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迷霧散去我們將別離

  我坐在電腦前一直喝水,眼睛盯著電腦屏幕卻心不在焉的,邱晗進來找我,叫了好幾聲我都沒反應過來,還把杯子裡的水給灑了。

  「傾心你怎麼了?」邱晗奇怪,「沒生病吧?」

  「沒,沒有。」

  「蕭總讓你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時宇鋒來了,似乎對我們的策劃挺滿意的。」

  我現在最聽不得的就是時宇鋒這個名字。他聽到我說喜歡他,他心裡該怎麼想,他會不會笑我?

  「傾心?」

  「啊?」我回神,「哦,我這就過去。」

  經過大辦公室的時候,好幾個人扭頭看我,交頭接耳。身為八卦黨忠實的一員,我當然猜得到他們肯定在說之前我和孫浩寧在樓下吵架的事。在公司裡,我和時宇鋒的緋聞本來就鬧得人盡皆知了,現在又把孫浩寧攪了進來,給他們茶餘飯後添了不少樂子。

  我懶得理會,快步上樓去了蕭總的辦公室。

  時宇鋒正坐在沙發上喝咖啡,我敲門進來,他看了我一眼,我不敢和他對視,於是選擇性失明。「蕭總,你找我?」「嗯,你昨天送給時總的策劃他已經看了,時總很滿意,就按照這個方案設

  計吧。」

  時宇鋒放下杯子,說:「旖旎居位於寸土寸金的黃金地段,能在這裡買房子的人品味要求一定很高。文小姐在策劃案中所提出的歐式設計,很高檔也很符合這個階層的品味。文小姐,我們去旖旎居看看房子的結構,差不多就可以畫設計圖了。你覺得呢?」

  「你覺得好就行。」我躲開他的目光。

  蕭總很開心:「傾心,那就辛苦你了,你跟時總去看看吧。」

  「嗯。」

  我嘴上答應得很爽快,心裡卻是一百個不願意。我還納悶呢,昨晚時宇鋒和凌真離開的時候已經快九點了,他回家後難不成還熬夜看策劃?也太拚命了吧!這可苦了我,我現在巴不得離他越遠越好。

  「傾心。」時宇鋒叫我。

  我結束了神遊,一看,原來已經走到樓下了,時宇鋒的車就停在邊上。他以前一直文小姐文小姐地喊我,剛才在辦公室也是,現在突然叫我傾心,我聽著特別不習慣。

  「你還不上車?怕我把你賣了?」

  「我又不值錢。」我斜了他一眼,開門上車。

  一靜下來我就喜歡折騰手機,開機的時候,跳出了一連串來電提醒,孫浩寧半夜三點多還給我打過電話。他昨晚一定也沒睡好,我忽然有些後悔之前跟他說的那些話。我這人一發起火來就沒腦子,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我根本分不清楚。

  仔細想想,孫浩寧對我的確夠好了。他初中去加拿大,半年前才回來,我溺水後消沉了好一陣子,他都像親哥哥一樣照顧我。可是現在我們之間隔著文訴意,我預感,我和他之前或許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了。

  大約過了二十分鍾,我和時宇鋒到了旖旎居小區門口。我探出頭從車窗往外看去,單是小區公園就比一般住宅區要高檔很多,不僅遍植各種名貴的花草,還有人工湖泊和假山,遠遠看去就像一幅油畫。

  時宇鋒說,後面排屋都是有人住的,前面幾排單元房要按照統一的風格簡單裝修一下,就像化妝上個粉底一樣,等到房子賣出去了,業主還會再按照自己的喜好加以改進。我聽著覺得真麻煩,有錢人就是事多,愛折騰。

  「你覺得怎樣?」進屋後,時宇鋒問我。

  我掃了一眼,這屋子比照片上看到的還要寬敞許多,三室二廳,還有衛生間、廚房、書房、儲物室,尤其是衛生間,比一般人家裡的臥室還要大。

  「挺寬敞的,」我說,「看完了,我也該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車去吧,反正挺近的。」我現在就像是做了虧心事,一聽他叫我傾心就渾身不自在。

