直子眼下心裡非常混亂,而且有恐怖感,幻聽也日漸加重。
我們每天都同專科醫生碰頭。直子、我,加上醫生,三個人一邊天南海北地閒聊,一邊試圖準確地找出她頭腦中出故障的部分。我提議說,如果可能,最好把你也加進這碰頭會裡,醫生也表示贊成,但直子反對。按她的說法,理由是「見面就要以完美的面目出現」。我勸她說問題不在那裡,而是要爭分奪秒地恢復健康,但她不肯改變想法。
記得以前就對你說過,這裡並非專科醫院。誠然,也有不錯的專科醫生,治療也有效,但集中性治療是有難度的。這個機構的目的在於為患者自我醫療創造良好的環境,準確說來,並不包括醫學上的治療。因此,倘若直子的病情進一步惡化,恐怕勢必要轉去別的醫院或醫療機構。作為我也很難過,但終究愛莫能助。當然,縱令那樣,也可能以短期治療──「出差」為由重返這裡。如果治療得順利,說不定能直接從那邊痊癒出院。不管怎樣,我們是在全力以赴,直子也在全力以赴。請你祝願她早日康復,並且一如既往地寫信來。
石田玲子
三月三十一日
讀罷信,我仍坐在簷廊不動,望著已經春意盎然的庭園,園裡有株古櫻,花開得幾近盛開怒放。微風輕拂,光影斑駁,而花色卻異常黯然。稍頃,「海鷗」不知從何處走來,在簷廊地板上「嚓嚓」搔了幾下爪子,便挨在我身旁怡然自得地伸腰酣睡。
我覺得應該思考點什麼,又不知思考什麼、怎麼思考才好。其實說老實話,我什麼都懶得思考。我想那不得不思考的時刻恐怕不久就將來臨,屆時再慢慢思考吧。至少現在什麼都不想思考。
我在簷廊裡一邊撫摸「海鷗」,一邊背靠柱子整整望了一天庭園。我覺得身上的力氣已經完全消失。下午過去,黃昏來臨,繼而隱隱泛青的夜色籠罩了院落。「海鷗」早已不見蹤影。我又開始觀看櫻花。在我眼裡,春夜裡的櫻花,宛如從開裂的皮膚中鼓脹出來的爛肉,整個院子都充滿爛肉那甜膩而沉悶的腐臭氣味。我轉而想起直子的裸體。直子嬌美的裸體橫陳在夜色之中,無數植物的嫩芽從其肌膚中爭相萌出,在天外來風的吹拂下,鮮綠的幼芽輕輕搖顫不止。我想,那般巧奪天工的肢體為什麼非生病不可呢?它們為什麼不肯放直子一條生路呢?
我走進屋子,拉合窗簾。屋內到底還是蕩漾著春日的馨香,而且天地間無所不在,但現在使我聯想起來的卻惟有腐臭。我在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屋子裡狠狠地詛咒春天,詛咒春天給我帶來的創傷──它使我心靈深處隱隱作痛。生來至今,如此深惡痛絕地詛咒一種東西還是第一次。
此後三天時間裡,我過得非常奇特,簡直就像在海底行走一樣。誰向我說話我都充耳不聞,我向別人說話對方也不明所云。我覺得自己周身彷彿緊緊蒙上了一層薄膜。由於薄膜的關係,我無法同外界相融無間,而同時他們的手也無從觸及我的皮膚。我本身固然軟弱無力,然而只要我處於這種狀態,他們在我面前也同樣無能為力。
我靠著牆壁,眼望著天花板出神。肚子餓了就嚼一點隨手摸得到的東西,喝口水;悲戚起來就喝杯威士忌睡覺。既不洗澡,又不刮鬍鬚。如此過了三天。
四月六日綠子來了封信,信上說四月十日去登記選課,屆時要我在學校前院等她一同吃午飯。她說:「拖這麼久才回信,這樣也就彼此彼此了,還是和解吧。因為見不到你,畢竟感到寂寞。」這封信我反覆看了四遍,還是不解其意。這信意味著什麼呢,到底?腦袋麻木得不行,無法準確把握上下句之間的關聯。為什麼在「登記選課」那天同她相見就是「彼此彼此」?她為什麼要同我「吃午飯」?我不由懷疑:恐怕連我的腦袋也正在變得莫名其妙。神志瀕於瓦解,如同暗室植物的根鬚一樣蓬蓬鬆鬆。不能這樣!我在昏沉沉的腦袋裡想道。不能永遠這樣下去,必須振作起來!「不要同情自己,」我猛然記起永澤的話,「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幹的勾當。」
真有你的,永澤,你是好樣的!我長吁一聲,欠身站起。
三天來我第一次洗衣服,去浴室洗澡刮鬍子,打掃房間,買來東西,做頓像樣的飯菜吃了,又餵了餓癟肚子的「海鷗」,喝些啤酒,這回只喝啤酒,接著做了三十分鐘體操。刮鬍子時我對鏡一看,才發現瘦得兩腮全陷了下去,兩眼倒是光亮得出奇,活像別人的面孔。
第二天早上,我騎自行車兜了一圈風,回家吃罷午飯,把玲子的信重新讀了一遍,然後冷靜思考往後應該怎麼辦。我之所以從玲子信中受到沉重打擊,根本原因在於我那種以為直子日趨好轉的樂觀估計一瞬間歸於破滅。其實直子本人已說她的病根很深,玲子也說過不知會發生什麼情況。只是我兩次去見直子,得到的印象都是她正在恢復,便以為唯一的問題無非是使她重新鼓起回歸現實生活的勇氣。認為只要她重鼓勇氣,我們兩人就能齊心合力地順利步入坦途。
豈料,我這座構築在脆弱的假設基礎上的幻想之城,由於玲子的一封信而頃刻間土崩瓦解,剩下的惟有死氣沉沉的平板地基。我現在必須設法使自己重新站穩。直子的再度恢復也許要花很長時間,而且縱使恢復了,恢復後的她恐怕也比以前還要衰頹虛弱,更沒有信心。而我必須使自己適應這種新的局面。當然也不是我堅強起來就能一切都迎刃而解,這我心裡清楚。但不管怎樣,我現在能做的只有提高自己的士氣,只有耐心等待她的康復。
喂,木月!我和你不同,我決心活下去,而且要力所能及地好好活下去。你想必很痛苦,但我也不輕鬆,不騙你。這也是你留下直子死去造成的!但我絕不拋棄她,因為我喜歡她,我比她頑強,並將變得愈發頑強,變得成熟,變成大人──此外我別無選擇。這以前我本想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永遠十七、十八才好,但現在我不那樣想。我已不是十幾歲的少年,我已感到自己肩上的責任。喂木月,我已不再是同你在一起時的我,我已經二十歲了!我必須為我的繼續生存付出相應的代價!
