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心樓是西玄京師第一大尋歡作樂的煙花場所。
由樓間大門而入,須得走上二十四階,往右轉是姑娘門,左轉是小倌門,二樓欄旁時有小倌、姑娘走動。燈燭輝煌,香氣四溢,十分好聞,好聞到全身洋溢著歡愉的心情,不知這種香味有沒有得賣?徐達心裡想著,同時硬著頭皮在眾目睽睽、悄聲無息的情況下,負手步上二十四階梯。
幸虧她膚色略黑,要不現在她要丟臉了。
鴇母早在徐達踩到第十階時,就被小倌匆忙地拉出來了。她愣愣看著徐達,喃道:「終於……到這一天了嗎?二小姐……你是來……」
「嗯。」徐達含糊應了一聲,面皮發熱,又下意識撫上腰間暗袋的同心結。
為了今天,她特地換上新的曲裾深衣,顏色繡紋比平日還要花稍,及腰墨發梳得如黑緞般,襯得本人十分美艷美艷——她是希望如此啦,盼對方先注意一下她小小的美色,再體認她叫徐達的殘酷事實。
鴇母一時間還沒回過神。歷代徐家姑娘找小倌理所當然,但在她這一代真沒遇過這事,前陣子還跟手下幾個紅牌猜測,這一代裡徐家二小姐締結親事的機會不大,很有可能來找小倌伴一生,哪知今兒個她就來了。
「請問……」鴇母清清喉嚨,委婉問道:「二小姐要幾個?」
她聞言,略略失笑。「一個就成。」
「一個?是定期換還是買終生的?」
要在這裡討論嗎?徐達畢竟是頭一遭,她內心含淚,表面裝大方,笑道:「終生的。」
「條件呢?」
徐達滿面通紅,咕噥:「我不要求……對了,年齡別太小。」她可不是要帶弟弟回家養的。一時間,她只覺得站在小倌廊上的男子全都灼灼望著她。
鴇母喃喃道:「這要求不高啊……」簡直是根本不挑剔了。她望望廊上那些對她猛使眼色的小倌們,她咳了一聲,轉回頭笑問:「二小姐,請問……今兒個就你來嗎?」
「什麼?」
「奴家是問,大小姐跟三小姐……將來會不會也來咱們樓裡,挑個好男子回家?」
徐達先是一怔,面上熱氣剎那盡褪,喉口微澀,心口有點痛。她笑道:「這我實在不清楚,平常也沒聽她們提起過。」雖然事事被兩位姐妹壓在下頭已經習慣了,但她沒想到連找個伴,也要看撿她們剩下的。
要是她們不成親,在此挑伴的話,她想今天她連個伴都討不到。她低頭思量片刻,小倌也不是她最後選擇,京師近日有一批乞丐要轉賣為奴,若他們不介意,倒是可以買一個回家,只是那讓父親面上不大好看,也要托請徐直在宮裡說個情面,將其奴籍身分撤銷,否則將來她不幸得亡,他就得繼續當乞討的叫化子。
思及此,放在腰上暗袋的手指放下了,她朝鴇母笑道:
「我不急。嬤嬤你騰個空房給我,我可以待到天亮,讓有意者好好想想。你別誆人,就明白地說,是京師徐達要的,要是新來的小倌不知徐達是誰,你也詳詳細細明明白白地說給他聽,不必摻一絲好話。畢竟要相處久,總是要心甘情願來得好。」她內心很堅強,所以一點也不會放在心上。
「好好……我馬上吩咐下去哈哈下去。」
徐達聞言,滿意一笑,又想了想,朝著小倌廊上的眾位男子有禮微笑。本來她是有些緊張的,但現在不抱什麼希望,反而心情輕松起來。
那些男子全都一愣,有的愣愣看她;有的愣後眸裡精打細算;有的直覺回以一笑又連忙轉過身,怕她以為他有意跟她。
徐達沒注意到那些目光,此刻她瞪著那有意無意站在陰影下的年輕男子,那個人是鳥家……
「二小姐,請。」
鴇母連說兩次,徐達才回過神,本要跟著她去空房,但右側的姑娘廊上傳來嬉鬧聲,她調轉目光,一怔。
「哎啊,今兒個是不是玩過頭了點?以往北瑭王爺還不至於如此啊。」鴇母低聲抱怨著。
