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狗道·四

  我結婚之後,母親對我的妻子談起過她在潮濕陰冷的枯井裡第一次月經初潮的事,我妻子告訴了我,我們都對當時十五歲的母親滿懷著同情。

  母親不得不把最後一線希望寄託在那汪浸著蛤蟆的髒水上,蛤蟆的醜惡形象使母親極端恐懼,厭惡,但這個醜惡的傢伙佔據著一汪水。難忍的乾渴、尤其是小舅舅因為缺水逐漸枯萎的生命,使她不得不再一次打那汪水的主意。

  一切如昨天,在這麼長的時間裡,蛤蟆連一絲一毫都沒動,它保持著昨天的姿式和威嚴,用昨天那樣瘮人的癩皮硌硬著她,用昨天那樣陰沉的眼睛仇視著她。母親勇氣陡然消失,她感到蛤蟆的眼睛裡射出兩支劇毒的刺,紮在自己的身上。她連忙別過臉去,腦子裡還難驅除掉蛤蟆的讓人恨不得大吵大叫的陰影。

  母親轉過臉來,轉過臉來她看到要死不死的小舅舅,她感到火在自己的胸腔裡燃燒,喉嚨成了火苗上躥的爐道。她忽然發現,在兩塊磚頭搭起罅隙裡,生著一簇乳白色的小蘑菇。母親激動得心都要停跳,她小心翼翼地揭開磚頭,把蘑菇採下來。一見食物,腸胃頓時絞成一團,發出乾硬的疼痛。她把一個蘑菇塞進嘴裡,不嚼碎就嚥了下去。蘑菇味道鮮美,勾得她饑餓大發作。她又把一個蘑菇填到嘴裡。

  小舅舅哼了一聲。母親安慰自己:這兩個蘑菇本該先給弟弟吃,但我怕蘑菇有毒,所以自己先嘗嘗。是不是啊?是的。母親把一個蘑菇塞到小舅舅嘴裡。小舅舅的嘴僵著,眯著兩隻凝滯的眼睛,看著母親。

  母親說:「安子,吃吧,姐姐找到好東西啦,你吃吧。」母親把手裡捧著的蘑菇在小舅舅面前晃晃。小舅舅腮幫子動幾下,好像在咀嚼。母親又把一顆磨菇塞進他嘴裡,他咳嗽了一聲,把蘑菇噴了出來。小舅舅的嘴唇上裂遍了血口子。躺在凸凹不平的磚頭上,他只剩下一絲絲游氣了。

  母親狼吞虎嚥地吃完了那十幾個小蘑菇,本來處在半休眠狀態的腸胃又瘋狂地蠕動起來,腹部痛疼難忍,發出咕嚕嚕的響聲。母親流下了下井來的最大一次汗也是最後一次汗,單薄的衣服溻得精濕,胳肢窩裡和腿膕窩裡黏膩膩的。她感到膝蓋酸麻,渾身打顫,井裡的陰冷空氣直刺骨髓。母親不由自主地軟在她弟弟身旁,她在下井的第二天中午暈了過去。

  母親醒過來時,下井後的第二個黃昏降臨了。她從東邊井壁上看到西斜落日的紫紅光輝。破舊的轆轤沐著夕陽,透出一種遠古的、末日來臨的矛盾情調。她的耳朵裡經常響起持續的蜂鳴聲,井外響起的撲蹋撲蹋的腳步聲伴著蜂鳴,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已經沒有力量吶喊呼叫,醒來後,乾渴把她的胸腔都快烤焦了。她甚至不敢大口喘氣,一喘氣就痛疼難忍。小舅舅已經無痛無樂了,躺在那堆磚頭上,正在逐漸變成一張枯黃的皮。母親一看到他那兩隻深凹在眼窩裡的青白的眼睛,就感到自己的雙眼發一陣烏,黑暗的死亡陰影開始籠罩枯井。

  井下的第二個夜晚過得很快,母親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狀態下度過了這個星月燦爛的夜晚。她好幾次夢見自己生著翅膀,旋轉著向井口奮飛,井筒子深得無邊無際,她飛著,飛著,然而離井口總是那麼遠,她飛得越快井筒延伸得也越快。半夜時她有過一次短暫的清醒,她觸到了弟弟冰冷的身體,她不敢想弟弟已經死去了,她想一定是自己發燒了。

  一簾折射進井底的月光,照亮了那汪綠水,癩蛤蟆像個寶物一樣,眼睛和皮膚都放出寶玉光澤,那汪水也像翡翠一樣綠得可愛。母親感到在那一剎那裡她改變了對蛤蟆的看法,她覺得自己可以和神聖的蛤蟆達成一個協議,從蛤蟆身下,取一捧水吃,母親想蛤蟆要是願意,她可以把它像拋石頭一樣拋出井口。