「喂,怎麼搞的,渡邊君?」綠子說,「怎麼瘦得這麼厲害?」
「是嗎?」
「幹過火了吧,和那個有夫之婦?」
我笑著搖搖頭:「去年十月初到現在,一次都沒和女人睡過覺。」
綠子吹了聲嘶啞的口哨:「半年都沒幹那個?當真?」
「真的。」
「那──為什麼這麼瘦?」
「成大人了嘛。」我說。
綠子扳住我的雙肩,定定逼視我的眼睛。隨即皺了會眉頭,接著莞爾笑道:「不錯,確實有點變化,同以前相比。」
「成大人了嘛。」
「你這人可真行!居然會這樣想。」她不無感嘆地說道,「吃飯去,肚子餓癟了吧?」
我們去文學院後面一家小飯館吃飯。我點了當天搭配好的便餐,她也沒有異議。
「噯,渡邊君,還生氣?」綠子問。
「生什麼氣?」
「就是對我報復你不給你回信的事。那樣不好吧,你認為?本來你都正式道歉了。」
「怪我不對,有什麼辦法。」
「姐姐勸我別那麼做,說我太斤斤計較,太耍小孩子脾氣。」
「不過這回心裡總算痛快了吧,報復完後?」
「嗯。」
「那不就行了。」
「你真夠寬宏大量的。」綠子說,「渡邊君,你真的半年都沒幹那個?」
「沒有。」我回答。
「那麼,上次你陪我睡覺時是很想很想幹的吧?」
「噢,大概是吧。」
「可幹嘛沒幹?」
「你現在是我最寶貴的朋友,我不願意失去你。」我說。
「當時你要是死乞白賴,我恐怕很難拒絕的,那時候簡直都癱瘓了。」
她淺淺地一笑,手溫柔地放在我手腕上:「我,那之前就已決定相信你,百分之百地。所以即使那時候我都能放心大膽地只管睡。心想和你在一起不要緊,用不著擔心。睡得很香吧,我?」
「嗯,的確。」
「假如你不是那樣,而是對我說:『喂綠子,和我幹吧,那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和我幹!』我說不定就真的幹了。不過,你可別因為我這麼說就認為我勾引你,挑逗你,我只是想把我感覺到的毫無保留地告訴你。」
「知道。」我說。
我倆邊吃飯,邊交換看了選課登記卡,發現有兩門課我們都選了,就是說每週可以同她見面兩次。接下去,她談了自己的生活。說她姐姐好長時間都過不慣公寓生活,因為同她們以往的人生相比著實可謂養尊處優,而她們早已習慣同時護理病人和給店裡幫忙那種每天忙得團團轉的生活。
「不過,近來她終於轉過彎來了。」綠子說,「說我們自身的生活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無須顧忌誰,盡情舒展手腳就是。但我們還是感到心神不定,就像身體離開地面兩三公分似的。總覺得是在做夢,覺得現實中不可能存在如此快活的人生,而肯定馬上就會掉到苦海裡去,弄得兩人緊張得很。」
「好一對苦命姐妹。」我笑道。
「過去太殘酷了。」綠子說,「也罷,往後我們狠狠地撈回來。」
「哦,你倆怕是做得到的。」我說,「你姐姐每天做什麼?」
「她的一個朋友最近在表參道附近開了一家首飾店,每週去幫三次忙。其餘時間就學做菜,或同未婚夫約會,再不就看電影、發呆,總之在享受人生樂趣。」
她打聽了我的新生活。我講了房間的配置,寬闊的庭園,叫「海鷗」的貓,以及房東等等。
「有意思?」
「不壞。」我說。
「可就是沒精神。」
「可惜了大好春光。」
「可惜還穿著她給織的漂亮毛衣。」
我吃了一驚,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色毛衣:「你怎麼會知道?」
「你這人真算老實。那肯定是挖苦你的嘛!」綠子意外似地說道,「幹嘛還沒精神?」
「我倒想拿出精神來。」
「你把人生當做餅乾罐就可以了。」
我搖了幾下頭,看著綠子的臉說:「可能是我腦筋遲鈍的關係,有時捉摸不透你說的什麼。」
「餅乾罐不是裝有各種各樣的餅乾,喜歡的和不大喜歡的不都在裡面嗎?如果先一個勁兒地挑你喜歡的吃,那麼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歡的。每次遇到麻煩我就總這樣想:先把這個應付過去,往下就好過了。人生就是餅乾罐。」
「倒也是一種哲理。」
「不過這可是實實在在的,是我從切身體會裡學得的。」綠子說。
正喝咖啡時,闖進兩個綠子同學模樣的女孩,和綠子交換看了選課登記卡,隨即東拉西扯起來,什麼去年德文成績如何,什麼在學潮衝突中你受傷了,什麼這雙鞋不錯在哪裡買的。在似聽非聽的時間裡,我竟覺得那些話彷彿是從地球背面傳來的。我邊喝咖啡邊觀望窗外景致。校園春景一如往年:天空迷濛,櫻花開放,一眼即可看出是新生的男男女女抱著新書在路上走動。如此觀望之間,神思又有點恍惚起來。我想起今年仍不能返回大學的直子。轉眼又看見窗台放著一個小玻璃杯,插有一枝金鳳花。
兩個女孩道聲「回頭見」返回自己座位後,我和綠子走出店,在街上相伴散步。我們轉了家舊書店,買了幾本書,又進飲食店喝了杯咖啡,然後去娛樂廳玩了一會彈球遊戲,接著坐在公園長凳上說話。差不多都是綠子一人唱獨角戲,我哼哈作答。綠子說口渴,我去附近糕點鋪買來兩罐可樂。那時間裡她用原子筆在稿紙上「刷刷」寫著什麼。我問寫什麼,她答說沒寫什麼。
三點半時,她說得趕緊回去,講好和姐姐在銀座會面。我們步行到地鐵站,在那裡分手。分手時她把那張稿紙一疊四折塞進我外套口袋,叫我到家後再看。而我是在電車中看的。
恕我免去客套。
這封信是在你去買可樂的時候寫的。給凳子鄰座的人寫信,在我還是初次。但不這樣做,似乎很難把我想說的傳達給你。因為無論我說什麼你幾乎都聽不進去,是吧?