徐達有些瞠目,看著那些衣衫不整的姑娘們吃吃笑著四竄,再看看那個蒙著眼玩抓鬼的華麗溫於意。她刻他府裡已經有十八位夫人了,再玩下去,十九跟二十就要一並產生了吧。
他納妾,沒有迎過喜轎,多半以喜宴昭告熟人,連專管質子事務的鳳羽軍都一並請了,喜宴上新妾不現身,有好幾次她都以為賓客只是單純來吃吃酒而已。
這時,他摟住一名美麗姑娘,曖昧笑道:「總算抓著了。你道,方才說本王要能抓住你,你允本王什麼?」
「咳。」徐達掩嘴輕咳一聲。那摟著的姿勢實在不怎麼雅。
本是蒙著眼的溫於意一頓,忽地拉下蒙眼布,往她這兒看來。他面露剎那異樣,脫口:「徐達?你怎麼在這?」
「王爺切莫擔心,不是夫人們托徐達來找王爺的。」
他神色還是有些古怪,看看她,再看看鴇母,最後落在這頭小倌廊上。他慢慢松開懷抱,問道:
「那麼你來是……」
「二姑娘是來找小倌的。」鴇母熱情地說。
「……」他著著實實怔了下,而後想起西玄徐家女子的特別作風。他哦了一聲,一時之間還回不了神,他又問:「你今晚無事才來?」
「今晚徐達無事。王爺,怎麼了?」
「你怎選定今晚來呢?」他不答反追問。
徐達雖覺他行為有異,但也不可能公開指著他鼻子說你管我。於是,她笑道:「天好,無雨,便來了。」
「……天好,無雨,便來了?」他細細咀嚼著,忽地撫掌大笑:「好!真是好啊!天好,無雨,便來了!果然是一生平穩順暢的徐達!」他笑得美目熒熒,不甚在意地推開又湊過來的嬌嬌姐兒。道:「今兒個不玩了,你去給我換間空廳。徐達,馬上走嗎?」
「……沒有。」
「那就過來吧。」見她動也不動,他哈哈一笑,主動上前拉過她。
徐達皺皺眉,回頭對鴇母道:「王爺有事吩咐我,我去去就返,你照清閒空房,我等到早上。」
溫於意聽見「早上」時,神色頗有啼笑皆非的意味。他拉著她來到一間小空廳,道:「去上壺酒跟幾碟小菜,本王不需服侍,一律撤了。」
一進空廳,徐達不動聲色抽回手。「王爺但請吩咐。」
溫於意撩過長發,面色愉快地坐在桌旁。「本來今晚我在弔念一位故友,不料你來了,既然如此,我就不弔念了。」
他說的話前後不通,她不予置評。
酒菜上來了,溫於意心情很好,對著送菜的姑娘笑道:
「你去跟清風說,本王今晚不去她房裡了。」他指著徐達,又笑:「並非本王留住徐達,而是她自個兒來找小倌的,約莫留到早上吧。就算嬤嬤立時替她找了小倌,今晚也是她的洞房花燭夜了。」
徐達聞言,看了一眼溫於意,再看看那小婢女。
小婢女垂首恭謹道:「清風姑娘說,哪有王爺來了,連見她一面都不肯?這要付出去她沒法做人的,還請王爺撥空過房吧。」
他抿抿嘴,揮手。「本王知道了,晚些就過去。」
小婢女低首退出去了。
溫於意笑道:「坐啊……這醉心樓裡的小倌你看上哪個,我幫你打聽打聽,看看他的人品、能力如何?」
徐達唔了一聲,依言坐下。
「嗯?哪位小倌兒?」
「……還不清楚。」
「怎麼會不清楚呢?要不,叫嬤嬤把那些小倌兒全招在大廳上,我幫你挑挑吧。我眼光說不得比你好呢。」他興致勃勃。
徐達雙唔了一聲,面皮一拉,笑道:「男女之事,總要心甘情願的好。我呢,是不怎麼挑人的,可我也不知人家挑不挑,索性,讓他們先挑吧。」
溫於意明顯怔了一下,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剎那,他面露百般惋惜,輕歎:「明明就是個大美人……」
「多謝王爺贊美。」
他瞟她一眼。「可惜,本王沒法也不願納你入房,不然……」
徐達笑道:「王爺別害我。這話要讓清風小姐聽見,我可遭殃了。他日清風小姐若成了十九夫人,那時徐達必捧禮過府。」
