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湛幾乎是懷著最為忐忑的心情敲開了林箏家的門。好在林箏還並沒有睡,只是已經換了睡衣,臉上帶了點毫無防備的睡意,見了譚湛,雖有些意外,但還是帶著笑意將他迎了進來。
林箏一邊去燒開水一邊對自己有些凌亂的廚房很不好意思,「剛才在做慕斯蛋糕,之前買了原料,今天突然想先試一試看看自己做的怎麼樣,放在冰箱裡冰一晚,第二天就能吃啦。」她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譚湛,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一些淡淡的憔悴和茫然,僅僅是這個樣子,林箏就覺得心裡也跟著難受起來,她的譚湛,應該一直是陽光而驕傲的,而不該是這樣。
「你今天有什麼心事嗎?」林箏端著熱水在譚湛身邊坐下,她輕輕地抱了抱譚湛,」沒關係,你什麼都可以和我說。」她又看了一眼譚湛,「是因為之前你說過的林溪的那檔節目嗎?」
林箏很清楚,關於這檔節目,明明應該需要很多素材的,但自從在一起後,譚湛卻幾乎沒有向她索取過任何林溪的信息,她也並非不能理解譚湛的苦心,他多半並不願意老是讓她回憶起往昔,也並不願意總是讓關注點落在林溪身上而忽視了她。
然而,她很想告訴譚湛,愛意是相互的,他能設身處地想她所想,她也願意為他去勇敢和付出,她誠然並不願意面對那段回憶和過去,但如果譚湛需要,她願意去回憶哪怕車禍裡最細緻最可怕的細節。
「如果你有關於林溪的一切問題,只要我知道的,我都可以回答。」林箏溫柔地看著譚湛,她拉住了譚湛的手,與他十指相扣,她並不擅長告白,但她愛譚湛。
譚湛盯著林箏,彷彿想把她此刻的模樣永遠的鐫刻在自己的腦海裡,他害怕一開口,一切都將改變。
然而有些事他無法違背自己的原則,再艱難,他也必須做出決定。
「林箏,我是有很多關於林溪的問題,你其實恨林溪是嗎?」
林箏睜大了眼睛,她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錯愕:「什麼?」
「我拿到了一段視頻。」譚湛不得不轉開頭,他無法去面對林箏受傷的表情,只是拿出了手機,他把視頻存進了手機,此刻便按下了手機上的播放鍵。
八年前的林箏便出現在他手機上,重複著譚湛一遍遍看到早就能背誦的刻薄語句。
林箏的臉上受傷的錯愕隨著視頻的行進漸漸變作慘白。
「林箏,這是你嗎?」
林箏顫抖著嘴唇,她神經質地站起來,彷彿想要急速逃離這個場景:「我去看看慕斯蛋糕冰好了沒有。我去拿給你吃。」
譚湛拉住了她:「你今晚才做才放進冰箱,不會冰好了的。」他盯著她的眼睛,「除了這段視頻,住在你原來住址附近修車店的一位老師傅,在你和林溪車禍後,多次和警察、媒體反映,在車禍之前一段時間,有一位和去世的林溪長相一模一樣的女孩,就剎車油路諮詢請教他,而只要剪斷剎車油路,車子的剎車就會失控……但當時沒有人相信他,因為你們遭遇車禍的車上的剎車沒有任何問題。可是無獨有偶,你們那次車禍開的並不是林溪的車,是你的車。你的父母在你們出事後想開走林溪的保時捷去變賣,卻發現剎車失靈,剎車油路斷裂,發生了一起小車禍,但因為沒引起什麼大問題,所以沒有人關注過。」譚湛強迫自己說下去,「林箏,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告訴我,這裡面有我需要知道的關聯嗎?」