嗯,你可知道?今天你做了一件十分使我傷心的事:你甚至沒有注意到我髮型的變化吧?我辛辛苦苦地一點點把頭髮留長,好不容易在上週末把髮型變得像個女孩兒模樣,可你連這點都未察覺吧?我自以為十分可愛,加之久未見面,本想嚇你一跳,然而你根本無動於衷,這豈不太跟人過不去?反正你現在恐怕連我穿什麼衣服都記不起來了。我也是個女孩兒!你就是再有心事要想,也該多少該正眼看我一下才是。只消說上一句「好可愛的髮型」,往下無論你做什麼,哪怕再心事重重,我都會原諒你。
所以,我現在向你說謊,什麼要同姐姐在銀座會面,全是謊話。本來我打算今天住在你那裡,睡衣都帶在身上。是的,挎包裡裝有睡衣和牙具。哈哈哈,傻瓜似的。但你偏偏不肯邀我去你住處。不過也好,既然你不把我放在心上而似乎樂得一人孤獨,那麼就讓你孤獨去,去絞盡腦汁想各種事情,想個徹底!
不過這也並非說我對你有多麼惱火。我僅僅是感到寂寞。因為你對我沒少熱情關照,而我卻一次也沒為你效力。你總是蜷縮在你自己的世界裡,而我卻一個勁兒「咚咚」敲門,一個勁兒叫你。於是你悄悄抬一下眼皮,又即刻恢復原狀。
現在你手拿可樂回來了,一副邊走邊沉思的樣子,我恨不得你跌一跤才解氣,可你並未跌跤。你正坐在旁邊,「咕嘟咕嘟」喝可樂。買可樂回來時,我還期待你注意到我的髮型,說上一句「哎,髮型變了嘛」,結果還是落空了。假如你注意到,我會把這封信撕得粉碎,說:「喂,去你那裡好了,給你做一頓香噴噴的晚飯,然後和和氣氣地一起睡覺。」但你儼然一塊鐵板似的麻木不仁。再見。
附記:下次在教室見面不要打招呼。
我從吉祥寺站往綠子公寓打了次電話,沒人接。由於沒有特別要做的事,我便在吉祥寺的街頭走來轉去,想物色一份能夠邊上學邊做的臨時工。我是週六週日兩天空閒,週一週三週四可以從五點開始。但同這張時間表完全吻合的工作找起來談何容易。我洩了氣,走回住所。買晚間吃的東西時順便又給綠子打了次電話,是她姐姐接的,說綠子尚未回來,什麼時候回來也不清楚。我道過謝,放下聽筒。
晚飯後,想給綠子寫信,但反覆寫了幾次都沒寫好,最後給直子寫了一封。
我寫道:「春回大地,新的學年開始了。不得相見,實在悵惘莫名。我很想見你,同你說話,無論通過什麼形式都可以。但不管怎樣,我都決心自強不息,此外別無他路可走。
「此外,這是我自身的問題,也許對你無關緊要──我沒有同任何人睡覺。因我不願忘記你接觸我時留下的感覺。對我來說,那比你想的還要重要。我經常追憶當時的情形。」
我把信裝入信封,貼上郵票,坐在桌前盯著看了半天。這封信雖說比以往簡短得多,但我自忖這樣反倒能更好地傳情達意。我往杯裡倒了三公分高的威士忌,喝了兩口,栽倒睡覺。
※※※
第二天,我在吉祥寺站附近找了份只週六週日去兩次的臨時工。是在一家不大的義大利風味飯店當男侍,條件雖一般,但供應午餐,還給交通費。週一週三週四休晚班時──他們經常休息──我來代替上班也可以,作為我可謂求之不得。店主還說,做滿三個月後,給提一次工資,並希望這個週六就開始。同新宿唱片店那個不三不四的店長相比,這位男子看起來相當老實厚道。
我給綠子公寓打去電話,還是她姐姐出來接,告訴我綠子從昨天到現在一直沒回家,她自己也想知道綠子去了哪裡,並用疲倦的聲音問我知不知道線索。我知道的只是綠子挎包裡裝有睡衣和牙具。
星期三上課時,我見到了綠子。她穿一件類似艾蒿色的毛衣,戴一副夏季常戴的深色太陽鏡。坐在最後一排,同以前見過一次面的戴眼鏡的小個子女孩說話。我走過去,對綠子說課後有話說。戴眼鏡的女孩兒先看看我,隨即綠子也看看我。綠子的頭髮較之以前,那樣式的確相當帶有女性的風韻,顯得成熟不少。
「我,有約會的。」綠子略微歪起脖頸說。
「不佔你多少時間,五分鐘就行。」
綠子摘下太陽鏡,瞇細眼睛,那眼神活像在眺望對面一百米開外一座行將倒塌的報廢房屋:「我不想說,對不起。」
眼鏡女孩兒看著我,彷彿在說:人家說不想同你說話,對不起。
我在最前排的右端坐下,開始聽課(講的是田納西.威廉姆斯戲劇的總論及其在美國文學中的地位)。課講完時,我慢慢數罷一二三向後看去──綠子已不見影了。
