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箏幾乎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家,隔壁已經完全搬空了,譚湛的痕跡彷彿完全被就此清除,連帶著她甚至有點恍惚地覺得,和譚湛的一切,都只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一個夢。
林箏的目光不自覺地掃過自己的櫃子,那櫃子裡正安放著那把知名的大提琴「舒曼」,曾經最為嚮往的大提琴,最為熱愛的大提琴,此刻卻變成了她的噩夢。
林箏餵了狗,麻木地做完了家裡的大掃除,努力不讓自己空下來,也努力不去想那些事,她又一次做了逃兵,又一次放了一浴缸的水,把自己泡進了浴缸裡。
失去了譚湛,彷彿失去了太陽,她開始覺得每一天都過得特別緩慢,尤其是每天中午在食堂裡遇到譚湛的時刻,他的身邊開始固定出現了唐瀲灩,他們在談論著她所完全不懂的新聞傳媒話題,偶爾連不苟言笑的譚湛臉上也會露出點笑意。生活在繼續,譚湛總有一天也會習慣於這種沒有林箏的生活,林箏想,大概自己也會,也會像戒毒一般強制地戒掉譚湛,然而愛情最過於痛苦之處,便在於已經嘗過了它的甘甜,便很難再回到獨自的孤單裡去,由奢入儉實在太過艱難。
但林箏也終究想要保留自己最後的尊嚴,她一貫是個驕傲的人,譚湛既然提出了分開,她便也不願再苦苦哀求,更何況對於無法鼓起勇氣面對過去的自己,她也沒有立場去挽留對方。
每天中午食堂的見面,便成了對林箏最大的懲罰,她明明能望見譚湛,卻再也不能對他微笑,也得不到他的微笑了。她只能克制自己的感情,像對待一個普通的星燦員工一樣,給他拿套餐,她不希望譚湛誤會她還在糾纏,因而之後她再也沒有像分開第一天那樣在套餐上給過譚湛優待,直到這一天。
譚湛像往日一樣去排隊,窗口接待他的仍舊是林箏,譚湛得到了兩塊大排。而當他愕然地抬頭看向林箏,林箏卻低下了頭。
譚湛開口道:「你給多了。你給了我兩塊。」
林箏這下終於沒法再裝傻迴避,她只能輕輕掃過譚湛一眼,眼神忽閃卻不敢直視對方,她害怕在對方臉上看到輕視。
「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在食堂上班了,所以給你兩塊大排也不會被開除了,對不起,不能給你什麼,謝謝你陪我這麼久,也很對不起,讓你對我失望了……這是最後一天在這裡上班,所以……」糾結猶豫再三,林箏終究還是在譚湛轉身之前,開了口,那位臨時請假的懷孕員工馬上就要回來了,林箏的合同工時間也到期了,這將是她最後一次在星燦看到譚湛了,也恐怕將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最後一次看到他了。自今天起,便是真正的告別了。
譚湛也聽出了林箏話裡的含義,他的手緊緊地捏著餐盤,動作用力到手背上能看清楚他崩起的筋脈,譚湛到底並沒有在心裡和林箏告別,他也很清楚自己即便決定離開,但每天中午能在食堂見到林箏一次,對他而言也是莫大的寬慰。她彷彿就是他的太陽,工作不順壓力過大的時候,彷彿只要看到林箏還在,譚湛便能奇蹟般的安心下來,他對她失望,但卻也希望她能過的好。
但沒來由的,譚湛仍舊覺得,自己的內心像是突然缺了一塊,很重要的一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壓抑住自己拚命想要回頭看林箏一樣的慾望,目不斜視地往前走。他很想相信林箏對於那些事有著苦衷甚至隱情,然而她什麼也不說,幾乎間接默認了一切,他終究無法如此長久地麻痺自己。