林箏的眼神躲閃,她完全沒有直視譚湛,她渾身看起來都在顫抖,只一步步不斷地往後退,直至退無可退,她的樣子完全失魂落魄,差點被身後的雜物絆倒,譚湛眼疾手快拉住了她,才免於林箏摔倒。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神經質地重複著,像是這樣就能逃避。
譚湛從最初的抱有一線希望,到此刻看到林箏的反應,他內心只剩下巨大的失望,像是突然被人當胸剜掉了心臟,那顆還在為林箏跳動的心,此刻只留給他巨大的空虛。
「林箏,回答我。」譚湛深深地看著林箏,他祈求她能抬起頭,正視自己的眼睛,告訴自己,並不是這樣的,他誤解了,他並不瞭解事實,他甚至希望林箏能狠狠地生氣,為自己這樣猜忌而生氣,因為即便那樣,也比此刻她的不斷逃避和恐慌好,如果是自己誤解和聯想過度那該多好,就算林箏生氣到要分手,譚湛也不害怕,他會花上足夠長的時間去撫慰林箏,會把自己內心的愛意傳遞給對方,會不惜一切讓對方不再生氣與自己和好。但惟獨現在這樣不行,林箏一切的肢體行動都表示她對此的驚慌,尋常人遭到男友如此的猜測,如果不屬實,早就委屈震怒,然而林箏卻只是害怕和驚恐,她像是一個在多年前犯了錯誤卻終於被人突然抓獲的罪犯,她沒有解釋,因為她根本沒法解釋。
譚湛希望林箏能站起來激烈地反駁自己,然而林箏並沒有,她只是充滿惶恐和不安,臉色蒼白地坐在沙發上。
「林箏,回答我!告訴我,這只是個巧合!」
林箏終於在譚湛的聲音下看向他,她的臉上倉惶一片,她只露出一個悲淒的笑:「你相信這是一個巧合嗎?」她說完這句便不願再開口,只是呆呆地盯著地板,她的心下也一片千瘡百孔,然而她的痛苦和她的掙扎,她沒有勇氣告訴任何人,她心裡那長長的醜陋傷疤,實在花了太久才有了復原的跡象,她實在沒有力氣去重新撕開新鮮的血肉。
「你真的沒有什麼要解釋嗎?」譚湛的心裡還在微弱地期待著一個奇蹟,期待著一個轉折,「只要你說,我都相信,只要你不要沉默,不要就這樣默認了。」
林箏盯著地面,她的表情痛苦而壓抑,像是在進行最激烈的思想鬥爭,她太過用力了,連咬破了嘴唇都沒有意識到疼痛,而她的拳頭也緊緊握著,指甲深陷進肉裡,沁出血絲,林箏對這一切都渾然不覺,她的腦海裡只回想著那段視頻裡的話語。
「最討厭最討厭最討厭的就是林溪了,如果這個世界上她消失就好了,從不考慮我的感受,永遠覺得我為她服務和付出是理所當然,永遠她是第一位,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她更自私自我的人了。世界上有那麼多人發生意外事故死掉,為什麼不是她呢?」
她只覺得渾身冰冷,她的面前浮現出同自己一模一樣的那張臉,她無法面對那張臉,她彷彿再一次置身在那個雪天,那個她呼喚一切得到改變的雪天,她還如當時一樣無助而絕望地躺在雪地裡,任由鮮血橫流。
譚湛終究給了她最後的溫柔,他甚至不願意殘酷地將這一片片碎片拼湊完整。他只是點到為止,然而林箏並不傻,她終於抬頭看著譚湛,他的眼神寫滿了哀傷和沉重,林箏能從他的那雙眼睛裡,清楚地看清自己在他眼裡的樣子。
林溪的車禍確實是意外,然而在此之前,林箏已經確實憎惡並且恨著比自己耀眼的林溪,長期的壓抑下心理早已扭曲,她早問修車廠的老師傅學習了怎麼破壞剎車油路,並且也早已偷偷破壞了林溪車上的剎車油路,然而天算不如人算,在林溪駕駛自己的車出意外之前,她和林箏一同用林箏的車外出竟然先行遇上了車禍,陰差陽錯,林溪去世,而林箏昏迷六年後醒來。
林箏知道,這便是所有拼圖就位後自己的樣子。
林箏和譚湛彼此沒有說話,但彼此都清楚這副拼圖完整後的景象,譚湛甚至不願意去多想,那是遠比想像更為醜惡的現實。林溪的車禍確實是意外,林箏於這場事故,是無罪的,然而如果沒有這場車禍,她策劃的那些東西,是否仍舊會導致不可控的可怕後果呢?