對於隻身獨處的人來說,四月實在是不勝淒寂的時節。四月裡,周圍的人無不顯得滿面春風。人們脫去外套,在明媚的陽光下或聊天,或練習棒球,或卿卿我我。而我卻孑然一身,形影相弔。直子也好綠子也好永澤也好,所有的人都遠遠離我而去。現在的我,連問一聲「早安」或「你好」的人都沒有。甚至對敢死隊我都有些懷念。我就這樣在無可排遣的孤獨中送走了四月。向綠子打了好幾次招呼,但得到的卻總是一個回答。她說她現在不想對話,聽那聲調,知道她也的確沒這心思。她差不多都是同那個眼鏡女孩兒在一起,此外便是同短頭髮的高個子男生結伴。那男生腿長得出奇,經常穿一雙白球鞋。
四月過去,輪來五月。五月比四月還要難以打發。剛交五月,我就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心開始在闌珊的春日中搖顫。這種搖顫大體在薄暮時分襲來。在浮動著玉蘭花淡淡幽香的蒼茫暮色裡,自己的心開始無端地膨脹、顫抖、搖擺、針刺般地痛。這時我便緊閉雙目、咬緊牙關,等待這番襲擊的過去,而這要花很長時間,之後還留下絲絲隱痛。
每當這時我就給直子寫信。在給直子的信中,我只寫得意的事項、愉快的感受和美好的際遇,只寫芳草的清香、春風的怡然和月光的皎潔,只寫看過的電影、喜歡的歌謠和動心的讀物。寫罷反覆閱讀之間,我本身竟也得到了慰藉,心想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何等美妙絕倫!這樣的信我給直子去了好幾次,但無論直子還是玲子都沒回音。
在打工的飯店裡我認識了另一個打工的學生,姓伊東,和我同年,兩人開始不時地攀談起來。他在美術大學讀油畫專業,是個沉默寡言的老實人,為了使他說話我花了相當一段時間。他也喜歡看書聽音樂,我們的話題差不多都是這些。伊東身材頎長,容貌瀟灑,就當時的美大學生而言,他頭髮算是短的,衣著俐落整潔。言語儘管不多,但興趣和思想都很地道可取。他喜歡法國文學,尤其喜歡讀邦達和巴雷斯。音樂喜歡聽莫札特和拉威爾。並且和我同樣在尋求有共同語言的朋友。
他在其住處招待過我一次。那是井頭公園後面一幢式樣別緻的平房公寓,房間裡到處堆滿畫架畫布之類。我說想看看畫,他說不好意思,沒讓我看。我們喝他從他父親那裡悄悄拿來的皇家芝華士酒,用陶爐燒柳葉魚來吃,聽羅貝爾.卡薩德施演奏的莫札特的鋼琴協奏曲。
他是從長崎來的,故鄉鎮上有個戀人,每次回長崎都同她睡覺。他說近來關係有點彆扭。
「這你大致明白吧,女孩兒勾當嘛!」他說,「一上二十或二十一歲,就急著具體考慮很多事情,陡然變得現實起來。結果,原本覺得非常可愛的地方也平庸得叫人不快。一見我面──大多是在幹完那種事之後,就問我大學畢業出來怎麼辦。」
「怎麼辦?」我問。
他邊嚼柳葉魚邊搖頭:「怎麼辦?怎麼也辦不了,一個學油畫的學生!要是想到怎麼辦,有誰還會跑來學什麼油畫。不說別的,從這種地方出來連吃飯都沒有著落。我這麼一說,她就央求我回長崎當美術教師。她打算當英語老師。活活要命!」
「那麼說你已經不大喜歡她嘍?」
「呃──恐怕是。」伊東承認道,「再說,我沒心思當什麼美術教師,不願意教那些像群吵吵鬧鬧上躥下跳的猴子似的調皮鬼初中生,不願意那樣了此一生。」
「說到底,還是同她分手為好吧?對雙方來說。」
「我也那樣想。但說不出口,張不開嘴。因為她是打定主意同我結合的,我怎麼好說:分開吧,我已看不上你了呢!」
我們沒有加冰塊,乾喝威士忌。柳葉魚吃完後,便把黃瓜和芹菜切成長條,蘸醬油嚼起來。「卡嚓卡嚓」嚼黃瓜的時間裡,我不由想起綠子的父親,痛切地感到失去綠子的生活對我是何等枯燥無味。不知不覺地,她的存在已在我心目中急劇膨脹起來。
「你有戀人?」伊東問。
「有是有。」我吁口氣回答,「但由於某種原因,現在天各一方。」
「但心情是相通的吧?」
「但願如此,否則如何活得下去。」我半開玩笑地說。
隨後,他語氣沉靜地談起莫札特的偉大。如同鄉下人對山路瞭如指掌一樣,他對莫札特音樂的偉大之處十分諳熟。他說他父親喜歡聽,他從三歲開始就一直聽。我對古典音樂所知無多,但在一邊聽他充滿感情而恰到好處的點評──「聽,這個地方──」「如何,這裡──」──一邊傾聽莫札特協奏曲的時間裡,一種久違了的怡適舒展的心情不覺油然而生。我們望著井頭公園樹林上方浮出的一彎新月,把那瓶皇家芝華士酒喝盡最後一滴。好香醇的酒!
