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義伸手摸耳朵,摸到一手血,一陣尖叫後,他就癱了:「司令,我掛綵啦!我掛綵啦,我掛綵啦。」
余司令從前邊回來,蹲下,捏著王文義的脖子,壓低嗓門說:「別叫,再叫我就斃了你!」
王文義不敢叫了。
「傷著哪兒啦?」余司令問。
「耳朵……」王文義哭著說。
余司令從腰裡抽出一塊包袱皮樣的白布,嚓一聲撕成兩半,遞給王文義,說:「先捂著,別出聲,跟著走,到了路上再包紮。」
余司令又叫:「豆官。」父親應了,余司令就牽著他的手走。王文義哼哼唧唧地跟在後邊。
適才那一槍,是扛著一盤耙在頭前開路的大個子啞巴,不慎摔倒,背上的長槍走了火。啞巴是余司令的老朋友,一同在高粱地裡吃過「拤餅」的草莽英雄,他的一隻腳因在母腹中受過傷,走起來一顛一顛,但非常快。父親有些怕他。
黎明前後這場大霧,終於在余司令的隊伍跨上膠平公路時潰散下去。故鄉八月,是多霧的季節,也許是地勢低窪土壤潮濕所致吧。走上公路後,父親頓時感到身體靈巧輕便,腳板利索有勁,他鬆開了抓住余司令衣角的手。王文義用白布捂著血耳朵,滿臉哭相。余司令給他粗手粗腳包紮耳朵,連半個頭也包住了。王文義痛得齜牙咧嘴。
余司令說:「你好大的命!」
王文義說:「我的血流光了,我不能去啦!」
余司令說:「屁,蚊子咬了一口也不過這樣,忘了你那三個兒子啦吧!」
王文義垂下頭,嘟嘟噥噥說:「沒忘,沒忘。」
他背著一支長筒子鳥槍,槍托兒血紅色。裝火藥的扁鐵盒斜吊在他的屁股上。
那些殘存的霧都退到高粱地裡去了。大路上鋪著一層粗砂,沒有牛馬腳蹤,更無人的腳印。相對著路兩側茂密的高粱,公路荒涼,荒唐,令人感到不祥。父親早就知道余司令的隊伍連聾帶啞連瘸帶拐不過四十人,但這些人住在村裡時,攪得雞飛狗跳,彷彿滿村是兵。隊伍擺在大路上,三十多人縮成一團,像一條凍僵了的蛇。
槍支七長八短,土炮、鳥槍、老漢陽,方六方七兄弟倆抬著一門能把小秤砣打出去的大抬桿子。啞巴扛著一盤長方形的平整土地用的、週遭二十六根鐵尖齒的耙。另有三個隊員扛著一盤。父親當時還不知道打伏擊是怎麼一回事,更不知道打伏擊為什麼還要扛上四盤鐵齒耙。
為了為我的家族樹碑立傳,我曾經跑回高密東北鄉,進行了大量的調查,調查的重點,就是這場我父親參加過的、在墨水河邊打死鬼子少將的著名戰鬥。我們村裡一個九十二歲的老太太對我說:「東北鄉,人萬千,陣勢列在墨河邊。余司令,陣前站,一舉手炮聲連環。東洋鬼子魂兒散,紛紛落在地平川。
女中魁首戴鳳蓮,花容月貌巧機關,調來鐵耙擺連環,擋住鬼子不能前……」老太婆頭頂禿得像一個陶罐,面孔都朽了,乾手上凸著一條條絲瓜瓤子一樣的筋。
她是三九年八月中秋節那場大屠殺的倖存者,那時她因腳上生瘡跑不動,被丈夫塞進地瓜窖子裡藏起來,天湊地巧活了下來。老太婆所唱快板中的戴鳳蓮,就是我奶奶的大號。聽到這裡,我興奮異常。這說明,用鐵耙擋住鬼子汽車退路的計謀竟是我奶奶這個女流想出來的。我奶奶也應該是抗日的先鋒,民族的英雄。