剎那之間,他直面了林箏最為陰暗的內心,然而譚湛還是不能相信,他的林箏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她明明那麼陽光明明那麼燦爛,他的直覺告訴他她並非這樣的女孩,然而沒有任何正常人會面對這樣嚴重的指控而不為自己辯解的,除非她確實做了,因而無力開脫。
譚湛的內心夾雜著痛苦、絕望和後悔。他第一次憎恨起自己作為新聞人的職業病起來,如果他沒有想著多角度切入做節目,是否就不會遇到韓新宇,也不會和楊曉喬有交集,事態也不會像這般不可收拾一路引向血淋淋的現實。
因為探究到真相,譚湛反而產生了深深的矛盾和悔恨。如果不知道這些,是不是就會活得輕鬆點麼?真相對他而言真的有特別的意義嗎?與其清醒的知道真相而痛苦,或許倒不如糊塗的一直被欺騙下去。
「林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林箏極其吃力地搖了搖頭,她彷彿陷入了巨大的漩渦,她的世界天旋地轉,而她根本無法找到那個能夠站立的支點,比起譚湛,她的驚愕痛苦一點也不少,然而比起這些苦澀和難堪,更多的是夢魘般不願意退散的回憶。
她還需要更多時間去戰勝這些黑色的記憶,她近乎絕望地祈求時間暫停,好讓她能成長起來,足夠堅強去面對最醜惡最鮮血淋漓的現實。
然而這個世界上終究是沒有奇蹟的。
在長久的靜默和掙扎裡,譚湛還是開了口。
「林箏,如果你還是對這一切沒有個合理的解釋……」他的語氣艱澀而隱忍,「如果你默認這一切,我沒有辦法和你繼續在一起。」
即便是第一次如此深情的愛意,譚湛也無法接受因為愛意而矇蔽雙眼,而違背自己做人最為基本的原則,他沒有辦法接受一個內心充滿如此陰暗惡意的女孩,也沒有辦法對她曾經策劃的事視而不見,即便陰差陽錯,她所做的一切並沒有造成危害的結果,然而她那麼做了……譚湛從不強求自己未來的另一半擁有與自己同等的家世、學歷或者其餘什麼,很多物質的外在都是天生的,人沒辦法選擇,然而成為一個善良的人,卻是可以選擇的。譚湛對自己另一半唯一的要求,就是她必須是一個內心善良陽光的人,她可以貧窮,可以沒有學歷,可以只是個平凡人,但她應當是一個正直純粹的人。
林箏抬起頭,她的眼神帶了迷茫,彷彿仍舊沒有接受眼下的這一切,她求助般祈求地看著譚湛,輕輕喚他的名字,她的嘴唇顫動,然而終究除了譚湛的名字之外,她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即便是最簡單的否認也沒有,她只是面色慘白神情恐懼,彷彿等待著最後的裁決。
譚湛的心揪成了一片,然而他強迫自己站起來,強迫自己冷靜,強迫自己去和他愛的人做最後的告別。
「謝謝你陪我度過的這段時光。」譚湛說得艱難,他必須間斷性的停下來,才能壓制住內心的痛苦繼續下去,「我很開心,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時光,我的感情都是真的,但是林箏,接下來的未來,我可能沒有辦法繼續陪你走下去了。」時至此刻,譚湛仍舊不願意說出「分手」兩個字,不論怎樣,林箏此刻盛著淚光的眼神都讓他不忍心說出那殘酷的兩個字,用最溫柔的語句婉轉地說出告別,大概是他所能給她的,最後的溫柔吧。
「那把『舒曼』大提琴,我會把它給你,就當做是我給你的禮物吧。」譚湛頓了頓,他深吸了一口氣,「雖然也算不上物歸原主,但也是你一直想要的東西,希望你終有一天能重新面對這把琴,也能重新去彈奏大提琴。至於那些往事和真相,我不會去公開做什麼,但那是你自己的錯誤和責任,我不知道是不是涉及法律責任,但如果有,我希望你能自己去承擔。」
林箏不敢置信而絕望地看著譚湛,她知道自己應該出言挽回,然而此刻她卻說不出一句話,屋內明明開著暖氣,她卻渾身發冷到牙齒也開始發顫。