「她是什麼東西?連當本王足下的家妓都不配!」溫於意冷冷諷道。他一向對女人有禮,不出惡言,此次嫌惡之情毫不吝嗇展現,徐達眼觀鼻,鼻觀心,如入老僧境界。
他看她一眼,忽而失笑:「徐達,你看出來了吧?」
「沒有。」她喝了口酒,發現這酒還滿好喝的。
「她是北瑭間諜啊,徐達,連我都在她的監視之下啊。」他見她的手一抖,把酒潑灑出來。他心情愉快道:「現在你是要將這事往上提嗎?」
「……王爺多喝我了,喝醉了容易說渾話。徐達也喝多了,自然容易聽錯王爺的秘密。」語畢,她趕緊多喝幾杯,趁亂灌醉自己。
「老虎也是我招來的。」
「王爺,這酒不錯啊!不像是西玄出和的,是北瑭來的麼?」
「前陣子大魏質子府那賊也是本王搞的鬼,本意是瞧能不能絕了李容治。」
「原來,連醉心樓的小菜也這般好吃,不知廚子到底打哪來?」
「你再灌下去,就真要醉了。」
徐達手下一頓,朝他笑得燦爛。「這可怎麼好,我竟然連王爺在說什麼都聽不清楚了,我還是回房等嬤嬤吧……」
溫於意連挽留也沒留,狀似自言自語道:
「一百年多來,四國交換質子以表永不侵犯之心。會當質子的多半與皇位絕緣,但,不知道是大魏李容治太有野心呢,還是他養在大魏的門客太厲害,幾個月前,大魏太子失德,大魏皇帝一怒之下廢了他,本以為這只是一時,哪知忽然改立在西玄的李容治。」他看著她又坐回椅上,輕笑:「徐達,我到底哪兒不如李容治,怎麼我老覺得你對他甚有好感呢?」
徐達不好意思地笑笑:「王爺與大魏王爺在我心裡,都是非常好的皇族好人。只是徐達對於海產豐富的大魏總是好奇些。」
他嗤之以鼻,道:「難道本王連你一句真心話都討不到嗎?」
她暗歎一聲,輕聲道:
「徐達總是敏感些。徐達無能,遇上被嘲諷時,兩位王爺總是護著我。」她起身作揖。「角抵賽時,二皇子刁難徐達,幸有王爺跟大魏王爺在場,這才保全我,我一直惦記在心,只是……大魏王爺除護我外,不曾配合他人笑過徐達。」
溫於意一呆。
「五歲前,人人都待徐達好,人人都是面帶笑顏,從未對我有過一絲絲諷語。每每看見大魏王爺,總令我想起五歲前那些美好時光。」
「你……可知,我與他護你的目的?」
徐達笑道:「王爺今兒個是怎麼了?盡吐露些不該說的事。有些事,一直藏著掖著,不捅破,比較能給人美好的幻想。」
「原來,你寧願被騙,也不想離開一切啊。」
徐達微微一笑,「被騙的日子比較好過些。」難道要她天天哭著說這些人都在利用她嗎?因為她是徐達,所以好利用。從小到大,她不過是別人想利用的棋子罷了。有人以為她好誆,利用她入徐府;有人想借她結交皇室,這種事層出不窮。這就是她跟徐直、徐回的差別,她們只有利用別人的份兒,哪像她啊……
其實兩位質子王爺明裡暗底討好她,偶爾小小利用她,她不介意,質子在外,總是辛苦些,就連……就連那日遇虎,她心裡也知李容治早將自身保護得極好,就算她跟頭兒不願出面引虎,他也會使計利用她對京師的責任心。
她可能不是很聰明,但長年遇見的都是差不多的事,要說看不出來她也就太蠢了點。
說來說去,還是頭兒毫無私利地待她好,思及此,她心情振奮起來,這世上,總算還有一個明裡暗底都真誠待她好的人,所以,她對李容治他們的利用心態不甚介懷不甚介懷。
她聽得溫於意道:
「李容治怕是這一、兩個月就要回去了。」
那真是遺憾啊,她這麼想著。嘴裡笑道:「這可要恭喜大魏王爺了。」
「他是百年來第一個能以青年之身回去的皇子。為了這個皇位,他可是用心良苦。」溫於意嘲諷一笑,見徐達略顯好奇,他像個孩子湊前,神秘兮兮笑道:「徐達,你可聽說大魏祖制本是一王一後,亦稱雙王制?」