  母親想,明天要是再聽到井上有腳步聲,一定要往上拋擲磚石,哪怕井上走動的是日本兵,是皇協軍,她也要往上拋擲磚石,向他們傳遞人的信息。

  天又亮了的時候,母親已經能夠非常清楚地辨別井底的微小事物,井下的世界也變得寬廣宏大。趁著早晨好精神,她剝了一片綠苔蘚,放在嘴裡嚼著,苔鮮裡有一股腥氣,但還算好吃。只是她的咽喉已硬得不會蠕動,吃到喉頭的苔蘚又溢了出來。她把目光投向那汪水,癩蛤蟆又恢復了本來面目,用邪惡的眼睛逼視著她。她受不了蛤蟆這種流氓式的挑釁目光的逼視,轉過頭,又氣又懼地哭了。

  中午,她真的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而且還有人的對話聲。巨大的喜悅衝激著她,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用力喊叫,像有人卡住了她的喉嚨一樣,她什麼也喊不出來了。她抓起一塊磚頭,想拋上井去,她剛把磚頭舉到腰際,磚頭就滑脫了。完了,她聽著腳步聲和人語聲遠去了。她頽喪地坐在弟弟身旁,看一眼弟弟青白的臉,她知道弟弟死了。她把手放在他冰涼的臉上,立即感到極度厭惡,死亡把她和他隔開了。他的半睜著的眼睛裡射出的光線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

  這天夜裡,她處在極端的恐怖中。她覺得自己看到了一條像鐮刀把子那麼粗的蛇。蛇身是黑色的,脊背上星散著一些黃色的花點子。蛇頭扁扁的,像個飯鏟頭,蛇頸上有一圈黃。井裡陰森森的涼氣是從蛇身上散出來的。她有好幾次覺得那條花蛇纏到了身上,扁扁的蛇嘴裡吐著鮮紅的信子,噴著噝噝的涼氣。

  後來,母親果然在蛤蟆上方井壁上那個洞穴裡,看到了這條笨拙的黃蛇,它從洞裡伸出一個頭,頭兩側那兩隻陰鷙的、固執的眼睛,呆呆地盯著她看。母親摀住眼,用力往後靠著。那汪上有毒蛇監視下有癩蛤蟆看守的髒水,母親再也不想喝了。

  父親、王光(男,十五歲,身材矮小,面孔黝黑)、德治(男,十四歲,身材細長,黃面皮,黃眼珠)、郭羊(男,四十餘歲,瘸子,腋下夾兩隻木拐)、瞎漢(姓名年齡不詳,懷抱一把破舊的三絃琴)、劉氏(四十餘歲,高大身材,腿上正生疽),六個在這場大劫難中活下來的人除了瞎子外,都痴呆呆地看著我爺爺。他們站在圍子上,初升的太陽照著他們被濃煙烈火烘烤得變形的臉。

  圍子裡圍子外狼藉著英勇抵抗者和瘋狂進攻者的屍體。圍子外蓄著渾水的壕溝裡,泡著幾十具腫脹的屍體和幾匹打破了肚腹的日本戰馬。村裡到處是斷壁殘垣,白色的焦煙還在某些地方繚繞著。村外是被踏得亂糟糟的高粱地。焦糊味、血腥味,是那天早晨的基本味道;黑色和紅色是那天早晨的基本色調;悲與壯是那天早晨的基本氛圍。

  爺爺的眼睛通紅,頭髮幾乎全部變白,他駝著背,兩隻腫脹的大手侷促不安地垂到膝上。

  「鄉親們……」爺爺啞著嗓子說,「我給全村人帶來了災禍……」

  眾人唏噓起來,連瞎子乾枯的眼窩裡也滾出了晶瑩的淚珠。

  「余司令,怎麼辦?」郭羊從雙拐上把上身挺直,凸著一嘴烏黑的牙齒,問我爺爺。

  「余司令,鬼子還會來嗎?」王光問。

  「余司令,你領俺們跑了吧……」劉氏哭哭啼啼地說。

  「跑?跑到哪裡去?」瞎子說,「你們跑吧,我死也要死在這個地方。」

  瞎子坐下,把破琴抱在胸前,叮叮咚咚地彈起來,他的嘴歪著,腮扭著,頭像貨郎鼓一樣搖晃著。

  「鄉親們,不能跑,」爺爺說,「這麼多人都死啦,咱不能跑,鬼子還會來的,趁著有工夫,去把死人身上的槍彈揀來,跟鬼子拚個魚死網破吧!」

  父親他們散到田野裡去,從死鬼子身上把槍彈解下來,一趟一趟地往圍子上運。拄拐的郭羊、生疽的劉氏也在近處尋找。瞎子坐在槍彈旁,側耳聽著動靜,像個忠誠的哨兵。

  光上午光景,大家都集合在土圍子上,看著我爺爺清點武器。昨天的仗打到天黑,鬼子沒來得及清掃戰場,這無疑便宜了爺爺。

  爺爺他們撿到日本造「三八」蓋子槍十七支,牛皮彈盒子三十四個,銅殻尖頭子彈一千零七顆。中國仿捷克式「七九」步槍二十四支,黃帆布子彈袋二十四條,「七九」子彈四百一十二顆。日本造花瓣小甜瓜手榴彈五十七顆。中國造木柄手榴彈四十三顆。日本造「王八」匣子槍一支,子彈三十九顆。馬牌擼子槍一支,子彈七發。日本馬刀九柄。日本馬槍七支,子彈二百餘顆。

