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上午,羅漢大爺就跟沒魂一樣,死命地搬著石頭。頭上的血痂遭陽光曬著,乾硬乾硬地痛。手上血肉模糊。下巴上的骨頭受了傷,口水不斷流出來。那股紫紅色的火苗時強時弱地在他腦子裡燃著,一直沒有熄滅。
中午,從前邊那段修得勉強可以行車的公路上,顛顛簸簸地駛來一輛土黃色的汽車。他恍惚聽到一陣尖利的哨響,眼見著半死不活的民工們搖搖擺擺地向汽車走過去。他坐在地上,什麼念頭也沒有,也不想知道那汽車到來是怎麼一回事。只有那簇紫紅的火苗子灼熱地跳躍著,衝擊著他的雙耳裡嗡嗡地響。
中年人過來,拉他一把,說:「老哥,走吧,開飯啦,去嘗嘗東洋大米吧!」
大爺站起來,跟著中年人走。
從汽車上抬下了幾大桶雪白的米飯,抬下了一個盛著藍花白底洋瓷碗的大筐。桶邊站著一個瘦中國人,操著一柄黃銅勺子;筐邊站著一個胖中國人,端著一摞碗。來一個人他發給一個碗,黃銅勺子同時往這碗裡扣進米飯。眾人在汽車周圍狼吞虎嚥,沒有筷子,一律用手抓。
那個監工又轉過來,提著籐條,臉上還帶著那種冷靜的笑容。羅漢大爺腦子裡的火苗騰一聲燃旺了,火苗把他丟去的記憶照耀得清清楚楚,他記起半天來噩夢般的遭際。持槍站崗的日本兵和偽軍也聚攏過來,圍著一隻白鐵皮桶吃飯。一隻削耳長臉的狼狗坐在桶後,伸著舌頭看著這邊的民夫。
大爺數了數圍著桶吃飯的十幾個鬼子和十幾個偽軍,心裡蔭生了跑的念頭。跑,只要鑽到了高粱地裡,狗日的就抓不到了。他的腳心裡熱乎乎地流出了汗。自從跑的念頭萌動之後,他的心就焦躁不安。
持藤監工冷靜的笑臉後彷彿隱藏著什麼?羅漢大爺一見這笑臉,腦子立刻就胡塗了。
民夫們都沒吃飽。胖子中國人收回洋碗。民夫們舔著嘴唇,眼巴巴地盯著那幾隻空桶裡殘存的米粒,但沒人敢去動。河北岸有一頭騾子嘶啞地叫起來。羅漢大爺聽出來了,是我家的黑騾子在叫。
在那片新開闢出的空地上。騾馬都拴在碌碡或石滾子上。高粱屍橫遍野。騾馬無精打采地叼吃著被揉爛壓扁的高粱莖葉。
下午,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小青年,瞅著監工不注意,飛一般躥向高粱地,一顆子彈追上了他。他趴在高粱邊緣上,一動也不動。
太陽平西,那輛土黃色的汽車又來了。羅漢大爺吃完了那勺米飯。他吃慣了高粱米飯的腸胃,對這種充滿霉氣的白米進行著堅決的排斥。但他還是強忍著喉嚨的痙攣把它吃了。跑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他惦記著十幾里外的村子裡,屬於他的那個酒香撲鼻的院落。日本人來,燒酒的夥伴們都跑了,熱氣騰騰的燒酒大鍋冷了。他更惦記著我奶奶和我父親。奶奶在高粱葉子垛邊給他的溫暖令他終生難忘。
吃過晚飯,民夫們都被趕到一個用杉木桿子夾成的大柵欄裡。柵欄上罩著幾塊篷布。杉木桿子都用綠豆粗的鐵絲聯成一體。柵欄門是用半把粗的鐵棍焊成的。鬼子和偽軍分住兩個帳篷,帳篷離柵欄幾十步遠。