她笑著點頭。「我聽過,但只有在大魏最初是如此,後來的皇帝多少還是納了妃子,只是不如其他三國三宮六院罷了,我記得,這一代的大魏皇帝,一後十二妃,在大魏來說算是不少了。」
「正是。」說起他人的閒話,他一向樂在其中。他美目眨眨,笑:「祖制擺在那兒,要不要守,睦各人。但有一樣,大魏一帝一後,雙王制,皇子大婚前皆得潔身自好,庶子不得早於嫡長子,這規矩倒是各自有默契守著。在太子繼位前,各皇子身邊都有特殊小官記載他們的房事,以防太子早夭另立儲君等等,可惜大魏太子健壯得很好,直到這一次失德,這才讓李容治得了好處……」
徐達聞言,立即想到李容治身邊那個叫臨秀的侍從。
溫於意又笑:
「可歎李容治來西玄時不過少年,尚不及被指婚;可歎大魏如今留下個空殼子祖訓,潔身自好是為尊重另一皇后陛下,但如今誰還真正把大魏皇后當王上看待?可歎李容治天生就是個遵守祖訓的呆頭鵝;可歎一個男子身在異鄉有情欲之需時,還得小心翼翼,免得蹦出個庶子,最後只得走入小倌們……」他美目一瞟,瞧見徐達一口水酒噴了出來。
她連忙擦嘴,咕噥:「這我沒聽說過……」
溫於意哈哈一笑:
「他為人低調,也不似我快意人生,自然沒來幾次。但,只要有心人,就會將他的所作所為看在眼裡。徐達,你被排擠在權力核心之外,但出生徐家這種政治世家,怎會不知眼下局勢,只是平日你明哲保身罷了。你知道我最服氣你的是什麼呢?」
「王爺今晚話……真多。」
「我最服氣的,就是袁圖說你在西玄一世平順無能,你不隨他的話起舞,反而去學文學武強加自身能力。我聽你揭了火鳳榜,有心參選陰間將軍,本來我滿心遺憾,你要真成了陰間將軍,豈不性命有限?但,現在我又覺得你走上這條路,對你是最好,總好過被人徹底利用到死。」
那語氣真真切切的遺憾,徐達心知有異,一時間卻看不穿他言下之意。今晚的溫於意,不同平常,平常他打打趣,專道些五四三,似是真心又是假意,今晚卻是有意無意在暗示她些什麼。
不同的兩國人,相處點到為止也就罷了,溫於意身分太特別,說太多私裡話是犯忌的。
溫於意把玩著酒杯,揚笑道:
「儕我弔祭故友,正是想她在今晚入了他人陷阱,從此陷入朝堂漩渦,再也不會是過去那個單純的朋友。徐達,其實像你現在,就很好了,是不?」
她尋思片刻,始終抓不住他語中重點,只好為他倒酒,轉移話題笑道:
「王爺,還是喝酒吧。今晚我耳背,什麼都沒有聽到。」
他懶洋洋看她一眼,嗤笑一聲,長歎道:
「徐達,你就一點討厭。在你心裡,太過看重西玄,根本不把其他國家的人引為知己,那麼你又怎能怪其他人不真心待你呢?」
救命啊!
從未有這麼一刻,徐達這般狼狽,不,該說是,從未有這麼一刻,她這般受人歡迎。
幸得小倌館裡燭光不明,否則此刻她早已身陷狼群。她略略苦笑,聽得足音上階,她屏住呼吸。
「徐二小姐說是透個氣,怎麼一眨眼人便不見了?」兩名小倌結伴上樓找人,東張西望。
「莫不是被其他人帶入房了吧?」
「那可不好,好不容易有機會脫離此地,要讓人捷足先登,我不甘心。」
「聽說徐三姑娘少近男色,她將是西玄朝堂上重要角色,要能借二小姐這條路得識三小姐,這也是挺劃算的。」
徐達連連苦笑了,正是如此,瞧她傻呼得很呢,還以為今晚不會有小倌上門,哪知,來的有十人以上。
溫於意與她聊了大半夜,才心不甘情不願去清風姑娘那兒,她回房本要合個眼等天亮就走,哪知一推門,裡頭已有滿室的小倌在等她了。
有的是本就不喜男色,只是因貧而賣身,想借她脫離此地;有的想借她之門進入皇室或徐家,甚至想以她為跳板,引誘徐直或徐回。
她暗歎口氣,小倌們舌燦蓮花,但她不是傻子,怎會看不出呢?