  時宇鋒湊近我:「你故意躲著我?」

  「哪有,」我強裝鎮定,「我幹嗎要躲你啊,我又沒欠你錢。」

  「文傾心!」他突然變得很嚴肅,往前走了一步。

  我往後退一步說:「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問我,剛才我跟孫浩寧說我喜歡你的事吧?哈哈,我跟他鬧著玩的,他說我吃他的醋,我拿你當擋箭牌呢。

  你別往心裡去,別多想啊……」

  他沒收住腳步,還在往前走。我被他這一本正經的樣子給唬住了,他走一步我就退一步,退著退著後腦勺砰的一下磕到了牆壁,痛得我哎喲叫出聲來。

  「你……你要幹嗎?」我說話都哆嗦了。

  時宇鋒湊了過來,我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急忙扭過頭去,眼睛都不敢睜開。

  他他他……他不會是要親我吧?

  「你緊張什麼?」

  預料中的事沒有發生,我心一鬆,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時宇鋒一臉坦然地看著我,手上拿著一片樹葉。

  「你頭上的。」他把那樹葉扔給我。

  我手一揮,把樹葉拍掉,心裡嘀嘀咕咕罵了他幾句。

  時宇鋒嘴角彎起,笑著說:「晚上下班一起吃飯如何,順便可以把你的設計構思詳細說給我聽聽。」

  「我還要回去給雨點餵食呢。」

  「你會做飯嗎?」

  「會啊。」

  「你買菜回去做給我吃,就當是謝謝我把房子讓給你住。」時宇鋒一如既往的乾脆利落,提要求絲毫不先徵求我的同意。

  我猶豫了一下,點頭答應。誰叫他是時宇鋒呢。

  結果,後來我還是放了時宇鋒的鴿子,因為童珊。

  我早就料到童珊會來找我的,自從離開家以後,我掛了她無數個電話,以她的性子不跟我急才怪。其實也不是我不想跟她說話,而是我真的不知道我還能跟她說什麼。她嘴巴緊,我從沒指望能從她口中得到事情的真相,見了面卻無話可說,還不如不見,大家都冷靜一下也好。

  可童珊自然不像孫浩寧那麼好糊弄。估計她是掐准了我下班的時間,我一出寫字樓就被她攔住了去路,她不容我多說什麼,拉著我進了一輛出租車。

  此時此刻面對童珊,我顯得特別不自然,好多話堵在喉嚨口卻一個字都蹦不出來。

  倒是童珊先開口了,她盯著我,一本正經:「文傾心,你可不可以成熟點?」

  面對孫浩寧時能夠長篇大論的我在童珊面前就跟一個啞巴似的,好半天說不出話,我乾脆別過頭去看窗外來回的車輛。除了最開始童珊嗆我的那句話外,直到車子停下來我們之間始終是沉默的。

  下車後童珊帶我去了以前我們最喜歡去的一家茶餐廳,我心裡記掛著和時宇鋒之間的約定,根本沒有半點食慾,隨便點了一杯紅茶。期間我還不停地拿手機看時間,表現出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

  「我知道你生我的氣,怪我有事瞞著你對吧,」童珊說,「可是傾心你要知道,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那是怎樣?」

  「我們是為你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珊珊,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你有事從不瞞我的,可是現在……我也不是生你的氣,我只是覺得很委屈你知道嗎?我爸媽這樣,你和浩寧也這樣。那天晚上,我爸還打了我一巴掌,他以前都沒大聲跟我說過話。」

  我像倒豆子一樣把憋在心裡好久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童珊的表情很奇怪,這令我不得不相信,她是真的有什麼難言之隱。

  沒等我把話說完,我的手機響了,一低頭我就看見時宇鋒的名字在手機的外顯示屏上閃爍著。我的心像是一下子有了底,剛要接起來,童珊一把奪過我的手機,給掛斷了。這還不算,她瞪我一眼,直接給我關機。

  「你這麼著急,就是為了等他電話?」童珊先發制人,「別告訴我這幾天你是跟他在一起,你……」

  「沒有。」我堅決否認,「我自己一個人住外面!」

  在這個問題上,童珊也沒再多問。雖然我是住在時宇鋒的家裡,不過的確是一個人。這麼說也不算說謊,童珊對我知根知底,她也知道我不是個善於說謊的人。

  之後我的一顆心全放在手機上,又不敢當著童珊的面開機。只能慢慢地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有史以來第一次發現原來童珊也是個話癆,原來她也可以不停地說不停地說。她說我爸媽都很擔心我,我媽更是每天都要哭一次,聽得我心都酸了,恨不得馬上長翅膀飛回去。可一想到我爸打我時的那股狠勁兒,我又倔強地清醒了幾分。