那條狗拴在鬼子的帳篷門口。柵欄門口,栽著一根高竿,竿上吊著兩盞桅燈。鬼子和偽軍輪流著站崗移動。騾馬都集中地拴在柵欄西邊那片高粱的廢墟上。那裡栽了幾十根拴馬樁。
柵欄裡臭氣熏天,有人在打呼嚕,有人往柵欄邊角上那個鐵皮水桶裡撒尿,尿打桶壁如珠落玉盤。桅燈的光暗淡地透進柵欄。游動哨的長影子不時在燈影裡晃動。
夜漸深了,柵欄裡涼氣逼人。羅漢大爺無法入睡。他還是想跑。崗哨的腳步聲繞著柵欄響。大爺躺著不敢動,竟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夢中覺得頭上紮著尖刀,手裡握著烙鐵。醒來,遍體汗濕,褲子尿得濕漉漉的。從遙遠的村莊裡傳來一聲尖細的雞啼。騾馬彈蹄吹鼻。破篷布上,漏出幾顆鬼鬼祟祟的星辰。
白天幫助過羅漢大爺的那個中年人悄悄坐起來。雖然在幽暗中,大爺還是看到了他那兩顆火球般的眼睛。大爺知道中年人來歷不凡,靜躺著看他的動靜。
中年人跪在柵欄門口,兩臂揚起,動作非常慢。大爺看著他的背,看著他帶著神秘色彩的頭。中年人運了一回氣,猛一側面,像開弓射箭一樣抓住兩根鐵棍。他的眼裡射出墨綠色的光芒,碰到物體,似乎還窸窣有聲。那兩根鐵棍無聲無息地張開了。更多的燈光和星光從柵欄門外射進來,照著不知誰的一隻張嘴的破鞋。
游動哨轉過來了。大爺看到一條黑影飛出柵欄,鬼子哨兵咯了一聲,便在中年人鐵臂的扶持下無聲倒地。中年人拎起鬼子的步槍,輕悄悄地消逝了。
大爺好半晌才明白了眼前發生了什麼事。中年人原來是個武藝高強的英雄。英雄為他開闢了道路,跑吧!大爺小心翼翼地從那個洞裡爬出去。那個死鬼子仰面躺著,一條腿還在抽抽答答地顫動。
大爺爬進了高粱地,直起腰來,順著壟溝,儘量躲避著高粱,不發出響動,走上墨水河堤。三星正晌,黎明前的黑暗降臨。墨水河裡星斗燦爛。侷促地站在河堤上,羅漢大爺徹骨寒冷,牙齒頻繁打擊,下巴骨的痛疼擴散到腮上、耳朵上,與頭頂上一鼓一鼓的化膿般的疼痛連成一氣。
清冷的摻雜著高粱汁液的自由空氣進入他的鼻孔、肺葉、腸胃,那兩盞鬼火般的桅燈在霧中亮著,杉木柵欄黑幢幢的,像個巨大的墳墓。羅漢大爺幾乎不敢相信,這麼容易就逃出來了。他的腳把他帶上了那座腐朽的小木橋,魚兒在水中翻花,流水潺潺有聲,流星亮破一線天。
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呀,什麼也沒有發生。本來,羅漢大爺就可以逃回村子,藏起來,躲起來,養好傷,繼續生活。可是,當他走在木橋上時,聽到在河南岸,有個不安生的騾子嘶啞地叫了一聲。羅漢大爺為了騾子重新返回,釀出了一出壯烈的悲劇。
騾馬拴在離柵欄不遠處的幾十根木樁上,它們的身下,漾溢著尿臊屎臭,馬打著響鼻,騾子啃著木樁;馬嚼著高粱秸子,騾子拉著稀屎。羅漢大爺一步三跌,闖進騾馬群。他嗅到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親切的味道,他看到了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熟悉的身影。他撲上去,想去解救自己的患難的夥伴。