等到那兩名小倌尋去它處,她才自隱暗處現身,垂著首沉思。難道,真要隨意挑一個?
她至今雖與情愛無緣,但也是認認真真想找一個人作伴。她要求明明不高啊,甚至有些殘疾也無妨,只要對方有點心思在她身上,肯給她一些溫暖,這也就夠了啊。
思及此,她有點死心了。
她聽見那兩名小倌又在樓梯下說著:「會不會漏掉哪了?」語氣似有再上樓一次的打算,她心一跳,實在不願再看著他們的臉,聽著他們說違心之論。
這兩名小倌之前對她產的是「二小姐,百聞不如一見,今日見你,方知京師謠傳太誇張……」等等,什麼沉魚落雁都出籠,與他們剛才的真心話差了個十萬八千裡。
這兩名小倌一踩上階梯,她連連打量四周。這裡只有一扇門,門縫下烏漆抹黑不見燈光,她心一狠,推門而入後,立即掩上門。
「你說她躲了?有什麼好躲的?明明眼下任她挑選,以後不見得有這機會啊。瞧,這最新版也沒人……」
「不會在這房裡吧?」
她瞪大眼,聽見木門竟然被推動,她直覺奔入內室,撩過床幔,上床一滾,撞上一具身軀。
「誰……」
床上有人啊!她驚訝,仍是滾過那人,翻到內側。她捂住那人溫溫涼涼的嘴唇,低語:「別動別叫,讓我躲躲,我沒其它意思。」
門輕輕被推開了。
「真沒人呢……」
「這間房好像是……快出去,她不可能躲在這裡!」
門立即被關上了。
徐達等了再等,確定他倆不會再進來,這才松口氣。她連忙松手,坐起。
「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騷擾你……」這是誰啊?小倌兒?還是來玩的大爺?
「你……」
那聲音粗啞,像受了風寒。如果是來玩的大爺,怎會沒人照顧呢?定是受風寒的小倌兒在休息,今晚才沒出現在廳裡。她更顯歉意,低聲道:
「我姓徐,那個……今晚能不能借我一躲?」
「……躲?二姑娘在躲什麼?」
她一怔。「你知道我是誰?」
「會入小倌館的女人只有徐家人。二皇子與太子對大姑娘素有好感,豈容許她入小倌門;三姑娘一心崇武,要挑小倌,約莫也要雙十之後,刪去這兩人後,只剩二姑娘了。」他掩嘴咳了幾聲。
她眨眨眼。「原來你們也會研究這種事啊……你叫什麼?」
「……我?」那聲音有點詫異。「難道你還……」
徐達有點尷尬笑道:「你別擔心,我不是要選你。你若不情願,我是不會亂來的。」她坐在床上,不小心碰到他在被下的手指,她一愣,下意識抓住他滾燙的手掌。「你看大夫了沒?」
「……還沒。」
「還沒?這裡的嬤嬤怎麼沒替你找大夫呢?」語畢,她覺得不妥,翻身下床。依她料想,眼前這小倌兒九成不是個顯眼人,這才招致嬤嬤冷落吧。「唉,我去找人請大夫來吧。」
他反手攥住她的手。「二姑娘,你不是在躲人嗎?」
「躲人哪有治病來得重要?」她苦笑。
他還是沒放手。「……不能找大夫……我不過這幾日過累才受點風寒……要是讓人知情,怕是會……病上加病,還請二姑娘不要請大夫。」
病上加病?徐達恍然大悟,面露深切同情。原來,小倌館也有內門,而且這病榻男子曾有過慘痛經驗,才會連生個病都怕人下毒藥。
她歎息,猶豫半天,柔聲道:「好,我不請,你先放開手,我替公子倒杯水吧。病中多飲點水,對身子總有點好處。」
那頭似乎也猶豫了一會兒,滾燙的手溫才自她手中抽離。她摸到桌上,倒了杯水,微嚐一口。是水,不是茶,而且這水還溫熱溫熱。
她暗松口氣,坐回床邊,又摸上他的手,讓他端著水喝。
「公子,這樣吧,你借我躲一晚,我照顧你一夜,如何?」
那頭又沒聲音了。