  我和童珊分開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看到她進了出租車,我飛快地開機給時宇鋒打電話,另外萬分頭疼的是現在輪到他關機了。以時宇鋒的性子,被放了鴿子緊接著又被我掛了電話,他肯定氣得想掐死我。

  北京時間六點五十分,我像遊魂一樣在街上蕩了一會兒,然後去離這裡最近的超市隨便買了幾樣菜,打車回去。

  在路上我就想過了時宇鋒見到我時的各種反應,我都做好了應付的準備,唯獨有一點是我沒預料到的,而這個意外讓我在門口足足愣了一分鍾。正對著大門的客廳裡,雍容的婦人坐在沙發上喝茶,電視機開著,正在放新聞聯播。婦人聽到開門聲,回頭看了我一眼,對我笑了。

  她她她,她居然對我笑了。

  我繼續石化。

  使我從游離狀態回歸現實的是一聲貓叫,我恍然,雨點飛快地跑向我,在我腿上亂蹭。我的眼神從婦人身上慢慢移到地毯上,那塊被扯得亂七八糟的絨毛不用說我也知道是雨點的傑作。我的心咯登一下,又要大出血了,這可不是便宜貨。

  「是文小姐嗎?」婦人友好地向我打招呼,「你好,我是宇鋒的媽媽。」

  宇鋒的媽媽?我腦子裡一片混亂,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宇鋒的媽媽,哦,時宇鋒的媽媽……天啦,她她,她居然是時宇鋒的媽媽!

  「你好。」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傻乎乎朝她鞠了個躬。

  昨晚凌真從這裡回去,今晚時宇鋒的媽媽就找上門來了。我已經猜到了是怎麼一回事,估計是我影響到了凌真時宇鋒准女朋友的地位,人家使用親情戰略,向我示威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雨點……我是說我的貓,它比較調皮,把你們家的地毯給弄壞了,我……」我都快哭了,語無倫次。

  「文小姐太客氣了,一塊地毯而已,你住得開心就好。」

  「阿姨,我叫文傾心,你叫我傾心就行了。」

  時宇鋒的媽媽果然是貴婦,笑起來溫和得不像話,我都懷疑她究竟是不是興師問罪來的。

  「你的名字真好聽。你拿著這麼多菜,是要自己做晚飯嗎?」

  「是啊,哦,不是不是,我已經吃過了,本來是想自己做的。」

  「呵呵,你不用緊張,我只是順道過來看看。」她笑著走過來,接過我手上的東西,「我幫你拿吧。」

  我尷尬地應付著,眼角的餘光一直沒從那塊被雨點扯壞的地毯上移開過。

  我放了時宇鋒鴿子,掛了他電話,又弄壞了他的地毯,他會不會想掐死我?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開門聲響了,我回頭看見時宇鋒一臉錯愕地站在門口,眼神在我和他媽媽之間徘徊。此刻的時宇鋒在我眼中簡直可以用光芒萬丈來形容,他出現得真是太及時了,他真是我的救命稻草,就算等下他真的要掐死我我也認了。

  「你怎麼才回來?」我一開口,突然發覺這話怎麼聽怎麼奇怪。

  時宇鋒瞥了我一眼,語氣不悅:「這話應該我問你吧。」

  「好了好了,才回來就吵,你們這是怎麼過日子的。」時宇鋒媽媽這一句話像驚雷一樣劈中了我。

  很有效,我們果然不吵了。

  我這回真的要哭出來了,結結巴巴對這時宇鋒喊:「你趕緊解釋啊,我們……我們——阿姨你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時宇鋒沒什麼,真沒什麼。」