只能到此為止了,千里路他只能陪她一程,從此以後風雪豔陽他都不能再問。
但是生活還要繼續,週末的時候,譚湛把鄒琳約了出來,交還了她的雪納瑞。雪納瑞在幾個月的相處裡多少和譚湛也有了感情,尤其是那些新生的小狗們,更是黏著譚湛,而對鄒琳汪汪叫保持著警惕,譚湛心裡也有些不捨,然而這一窩小狗和雪納瑞,都會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林箏,他此刻實在無法再面對這些沾染著和林箏共同回憶的小動物。
鄒琳並不知道譚湛和林箏分手了,還一臉好奇地探頭探腦:「林箏呢,沒來啊?」
譚湛不想多解釋,只含糊地點了點頭。
「啊,這樣啊。」鄒琳抓了抓頭,「不過哥,為什麼我最近聽說林箏又開始接測試男友忠誠度的活兒了?你不管了?還是她偷偷在做?是不是最近她有什麼難處缺錢用了啊,你趕緊去問問,她可能臉皮薄不好意思和你開口,沒準有什麼困難呢。」
譚湛突然頓住了,他愕然地抬頭,這個剎那,他根本抑制不住自己想要對林箏近況瞭解的慾望,話到嘴邊,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硬生生壓制住了自己的問句。
這樣的行為就太過明顯了,鄒琳也嗅出不平常來:「哥,你和林箏,是不是出了點問題?」
譚湛無法再迴避,才克制著內心簡短地道:「嗯,我們不大合適。」
鄒琳實在有些意外,她認識譚湛這麼久,從沒有見過他對任何女生有過那樣的動情和維護,她記得他在日本看林箏的眼神,就像是林箏早已住在他心裡一般,滿滿的愛意和沉醉,她實在不相信,這樣動情的譚湛會突然因為什麼「不合適」就放棄林箏,在鄒琳的認知裡,自己的這個表哥從不在意別人怎麼想,也從不認可什麼門第或者階層不同而不合適這種理念,他對自己認定的事都堅持到近乎固執,那麼喜歡的林箏,怎麼可能說放手就放手?
鄒琳心中充滿了疑慮,但譚湛畢竟是她的表哥,她也完全不敢再追問,只好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哥,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參加Party吧,轉換轉換心情。」
鄒琳她希望自己和陳懇的朋友也能互相認識一下,因而和陳懇商量著辦了這個聚會,她心裡的算盤打得很好,先把譚湛拉去,等聚會氣氛好點,再慢慢套套譚湛的話,看能不能開解下。
譚湛自然是拒絕,然而最後還是拗不過鄒琳的堅持,被連拖帶拽地拉去了聚會。
但鄒琳的如意算盤還是落空了,不論她怎麼引導,她的這位表哥還是紋絲不動,怎麼也沒有開口的意願,幾次下來,鄒琳便也洩氣了,正值聚會上其餘朋友一一到來,她便只好先離開譚湛去迎接新來的友人了。
於是便只留下譚湛一個人,他只靜靜地看著穿著光鮮互相愉快攀談的人們,隨手拿了一杯雞尾酒,獨自品味,而連這杯酒,都讓他想到林箏,想到第一次的見面,想到他潑她的那一杯酒。他低頭失笑了一下,林箏就像給他下了黑魔法,讓他都有些失魂落魄。
好在不多時鄒琳就重新過來了,她身邊除了陳懇外,還跟著一位男士,風塵僕僕的模樣,譚湛抬頭,覺得對方有些眼熟。
「哥,這是宋智!他今天可是剛從美國巡演回來,下了飛機就過來了哦,我才知道原來他是陳懇的好兄弟,這次說什麼也要跑來看看陳懇的女朋友,哈哈哈,搞得我超緊張的。」鄒琳大大咧咧的為兩人坐著介紹,「宋智,這是我表哥譚湛,現在在星燦電視台,最近他就在負責做林溪的專題節目,你們可以好好聊聊。」
譚湛有些意外,他知道宋智。宋智是一位非常有成就的青年鋼琴家,也是年少成名的典型,他十八歲嶄露頭角,便專心音樂,簽約了經紀公司,常常需要全球演出,而他也曾經是林溪搭檔最多的鋼琴家之一。