譚湛站起身,他轉開頭,不去看林箏,這樣才能狠下心來,「抱歉這麼晚打擾你,林箏,再見。」
隨著他的聲音,他的人影也隨著門關上而漸漸消失,而林箏也覺得彷彿隨著譚湛的離開帶走了室內所有的溫度。她坐在地上,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這一個晚上,往事用一種最殘酷的方式紛沓而至,像是海嘯的巨大潮汐向她席捲而來,那是林箏毫無還手之力的災難,她被迫在自己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迎接這一切,明明冰箱裡還放著準備明天帶給譚湛嘗的慕斯蛋糕,可林箏知道,譚湛不會再來吃這一口慕斯了,他的那句再見,就真的是再見了。
林箏雙手抱著胸,卻還只覺得冷,這種冷在她把自己泡進一浴缸溫熱的水裡時還沒有得到緩解,然而水裡還是讓她覺得安全,她把自己悶在浴缸裡,閉上眼睛,去逃避現實的一切,在水裡看不出她的眼淚,也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音,她麻痺自己般地躲藏在這溫水裡,直到臉因為憋氣而變得通紅。在瀕臨她憋氣的臨界點,林箏真的在那一瞬間,有一種自暴自棄就這樣死了的想法,她又想起來了噩夢裡的那個場景,擁有和自己一模一樣容貌的少女,用最惡毒最憎恨的語氣盯著她。
「你怎麼不去死?死的為什麼不是你?」
這個噩夢最終和譚湛那個視頻裡的現實重合,讓林箏的生活搖搖欲墜。
然而最終求生的本能還是戰勝了一切,在最後的極限裡,林箏猛得從浴缸裡直起身來,渾身濕漉漉狼狽而絕望地看著鏡子裡一片狼藉的自己,她麻木地看著自己的臉,彷彿在看陌生的另一個人。
真相是什麼?真相從不美麗,真相從來就是醜惡而陰暗的。
林箏強迫自己停下來,停下來去想這一切。
然而現實從不會因為睡一覺而改變或扭轉,第二天一早,她便發現譚湛已經走了,為了避免再見面的痛苦,他連夜搬走了,而他本就沒有在這裡租住太久,因而僅有的日用品早已打包收拾完帶走,人大概已經去上班了,現場只留了保潔公司在為他做房屋最後的清潔。
林箏站在重新變得空蕩蕩的門口,臉上像是還沒有緩過勁來的迷茫,在譚湛房屋內打掃的一位老阿姨見了林箏,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活,她朝林箏揮了揮手。
「小姑娘,你過來。」
林箏下意識茫然地走過去,才見這阿姨正指著靠在牆角的大提琴盒:「你是住在隔壁的,叫林箏的,對嗎?」
林箏點了點頭。
「這是譚先生讓我給你的,這個大提琴,他說一定要當面給你。」
林箏麻木地接過大提琴,她提過那麼多年大提琴,從沒覺得重過,然而此刻在她手中的「舒曼」,她卻覺得有千斤重,重的讓她一顆心都跟著下沉。
譚湛走了,留下了「舒曼」,他不會再回來了,他甚至連最後轉交「舒曼」,都不願自己再做。
林箏默默地拿起大提琴,她神經質地摩挲著琴盒,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她整個人都顫慄起來,然後她便像被燙到一樣縮回了手,她顫抖著把「舒曼」提回了家,擺在了客廳裡,然而剛轉身,她又折回來,打開櫥櫃,把大提琴塞了進去,直到所有大衣遮蓋住了琴盒,她才罷休。
這把大提琴,不論她之前多麼想要擁有,此刻卻完全無法面對,這是她的夢想,她的人生,也是她的恐懼和痛苦。
如果說譚湛搬走林箏還能繼續麻痺自我,那到了中午吃飯時候就完全沒有辦法了,原本每天都會笑著來找他的譚湛,過了他平日一貫的飯點,竟然還沒有出現,林箏即便心裡悶悶地知道譚湛就算來吃飯,也不會再來找自己也不會對自己微笑了,然而心底裡到底還存了點微弱的期待和擔心。
他為什麼沒有來吃飯呢?是工作太忙了嗎?還是只是不願意見到我?