  他們兩個像看好戲一樣看我唱獨角戲,等我蒼白無力地解釋完,時宇鋒斜了我一下,一點要幫我說話的意思都沒有。

  「媽,你怎麼來了?」

  「沒什麼,順道過來看看你。」

  這道可真是順啊,都能直接通羅馬了。我心裡大叫阿彌陀佛。

  最後糊裡糊塗的,我也不知道陪著他們母子倆扯了什麼,時宇鋒他媽媽這尊佛終於肯移駕走了,我狠狠鬆了一口氣。

  屋子裡才少了一個人,感覺卻一下子空了好多好多。我賭氣似的坐在沙發上,等著時宇鋒解釋,可是老半天他都不開口。

  我急了,瞪著他說:「你是不是該跟我說點什麼?」

  「這話應該我問你吧。」時宇鋒挑挑眉。

  「你是不是只會說這麼一句話?」我火了,「你存心讓你媽媽誤會我跟你有什麼是吧,你明知的你那位凌真小姐不是個好惹的角色,現在你媽媽再來這麼一攪和……對,我是喜歡你,那又怎樣,關你什麼是啊。我喜歡你礙著你了啊!」

  說完我就後悔了。人說喝酒能壯膽,我這還沒喝酒呢,怎麼什麼話都說啊!

  我以為時宇鋒一定會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眼神看我,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異常平靜,好像早就料到我會說出這番話似的。用邱晗的話來說,這人冷靜得簡直就是一尊佛,此般境界不是我們這些凡人所能夠達到的。

  時宇鋒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我,我羞紅了臉,低著頭胡亂搓著雨點的毛,它被我弄疼了,喵的叫了聲,逃得遠遠的。

  「我……」我試圖說些什麼來緩和氣氛。

  不料一開口就被時宇鋒打斷,他說:「對不起。」

  我懷疑我聽錯了,時宇鋒他竟然跟我說對不起?

  「你欠我一頓飯,明天兌現吧,可別再放我鴿子了。」

  「那什麼,我……」

  「你早點休息,明天見。」

  大門砰的關上了,我卻還沒從剛才他那句莫名其妙的對不起中緩過神來。

  他對我說對不起,是因為沒有幫我向他媽媽解釋,還是因為我喜歡他他卻不喜歡我?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不是一個膽小的人,然而當那麼多事情突然而至,我才發現我其實很懦弱,除了逃避我什麼都做不了。

  那天晚上時宇鋒走了沒多久,我隨後就收拾東西走人了。他那句對不起頂多只是讓我覺得莫名其妙,還不至於讓我到落荒而逃的地步。如果不是因為凌真打來的那個電話,或許我仍然會心安理得地繼續在時宇鋒家裡住下去。

  老天爺可能是想給落魄的我配個淒慘的背景音樂,我剛大包小包出門,她就嘩啦啦下起大雨來了,我騰不出手撐傘,被淋得像個落水鬼。好不容易打到出租車,司機委婉地埋怨我不該把他的車裡弄得濕淋淋的。

  我在車上給邱晗打了電話,說要到她那裡湊合一晚上。邱晗很厚道地撐著她以前和前男友雨中漫步專用的大傘到樓下來接我。她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怎麼覺得你像是在過家家?

  「親愛的,我餓了。」我裝可憐。其實我是真餓了,今天晚上我只喝了一杯紅茶。

  邱晗衝我翻了個白眼,她和我一樣是懶蟲,在家從來不自己做飯,後來她給我煮了一包康師傅老壇酸菜泡麵,我一邊吃一邊跟她講我的心酸事。

  「我發現,」我喝了一口湯,說,「你煮方便麵煮得真好吃。」

  「別岔開話題,繼續說啊,後來怎麼樣了,你為什麼又從時宇鋒家搬出來了?這麼好的機會你可不能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啊。」

  「你才是鴨子呢!」。

  「好好好,我是鴨子,你繼續說。」

  我把剩下的麵湯全喝完,中途和邱晗貧了幾次嘴,終於把事情給講清楚了。

  「什麼?你你你,你個蠢貨,三鹿喝多了吧你!」邱晗一推我的腦門,「平時看你挺機靈的啊,怎麼遇到這種問題就犯傻。唉,其實男人都一個樣,你先表白就注定一輩子被他吃死,沒準最後還是你被他甩。」

  我突然想起,邱晗貌似就是倒追她前男友,最後被人一腳踹了。難怪她這麼激動。為了表示我的勤學好問,我很虛心地向她請教時宇鋒那句對不起是什麼意思。

  邱晗接連翻了三個白眼:「什麼意思?人家不要你喜歡他唄,還能有什麼意思!我覺得吧,他媽媽是個聰明人,以退為進,想讓你主動撤退呢。還有啊,人家的准女朋友,哦不,應該說是准老婆,都找上門來了,這事要是經她嘴巴說出去,毫無疑問你就是小三,懂不。」