提起我的奶奶,老太太話就多了。她的話破碎零亂,像一群隨風遍地滾的樹葉。她說起我奶奶的腳,是全村最小的腳。我們家的燒酒後勁好大。說到膠平公路時,她的話連貫起來:「路修到咱這地盤時哪……高粱齊腰深了……鬼子把能幹活的人都趕去了……打毛子工,都偷懶磨滑……你們家裡那兩頭大黑騾子也給拉去了……鬼子在墨水河上架石橋……羅漢,你們家那個老長工……他和你奶奶不大清白咧,人家都這麼說……呵呀呀,你奶奶年輕時花花事兒多著咧……你爹多能幹,十五歲就殺人,雜種出好漢,十有九個都不善……羅漢去鏟騾子腿……被捉住零刀子剮啦……鬼子糟害人呢,在鍋里拉屎,盆裡撒尿。
那年,去挑水,挑上來一個什麼呀,一個人頭呀,紮著大辮子……」
劉羅漢大爺是我們家歷史上的一個重要的人物。關於他與我奶奶之間是否有染,現已無法查清,誠然,從心裡說,我不願承認這是事實。
道理雖懂,但陶罐頭老太太的話還是讓我感到難堪。我想,既然羅漢大爺對待我父親像對待親孫子一樣,那他就像我的曾祖父一樣;假如這位曾祖父竟與我奶奶有過風流事,豈不是亂倫嗎?這其實是胡想,因為我奶奶並不是羅漢大爺的兒媳而是他的東家,羅漢與我的家族只有經濟上的聯繫而無血緣上的聯繫,他像一個忠實的老家人點綴著我家的歷史而且確鑿無疑地為我們家的歷史增添了光彩。
我奶奶是否愛過他,他是否上過我奶奶的炕,都與倫理無關。愛過又怎麼樣?我深信,我奶奶什麼事都敢幹,只要她願意。她老人家不僅僅是抗日英雄,也是個性解放的先驅,婦女自立的典範。
我查閲過縣誌,縣誌載:民國二十七年,日軍捉高密、平度、膠縣民夫累計四十萬人次,修築膠平公路。毀稼禾無數。公路兩側村莊中騾馬被劫掠一空。農民劉羅漢,乘夜潛入,用鐵鍬鏟傷騾蹄馬腿無數,被捉獲。翌日,日軍在拴馬樁上將劉羅漢剝皮零割示眾。劉面無懼色,罵不絶口,至死方休。
確實是這樣,膠平公路修築到我們這裡時,遍野的高粱只長到齊人腰高。長七十里寬六十里的低窪平原上,除了點綴著幾十個村莊,縱橫著兩條河流,曲折著幾十條鄉間土路外,綠浪般招展著的全是高粱。平原北邊的白馬山上,那塊白色的馬狀巨石,在我們村頭上看得清清楚楚。鋤高粱的農民們抬頭見白馬,低頭見黑土,汗滴禾下土,心中好痛苦!風傳著日本人要在平原修路,村裡人早就惶惶不安,焦急地等待著大禍降臨。
日本人說來就來。
日本鬼子帶著偽軍到我們村裡抓民夫拉騾馬時,我父親還在睡覺。他是被燒酒作坊那邊的吵鬧聲驚醒的。奶奶拉著父親的手,顛著兩隻筍尖般的小腳,跑到燒酒作坊院裡去。當時,我家燒酒作坊院子裡,擺著十幾口大甕,甕裡滿裝著優質白酒,酒香飄遍全村。兩個穿黃衣的日本人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在院子裡站著。
兩個穿黑衣的中國人肩背著槍,正要解栓在揪樹上的兩頭大黑騾子。羅漢大爺一次一次地撲向那個解繮繩的小個子偽軍,但一次一次地都被那個大個子偽軍用槍筒子戳退。初夏天氣,羅漢大爺只穿一件單衫,袒露的胸膛上佈滿被槍口戳出的紫紅圓圈。
羅漢大爺說:「弟兄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大個子偽軍說:「老畜生,滾到一邊去。」
