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非常羨慕地看著八路軍蒼老面孔上的年輕表情,聽著八路軍的歌唱,他的喉嚨也發癢。他驀然記起,爺爺隊伍裡那個任副官也是年輕俊俏,也會舞動著胳膊指揮隊伍唱歌。
他和王光、德治一起,提著槍湊上去,看八路軍唱歌。八路軍羨慕地看著他們拄著的嶄新的日本三八槍和馬槍。
膠高大隊大長隊姓江,個子很大,腳很小,人稱「江小腳」。他帶著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走到爺爺面前。
江隊長腰裡別一支匣子槍,戴一頂瓦灰粗布帽,帽簷上釘著兩個黑鈕子。他有一口雪白的牙齒。他操著一口不太純正的京腔,說:「余司令,英雄啊!我們昨天看到了您與日寇英勇戰鬥的場面!」
江隊長伸出一隻手,爺爺冷冷地看他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
江隊長有點尷尬地縮回手,笑笑,接著說:「我受中國共產黨濱海特委的委託,來與余司令商談。中共濱海特委對余司令在這場偉大民族解放戰爭中表現出的民族熱忱和英勇犧牲精神,表示十分讚賞。濱海特委批示我部與余司令取得聯繫,互相配合,共同抗日,建設民主聯合政府……」
爺爺說:「媽的,我全不信你們,聯合,聯合,打鬼子汽車隊時你們怎麼不來聯合?鬼子包圍村莊時你們怎麼不來聯合?老子全軍覆滅了,百姓血流成河啦,你們來講聯合啦!」
爺爺怒氣衝衝地把一粒黃澄澄的步槍彈殼踢到壕溝裡去。瞎子還在撥弄三絃琴,咚──咚──咚──,像雨後瓦簷上的滴水落在洋鐵皮水桶裡。
江隊長被爺爺罵得狼狽不堪,但他還是振振有詞地說:「余司令,你不要幸負我黨對你的殷切期望,也不要瞧不起八路軍的力量。濱海區一直是國民黨的統治區,我黨剛剛開闢工作,人民群眾對我軍還認識不清,但這種局面是不會太久的,我們的領袖毛澤東早就為我們指明了方向。余司令,我做為朋友勸你一言,中國的未來是共產黨的。我們八路軍最講義氣,決不會坑人。您的部隊與冷支隊打伏擊的事,我黨全部瞭解。我們認為冷支隊是不道德的,戰利品的分配是不公道的。我們八路軍從來不幹坑害朋友的事情。當然,目前我們的裝備不行,但我們的力量一定會在鬥爭中壯大起來的。我們是真心實意為人民大眾幹事情的,是真打鬼子的。余司令,你也看到了,我們昨天,靠著這幾支破槍,在青紗帳裡,與敵人周旋了一天,我們犧牲了六名同志。而那些在墨水河戰鬥中得到大批槍支彈藥的人,卻在一邊坐山觀虎鬥,對於數百鄉親的慘遭屠殺,他們是有大罪的。兩相對照,余司令,您還不明白嗎?」
爺爺說:「你打開天窗說亮話,要我幹什麼?」
江隊長說:「我們希望余司令加入八路軍,在共產黨的領導下,英勇抗戰。」
爺爺冷笑一聲,說:「讓我受你們領導?」
江隊長說:「您可以參加我們膠高大隊的領導工作。」
「讓我當什麼官?」
「副大隊長!」
「我受你的領導?」
「我們都受共產黨濱海特委的領導,都受毛澤東同志的領導。」
「毛澤東?老子不認識他!老子誰的領導也不受!」
「余司令,江湖上說,『識時務者為俊傑』,『良禽擇木而棲,英雄擇主而從』,毛澤東是當今的蓋世英雄,你不要錯過機會啊!」
爺爺說:「你還有話沒說出來!」
江隊長坦率地笑笑,說:「余司令,什麼事也瞞不住您。你看,我部空有一群熱血男兒,但幾乎赤手空拳,這些武器彈藥……」
爺爺說:「休想!」
「我們暫時借用,等到余司令拉起新隊伍,如數奉還。」
「呸,把我余佔鰲當三歲小孩?」