譚湛確實有次和鄒琳模糊地提及自己在準備林溪的專題,卻也沒有澄清過現在已經停止這個項目,因而面對鄒琳好心的引薦,他也很客氣友好地和宋智打了招呼。
鄒琳和陳懇見兩人已經互相認識,又調侃關照了幾句,便又轉身忙著招待其餘客人去了。
宋智倒是很活潑的一個人:「你要做林溪的節目?」他眨了眨眼,像是回憶,語氣也是有些唏噓,「我和林溪很早就一起配合練習過很多曲子,後來也一起出國去演出過,本來還約好一起再演奏一支曲子的,只是沒想到……她還那麼年輕,如果她還在,她一定會比我有更大的成就的,她的天賦太高了,就像是為了大提琴而生的。」
面對宋智的友好態度,譚湛總不能一言不發,他想了想,只好隨口問了個無關痛癢的問題:「林溪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宋智想了想:「她是個讓人很難捉摸的人,演奏時候,像是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魔力,她的音樂是有靈魂有內涵的,能激發出其他同台演奏者的潛力,她去世後,我沒有從其他大提琴家身上再感受到那種舞台上蓬勃的生命力和創造力。」宋智像是想起什麼一般笑起來,「但生活上她真是個奇特的人,如果不是站在舞台上,她可真是沒有一點古典氣質,你知道嗎?我和她有一次一起去荷蘭演出,她演出完了,竟然因為好奇跑去吃了荷蘭的奇幻蘑菇,就是那種有致幻劑的菌菇,吃完整個人high了,又唱又跳,抱著個人就要人家和她一起跳,然後還特別喜歡去阿姆斯特丹的紅燈區晃悠,對我說喜歡看好身材的女生,結果我們怕她一個小姑娘去紅燈區出事,只好集體跟著,幸好沒被好事媒體報導,否則成什麼了,音樂家阿姆斯特丹集體逛紅燈區?哎,也只有她想得出來……還特別喜歡看古典音樂圈的八卦,簡直是各個音樂家的糗事百科全書……」
譚湛有些驚愕:「吃奇幻蘑菇和逛紅燈區的,不是林箏嗎?喜歡八卦古典音樂圈的,不也是林箏嗎?」
宋智抬起眼,有些意外:「你認識林箏?」
譚湛點了點頭,他保留道:「因為要做林溪專題,我之前也採訪過林箏。」
宋智瞭然地點了點頭:「那你可能記錯了,吃奇幻蘑菇的是林溪,林箏是個乖乖女,她沒吃,不過她留下來照顧吃了奇幻蘑菇的林溪了。逛紅燈區的也是林溪,林箏不喜歡紅燈區的氣氛,她挺反感阿姆斯特丹的□□行業文化的,堅決不肯一起去,寧可自己一個人待在酒店。喜歡古典音樂圈重口味八卦的,就更不可能是林箏了,林箏對音樂大師們可是崇拜的很,林溪每次說那些八卦,她都恨不得打她。 」
「不可能,我記得非常清楚。」譚湛記得林箏說的每一句話,他甚至還記得林箏當時說自己吃過奇幻蘑菇時臉上那種驕傲炫耀的表情,她還那麼詳細地描述了吃完那奇幻蘑菇過後的感受,有些驕縱也有些可愛,那是譚湛一點點開始愛上她的最開始。
宋智愣了愣,不知道譚湛對這個細節為何如此糾纏,尤其他那種堅定反駁自己不相信自己的情態,這讓宋智有些小動氣,像是自己在撒謊一樣,他不喜歡這種感覺,言語裡也帶了點情緒:「荷蘭的行程,我一直和林溪在一起,我是親身經歷的,並不是道聽途說,林溪確實吃了奇幻蘑菇,林箏沒吃,我沒必要撒謊。如果你沒記錯,那肯定是林箏對你撒謊了。」
譚湛這才意識到自己激動了,抱歉地笑笑,他的腦內飛快的運轉,他似乎又抓住了一些細微的蛛絲馬跡,那是之前他一直覺得有所違和的部分。
「不好意思,可能是我記錯了。」他朝宋智笑笑,「我還有一些問題,請問林箏曾經想過放棄做大提琴家,而做一個花滑運動員嗎?」