伊東叫我住下,我說還有點事,謝過他招待的威士忌,九點前離開了他的住所。歸途中,我進電話亭給綠子打電話。這回居然是她本人接的。
「對不起,現在不想同你說話。」綠子說。
「這我知道,不知聽過多少遍了。但我不想就這樣中斷同你的關係。你確實是我屈指可數的朋友之一,見不到你實在憋得難受。到什麼時候才能和你說話?只告訴我這點也好。」
「由我來打招呼,到那時候。」
「活得可好?」
「湊合。」說著,她放下聽筒。
五月中旬,玲子來了封信。
謝謝你時常來信。直子看了非常高興。我也看了,我看也可以吧?
好久未能寫信,請多原諒。實不相瞞,一來我有點感到疲勞,二來也沒什麼可喜的消息。直子的情況還是不怎麼好。前幾天她母親從神戶來,加上專科醫生和我,四個人議論來議論去,最後一致同意轉去專科醫院集中治療一段時間,然後再酌情決定是否返回這裡。直子說如果可能,她想一直在此醫療,作為我也覺得離開她寂寞,而且放心不下。不過坦率說來,她已經漸漸不容易控制了。平素倒沒有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但她有時候情緒變得非常不穩定,那種時候身邊就離不開人,因為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直子的幻聽已十分嚴重,她拒絕接受一切,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
所以,我認為直子還是暫時轉院為好,去合適的地方接受治療。這固然遺憾,但別無他法。以前我也對你說過,對待這件事最好的辦法就是耐心。不放棄希望,把相互糾纏的線索一一理出頭緒。無論事態看上去多麼令人悲觀,也必定在某處有突破口可尋。倘若周圍一團漆黑,那就只能靜等眼睛習慣黑暗。
這封信寄到你手頭的時候,直子該已經轉去那家醫院了。拖這麼久才告訴你,覺得抱歉得很,但這一切都是倉促忙亂之間定下的。新醫院是一家有定評的醫院,條件很好,也有高明的醫生。地址寫在下面,請往那邊寫信。我這邊也會得到直子的情況,屆時再告訴你,但願有好消息可寫。想必你很難過,但不要灰心。直子不在以後,仍希望能給我寫信來──即使不經常也好。再見。
這年春天我著實寫了好多信。每週給直子寫一封,給玲子也寫,還給綠子寫了幾封。在大學教室裡寫,在家把「海鷗」放在膝頭俯在桌子上寫,間歇時伏在義大利餐館的餐桌寫。簡直就像通過寫信來把我幾欲分崩離析的生活好歹維繫在一起。
「由於不能同你說話,我送走了十分淒楚而寂寞的四月和五月。」我在給綠子的信中寫道。「如此淒楚寂寞的春天我還是第一次體會到。早知這樣,讓二月連續重複三次有多好。現在對你說這話我想為時已晚──那新髮型的確對你非常合適,非常可愛。眼下我在一家義大利餐館打工。從廚師那裡學會了做義大利麵條,十分好吃,很想日後請你品嚐一次。」
我每天去學校,每週在義大利餐館做兩三次工,同伊東談論書和音樂,從他手裡借來幾本巴雷斯看,寫信,同「海鷗」玩,做義大利麵條,照顧庭園,邊想直子邊自慰,一場接一場看電影。
綠子向我搭話是六月快過完一半的時候。兩人足有兩個月沒開口了。上完課,綠子來我鄰座坐下,手拄下巴,半天沒有吭聲。窗外雨下個不停。這是梅雨時節特有的雨,沒有一絲風,雨簾垂直落下,一切都被淋得濕漉漉的。其他同學全部離開教室後,綠子也還是以那副姿勢默然不動。一會兒,她從棉布上衣袋裡掏出萬寶路銜在嘴上,把火柴遞給我。我擦燃一根給她點上。綠子圓圓地噘起嘴唇,把煙緩緩地噴在我臉上。
「喜歡我的髮型?」
「好得不得了。」
「如何好法?」
「好得全世界森林裡的樹統統倒在地上。」
「真那樣想?」
「真那樣想。」
她注視著我的臉,良久,把右手伸出。我握住它。看上去她比我還要如釋重負。綠子把煙灰抖落在地板上,倏地起身立起。
「吃飯去吧,前胸貼後背了。」綠子說。
「去哪兒?」
「日本橋高島屋商店的餐廳。」
「幹嘛故意去那種地方?」
「隔些日子我就想去一次那裡。」
於是我們乘地鐵來到日本橋。也許從早上就開始下雨的關係,商店裡空空蕩蕩,沒有幾個人影。整個店內充溢著雨的氣味,店員也因無所事事而顯出無聊的神情。我們走到設在地下室的餐廳。細細看了一遍陳列的樣品,兩人都決定吃盒飯。雖是午飯時間,但餐廳裡人並不擠。
「在商店的餐廳吃飯,這可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我一邊說一邊端起幾乎惟獨商店餐廳才能見到的光溜溜的瓷茶杯,喝了一口。
「我喜歡這樣,」綠子說,「覺得好像做了一件特殊事情。這大概同小時的記憶有關,小時很少很少由大人領著逛商店。」
「我倒好像常逛,我媽喜歡逛商店的。」
「真好。」
「也談不上好不好,我本來不樂意去什麼商店。」
「不是那個意思。我說的好是指在大人關懷下長大。」
「噢,獨生子嘛!」我說。
「小時候我就想好了,長大後一定一個人來商店餐廳飽飽吃上一頓。」綠子說,「不過也夠無聊的,獨自在這種地方毛毛草草吃頓飯,哪裡能有什麼意思。既不是特別好吃的東西,又亂哄哄地讓人心煩意亂,空氣又糟,光是地方寬敞。但我還是時常想來這裡。」