  我懂了,這回我是真的懂了。敢情人家一家三口齊上陣,採用集體主義攻勢。

  「話說,這位凌真姑娘真威武,一下子就戳到你的軟肋了。」邱晗摸摸下巴。

  邱晗說得對,當時我的確被凌真給嚇壞了。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尚在奇怪這陌生號碼是誰的,她開門見山給了我一句:文小姐,如果聰明的話希望你不要再糾纏時宇鋒了,你也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應該明白當小三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當天晚上我幾乎是睜著眼睛到天亮的,一整夜我都在想一個問題:我跟時宇鋒算是徹底完了,還沒開始就要結束了。

  第二天我請了病假沒去上班。蕭總是個爽快人,一聽我身體不舒服,立馬假條一批,准許我在家完成設計稿。邱晗在旁邊大叫不公平,被我噎了幾句後她老老實實收拾東西去公司了。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如同喝了雞血一般,吃得少睡得少,手機二十四小時關機,時間全耗在設計圖上。等我終於把手上的工作結束,我感覺自己就像剛剛刑滿出獄的犯人一樣,總算見到光明了。

  為了犒勞我,邱晗又給我煮了一包康師傅老壇酸菜泡麵。不是因為我餓,我真覺得邱晗煮泡麵的手藝真是太好了,每次我都能連湯都喝得一點不剩。

  「喂,我說,這可是我最後一包泡麵了啊。」邱晗往嘴裡丟了一顆話梅。

  「下次給你買一打。」

  「親愛的,你就打算在我這裡隱居到死?萬一我哪天帶男人回家了,你這燈泡的瓦數也太高了吧。」

  我抬頭,撇嘴一笑:「你倒是先找個男人回來啊。」

  貧了一會兒,邱晗說不過我,開始轉移話題:「時宇鋒都來公司找過你好幾次了,你說我們是不是猜錯了,他可能真的對你有意思呢。」

  「我這幾天沒出門,皮膚白了好多呢,你發現沒?」

  「他問我有沒有見過你,我是多麼講義氣的人啊,打死不出賣你。」

  「等下我陪你去趟超市吧,我買三打泡麵賠給你。」

  「夠了啊!」邱晗吼我,「別裝傻充愣,姑娘你心裡一定偷著樂吧,看你這樣肯定對人家還是賊心不死的。有希望就趕緊上呀,你躲在這裡算啥啊,以前沒見你這麼膽小啊……」

  我甩頭走開,邱晗在後面叫我,問我去幹嗎。

  「上廁所!」

  晚飯後我還真拉了邱晗去逛超市。邱晗不想出門,被我連哄帶騙給拖了出去。

  「我想吃喜之郎果凍。」我說,「我好久沒吃了,特別懷念。」

  邱晗斜視我:「那你要不要吃旺仔小饅頭啊?」

  「要,都要。」

  「你這個變態。」

  「嗯,我變態,陪我去買吃的吧。」

  我們一路鬥嘴瞎侃,嘻嘻哈哈,連路人都為之側目。走到超市門口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躍入我的視線,我胸口一陣涼,腳像是被釘在了原地。

  「怎麼了傾心,你站著幹嗎?」邱晗推我。

  「媽……」

  「噗,乖女兒你沒事吧,你叫我媽?」邱晗爆笑。

  我沒理她。我媽正提著一大堆東西從超市裡出來,剛好看見我們。幾天不見她蒼老了很多,眼角的魚尾紋好像更深了。

  頓時,我心裡百感交集,又驚訝又內疚。從我家到這裡雖然算不上遠,但也不近。平日裡媽媽是不會跑這麼遠到這裡來買東西的。

  「傾心,吃過飯了嗎?」我媽衝我笑,看上去特別開心。

  我寧願她指著我的鼻子臭罵我一頓,她越是這樣,我就越難受。

  「吃過了。」我點點頭,「媽,天都快黑了,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媽媽笑了笑:「你奶奶想吃餃子,聽說這裡的豬肉比較新鮮,我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跑一趟,沒想到還能見著你。傻丫頭,你看你都瘦了,在外面一定沒好好吃飯吧。」

