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然而他的片刻安寧並沒有持續多久,門外又傳來了敲門聲。

  譚湛走去開了門,林箏便不由分說地重新又鑽進了屋子。

  「你幹什麼?」

  面對譚湛明顯不友好不耐煩的質問,林箏卻不以為意,譚湛家開著暖氣,而門外實在太冷了。

  「我剛才睡得迷迷糊糊開了門,你就把我不由分說拽了出來,我剛才想回家,才想起來沒帶鑰匙。」她朝譚湛的沙發上一坐,「外面太冷了,你總不至於讓我現在睡到樓道里吧?畢竟我半夜完全是幫你來接生的。」

  「你沒有備用鑰匙嗎?」譚湛皺了皺眉。

  「房東那裡有,也就住在這個小區,等她拿了鑰匙來給我開門倒是方便的,可是現在這個點,才凌晨4點,我總不能這時候去叫房東來給我送鑰匙吧?」林箏抬頭笑了笑。

  「所以你這是準備怎麼樣?」

  「我先勉強在你家睡到早上吧。」

  譚湛有些頭痛:「我幫你訂賓館,這是單身公寓的房型,我只有一個臥室。」

  林箏卻打定了主意不走了:「沒事沒事,我睡沙發就行,這裡最近的賓館,也有一段距離,等你幫我訂好房,我折騰到賓館,都該起床上班了,何況我根本沒帶換洗的衣服啊。」她十分不介意地朝譚湛擺擺手,「你給我一條被子就可以了,你這裡客廳也好暖和……」

  譚湛想了想,也確實沒有反駁的理由,而也是他自己慌亂之下病急亂投醫敲了林箏的門把她拖了出來,這掃尾的工作便也只能自己承擔。他沒坑聲,轉身準備去收拾房間,雖然是完全陌生的女性,但並沒有道理讓對方真的在客廳沙發將就,即便他並不喜歡與人分享床鋪,也對林箏並無好印象,對女性應有的禮貌和照顧卻是從自小的文化教育開始根植在他的血管裡了。

  譚湛從櫥櫃裡拿出了乾淨的被縟和床罩,把自己床上的被縟床罩換掉,出去想叫林箏去臥室睡,卻才發現林箏早就蜷縮成一團,在沙發上睡著了。她睡衣領子微微打開,露出棉質布料下面的皮膚,白得像瓷器,烏黑的長髮亂而無章的散落在她美好的側臉,睫毛纖長,呼吸勻稱,胸口微微起伏,睡得讓人不忍心叫醒。譚湛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有一種漫不經心的美,並且自己並未意識到。

  他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抱起林箏,把她安置到了自己換好床單、被縟和枕頭的床上。做完這一切,他才拿著自己的枕頭和被子,回了沙發。

  此刻凌晨四點半,冬日的天還是黑的,室內的暖氣靜謐而溫柔的運行,雪納瑞和它的寶寶們安靜地睡在一邊,臥室內睡著美貌但陌生的少女。

  明明最適宜睡覺的時分,譚湛卻有些睡不著,他看著天花板,突然想起林溪,能用最獨特最燦爛的方式演奏出舒曼《夢幻曲》的林溪。她去世後,作為遺作,她的那張大提琴專輯最後還是發行了,這張專輯按照她生前的想法,命名為《溪流》,而其中,除了收錄她的拿手曲目外,還收錄了一支她第一次演奏的曲子:悲歌Op.24,這支曲子裡她與鋼琴名家佛裡達合作,譚湛只聽了一次,便覺得震撼,整首曲子悲愴慷慨又激昂,尤其是林溪的大提琴部分,她遊刃有餘的顫指,穩定清晰的連弓,還有那音樂傳遞出的情緒表達,共同譜寫了一首絕望孤寂而再無迴旋餘地的悲歌。