「這兩個月好難熬啊!」我說。
「從你信上知道了,」綠子面無表情地應道,「反正先吃飯吧,除此以外我現在考慮不了別的。」
我們把半圓形飯盒裡的東西一掃而光,喝了湯,飲了茶。綠子吸了支菸。吸罷,一言不發地迅速立起,拿傘在手。我也隨之欠身,拿起傘。
「這回去哪裡?」我問。
「來商店餐廳吃完飯,往下當然是去天台嘍!」綠子說。
雨中的天台一個人也沒有。寵物用品櫃檯看不見售貨員。小賣部和乘用物售票處也都落著捲閘門。我們撐著傘,在濕漉漉的木馬、花木架、攤床之間散步。東京的鬧市區中心居然有此等荒涼的場所,我有些意外。綠子說要看望遠鏡,我投進一枚硬幣,她看的時候我為她撐傘。
天台角落裡有一小塊帶涼棚的娛樂場,擺著幾台兒童遊戲機。我和綠子在裡邊一個歇腳凳模樣的矮台上坐下,觀望雨景。
「說點什麼呀!」綠子說,「總該有話說吧,你?」
「我並不想為自己辯護,不過上次我確實心緒很糟,木頭木腦的,對好多事都心不在焉。」我說,「但見不到你後我才深深意識到──只因有你,我才得以好歹堅持到現在。而失去你之後,我實在孤獨得好苦。」
「可你不知道吧,渡邊君?由於不得見你,這兩個月我是多麼寂寞,度日如年。」
「不知道,沒想到。」我驚訝地說,「我以為你生我的氣,所以才不想見我。」
「你這人腦袋怎麼這麼簡單?我肯定想見你的嘛!我不是說過喜歡你的嗎?我並不會隨隨便便喜歡上一個人,或輕而易舉拋棄一個人。這點你還看不出來?」
「那當然是那樣──」
「不錯,我是生你的氣,恨不得狠狠踢你一百八十腳。還不是,好久才見一次面,你卻呆愣愣地只顧想別的女人,看都不願看我一眼,我就是生這個氣。不過另一方面我一直在想,恐怕還是同你分開一段時間為好,即使為了把事情弄清楚。」
「事情?」
「就是我同你的關係。具體說來,我已經漸漸覺得同你在一起更有意思,較之同他相處。你不認為這無論如何都不合情理、都有欠穩妥?當然我是喜歡他。雖然他多少有點固執、偏激,有點法西斯,但優點也多的是。而且一開始我也是經認真考慮才喜歡他的。但是,對我來說,你這人總像有些與眾不同。和你在一起,我感覺再稱心如意不過。我信賴你,喜愛你,不願放棄你。一句話,自己對自己都逐漸沒了主意。這樣,我就去他那裡開誠佈公地商量,看如何是好。他叫我別再找你,說如果再找你就得同他一刀兩斷。」
「那怎麼辦了?」
「和他斷交了,利利索索的。」說著,綠子把一支「萬寶路」銜在嘴上,用手攏著劃火柴點燃,猛猛吸了一口。
「為什麼?」
「為什麼?」綠子吼道,「你腦袋是不是不正常?又懂英語假定形,又能解數例,又會讀馬克思,這一點為什麼就不明白?為什麼還要問?為什麼非得叫女孩子開口?還不是因為我喜歡你超過喜歡他麼?我本來也很想愛上一個更英俊的男孩兒,但沒辦法,就是相中了你。」
我想說句什麼,但喉頭似乎有什麼東西堵著,一時未能出口。
綠子把菸扔進水窪:「喂喂,別陰沉著臉,叫我看著難受。你放心,知道你另有心上人,我什麼都不指望。不過抱一抱我總可以吧?這兩個月我也真熬得夠嗆!」
我們在娛樂場後頭撐傘抱在一起。身體緊緊貼住,嘴唇急切切地合攏。她的頭髮、她的棉布牛仔夾克的領口都發出一股雨的氣味。我不由想:少女的身體是何等柔軟何等溫暖!隔著一層茄克衫,我胸口明顯感到了她的乳房,覺得自己確實好久都未曾接觸如此充滿生機的肉體。
「上次和你見面那天夜裡,我就跟他講了,就此各奔東西。」綠子說。
「我非常喜歡你,」我說,「打心眼裡喜歡,不想再撒手。問題是現在毫無辦法,進退兩難。」
「因為那個人?」
我點點頭。
「嗯,告訴我,和她睡過?」
「只一次,一年前。」
「那以後再沒見面?」
「見了兩次,但沒幹。」我說。
「那又為什麼?她不是喜歡你麼?」
「無可奉告,」我說,「情況極為複雜,千頭萬緒,而且由於天長日久,實情都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不論對我還是對她,我所知道的,只是一種責任,作為某種人的責任,並且我不能放棄這種責任。起碼現在我是這樣感覺的,縱使她並不愛我。」
「我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女孩兒,」綠子把臉頰擦在我脖頸上說,「而且現在就在你的懷抱裡表白說喜歡你。只要你一聲令下,赴湯蹈火都在所不惜。雖然我多少有蠻不講理的地方,但心地善良正直,勤快能幹,臉蛋也相當俊俏,乳房形狀也夠好看,飯菜做得又好,父親的遺產也辦了信託存款,你還不以為這是大甩賣?你要是不買,我不久就到別處去。」
「需要時間。」我說,「需要思考、歸納、判斷的時間。我也覺得對不起你,但現在只能說到這裡。」
「但你是喜歡我,是不想再撒手吧?」
「那當然是的。」
綠子離開我的身子,動情地一笑,看著我的臉。「那好,我等你,因為我相信你。」她說,「只是,要我時就只要我,抱我時就得只想我。明白我說的意思?」
「明明白白。」
「還有,你對我怎麼樣都可以,但千萬別做傷感情的事。在過去的生活裡我已經被傷害得夠厲害了,不想再受下去,我要活得快活些。」
我摟過綠子,吻著她。