她連忙澄清:「我不會讓嬤嬤誤會。天一亮,我悄悄離去,不讓人知道你陪了我一夜……到那時,你還沒好轉,你把病征告訴我,我親自上藥鋪叫大夫抓藥,再差人送到你手上。雖然你我素昧生平,徐達也不是多好的人才,但徐家的底就在那兒,再怎麼不濟,我也不會害你的,你自可信我。」
「……二姑娘何苦貶低自己呢?」
他沒正面回答,她就當他默默同意了。她取過半空的杯子放回桌上,又回床邊,摸到他的額面,察覺他想回避,她立即收回手。
她聽門外又有人在走動,她心裡一抖,放下床幔,一步跨到床的內側坐下。
「公子莫慌,我只是怕突然有人進來,再者,你身子發燙,床幔還是放下的好。我不會對你亂來的。」語畢,她失笑。她把自己說得像是淫蕩采花賊似的。
「二姑娘既然來小倌館,就是來挑人的,怎麼避他們如蛇蠍呢?」
「唉,要挑總要挑個自己順眼、他對我也順眼的人啊。」她微微笑著,心知今晚不會有什麼順眼的人,更甚者,以後也不會有了吧。
她又碰觸到他的手,她笑歎:「公子請放心,我真真不會動你……我來小倌館找伴,也不過是想經歷一下人的一生該有的感情罷了,並非有惡虎撲郎之心。你可以躺下,我絕不欺你。」她心裡有點酸澀,卻還是笑著把他的手放進厚暖的棉被裡。
她感覺到他慢慢躺下,順道替他蓋妥被子,正要抽手,忽聽得他柔聲道:
「二姑娘切莫誤會……只是我……不曾跟姑娘家同床同被過。」那聲音有點別扭。
徐達一頓,嘴裡哦了一聲,應道:「若是公子對女子沒有興趣,那不曾同床同被過也不意外。」
「……我不喜歡男子。」
徐達又是一頓,再哦了一聲。滾燙的男人手掌在她手裡,她一時遲疑,鬼迷心竅地沒有放手。要是平常避她如蛇蠍的,只怕早就強調有多喜歡男子了,現在他澄清……是別有含意嗎?
這人說話斯文有禮,跟其他西玄人不大一樣,沒有銳角,令她感覺甚好。
方才聽那些小倌自我介紹時,老是喜歡比較來比較去,雖說是西玄人說話的特色,但,正因她時常被人比較,自然格外敏感些。
她該不該放手呢?他也沒掙脫啊……她臉頰微微發熱,又聽見他說:
「二姑娘,你挑選的條件是什麼呢?改日我聽見合適人選,定會替你從中接線,以報你今日照顧之恩。」
「……」原來他對她沒意思啊,是她多想了。
她慢慢松了手,面帶微笑。過了一會兒,她想起這裡頭黑濛濛的,就算不笑也沒人看見,但她還是習慣地帶著笑容。
她垂下眼。如果人生能再來一次就好了,如果再來一次,她在投胎前,一定要祈求老天給她最瀟灑的命。
如果非要這麼被人看不起的命,那至少給她灑脫的個性,不把任何人放在心裡。
哪怕只要徐回一點點的無情也好,不必在乎外人的看法,只要自己活得好,那就夠了。
「……二姑娘?」
他還病著呢,病人不是都寂寞?她記得,以前自己生病時,不至於像他一般不敢請大夫,徐家的兒女呢,誰敢怠慢?只是,那時她年幼,躺在床上寂寞得要命,每天看著門口,時時盼著父親出現來看她一眼。
至少,五歲前,她有不適時,父親會來探她幾次的,哪知五歲後生病只有自己一人……
病中寂寞她完全感同身受,甚至,還會有點可笑的恐慌,怕自己病死沒人在意,所以,從那時起她總是把自己照顧得妥妥當當,不想那樣的心情再來一次。
將心比心她是懂的。她柔聲道:
「我條件也很簡單。年齡別太小,面貌不拘,身家不拘,只要他明白跟的對象是徐家徐達就好。」停頓一會兒,她又笑:「當然,也不是要他跟上一輩子,約莫五、六年就好。就這五、六年他一心一意待我就好,之後,我不幸身亡,他也不必等我墳頭泥土干,就可自尋春天去。在我活著時,我也會一心一意待他,咳,平常我嗜吃海產,這他不能管,但他要嚴管我其它事也隨他,不瞞公子,其實我連求愛曲兒都准備好了。」
「求愛曲嗎?」