「不對,余司令。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抗日救亡,有人的出人,有槍的出槍,讓這些槍彈躺在這兒睡大覺,您會成為民族罪人的。」
「你少給我囉唆,老子不尿你這一壺。有種就從日本人手裡奪去!」
「昨天我部也參加了戰鬥!」
「你們放了幾掛鞭炮?」爺爺冷冷地說。
「槍也放啦,手榴彈也放了,我們犧牲了六個同志!武器,起碼應該分給我們一半!」
「在墨水河橋頭我全軍覆沒,只得了一挺破機槍!」
「那是國民黨的部隊!」
「你共產黨的部隊還不是照樣見槍眼紅?從今以後,誰也別想讓老子上當。」
「余司令,你可要仔細啊!」江隊長說,「我們可是做到了仁至義盡!」
「怎麼,要動搶的嗎?」爺爺把手按到王八匣子槍蓋子上,陰沉沉地說。
江隊長轉怒為笑,說:「余司令,您誤會啦,我們八路軍絶對不從朋友碗裡搶飯吃,咱們買賣不成仁義在。」
江隊長走到隊伍前,說:「打掃戰場,掩埋鄉親們的屍體,注意撿著子彈殼。」
膠高大隊的隊員們散到高粱地裡撿子彈殼去了。在掩埋屍體的過程中,發瘋的狗群與活人展開爭奪戰,把好多具屍體撕扯得破破爛爛。
江隊長說:「余司令,我們的處境非常困難,我們沒有槍,沒有子彈,我們揀回彈殼,送到特區兵工廠換回翻新子彈,十粒裡有五粒打不響。國民黨頑匪擠我們,皇協軍剿我們,余司令,不管怎麼說,你要把這武器分給我們一部分。你不要瞧不起我們八路軍。」
爺爺看看那些在高粱地裡抬著屍首的八路隊員,說:「馬刀歸你,『七九』步槍歸你,木柄手榴彈歸你。」
江隊長抓住爺爺的手,大聲說:「余司令,夠朋友!……木柄手榴彈我們自己能造,這樣吧,余司令,我們不要手榴彈,你給我們幾支『三八』式。」
爺爺說:「不行。」
「就要五支。」
「不行!」
「三支,行啦行啦,就三支。」
「不行!」
「兩支,兩支總可以了吧?」
「他媽的,」爺爺說,「你這個土八路,像牲口販子一樣。」
「一中隊長,過來幾個人領槍。」
「慢著,」爺爺說,「你們靠遠點站著!」
爺爺親手把二十四條仿捷克「七九」步槍連同帆布子彈袋分出來。猶豫半天,又扔過去一支「三八」式蓋子槍。
爺爺說:「行嘍,馬刀不給你們了。」
江隊長說:「余司令,你親口說給我們兩支『三八』式。」
爺爺紅了眼說:「你再磨纏我連一支也不給!」
江隊長擺擺手說:「好好好,別生氣,別生氣!」
得到鋼槍的八路隊員們都喜笑顏開。膠高大隊的隊員們在清掃戰場的過程中又找到幾支步槍,爺爺扔掉的「自來得」匣子槍和父親扔掉的「勃郎寧」手槍也被他們撿到了。每個隊員的口袋都撐得滿滿的,裡邊裝滿了黃銅子彈殼。一個矮個黑小夥子──他是個兔唇嘴──抱著兩根迫擊炮筒子,含含糊糊地說:「江隊長,俺揀了兩管大砲!」
江隊長說:「同志們,趕快掩埋屍體,準備撤退,鬼子很可能要來搬運屍體,如果能打,我們就打他一下。黑兔兒,把炮筒背好,送到兵工廠去修修看。」
膠高大隊在土圍子上集合準備撤退的時候,村東頭那條土路上疾馳來二十多輛自行車,車圈鋥亮,輻條播弄著光線。江隊長一聲令下,隊伍散到圍子兩側伏起來。那伙騎車人搬著車子上了土圍子,大搖大擺地對著爺爺騎過來。他們一色灰軍裝,打綁腿,穿布鞋,方棱帽上鑲著一個齒輪般的白太陽。
這是冷支隊的車子隊。騎車人都使著短槍,全是好手。據說冷麻子騎車技術非常高,可以沿著單股鐵軌騎五華裡。
江隊長喊一聲,膠高大隊全體隊員從樹叢裡鑽出來,擺成縱隊,站在爺爺身後。
冷支隊的車子隊員們,慌忙跳下車,推著走過來,在圍子上支住車子。一群短槍手簇擁著冷支隊長往前走。