騾子,這不通理論的畜生,竟疾速地掉轉屁股,飛起雙蹄。羅漢大爺喃喃地說:「黑騾,黑騾,咱一起跑了吧!」騾子暴怒地左旋右轉,保護著自己的領地。它們竟然認不出主人啦,羅漢大爺不知道自己身上新鮮的陳舊的血腥味,自己身上新鮮的陳舊的傷痕,已經把自己改變了。
羅漢大爺心中煩亂,一步跨進去,騾子飛起一個蹄子,打在了他的胯骨上。老頭子側身飛去,躺在地上,半邊身子都麻木不仁。騾子還在撅著屁股打蹄,蹄鐵像殘月一樣閃爍。羅漢大爺胯骨灼熱脹大,有沉重的累贅感。他爬起來,歪倒了,歪倒了又爬起來。村裡的那隻嗓音單薄的公雞又叫了一聲。黑暗逐漸消退,三星愈加輝煌耀目,也輝耀著那亮晶晶的騾子屁股和眼球。
「好兩個畜生!」
羅漢大爺,心頭火起,一歪一斜地轉著,想尋找一件利器。在開挖引水渠的工地上,他找到一柄鋒利的鐵鍬。他毫無拘禁地走,叫罵,忘了百步之外的人與狗。他自由自在,不自由都是因為怕。東方那團漸漸上升的紅暈在上升時同時散射,黎明前的高粱地裡,靜寂得隨時都會爆炸。羅漢大爺迎著朝霞,向那兩頭大黑騾子走去。他對黑騾恨之入骨。騾子靜立著不動,羅漢大爺把鐵鍬端平,對準一頭黑騾的一條後腿,猛力鏟過去。一道涼涼的陰影落到騾子的後腿上。騾子歪斜了兩下,立即挺住,從騾頭那兒,響了粗獷豪烈驚愕憤怒的嘶鳴。
隨即,受傷的騾子把屁股高高揚起,一溜熱血拋灑,像雨點一樣,淅淅瀝瀝淋了大爺滿臉。大爺瞅準空當,又鏟中了騾子的另一條後腿,黑騾嘆息了一聲,屁股逐漸墮落,猛然坐在地上,兩條前腿還立著,脖子被繮繩吊直,嘴巴朝著已是灰藍色的蒼天呼籲。鐵鍬被騾子沉重的屁股壓住,大爺也蹲了窩。他用盡全力,把鐵鍬抽出。他感覺到鐵鍬刃兒牢牢地嵌在騾子的腿骨裡。另一頭黑騾,傻愣愣地看著癱倒的同伴,像哭一樣,像求饒一樣哀鳴著。
大爺平托鐵鍬,向它逼過去,它用力後退著,繮繩幾乎被拉斷,木樁嗶嗶叭叭地響,它拳大的雙眼裡,流著暗藍的光。
「你怕了嗎?畜生!你的威風呢?畜生!你這個忘恩負義吃裡扒外的混帳東西!你這個裡通外國的狗雜種!」
羅漢大爺怒罵著,對著黑騾長方形的板臉鏟出一鍬。鐵鍬鏟在木樁上,他上下左右晃動著鍬柄,才把鍬刃拔出。黑騾掙紮著,後腿曲成弓箭,禿尾巴掃地嚓啦有聲。大爺瞄準騾臉,啦地一響,鐵鍬正中騾子寬廣的腦門,堅固的頭骨與鍬刃相撞,一陣震顫,通過鍬柄傳導,使羅漢大爺雙臂酸麻。黑騾閉口無言,蹄腿亂動,交叉雜錯,到底撐不住。呼隆一聲倒下,像倒了一堵厚牆壁。繮繩被頓斷,半截在木樁上垂著,半截在騾臉邊曲著。
大爺垂手默立。光滑的鍬柄在騾頭上斜立指著天。那邊狗叫人喧,天亮了,從東邊的高粱地裡,露出了一弧血紅的朝陽,陽光正正地照著羅漢大爺半張著的黑洞洞的嘴。
隊伍走上河堤,一字兒排開,剛從霧裡掙扎出來的紅太陽照耀著他們。我父親和大家一樣都半邊臉紅半邊臉綠,和他們一起觀看著墨水河面上殘破的霧團。把河南河北的公路連接起來的是跨越墨水河的十四孔大石橋。原來的小木橋在石橋西側,橋面早斷了三五截,幾根棕色的樁子兀立在河水中,無可奈何地擋起一簇簇青白的浪花。
破霧中的河面,紅紅綠綠,嚴肅恐怖。站在河堤上,抬眼就見到堤南無垠的高粱平整如板砥的穗面。它們都紋絲不動。每穗高粱都是一個深紅的成熟的面孔。所有的高粱合成一個壯大的集體,形成一個大度的思想。──我父親那時還小,想不到這些花言巧語,這是我想的。