  佛裡達於3年前在自己倫敦的公寓逝世,享年54歲,而他離世前念叨的,並非對兒女的叮囑,反而是只有過一次合作的林溪。

  「我終於能再見到她了,終於有機會和她第二次合作了。」

  《悲歌》這支曲子,不論對聽眾也好,還是對鋼琴演奏家,都是一支實在讓人沒有辦法忘懷的旋律。於譚湛也一樣。

  他終於還是翻身下了沙發,打開了音響,播放了林溪作為遺作的那首《悲歌》,隨著悲愴沉重的曲調慢慢滲透,他反而安心而平靜下來,漸漸進入了夢想。

  林箏這一晚睡得並不踏實,她很累了,但是卻被夢魘纏住,掙脫不得。在這個夢裡,和她有著一模一樣臉蛋的少女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盯著她。

  「應該去死的人是你。」

  林箏醒來,才發現自己身上都是冷汗,而起身想拿床頭櫃上的水喝,摸了半天卻都沒摸到水杯,這才意識到並非在自己家,而是在譚湛的家裡,她看了眼這間臥房,有些驚訝譚湛竟然最終把床讓給了自己。

  客廳裡正傳來隱約的聲音,林箏開了門,然後那音樂便毫無保留地朝她襲來。

  悲歌。

  林溪演奏的悲歌。

  大提琴的旋律溢滿了整個空間。

  林箏突然一動也不能動,她感覺這悲愴激烈的音樂正在抽乾她本已稀薄的氧氣,她的心內滿是悲傷、啞然還有蒼涼。

  她狼狽地掙紮著想去關掉音響,這些東西不斷地提醒著她經歷的一切,那些她根本不想想起來的事。

  而她踉蹌走路的聲音驚動了睡在一邊沙發上的譚湛,他迷迷糊糊地抬頭,才看到林箏正站在他不遠處,表情略帶著痛苦的扭曲,正在大口大口的喘氣。

  「你怎麼了?」

  「關掉!關掉那個該死的音響!」

  譚湛有些茫然,但下意識還是按照林箏的要求關掉了音響。室內又恢復了安靜,一邊被同樣驚醒的雪納瑞發出低低的嗚咽。林箏這才脫力地放鬆下來。而也是這時,她才覺察出自己剛才的失態。

  「對不起。車禍以後我對這些都不大能面對。」她勉強擠出個笑,朝譚湛解釋。好在此刻天已經亮,林箏看了看掛鐘,已經七點,她朝譚湛道了謝,「那我先找房東去了,她應該已經起床了,我讓她開下門就可以回我屋子了。」說完,林箏也不等譚湛反應,就風一樣竄出了門。

  可惜畢竟就住在隔壁,兩個人很快就在電梯裡再見了。林箏問房東要了鑰匙後,迅速返回自己屋子收拾了東西,餵了她的小土狗,調整了情緒,吃了早飯,然後便風風火火拎著包趕著出門去星燦上班。

  電梯到了一樓,林箏邁了出去。她本來心情不錯,只是沒想到遇上了暴雨。林箏雖然有傘,但是面對這種風力強勁的暴雨,實在沒有什麼勝算,她隨便左右一看,都是那些傘被吹變形,或是腿上全部被裹著雨點的風打濕的。她看了眼自己腳上的鞋,還是上個月新買的,她可實在捨不得……

  「哎哎哎,等等!」林箏實在沒辦法,她內心掙紮了只一秒鐘,就趕緊伸出手,阻止了電梯關門,然後她又重新踏了回去,譚湛還站在裡面,正準備下到地下停車場。

  「譚先生早上好啊。」林箏朝譚湛溫柔地笑了笑,然後往譚湛那裡靠了靠。

  譚湛看了林箏一眼,除去昨晚的突發意外外,他並不想和林箏扯上什麼關係,他沒回應對方的問早,只是往電梯裡旁邊空的地方移了移。林箏有些尷尬,但到底做男友忠誠度測試早就練就了她的臉皮,她又朝譚湛靠了靠,笑得也越發燦爛了。譚湛一挪,她也就跟著挪,最終把譚湛擠到了電梯的一角,譚湛再也退無可退。譚湛走出電梯,林箏卻還半小跑地跟上來。

  譚湛終於有些忍無可忍:「你想幹什麼?」

  林箏朝他露出個討好的笑:「最近霧霾挺大的,污染也很嚴重……」

  譚湛這下倒是好整以暇了:「所以呢?」

  「所以我想,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責任低碳出行,減少尾氣排放,既然你和我順路都是去星燦大樓,那不如一起拚個車啊……」林箏露出感恩的表情,「何況今天大暴雨,這樣的天氣,好心的你,肯定會願意順路搭我一程的吧?」