  清點完彈藥,爺爺跟郭羊要過煙袋,打火點著,吸了一口,坐在圍子上。

  「爹,咱又能拉一支隊伍啦!」父親說。

  爺爺看著那堆槍彈,沉默不語。吸完煙,他說:「孩子們,挑吧,每人挑一件武器。」

  爺爺自己把那支裝在鱉蓋子一樣的皮槍套裡的匣子槍披掛起來,又提起一支上好了刺刀的「三八」式。父親搶到了那隻馬牌擼子,王光和德治每人一支日本馬槍。

  「把擼子槍給你郭大叔。」爺爺說。

  父親不高興地嘟起嘴。爺爺說:「這種槍打起仗來不中用,你也拿支馬槍去。」

  郭羊說:「我用支大槍吧,擼子槍給瞎子。」

  爺爺說:「嫂子,你想法弄點飯給我們吃吧,鬼子快來了。」

  父親挑了一支「三八式」,劈里啪啦地熟悉著槍的開合進退。

  「小心,別搗鼓走了火。」爺爺不經意地提醒父親。

  父親說:「沒事,我會。」

  瞎子壓低了聲音說:「余司令,來啦,來啦。」

  爺爺說:「快下去。」

  大家都伏在土圍子漫坡的白蠟條叢中,警覺地注視著壕溝外的高粱地。瞎子坐在那堆槍旁,搖頭晃腦地彈起弦子來。

  「你也下來啊!」爺爺喊。

  瞎子的臉痛苦地抽搐著,嘴巴嚅動著,好像咀嚼著什麼東西。那把破舊的三絃琴重複著一個曲調,好像急雨不停地抽打著破鐵桶發出的連綿不絶的聲音。

  壕溝外沒有人影,幾百條狗從幾個方向向高粱地裡的屍首撲過去,它們貼地飛跑著,各色的皮毛在陽光中跳動,跑在最前頭的是我家那三隻大狗。

  好動的父親有些不耐煩起來,瞄準狗群開了一槍,子彈「嘎勾」一聲飛上了天。遠處的高粱棵子一陣騷動。

  初得鋼槍的王光和德治瞄著那些晃動不安的高粱棵子,啪啪地放著槍。他們打出的子彈,有的上了天,有的入了地,完全無目標。

  爺爺怒沖沖地說:「不許開槍!有多少子彈夠你們糟蹋的!」爺爺翹起一條腿,在父親撅得老高的屁股上踹了一下子。

  高粱地深處的騷動漸漸平息,一個宏亮的嗓門在喊:「不要開槍──不要誤會──你們是哪個部分的──」

  爺爺喊:「是你老祖宗那部分的──你們這些黃皮子狗!」

  爺爺把「三八」槍往前一順,對著喊話的方向,啪啦就是一槍。

  「朋友──不要誤會──我們是八路軍膠高大隊──是抗日的隊伍──」高粱地裡那個人又在喊,「請回話──你們是哪一部分!」

  爺爺說:「土八路,就會來這一套。」

  爺爺帶著他的幾個兵從白蠟條叢中鑽出來,站在土圍子上。

  八路軍膠高大隊的八十多個隊員,從高粱棵子裡貓著腰鑽出來。他們一個個破衣爛衫,面色焦黃,畏畏懼懼的像驚慌的小野獸。他們多半徒著手,腰裡揣著兩顆木柄手榴彈。頭前走的十幾個人每人端著一隻老漢陽步槍,也有端著土槍的。

  父親昨天下午看到過這伙八路軍,他們躲在高粱地深處,對著進攻村莊的鬼子放過冷槍。

  八路軍的隊伍開到土圍子上來。領頭的一個高個子說:「一中隊派崗哨警戒!其餘的原地休息。」

  八路軍坐在圍子上,一個俊俏青年,站在隊伍前,從挎包裡掏出一張土黃色的紙片,揮著胳膊打著節拍,教唱一支歌曲:風在吼──俊俏青年唱──風在風在風在風在吼──隊員們夾七雜八地唱──注意,看我的手,唱齊──馬在叫──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河南河北高粱熟了河南河北高粱熟了青紗帳裡抗日英雄鬥志高青紗帳裡抗日英雄鬥志高端起土槍土炮端起土槍土炮揮起大刀長矛揮起大刀長矛保衛家鄉保衛華北保衛全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