「還不快把那破傘放下,拿兩隻胳膊緊緊抱住!」她說。
「放下傘不淋成落湯雞了?」
「管它什麼落湯雞!求你現在什麼也別想,只管死死抱住我。我都整整忍耐兩個月了。」
我把傘放在腳下,頂著雨把綠子緊緊摟在懷中。惟有車輪輾過高速公路的沉悶迴響彷彿縹緲的霧靄籠罩著我們。雨無聲無息、執著地下個不停,我們的頭髮已被徹底淋透,雨滴如同淚珠一般順頰而下,她的棉布牛仔夾克和我的黃色尼龍風衣全被染成了深色。
「到能避雨的地方去吧?」我說。
「去我家!家裡誰也不在。這樣非傷風不可。」
「百分之百。」
「瞧,咱倆活像從河裡游過來的。」綠子邊笑邊說,「痛快!」
我們在毛巾櫃檯買了條大號毛巾,輪流進洗手間擦乾頭髮。之後乘地鐵來到她在茗荷谷的公寓。綠子馬上讓我淋浴,然後她才進去。我穿上她借給我的浴衣,等待衣服乾透。她自己換上馬球衫和裙子。兩人在廚房餐桌上喝咖啡。
「講講你的事。」綠子說。
「我的什麼事?」
「呃──你討厭什麼?」
「討厭雞肉、性病和饒舌的理髮匠。」
「此外?」
「四月孤獨的夜晚和鑲花邊的電話機罩。」
「此外?」
我搖搖頭:「再想不起特別的。」
「我的他──以前那個他──討厭的東西多得很。例如我穿超短裙啦,吸菸啦,每喝必醉啦,口出髒話啦,講他朋友不好啦──所以,如果在我身上有你討厭的,儘管提出。能改的我改就是。」
「沒有什麼。」我想了一會說,「什麼也沒有。」
「真的?」
「你穿的我都喜歡,你做的說的,你的走路姿勢,你的醉態我統統喜歡。」
「這樣下去真的可以?」
「也不知道讓你怎麼改好,索性就這樣好了。」
「喜歡我喜歡到什麼程度?」綠子問。
「整個世界森林裡的老虎全都融化成黃油。」
「嗯──」綠子略顯滿足,「能再抱我一次?」
我和綠子在她房間的床上相抱而臥。我們邊聽滴雨聲邊在被窩裡親嘴。接著從世界的構成一直談到煮雞蛋的軟硬度,簡直無所不談。
「下雨天螞蟻到底幹什麼呢?」綠子問。
「不知道,」我說,「估計是打掃洞穴或整理貯藏物什麼的吧。螞蟻很勤快。」
「那麼勤快為什麼還不進化,為什麼從古至今一直是螞蟻?」
「說不清。大概身體結構不適合進化──同猿猴相比。」
「想不到你也有這麼多一問三不知。」綠子說,「我還以為渡邊其人大凡世事無所不通咧!」
「世界大無邊。」
「山高海又深。」說罷,綠子把手從我的浴衣下襬伸進去,握住那勃起的東西,然後倒吸了一口涼氣,「喂,渡邊,可別見怪,老實說真的不成。這麼大,這麼硬!」
「開玩笑吧?」我嘆息一聲。
「是玩笑。」綠子吃吃笑著,「不要緊,放心好了。這個尺寸的完全進得去。喂,仔細看看可好?」
綠子縮進被裡,擺弄了好半天。翻翻包皮,用手掌掂掂份量,然後從被窩探出頭來,吁了口氣。
「可我十分十分中意你這玩意兒,不是奉承你。」
「謝謝。」我老實道謝。
「可是你不想和我幹吧?在各種事情弄清楚之前?」
「不至於不想幹吧,」我說,「想得都快發神經了。但又不能幹。」
「死腦筋!我要是你就一幹為快。幹完再考慮不遲。」
「真那樣做?」
「騙你。」綠子小聲道,「我也不會幹的,我想,我要是你同樣不會幹的。我就喜歡你這種地方,真的好喜歡。」
「怎麼個喜歡法?」我問。
她沒有回答,而是緊緊地貼住我,嘴唇吻在我乳頭上,握著那東西的手開始在下邊緩緩地動。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她同直子手的動作相當不同。兩者都充滿溫存,妙不可言,然而總有的地方相異,使我覺得是在經受迥然有別的另一種體驗。
「喂,渡邊君,又在想別的女人吧?」
「沒想。」我撒謊道。
「真的?」
「真的。」
「這種時候可不許你想別的女人。」
「想不成的。」我說。
「想碰碰我的胸脯或那地方?」綠子問。
「想的,但還是不碰的好。一次搞許多名堂,刺激太強了。」
綠子點點頭,在被子裡窸窸窣窣脫了內褲,對準我那東西:「射在這裡。」
「要弄髒的。」
「人家眼淚都要出來了,別說蠢話。」綠子帶著哭腔說,「洗洗就完了。別假客氣啦,想射就射吧。要是過意不去,就買新的當禮物送我。要不,你是不中意我才射不出?」
「沒的話。」我說。
「那就射吧,沒關係,射吧。」
我排完後,她檢查了那灘東西。「上面都沾滿了呢,」她不無欽佩地說。
「太多了?」
「沒關係,不怎麼多。傻子,儘管射好啦。」綠子笑著和我接吻。
傍晚時分,綠子去附近買東西,做了晚飯。我們坐在廚房餐桌旁,喝啤酒吃炸蝦,最後是吃青豆飯。
「吃得飽飽的,造得多多的。」綠子說,「我替你好好排放出去。」
「多謝。」
「我嘛,知道好多好多方法。開書店時從婦女雜誌上學來的。跟你說,婦女懷孕時幹不成那事,為了使丈夫那期間裡不在外頭胡搞,就搜集各種各樣的處理辦法。也確實有很多方式。感興趣?」
「感興趣。」我說。
※※※