「是啊。」她笑得很開心,想起這陣子練得很愉快,因為她真的以為能找出一個心目中的好伴。
西玄男女求愛,多半是男人唱,表示愛此人護此人一生。她要求多,當然由她唱,她願在活著的時候只呵護只心愛此人,只求此人能真心誠意待她。
她深吸口氣,笑道:「公子呢?公子不喜男色,待在這種地方‘工作’是蹧蹋你了,你錢攢夠了嗎?」
「……嗯。」他含糊答著。
「如此甚好,早早脫離此處。它日你若在京師撐不下去,也可以找我徐達……」她一時也不知找什麼話題,只好反問:「公子心裡可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黑暗裡,躺著的男子明顯一怔,她等了等,以為他已經睡了,他才慢慢道:
「我沒想過……」
「沒想過啊。你是西玄人嗎?公子口音是西玄人,但又有點不像……」
「……我是在西玄住了許久的外國人……」
「原來如此,原來外國男子也有像公子一般斯文有禮……」一頓,她想起李容治也是如他這般。「公子來自大魏?」
「……嗯。」
「千裡迢迢啊,大魏男子果然濕潤如玉,你們大魏皇室的王爺跟你一樣,是個如月般明亮溫暖的男子呢。」
他遲疑一下,問道:「如月亮?」
「日陽會曬傷人,公子可曾聽過月亮會照死人?」她失笑。「只是個比喻而已,公子莫當真。這麼說來,公子將來是要回國挑大魏女子了?」
「……興許是的。」
「大魏女子不知生得如何?」
「……生得如何啊?」他終於有了笑意。「我離家之時才幾歲,還來不及思春就來西玄了,哪記得她們生得如何?我只記得,從小服侍我的宮……婢女們貌生柔弱,個子不高,身有香氣而已。」
聽起來很誘人啊。小鳥依人,正合男人的喜好,有幾次溫於意一聽大魏女子,那滿面是光,他還感慨西玄女子高了點,很鄙視她的身長。
論高,她當然高不過溫於意,但他主張女子的頭頂最好到他胸口,這樣一抱起來,下巴才不會抵得難受。
現在他光是想像,也覺得那小小的個頭真是很美好啊。
「聽起來,大魏男女都很好啊。」她想像著。
「二姑娘不妨出國走走,也許另有一番遭遇。」他暗示著。
這男子真不錯,竟勸她離開京師,另有一番新生活,她笑:「魚是離不開水的,我捨不得這裡。何況,這一來一去,路上會遭遇什麼?能不能再回來,都是問題……」
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此,正是她的願望。袁圖大師說得沒錯,她就是這個樣了,完全沒有轟轟烈烈開拓自身未來的期盼。
她聽見他咳了幾聲,回神,低語:「我替你再倒杯水吧。」
「不用。」他拉住她的手。「不勞二姑娘,我不渴。」
「那你也累了吧,不如閉個眼睡?」她才這麼說著,忽聽見門被推動的聲音,她一愣,再聽得有人道:「這裡沒人……」
她嚇了一跳,聽出這人正是小倌之一,再一定睛,隨著門被打開,床幔外竟有淡淡光暈。
她嚇死了,這些人在點燈找她嗎?太積極了點吧!她只是徐達啊,她這個跳板完全沒法讓他們跳。床幔是絲紗,要是燭光一照,她的身影必露。就算找不到伴,她也不想被人當跳板。
她倒臥極快,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道:「對不住,借躲一下。」她一掀被子,連頭也埋住。
他先是一怔,張口欲言,而後發覺她躲得太積極,把他的暖被搶了大半。他尋思片刻,握著她的手安撫地用了點力。找個伴,能找成像她這麼窩囊,他還是生平僅見。他聽見門口有人冷聲道:
「你們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