  我鼻子酸得不行,一吸氣,眼淚就啪啦啦往下掉。

  「你別哭啊,你哭啥?」邱晗急了,一邊幫我擦眼淚一邊跟我媽打招呼,「原來是阿姨啊,你好。我……傾心住我家的時候我連唯一的泡麵都讓給她吃了,我真沒欺負她。我也不知道她怎麼就哭了。阿姨您看,她……她這是怎麼了?」

  我哭得正煽情,聽到邱晗這話又撲哧一聲笑了,捂著肚子抽啊抽的。

  邱晗被我嚇傻了,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自言自語:「奇怪,沒發燒啊。」

  「你才發燒,你快燒死了!」我一把推開邱晗。

  邱晗不清楚我家裡的情況,自然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哭。我知道媽媽在家一直很操勞,但親眼看見她這麼辛苦我的心還是很難受很難受。

  「媽,我幫你拎回家吧。」我伸手去接媽媽手上的東西。

  她眉眼一下子舒展開來:「你是說,你要跟我一起回家?」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有人沖這邊大聲喊了句「文太太」。我和媽媽同時轉身,只見一位穿著很時尚的婦人從對面走來,一邊向我們招手。

  「文太太,真的是文太太啊?」她特激動地握住我媽的手,「沒想到剛回國就碰到熟人了,我差點沒認出你來,幾年不見你變了不少啊——咦,這位一定就是訴意吧,都長這麼大啦,果然是個美人胚子。」

  這一句「訴意」讓氣氛冷到幾點,猶如冰雪突然向我撲來。我回頭看見媽媽的臉色也特別難看。

  「方太太,她不是……」

  方太太打斷我媽,又拉住我的手笑道:「不是訴意?哦,那一定就是傾心了。你們兩姐妹從小就長得一模一樣,我見過的雙胞胎裡面還從來沒有像你們這麼相像的呢。」

  那一刻,我無暇觀察媽媽和邱晗的表情,但是我知道我自己的臉色一定難看到了極點。

  每一對孿生姐妹都是開在上帝花園中的兩生花。

  我的妹妹文訴意,從小就不是個安靜的孩子。我爸說,小時候我乖巧懂事,善解人意,而訴意的性子跟我正好相反。她外向活潑,是個惹事精,經常把奶奶氣得半死。

  孫浩寧可喜歡訴意了,才上幼兒園就嚷嚷著要娶訴意做老婆,結果有一次被訴意用蘋果砸了腦袋。爸爸說他們就是對歡喜冤家,似乎命中注定是要在一起的。只可惜天不遂人願,有些事情就算我們再怎麼未雨綢繆,都是無濟於事的。

  訴意的學習成績很好,她和我一樣學的是室內設計專業,可是天生叛逆的她說什麼也不肯聽爸爸的安排。她表面上應承著,填志願的時候卻偷偷報了外地的學校。即初中那次轉校風波之後,我們這對從小形影不離的姐妹在上大學的那一年再次分隔兩地。

  我和訴意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不謙虛地說,我們確實都是長得很好看的女孩。童珊說,追訴意的男孩子比追我的要多得多,可是她好哥們不少,男朋友倒是一個都沒有。她和孫浩寧從小青梅竹馬,想必對他也不是一點意思都沒有的。哪知道孫浩寧初中一畢業就舉家移民加拿大,等他回來時,物是人非,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半年前我和訴意出海去玩,在游輪上打鬧的時候雙雙落下海。我們都只會幾下狗刨,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情況下水性幾乎約等於零。訴意拚命把我往上推,後來我被救生員拉上了小艇,訴意卻找不著了。茫茫大海,最終連屍體都沒找到。

  我爸說我醒來後跟發了瘋似的到處找訴意,他們告訴我訴意已經死了,可我不信,非要鬧著去海裡找她。鬧騰了半天,又昏睡了過去。等我再次醒來,卻忘記了和訴意有關的所有事情。醫生說我因為太在乎訴意,接受不了她已經死去的事實,所以才會選擇性將這段記憶從心底刪去了。又或者說,根本就是我太懦弱,出了事只會逃避。

  爸爸媽媽怕我受不了打擊,一直想方設法瞞著我這件事。我的同學、朋友以及所有認識我的人幾乎都知道這件事,可是沒人告訴我,訴意的存在就這樣被硬生生地在我記憶中抹去了。而我也總算明白為何我的生活圈子總是被限制在很小的範圍內。