  「誰和你說我好心了?」譚湛眯了眯眼,「而且就算拼車,現在拼車軟件那麼多,可都是要給錢的。」他看了眼自己的賓利,「我這樣的車價位一般還都比較貴。所以你是準備怎麼付我錢?」

  「我們好歹也在一棟樓裡上班,雖然你的工種比較高級,但勉強也能算半個同事吧……要這樣算的清楚嗎?」林箏轉了轉眼珠,提議道,「要不這樣,從今天開始,我給你最大的雞腿!最大的肉圓!魚刺最少的魚肉!最新鮮的蔬菜!你讓我免費拚個車,就這麼說定了!」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林箏一看譚湛按了汽車鎖,她就馬上麻利地開車門手腳並用爬了進去,一臉我就是不走了的耍賴表情。

  譚湛看了看手機,他也沒時間浪費,看了眼外面的大雨,也不再和林箏爭論,坐上駕駛位,啟動了汽車。

  外面是暴雨傾盆,車裡溫暖又舒適,林箏看著車外那些與惡劣天氣抗爭的人,心有慼慼地感覺到自己的幸運。

  譚湛也顯然注意到了車外的情況,他瞟了一眼林箏:「你真是運氣好。」

  「那是那是,感恩有你!」 林箏笑眯眯的,「不過話說回來,我好歹昨天幫你接生了你的狗,讓你的狗順利做了媽媽,你也順利做了爺爺,小小的要求順路搭車應該也不是很過分吧。」

  不說還好,說起這事,譚湛倒是想起了和林箏的那些新仇舊恨。

  他冷冷道:「雪納瑞生的是誰家的狗,現在你賴不掉了吧。一整窩的串串,有幾隻毛色和你家那條土狗一模一樣。難道我還應該感謝你?要是沒有你家的狗,雪納瑞根本就不用受生產的苦。」

  林箏甩了甩頭髮,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抵賴:「你也說我的狗是土狗了,土狗的特點就是大眾臉,大街小巷長得差不多的土狗實在太多了,毛色相同也不能證明就是我的狗的孩子啊!我可不敢隨便亂認,雖然我家是個土狗,但在我眼裡也是我的好夥伴啊,我能讓它就這麼隨隨便便喜當爹嗎?」

  林箏是打定了主意不承認,她想,譚湛總不至於去驗DNA吧?何況世面上有給狗驗DNA的嗎?

  譚湛被她的無賴打敗,也懶得再理她。好在很快就到了星燦,林箏道了謝,就跳下了車急忙朝大樓跑了。但她倒最終兌現了承諾,從這天開始,譚湛的套餐裡,每次都是讓人豔羨的最大的份量。久而久之,連之前因為怕沾染霉運而遠離譚湛的張萌都聽說了譚湛最近的人品爆棚,內心那個後悔……

  生活恢復平靜後,譚湛又開始一門心思撲到了工作上,他的目標自然瞄準的是「星燦在線」,為了確保能參與這檔節目,他一連準備了好幾個選題。從地震後災區捐款的莫名縮水,到網癮電擊治療的合法性,以及一起惡性醫鬧背後的真相;他做了長足的研究,甚至不惜在這樣糟糕的天氣裡一次次跑到事件當地進行取材。

  老徐拿到譚湛那幾份選題時,內心是忍不住驚嘆的,一個公子哥,不畏艱苦,也不畏採訪當地人的白眼和敵對保留,一步步,能做到如此,寫出這樣犀利又直擊要害的策劃案,從新聞的專業角度看,譚湛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有能力,又不恃才傲物,在短短的時間內,如此有新聞敏感地抓到了這麼多優秀的選題,每個選題也不僅僅是停留在淺層的表象,都能深入挖掘出不少東西。

  「鄭台,這個星燦在線,讓譚湛試試嗎?」這一下,連老徐也對譚湛的態度轉變過來,他主動向鄭台長提了議,「這次團隊裡的策劃案還有選題,不管怎麼對比,我都覺得譚湛做的最好了。」