宋智果然如譚湛所料般地搖了搖頭:「沒有啊,這是林溪的夢想,你又搞錯了,林溪有一陣突然迷上了花滑,天天拉著林箏去練習,但林箏的平衡力不是太好,摔了很多次,雖然最後也能滑,但她摔的太多有心理陰影了,要不是林溪硬拉著,她才沒興趣去滑冰,更別說以成為一個花滑運動員為理想了,那種不切實際的理想,一聽就是林溪這種人才想得出來的。」
「那林箏喜歡華夫餅嗎?」
「你說的是荷蘭的華夫餅嗎?羊角村那邊有華夫餅工廠,可以參觀也可以自己上手做,不過林箏不喜歡,她覺得那個太甜太膩味了,但林溪特別喜歡,林溪特別喜歡甜食,她以前有好幾顆蛀牙。」
「那吃烤山芋呢?也是林溪喜歡但林箏不喜歡的吧?」
宋智點了點頭:「對,林箏不喜歡甜食,烤山芋那麼甜,是林溪才喜歡的,而且林箏相對來說吃起東西來比較講究,她不喜歡吃路邊攤上的烤山芋的。」
宋智說到此處,有些奇怪:「不過這些細節對你做專題有什麼作用嗎?」
譚湛點了點頭:「這很重要,我正在試著理清一些事情。」他看了一眼宋智,朝他鄭重地道了謝,然後竟然拿起東西轉身就風塵僕仆地離開了。留下宋智對這個古怪的新聞記者詫異非凡。
「他到底是要做林溪還是做林箏的專題啊?」宋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怎麼問的儘是林箏的事?真是太奇怪了。」
而在宋智口中奇怪的譚湛卻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開車去了他認識的心理醫生朋友那裡,他在最開始和林箏一同去她和林溪共同老師朱黎明處拜訪時,就覺察出微妙的問題,他當時就覺得朱黎明講的都是反的,林箏完全並不是他形容的那種安靜乖巧文靜內向的女孩子,相反,她躁動、風風火火,滿口胡言,說謊都不打草稿,睜眼說瞎話,看起來反而更像是朱黎明口中形容的林溪……
譚湛心裡有一個猜測……而這個猜測最終也得到了他那位心理醫生朋友的證實……
「如果經歷過巨大的變故和刺激,是會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的,這種病還可能因為不斷的心裡壓力,激發一些偏執和強迫症行為,也會引發其餘的心理障礙,比如你說的情況就是很典型的,因為創傷太過巨大,並且其餘人都希望能活下去的是林溪,而不是林箏,潛意識裡,林箏就會覺得自己是罪人,也會自我麻痺,強行把林溪的愛好和經歷加到自己身上,造成一種自己又是林箏又是林溪的假象,麻痺自己既是林箏又是林溪,甚至更加嚴重的可能是,她會自我催眠林溪從來沒死,自我暗示自己就是林溪,死的是林箏,以此來減輕外界的壓力和內心的矛盾,以及對林溪死的愧疚和痛苦。聽你的闡述,她這種應該是非常嚴重的情況了……自我壓抑會比較嚴重,長久下去,容易產生精神方面的疾病,她的情況應該儘早就醫,也應該讓專業的醫生鑑定一下她的病情……」譚湛的心理醫生朋友分析完林箏的情況,便隨手拉開了抽屜,「對了,我上次去斯里蘭卡帶了一些不錯的紅茶,你要不要一起嘗嘗?」
「知道了。」譚湛卻用力地抓起了鑰匙,他的心理醫生朋友幾乎還沒反應過來,他就風一般地打開門出去了。
「哎!譚湛!我話還沒說完呢!你茶還沒喝呢!」
然而譚湛卻根本沒心情再坐下來安逸地喝茶了,他現在滿心都是林箏,歡笑的林箏、愁眉苦臉的林箏、豔麗性感的林箏、天真的林箏、耍小心機的林箏、狡黠的林箏……他無法接受她做出的事,但誰又說她在那段不健全的家庭關係裡不是受害者呢?因為林溪的優秀,父母就選擇了對林箏忽視,讓她做出犧牲,忽略她的天性、她的夢想、她的人生,以至於她最後終於在日積月累的壓抑裡變得扭曲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