羅漢大爺說:「這是東家的牲口,不能拉。」
偽軍說:「再吵嚷就斃了你個小舅子!」
日本兵端著槍,像泥神一樣。
奶奶和我父親一進院,羅漢大爺就說:「他們要拉咱的騾子。」
奶奶說:「先生,我們是良民。」
日本兵眯著眼睛對奶奶笑。
小個子偽軍把騾子解開,用力牽扯,騾子倔強地高昂著頭,死死不肯移步。大個子偽軍上去用槍戳騾子屁股,騾子憤怒起蹄,明亮的蹄鐵趵起泥土,濺了偽軍一臉。
大個子偽軍拉了一下槍栓,用槍指著羅漢大爺,大叫:「老混蛋,你來牽,牽到工地上去。」
羅漢大爺蹲在地上,一氣不吭。
一個日本兵端著槍,在羅漢大爺眼前晃著,鬼子說:「嗚哩哇啦啞啦哩嗚!」羅漢大爺看著在眼前亂晃的賊亮的刺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鬼子兵把槍往前一送,鋒快的刺刀下刃在羅漢大爺光溜溜的頭皮上豁開一條白口子。
奶奶哆嗦成一團,說:「大叔,你,給他們牽去吧。」
一個鬼子兵慢慢向奶奶面前靠。父親看到這個鬼子兵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夥子,兩隻大眼睛漆黑髮亮,笑的時候,嘴唇上翻,露出一隻黃牙。奶奶跌跌撞撞地往羅漢大爺身後退。
羅漢大爺頭上的白口子裡流出了血,滿頭掛色。兩個日本兵笑著靠上來。奶奶在羅漢大爺的血頭上按了兩巴掌,隨即往臉上兩抹,又一把撕散頭髮,張大嘴巴,瘋瘋顛顛地跳起來。奶奶的模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然止步。小個子偽軍說:「太君,這個女人,大大的瘋了的有。」
鬼子兵咕嚕著,對著我奶奶的頭上開了一槍。奶奶坐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
大個子偽軍把羅漢大爺用槍逼起來。羅漢大爺從小個子偽軍手裡接過騾子繮繩。騾子昂著頭,腿抖著,跟著羅漢大爺走出院子。街上亂紛紛跑著騾馬牛羊。
奶奶沒瘋。鬼子和偽軍剛一出院,奶奶就揭開一隻甕的木蓋子,在平靜如鏡面的高粱燒酒裡,看到一張駭人的血臉。父親看到淚水在奶奶腮上流過,就變紅了。奶奶用燒酒洗了臉,把一甕酒都洗紅了。
羅漢大爺跟騾子一起,被押上了工地。高粱地裡,已開出一截路胎子。墨水河南邊的公路已差不多修好,大車小車從新修好的路上擠過來,車上載著石頭黃沙,都卸在河南岸。
河上只有一座小木橋,日本人要在河上架一座大石橋。公路兩側,寬大的兩片高粱都被踩平,地上像鋪了層綠氈。河北的高粱地裡,在剛用黑土弄出個模樣的路兩邊,有幾十匹騾馬拉著碌碡,從海一樣高粱地裡,壓出兩大片平坦的空地,破壞著與工地緊密相連的青紗帳。
騾馬都有人牽著,在高粱地裡來來回回地走。鮮嫩的高粱在鐵蹄下斷裂、倒伏,倒伏斷裂的高粱又被帶棱槽的碌碡和不帶棱槽的石滾子反覆鎮壓。各色的碌碡和滾子都變成了深綠色,高粱的汁液把它們濕透了。一股濃烈的青苗子味道籠罩著工地。