然而很快,林箏終於等來了她的答案。
譚湛還是來了,然而這一次,他並不再是獨自一個人前來,他和其餘幾個男女同事一行,有幾個是熟悉面孔,在那次譚湛的生日聚會上見過,林箏還有印象的便是唐瀲灩。
「一份A套餐。」輪到譚湛打飯的時候,他並沒有露出什麼異樣,只是用對待陌生人的冷然態度報出自己想要的菜色。
林箏也是直到這一刻,才這麼清楚地意識到,譚湛離開她了。她強忍住眼淚,還是為譚湛挑了一份排骨最多肉看起來最棒的套餐,垂下眼睛,遞給了譚湛。她根本不敢看譚湛的臉,那張英俊的她熟悉的臉,她怕只多一眼,自己的眼淚就會滾下來,她開始有點慶幸食堂給每位工作人員配備了帽子和口罩,這樣已經能最大限度地掩藏林箏臉上難過的表情。
譚湛接過套餐,他看了一眼那份套餐,他知道林箏為他特意挑過了,然而他終究還是忍住了內心同樣的痛苦和難耐,並沒有再看林箏一眼,也沒有道謝,就像對一位完全陌生的食堂工作人員一樣,拿著套餐離開了。
旁人並沒有注意,但是唐瀲灩卻細緻地捕捉到了這個場景,她非常敏感地嗅出了這其中蘊藏的信號。
譚湛和林箏分手了。
唐瀲灩的心中充盈著努力抑制的激動,在她得知譚湛竟然和林箏在一起時就憤怒不甘的心,終於安定下來,她看了眼走在她前面的譚湛,重新露出了笑容。
為了確認般,她笑了笑,聲音柔和道:「要不要等林箏一起來吃?我看她也快結束了,我去告訴她我們坐在這裡?」
果不其然,譚湛沉吟著搖了搖頭:「不用了,讓她自己和她的同事一起吧。」
唐瀲灩細細分辨譚湛說話時臉上的神情,幾乎可以斷定,譚湛應該是剛分手不久,他在她提及林箏名字時,臉上還會閃過細微的失望和難受,然而這都不要緊,唐瀲灩幾乎有些揚眉吐氣地看了一眼還在窗口裡忙碌的林箏。
就她這樣在食堂了做臨時工的灰姑娘,怎麼可能能和譚湛長久地走下去的呢?門不當戶不對,就算長得漂亮,新鮮感過去,譚湛這樣的男人,終究會恢復理智當斷則斷的。
她笑了笑,溫柔地和譚湛聊起了工作的事,此刻大概是最適合趁虛而入的時候了。
「聽說你『藝術迴廊』第一期要改專題內容?」
「嗯。」
唐瀲灩故作可愛地睜大了眼睛:「為什麼呀?第一期不是要做那個去世的天才大提琴手林溪嗎?我聽說你之前都已經花了大工夫蒐集了很多關於林溪的資料了,連實地都去找人採訪了好幾回,花了這麼大的前期準備,就這樣直接放棄嗎?何況第一期節目播放時,應該正好是林溪生日左右吧?噱頭足,收視率一定不會差的。」
「除了車禍之外切入點太平面了,拓展不出太大的深度和寬度,我想換一個人物做專題,更能引發些思考和討論的。」
「林溪的節目其實也能挖掘很多呀,她不是有個雙胞胎姐姐還是妹妹的嗎?叫林什麼來著的,據說車禍後昏迷了好多年醒了,你可以採訪她啊。一對雙胞胎,一個是天才大提琴家,一個卻是泯然眾人的女孩,可以從女孩子的角度來做,其實也可以做的很細膩的呢,比如同一個家庭裡命運卻截然不同的雙胞胎。」唐瀲灩是真的非常設身處地的在為譚湛想,她露出溫柔無害的笑容,「女孩子之間那種細微的對比心你可能把握不準,我最近正好挺空的,可以一起幫你呀。」
她自認為自己提出的建議非常具有吸引力,建議的切入角度也十分有可操作性,然而譚湛卻絲毫沒有露出感興趣的表情,他對林溪這個話題似乎諱莫如深,顯然並不願意多談。
「不用了,謝謝,我已經和老徐匯報過,會改成其他人物選題。」他用寥寥幾次結束了這個話題。
唐瀲灩也是聰明人,她見譚湛對林溪不願多談,便也笑著自然地轉移了話題,而隨著話題的轉移,她敏感地覺察到譚湛的情緒也漸漸好了一些。