  鄭台長卻不置可否,他又看了看譚湛的那份策劃,拿起咖啡抿了一口。

  「還要磨。」他的語氣有些意味深長,「他的履歷來看,他優秀家世也好,一路順風,幾乎沒有受過挫折,如果讓他這樣一路順風得到他想要的節目,幹勁他肯定有,但我怕萬一這期間他受了什麼打擊,不知道會不會對節目造成什麼滅頂的災難。還是要讓他先沉澱沉澱,他沒有主播經驗,也沒有直播過,就算在國外有過工作的鍛鍊,但國內的新聞工作不比國外,兩者之間差距很大,一下子給他『星燦在線』我也有些不放心,這幾個選題不錯,『星燦在線』倒是可以用。譚湛的話,你先把『藝術迴廊』給他做,讓他鍛鍊鍛鍊,也看看他承受挫折和壓力的能力。而且他這樣的出身背景,我也怕他沒有長心,不敢貿然把』星燦在線『交給他。」

  老徐點了點頭,他和鄭台長一樣,都是惜才的人,但身處在這個位置,除了惜才之外,還必須考慮的是怎麼用才。雖然都知道譚湛優秀,但他能堅守這個崗位這份工作多久,會不會不順心就撂擔子不幹了。說到底,大家還是怕他來星燦是玩票的。

  老徐從鄭台長辦公室出來,就針對新節目開了一場部門全體會議。分析討論了重點節目的方案和策劃案,哪裡有優勢,哪裡有劣勢,什麼可取,什麼不可取。會議的最後,老徐清了清嗓門,公開了大家都最在意的分工安排。

  「『星燦在線』由陳凱瑞負責,選題可以參考譚湛做的幾個調研,方向都很不錯;譚湛你負責『藝術迴廊』,選題張萌也做了個不錯的,剛才來不及討論,回頭我把資料拿給你。好,那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裡,散會。」

  陳凱瑞是星燦當紅的男主播,才三十出頭,外形自然也是英俊瀟灑的,平時運營自媒體也很有一套,因而民間「迷妹」眾多,外加本身是國內頂尖新聞專業畢業,還有一個法學的雙學位,為人溫文爾雅,在星燦電視台裡也一直呼聲很高。他本來負責一檔法治節目,這次調整讓他來負責『星燦在線』,明擺著是重用的意味。陳凱瑞在譚湛剛進星燦的時候,是頗有些忌憚和擔憂的,平日團隊裡對譚湛因而也頗為藏著掖著防著,但此刻他看著譚湛,頓覺揚眉吐氣,你看,啟用的到底是他。譚湛雖然各方面看起來都比自己優秀,但到底沒有經驗。

  譚湛對這一結果在不滿之外,更多的是愕然,明明剛才的內部討論裡,所有人都對他做的幾個方案和策劃頻頻點頭,瞎子也能看出來他為此付出的努力和交出的答卷質量,可老徐最後卻決定讓他去做「藝術迴廊」,而讓陳凱瑞接過了自己的選題,直接竊取了自己的「勝利果實」。

  「徐老師,我不明白。」藉著去老徐辦公室拿「藝術迴廊」選題資料之際,譚湛終於還是忍不住了,「我不想做』藝術迴廊『。」

  老徐慢悠悠地倒了杯水,語氣是難得的語重心長:「這是鄭台長的意思,你先在』藝術迴廊『鍛鍊鍛鍊,讓我們看看你的能力。我知道你覺得』藝術迴廊『大材小用了,可能也多少對我讓你複印文件,做一些小事心裡有點想法,但是很多事情都是從細微處見區別的,做好了每一樣即便你覺得微不足道的事,才能好好做大事。」他拿出了一沓資料,「這是張萌做的策劃,我覺得這個點很好,你先做幾期看看,第一期我看了下,就做這個林溪的專題吧。我們台裡正好2月新春有一台晚會,就是邀請那些知名音樂家參與演出的,媒體多少會關注,所以做一檔音樂家的藝術人生回顧也正好趁熱打鐵。我們定下』藝術迴廊『首期播出時間又正好是3月12日,林溪的生日。林溪又是難得的我們本城走出去享譽海外的大提琴家,又是年少早夭,粉絲眾多,其實挺有話題性。你可以找林溪的資料好好研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