爺爺一見冷麻子,伸手就攥住了手槍把子。
江隊長從後邊捅了一下爺爺,說:「余司令,冷靜,冷靜。」
冷支隊長笑容滿面伸手與江隊長握手,連手套也不摘。江隊長也滿面笑容。同冷支隊長握完了手,他把手伸進褲腰裡,摸出一個胖大的灰褐色蝨子,用力摔到壕溝裡去。
冷支隊長說:「貴軍消息靈通啊!」
江隊長說:「我部從昨天下午就在這兒與敵軍周旋。」
「想必是戰果輝煌吧?」冷支隊長問。
「我部與余司令配合,擊斃日軍二十六名,偽軍三十六名,戰馬九匹。」江隊長說,「不知昨天貴軍的精兵猛將游擊到何處去啦?」
「昨天我們騷擾了平度城,迫使鬼子倉皇撤退,這是『圍魏救趙之計』吧,江隊長?」
「冷麻子,我操你親娘!」爺爺破口大罵,「睜眼看看你救的趙吧!全村的人都在這裡啦!」
爺爺指指圍子上的瞎子和瘸子。
冷支隊長的淺白麻子漲紅了,他說:「我部昨天在平度城浴血奮戰,做了最大的犧牲,我問心無愧。」
江隊長說:「貴軍既然知道敵軍圍攻村莊,為何不前來援救?何必捨近求遠,到遠在百里之外的平度城去騷擾呢?貴軍並非摩托部隊,即便急行軍,那麼騷擾平度城的部隊也還在撤退的途中,可我看隊長神清氣爽,纖塵不沾,這場大戰,不知您是如何指揮的?」
冷支隊長面紅耳赤,說:「姓江的,我不跟你鬥嘴!你是為什麼來的我知道,我是為什麼來的你也知道。」
江隊長說:「冷支隊長,我認為貴軍昨天攻打縣城是指揮錯誤。如果是我指揮貴部,那麼我即使不來解村莊之圍,也是把部隊埋伏在公路兩側的老墓田裡,憑藉墳墓,架好貴部從墨水河伏擊戰中繳獲的八挺機槍,打鬼子的伏擊。日本人激戰一天,人困馬乏,子彈將盡,地形不熟,天氣又黑,他們在明處,你們在暗處,貴部八挺機槍一齊開火,這股敵人還往哪裡逃?
這樣,一是為民族立大功,二是為貴部謀大利,冷支隊長在墨水河伏擊戰的光榮上,再加上公路伏擊戰的光榮,該是何等的輝煌!遺憾啊,冷支隊長,坐失良機!不去謀大利,立大功,卻來這裡與孤兒寡婦爭蠅頭小利,江某素無廉恥,也為冷支隊長臉紅!」
冷支隊長滿臉赤紅,張口結舌地說:「姓江的……你小瞧了老子……等老子打一場大仗給你們看……」
江隊長說:「到時兄弟一定拚死相助!」
冷支隊長說:「不要你幫助,老子自己打。」
江隊長說:「佩服!佩服!」
冷支隊長騎車要走,爺爺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胸膛,殺氣騰騰地說:「姓冷的,等打完了日本,咱倆再算舊帳!」
冷支隊長說:「冷某不怕你!」
他騙腿上了自行車,一溜煙去了,二十幾個護兵緊跟著他,都把自行車騎得狗攆著的兔子一樣快。
江隊長說:「余司令,八路軍永遠是你的忠實朋友。」
江隊長把手伸給爺爺,爺爺別彆扭扭地伸出手讓他握了一下。爺爺感到江隊長那隻大手又硬又溫暖。
四十六年之後。爺爺、父親、母親與我家的黑狗、紅狗、綠狗率領著的狗隊英勇鬥爭過的地方。那座埋葬著共產黨員、國民黨、普通百姓、日本軍人、皇協軍的白骨的「千人墳」,在一個大雷雨的夜晚,被雷電劈開墳頂,腐朽的骨殖拋灑出幾十米遠,雨水把那些骨頭洗得乾乾淨淨,白得全都十分嚴肅。那時候我正在家裡度暑假,聽到「千人墳」被劈開的消息,慌忙去看,家養的藍色小狗跟在我後邊。天上還落著零星小雨,藍狗跑到我前邊去。結結實實的爪子把一汪汪混濁的雨水踩得呱唧呱唧響。我們很快就碰到了那些被爆炸的氣浪拋出來的骨頭,藍狗把鼻子湊上去聞聞,絲毫不感興趣地晃晃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