  一個月前有老同學邀請我去參加同學聚會,爸爸媽媽死活不讓我去,後來我偷偷溜出去了,結果在約定的酒店門口被童珊拉了回來。

  現在想起這件事,我也明白了他們一定是怕我從老同學口中聽到什麼。

  然而,無論他們怎麼阻止,這段我最不願面對的往事終於還是被殘酷地翻開了,迷霧散去,我心中的陰霾卻一直沒有消失。

  原來這才是真相,什麼私生女,什麼婚外情,全是我的胡亂猜測。訴意她根本就是我的親妹妹,同父同母的孿生親妹妹。

  上次文兮說我隔壁的房間是死人住過的,爸爸他們騙了我,那不是爺爺生前住的房間,而是訴意的。那跟我房間幾乎一模一樣的裝修風格,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的房間,虧我還是幹這行的,為什麼我一開始就沒注意呢。

  閣樓的門被打開,我看見和訴意有關的所有東西全被整整齊齊地放在裡面。

  她生前穿過的衣服,用過的杯子,還有照片,首飾……它們都靜靜地向我陳述著一切。

  爸爸說,我媽每天都要打掃一遍,這裡幾乎纖塵不染,比我的房間還要乾淨。我驀地明白每天晚上閣樓上的腳步聲和抽泣聲是怎麼回事了。不是鬧鬼,也不是遭小偷,而是媽媽在睹物思人。她不敢大聲將心中的痛苦宣洩出來,只有每天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會躲在這裡偷偷哭泣。

  我低下頭,悄悄擦掉眼角的淚水。

  牆上的相框中放著我和訴意的合影,照片上的我們紮著小辮子,一臉青澀對著鏡頭咧嘴笑,背景正是我家後院。

  我翻開櫃子裡的相冊,一頁一頁看過去,裡面全是我和訴意,有哭的,有笑的,有打鬧的……我們穿著一樣的衣服,梳著一樣的頭髮,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那位方太太說得對,也許再也沒有比我們更想像的雙胞胎了。我很感謝她,如果不是因為她,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我還有個孿生妹妹。

  我蹲在牆角,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掉。

  自始至終媽媽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站在旁邊陪著我掉眼淚。我爸和童珊站在窗口,他們的影子被拉得老長老長,正好投在我身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熟悉的音樂聲響了,我想起了那好像是我的手機鈴聲。

  這段時間我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差點忘了世上還有手機這個東西。出事後爸爸為了把童珊找來陪我,這才幫我開的機。

  我渾身無力,根本不想站起來去接電話。可是它一直響,沒完沒了,最後爸爸幫我接了起來。

  「嗯,這是傾心的手機……不好意思,傾心她現在不太舒服,不方便接電話……好,謝謝。」

  我也沒問電話是誰打來的,現在的我滿腦子只有訴意,再也容不下任何事情了。童珊走過來遞給我一包紙巾,她的臉色也很不好。

  「你一直想知道真相,現在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也該放下了。如果訴意還活著,她也一定不希望看見你這樣。」童珊輕輕撫拍我的背。

  媽媽說:「珊珊說得對,都已經過去了。其實只要你開開心心的,我們寧願你永遠想不起來這事。」

  她們想扶我起來,可我真的使不出半點力氣。雙眼一對上牆上的照片,淚水就止不住往外冒,跟噴泉似的。

  邱晗經常說我比較呆,過日子就跟過家家一樣。如今我總算明白,生活的複雜,遠遠不是過家家所能比的。一旦長大,我們的世界就再也沒有童話了。

  「傾心。」有人喊了我的名字。

  我低著頭,不想跟任何人說話。過了幾秒鍾一雙黑色的皮鞋出現在我面前,然後有人摸了摸我的頭。

  「傾心你別這樣,你醒一醒。」

  「浩寧哥……」我突然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我跑過去撲到孫浩寧懷裡:「浩寧哥,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是這樣啊?你告訴我,他們都在騙我,這不是真的。」

  「別哭了,這裡很悶,我們下去好嗎?」孫浩寧不停地拍我的背,像哄小孩一樣。

  我不理他,一個勁地自言自語。

  訴意死了,訴意已經死了……孫浩寧應該就是訴意喜歡的人吧?