離開綠子後,我乘上電車回家。在車中我打開從車站買的一份晚報。但我還沉浸在思慮中,一行也讀不下去,讀了也不知所云。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報紙莫名其妙的版面,繼續思索以後自己將何去何從,我周圍的環境將出現何種變化。我不時感到世界的脈搏在我身旁突突悸動不已。我喟然長嘆,旋即合上雙目。對於今天一整天的所作所為,我絲毫不覺後悔;倘若能再過一次今天,我深信也必然故伎重演──仍在雨中天台上擁抱綠子,仍被淋成落湯雞,仍在她床上被其手指疏導出去。對此我不存任何疑問。我喜歡綠子。她肯重新投入我的懷抱,使我感到樂不可支。若同她結為伴侶,想必能相安無事。而且正如她自己所說,她是個有血有肉的女孩兒,那熱乎乎的身體就在自己的懷中。作為我,何嘗不想把綠子剝得精光,分開下肢進到其溫暖的縫隙中去──為克制住這種強烈的衝動我不知做了多大努力。當她握住我那件東西的手指緩緩移動的時候,我實在不能加以制止。我渴求她,她也渴求我,我們已經在相愛。有誰能控止得住呢?是的,我是愛綠子。這點恐怕更早些時候就已瞭然於心,只不過自己長期迴避做出結論而已。
問題在於我無法很好地向直子解釋這種局面的發展。若在其他時期倒也罷了,而對眼下的直子,我根本不可能說我已喜歡上了別的女孩。更何況我仍在愛著直子。儘管愛的方式在某一過程中被扭曲得難以思議,但我對直子的愛卻是毋庸置疑的,我在自己心田中為直子保留了相當一片未曾被人染指的園地。
我所能做的,就是向玲子寫一封毫無保留的信。我回到住處,坐在簷廊裡,眼望夜幕籠罩下的雨中庭園,頭腦中推出幾行詞句。於是我開始俯案直書:「我不能不向您寫這封信──這封對我來說萬般痛苦的信。」寫罷開頭,我大致敘述了我同綠子迄今為止的關係,以及今天兩人間發生的事。
我愛過直子,如今仍同樣愛她。但我同綠子之間存在的東西帶有某種決定性,在她面前我感到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並且恍惚覺得自己勢必隨波逐流,被迅速沖往遙遠的前方。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嫻靜典雅而澄澈瑩潔的愛,而綠子方面則截然相反──它是立體的,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動,在搖撼我的身心。我心亂如麻,不知所措。這絕非自我開脫,我自以為生來至今始終以誠為本,對任何人也未曾文過飾非,時刻小心不誤傷任何人。然而到頭來自己反被拋入這迷宮般的境地,我全然不知何以如此。我到底應怎麼辦呢?這點我只能同您商量,此外別無他人。
我貼上速遞郵票,當天夜裡把信投進了郵筒。
玲子信的到來是此後第六天。
恕不客套。
首先報告好消息。
直子好轉得聽說比預想的快。我和她通過一次電話,聽起來她說話已清楚多了。很可能短期內返回這裡。
其次是關於你的。
依我之見,你大可不必把許多事情想得那麼嚴重,愛上一個人是難得的好事,倘若那愛情是真誠的,誰也不至於被拋入迷宮,要有自信。
我的建議非常簡單。第一、如果你被叫綠子的那個人所強烈吸引,你同她墜入情網便是理所當然的。這或許一帆風順,也可能一波三折。所謂戀愛本來就是這麼回事。一旦墜入情網,一切聽之任之或許不失為自然之舉。我是這樣想的,這也是一種真誠的表現形式。
第二、至於你是否同綠子發生性關係,這純屬你自身的問題,我不便表態。最好同綠子暢所欲言,以得出可以接受的結論。
第三、此事請瞞著直子。如果到了非對她挑明不可的地步,屆時再由你我兩人考慮萬全之策。所以你暫時不要透露給那孩子,交給我處理好了。
第四、過去你在很大程度上是直子的精神支柱。即使你不再對她懷有作為戀人的感情,你能為直子做的事也應當還有很多。所以,你不必把一切都看得那麼嚴重。我們(這裡的我們是對正常人和不正常人統而言之的總稱)是生息在不健全世界上的不健全的人。不可能用尺子測量長度或用分度器測量角度而如同銀行存款那樣毫釐不差地生活。對吧?
就我個人感情而言,綠子倒像是個非常可貴的女孩兒。你為她傾心這點,從信上也看得一清二楚;而你對直子的一片癡情我也瞭然於心。這並非什麼罪過,只不過是大千世界裡司空見慣之事。在風和日麗的天氣裡盪舟於美麗的湖面,我們會既覺得藍天迷人,又深感湖水多嬌──二者同一道理。不必那麼苦惱。縱令聽其自然,世事的長河也還是要流往其應流的方向,而即使再竭盡人力,該受傷害的人也無由倖免。所謂人生便是如此。這樣說未免大言不慚──你也到了差不多該學習對待人生方式的年齡。有時候你太急於將人生納入自己的軌道。假如你不想進精神病院,就要心胸豁達地委身於生活的河流。就連我這樣孱弱而不健全的女人,有時都覺得人生是多麼美好。真的!所以,你也務必加倍追求幸福,為追求幸福而努力。
當然我很遺憾,遺憾你同直子未能迎來大團圓的結局。然而歸根結底,又有哪個人能明白什麼算是好結局呢!因此你無須顧忌誰,如若你認為可以獲得幸福,那就及時抓住機會!以我的經驗來看,人的一生中這種機會只有兩三回,一旦失之交臂,一輩子都將追悔莫及。
我每天都在沒有任何聽眾的情況下彈吉他,這的確有點百無聊賴。也不願過下雨的黑夜。真想什麼時候再次在有你和直子的房間裡邊吃葡萄邊彈吉他!
就此擱筆。
石田玲子
六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