高粱與人一起等待著時間的花朵結出果實。
公路筆直地往南通去,愈遠愈窄,最後被高粱淹沒。那最遠的地方,與鐵青色的穹隆邊緣連結著的高粱上,也同樣地,呈現出日出時動人的淒婉悲壯情景。
我父親有幾分好奇地看著痴呆呆的游擊隊員們,他們從哪裡來?他們到哪裡去?為什麼要來打伏擊?打了伏擊以後還打什麼?靜穆中,斷橋激起的水聲節奏更加分明,聲音更加清脆入耳。
霧被陽光紛紛打落在河水中。墨河水由暗紅漸漸燃燒成金紅。滿河流光溢彩。水邊有棵孤獨的水荇,黃葉低垂,曾經赫過的蠶蟲狀花序枯萎蒼白地掛在葉杈間。又是抓螃蟹的節令了!父親想,秋風起,天氣涼,一群大雁往南飛……羅漢大爺說,抓、豆官……抓!螃蟹纖巧的腳爪把細軟的河泥印滿花紋。
父親從河水中聞到了螃蟹特有的那種淡雅的腥氣。我家在抗戰前種植的罌粟花用蟹醬餵過,花朵肥大,色彩斑斕,香氣撲鼻。
余司令說:「都下堤藏好。啞巴放耙。」
啞巴從肩上摘下幾圈鐵絲,把四盤耙綁在一起。他啊了兩聲,招呼著幾個隊員,把連環耙抬到公路與石橋相接處。
余司令:「弟兄們,藏好,等鬼子汽車上了橋,等冷支隊的人把退路封住,聽我的口號一齊開火,把畜生們打到河裡去餵白鱔餵蟹子。」
余司令對啞巴打了幾個手勢,啞巴點點頭,帶著一半人槍,到路西邊的高粱地裡埋伏。王文義跟著啞巴往西走,被啞巴推了回來。余司令說:「你別過去,你跟著我。害怕嗎?」
王文義連連點頭,說:「不怕……不怕……」
余司令讓方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桿在河堤上架好。又對提著一隻大喇叭的劉吹手說:「老劉,接上火,你什麼都別管,可著勁兒給我吹喇叭,鬼子怕響器,你聽到了嗎?」
劉吹手是余司令早年的夥伴,那時,司令是轎伕,劉是吹鼓手,他雙手攥著喇叭筒子,像握著一桿槍。
余司令對大家說:「醜話說到前頭,到時候誰要草雞了,我就崩了他。咱要打出個樣子來給冷支隊看看,那些王八蛋,仗著旗號嚇唬人。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編我?我還想改編他呢!」
眾人圍坐在高粱地裡,方六拿出煙袋裝煙,摸出火鐮火石打火。火鐮烏黑,火石褚紅,跟煮熟的雞肝一樣。火鐮打擊火石嚓嚓地響。火星飛迸,每一個火星都很大。一個大火星濺到方六用食指和無名指捏住的高粱稈芯上,方六嘬口吹氣,火絨上冒出一縷白煙,紅了。方六點燃煙袋,吸一口煙余司令吐一口氣,抽抽鼻子,說:「把煙磕了,鬼子聞到煙味還會上橋?」
方六緊著吸了兩口,把煙袋磕了,把煙包裝好。余司令說:「都到河堤漫坡上趴著,省得鬼子來了措手不及。」
大家都有些緊張,臥在河堤上,手抱著槍,如臨大敵。父親趴在余司令身邊。余司令問:「你怕不怕?」父親:「不怕!」
余司令說:「好樣的,是你乾爹的種!你是我的傳令兵,打起來別離開我,有什麼命令我就給你說,你就給我往西邊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