  我貪婪地抱著孫浩寧,企圖從他身上找到訴意的氣息,可是除了那股鹹鹹澀澀的味道,什麼也沒有。那是我的眼淚。我一直哭,把孫浩寧的衣服都哭花了。

  雨點不知什麼時候跑上樓來,在我身邊喵喵喵一直叫。我不理它它就抓我的腳,也不知是餓了還是怎麼。

  有什麼事情從我心底浮上來,晃了晃又沉下去。我仔細回想,眼前如同閃過一道火花。我二話不說拉著孫浩寧跑下樓去。

  「傾心?」

  「傾心你去哪裡?」

  「我們出去一下就回來。」我應付了一句,加快腳步。

  剛出大門,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疾駛而來,在我們面前停住。我的心頓時一涼,時宇鋒從車裡下來,砰的把門帶上了。他臉色很不好看,輕輕瞥了我們一眼,開口喚我:「傾心。」

  我朝他點點頭,伸手去拉孫浩寧:「我們走吧,陪我去個地方。」

  「等等。」時宇鋒攔住我,「我想跟你談談。」

  「下次吧,我現在有很重要的事。」我沒有給時宇鋒再次開口的機會,直接上了孫浩寧的車。

  車子很快發動了,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時宇鋒站在原地,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變化,可是我卻沒來由地感覺他被陽光投在地上的影子好寂寥好蕭瑟。

  「你……要不要先下車和他說清楚?」孫浩寧問我。

  我舔了舔乾澀的嘴唇:「不用了,我們走吧,去天橋附近那家寵物診所。」

  方醫生放下手中的杯子,問我:「這麼說來,我之前見到的那個女孩是你的孿生妹妹?」

  我點點頭。

  我還記得,那時候他對我說,他在半年前見過一個和我長得特別像的女孩子,抱著流浪狗來找他看診。當時我並沒在意,直到剛才看見雨點,那些話從我心底冒出來。我幾乎可以肯定,那個女孩就是訴意。

  「那麼,你妹妹現在……」

  「她已經不在了。」

  「呃……抱歉。」

  「沒關係。」我說,「我出了點意外,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我來找你,是想知道更多關於我妹妹的事。還有她帶來的那隻狗現在在哪裡?我可不可以把它帶走?」

  我一口氣把想說的話全都說出來了。

  方醫生逗弄了一下關在籠子裡的一隻小貓,對我笑:「其實我和她也沒說上幾句話,抱歉,不能幫你什麼。她帶來的那隻狗被人領養走了,就是送她來的那個男人。」

  「送她來的男人?」我的第一反應是回頭看孫浩寧。

  在我的印象中,唯一能和訴意聯繫起來的男人就是孫浩寧了。可是我又想到,孫浩寧是在我出事以後才回國的,那時訴意已經不在了。

  「上次我好像跟你說過,送她來的是個很帥的男人,他把你妹妹送到這裡就走了。等到晚上我快下班的時候,他又回來這裡,說要領養那隻狗。」

  「一個男人,一個男人……」我反覆咀嚼著這句話。

  孫浩寧輕輕推了推我:「傾心,你沒事吧?」

  「沒事。」我回頭,「我們回去吧。」

  「方醫生,謝謝,麻煩你了。」

  「不客氣,希望你早點想起來。」

  回家的路上孫浩寧接到公司電話讓他趕緊回去,我不好意思耽誤他太久。

  可是孫浩寧堅持送我走進家門才離開。

  不管是不是因為訴意的關係,孫浩寧對我的確是好得沒話說了,親生哥哥也不過如此。在路上我就一直想,如果訴意還在,他能成為我的妹夫,那該多好。不過這也只能是想想,不會再有機會去實現了。

  我進門的時候童珊還沒走,她急衝沖上前拉了我,問我:「你跑哪去了,孫浩寧呢?」

  「他有事先回公司了。」我衝她笑,「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孫浩寧這傢伙居然讓你一個人回來?天都黑了他去公司做什麼!」童珊正要掏手機。

  我攔住她:「別打了,他剛才送我回來才走的。珊珊,我真的沒事,雖然還是很難過,不過我不會做傻事的,你放心。你們越是對我顧忌這顧忌那的,我越是會難受。」

  童珊瞇著眼打量我。爸爸媽媽也圍上來,朝我左看看右看看,確定我沒走火入魔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