她想,大約是在林溪這個選題上遇上了些不愉快,男人嘛,自然不喜歡回憶令自己碰壁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一廂情願的分析根本不是譚湛所想,她也完全無法分擔譚湛內心的迷茫和矛盾痛苦。
一夕之間,譚湛做出了最難的兩個決定,第一個,離開林箏;第二個,放棄林溪這期專題;前者是他的愛情,後者是他的職業理想。
在昨晚決定與林箏分開後,他不得不馬上面臨第二個抉擇——是否繼續做林溪這檔節目,尤其是在他深挖掘到這麼多信息資料的時候,如果放出林箏這段視頻,引出林箏對林溪複雜的感情,進而引申出對二胎子女家庭是否有過於偏愛一個子女進而引發另一子女心理失衡的問題,即便不曝光林箏對剎車油路動手腳的行為,對於此刻越來越多的二胎家庭而言,都有很大的探討價值,尤其還附帶著林溪本人的知名度和傳奇度,而如果不顧忌林箏,完全把手頭所有的資料都公之於眾,譚湛幾乎不用想,也知道這將成為一檔轟動的專題,他幾乎可以憑藉著這期節目一戰成名。同行業人的欽佩、觀眾們的讚歎、社會的討論度,這所有他渴求的一切,都將因此變得唾手可得。甚至做這一切都根本不違背他的價值觀,他只需要像每一個稱職的新聞人那樣,如實直觀地將那些合法合理取得的素材公開,留給觀眾們自行去評判即可。
這樣做能夠成就自己,成就自己的職業前景,自己的夢想,然而也絕對會徹底毀掉林箏的人生。譚湛能夠對自己新聞的真實負責,他能夠確認自己用最中立的方式公開線索,然而並不是所有媒體人都有這樣的道德操守,他們也不像譚湛這樣瞭解林箏同情林箏愛著林箏,在他們的口誅筆伐下,林箏只可能永遠被定義成一個歹毒的陰暗的女人,林溪的粉絲也不會放過她,譚湛幾乎可以預見林箏為此將收到的辱罵、攻擊甚至人身威脅,她將永遠永遠失去開始一段新生活的可能,她會被釘在恥辱柱上,被直接殘酷的剝奪掉改正自己年少時錯誤的機會。甚至只公開林箏那段視頻,好事的林溪粉絲多半也能摸出點細枝末節,這段視頻,或許也已經就足夠成為她們討伐攻擊林箏的東西了。
譚湛內心裡渴求著新聞傳媒圈同行的認可和讚賞,他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撼動自己的夢想,而直至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年輕時候的認知到底還是天真,他到底還是忽視了愛情的力量。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能讓他甚至在夢想的實現面前止步。
他不願林箏因為這期節目的播出而受到傷害,不願意她早年的傷口被揭開,不願意她活在人們探究鑑定的目光裡,即便她做過那麼過分的事,譚湛還是想給她最後的保護,在某種程度上,他理解她憐惜她,他希望她能夠正視自己的內心後反思認識到錯誤,希望她至少得到一個改正的機會,而不是被輿論壓力逼迫著去做出什麼決定,她理應也有燦爛的人生。
為此,譚湛放棄了林溪這期專題節目,他無法接受曾經做過那樣事情的林箏,但他仍舊選擇給予林箏最後的保護和溫柔。他的職業理想總有機會再實現的,然而一旦繼續做這檔節目,林箏的人生卻沒有辦法挽回了,在自己的職業前景和林箏的人生之間,譚湛選擇了後者。
放棄唾手可得的職業前景,這看起來相當沉重,然而譚湛卻從未覺得自己做出過如此輕鬆的決定,他想,如果林箏能因為這一次而正視自己擁抱未來,去誠實的面對自己和過去的錯誤,這意義比自己的職業更為深遠和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