羅漢大爺被趕到河南往河北搬運石頭。他極不情願地把騾子繮繩交給了一個爛眼圈的老頭子。小木橋搖搖晃晃,好像隨時要塌。羅漢大爺過了橋,站在河南,一個工頭模樣的中國人,用手中持著的紫紅色籐條,輕輕戳戳羅漢大爺的頭,說:「去,往河北搬石頭。」羅漢大爺抹一把眼睛──頭上流下的血把眉毛都浸濕了。
他搬著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從河南到河北。那個接騾的老頭還未走,羅漢大爺對他說:「你珍貴著使喚,這兩頭騾子,是俺東家的。」老頭兒麻木地垂著頭,牽著騾子,走進開闢通道的騾馬大隊。
黑騾子光滑的屁股上反映陽光點點。頭上還在流血,羅漢大爺蹲下,抓起一把黑土,按在傷口上。頭頂上沉重的鈍痛一直傳導到十個腳趾,他覺得頭裂成了兩半。
工地的邊緣上稀疏地站著持槍的鬼子和偽軍。手持籐條的監工,像鬼魂一樣在工地上轉來轉去,羅漢大爺在工地上走,民夫們看著他血泥模糊的頭,吃驚得眼珠亂顫。羅漢大爺搬起一塊橋石,剛走了幾步,就聽到背後響起一陣利颼的小風,隨即有一道長長的灼痛落到他的背上。他扔下橋石,見那個監工正對著他笑。羅漢大爺說:「長官,有話好說,你怎麼舉手就打人?」
監工微笑不語,舉起籐條又橫著抽了一下他的腰。羅漢大爺感到這一籐條幾乎把自己打成兩半,兩股熱辣辣的淚水從眼窩裡凸出來。血沖頭頂,那塊血與土凝成的嘎痂,在頭上崩崩亂跳,似乎要迸裂。
羅漢大爺喊:「長官!」
長官又給了他一籐條。
羅漢大爺說:「長官,打俺是為了啥?」
長官抖著手裡的籐條,笑眯眯地說:「讓你長長眼色,狗娘養的。」
羅漢大爺氣噎咽喉,淚眼模糊,從石堆裡搬起一塊大石頭,踉踉蹌蹌地往小橋上走。他的腦袋膨脹,眼前白花花一片。石頭尖硬的稜角刺著他的肚腹和肋骨,他都覺不出痛了。
監工拄著籐條原地不動,羅漢大爺搬著石頭,膽顫心驚地從他眼前走過。監工在羅漢大爺脖子上抽了一籐條。大爺一個前爬,抱著大石,跪倒在地上。石頭砸破了他的雙手,他的下巴在石頭上碰得血肉模糊。大爺被打得六神無主,像孩子一樣胡胡塗塗地哭起來。這時,一股紫紅色的火苗,也在他空白的腦子裡緩緩地亮起來。
他費力地從石頭下抽出手,站起來,腰半弓著,像一隻發威的老瘦貓。
一個約有四十歲出頭的中年人,滿臉堆著笑,走到監工面前,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捏出一支,敬到監工嘴邊。監工張嘴叼了煙,又等著那人替他點燃。
中年人說:「您老,犯不著跟這根糟木頭生氣。」
監工把煙霧從鼻孔裡噴出來,一句話也不說。大爺看到他握籐條的焦黃手指在緊急地扭動。
中年人把那盒煙裝進監工口袋裡。監工好像全無覺察,哼了一聲,用手掌壓壓口袋,轉身走了。
「老哥,你是新來的吧?」中年人問。
羅漢大爺說是。
他問:「你沒送他點見面禮?」
羅漢大爺說:「不講理,狗!不講理,他們硬抓我來的。」
中年人說:「送他點錢,送他盒煙都行,不打勤的,不打懶的,單打不長眼的。」
中年人揚長進入民夫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