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公子!這裡頭烏漆抹黑的,我以為你們走了……」那年輕小倌一驚,連忙退出。「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只是想……徐二小姐是不是累了,借這房休息,我進來看看而已。」
「這裡頭沒有什麼徐二小姐。再來一次,我就告訴嬤嬤,讓她將你趕出去。」那門輕輕掩上,有個高瘦人影來到桌前,放下食盤。
「王……」
床上的人掩嘴咳一聲。「把藥放下就好,明月你先出去吧。」
那人連眼皮也不眨,抬頭望向合攏的床幔。「好,你記得喝藥,我回去休息了。」
「嗯。」
門再度被關上了。
徐達這才從被裡爬出來。她滿面通紅,亂不好意思一把。方才被裡熱乎乎的,全是他的體溫,她越過他下了床,低聲說:「多謝公子。」
「……不客氣。」
她端回桌上的藥。「這叫明月的,是你的朋友嗎?他送的藥能喝嗎?!」
「能。我全仗他照顧。」
「那……你能自己喝嗎?」她坐在床沿,有點不安心,又爬上床轉到內側,自嘲道:「想來我此次找小倌真是自討苦吃。」
他雙手已接過沉重的碗了,她遲疑一下,柔聲道:「這碗重,我替你捧著,你就湯匙喝吧。」
「……多謝二姑娘。」
她靜靜地捧著碗,嘴角微微笑著,感覺他一口口吃力喝著藥。她竟然一點也不討厭侍候他,她心裡歎氣,如果他能接受自己多好。
他有點像李容治,卻沒有李容治的算計。離人節是皇室質子,就算利用她,她也不會多說什麼,人各自有苦,但,這人,她真的很喜歡。
也許他沒注意,但自「見面」以來,他沒有一句任何貶低她的言詞,更沒有利用她的跡象。
這麼溫和的人,如果能真誠待她好該有多好?甚至,現在她就覺得他待她很好了,她這一生沒有什麼渴望,只要有個人肯陪著她廝守就好了。她嘴巴動了動,終究不敢唐突。
「嗯?二姑娘有話要說?」
「你……娘親生得何等模樣?」
他喝藥舉止一頓,道:「我娘親生得極美。」
那這人也該是長得不錯才是,她想象著。
他再道:「可惜紅顏薄命,她遭人陷害,拼死留下我一條命,後來……後來……」
「不想說就不要說了。」
他一笑:「這事大魏人大多都知情,沒什麼好隱瞞的。後來,有人翻了此案,但又如何呢?大戶人家勾心斗角不可能斷的,我命時時危矣,所以有機會出來,就出來了……」
「卻流落到小倌館裡?」
「……也可以這麼說。」
她思索一會兒,說道:「大戶人家,總是如此。要求平平安安,除非一家和樂無歧見。公子也不要太過難受,你就想,若論倒楣,西玄還有個徐達比你跟倒楣,好歹你家有個爭權奪利的名目,我呢,袁圖大師跟我也沒仇恨,就這麼丟一顆霹靂彈到一個五歲孩兒頭上,我豈不是更冤?何況……至少你娘知道你平安活下來了,我娘呢,臨死前我過的日子和徐直、徐回沒兩樣,她以為三個女兒都會很好,哪知有個女兒就這麼被霹靂彈炸到,只怕她在地府恨極袁圖大師呢。」
「……我們在比慘嗎?」
她聽他語氣自然了,一笑:「這叫苦中作樂。」
「我聽你提及許夫人,聲調裡極有感情。」
「這是當然。我娘在我五歲前便去世,那時還不知她次女不怎麼地,她生前一心一意待我好,就跟秦大……」
他看著她這頭方向,等著她下文。
她含糊道:「反正這世上,許多事就這樣了,運氣好的,要什麼都得是到;運氣不好的如我,連費盡心思想找個喜歡自己的人都難……對了,說起來,晚上我來小倌館時還看見一人……」
他皺眉。「什麼人?」
她沒察覺他的警覺,苦笑著:「這個人,運氣跟我一樣差。果然我父親說的沒錯,就算我騎馬弓射勝過徐直,手下筆墨勝過徐回又如何呢?真正出色之人,總是當機立斷,掌握當下機會。公子,朝堂上一夜翻雲是常事,可比大戶人家的勾心斗角。半年前烏大人因事入獄,一家三十口發配邊疆,獨生子留京為娼為乞。一世不得回籍平民。這事你聽過麼?」
「烏?」他想了想,道:「烏桐生?」
「是了,你理當聽過。烏大公子名滿京師,大好的前程就這麼毀於一旦,幾次我經過乞丐廟,總是看見他……總是看見他,他本該乞討卻又不在乞討,他的碗總是空的。貴族施放善粥,卻不見他來拿;有人丟髒饅頭在他碗裡,別的乞丐又搶走。我心裡老在想:我該不該上前?我跟他曾有數面之緣,以往他高高在上,如果我上前施捨,他要是將飯丟回我面上,下一次我可不知要怎麼做才好了,就這麼一猶豫,他……竟然就這麼走進小倌門裡。」她垂下目,歎道:「原來,我就是這樣猶豫不決,錯失了救他的機會。」
他沉默片刻,答道:「二姑娘,今日喚作我是你,他就一生留在這裡了。」
她一怔。
「若你沒有將他放在心上,是斷然不會觀察到如此細致。我想,若是徐大姑娘,怕是自始至終都不曾注意到這個乞丐;要是徐三姑娘,那就是各人事各人理,還談什麼注意?二姑娘心裡有算盤了嗎?」
「……心裡是有的,只怕他不肯受。」
「你不試試又怎知呢?」
她又是一呆。是啊,不試試又怎麼知道烏桐生接不接受她的好意呢?她是被拒絕到嚇怕了,所以很早以前就懂得察言觀色來決定自己下一步……她摸到腰間暗袋裡的同心結。
不試試……又怎知他不會改變心意喜歡上她呢?
就算被拒絕了……她也不是沒躲在角落裡抹過淚,再加一次也不會少塊肉。
沖動之下,她忽然放下藥碗,取出腰間暗袋裡的同心結,死皮賴臉地壓在他手上。
「這……」
「這是同心結,大魏來的,公子應該明白,你願不願意……我唱求愛曲給你聽?」
他黑亮亮的眼瞳定住,盯著她這頭。
她急促地笑道:「你可以考慮,不要著急。我雖然沒有才能,但,絕不會錯待你,你可以回大魏……晚個五、六年吧,我揭了火鳳榜,對陰間將軍勢在必得,年命不過二十五,在此之前,你陪著我……自是男女情愛的陪法,等我走後,你便將我名下宅子賣了,湊點銀子衣錦還鄉回大魏,這……也是好的。」她心跳是停的,像個黃毛丫頭緊張到輕輕發顫著。
尤其一見他一動也不動,沒把同心結當燙手山芋丟到她臉上,她內心狂喜。有機會、有機會!老天待她不薄的,待她不薄的。
「……我……只能有一妻……」
「公子別擔心。我沒要當你的妻,只是要你陪著我……沒要孩子的。我絕不會虧待你。」一頓,她又柔聲道:「我在活著的時候,絕不會教其他人再欺你害你,你娘親保下的命,接著由我保,保到我死為止,你不必有負擔,就是……就是盡量看看能不能喜歡我,好不好?」
彼端傳來好久的沉默,她還在微微發抖,很怕壓在他掌心的同心結被使力丟了。
我有比你硬的肩,我有比你寬的懷抱,你願不願靠著我……她默默念著,深吸口氣,話到齒間又不大好意思。
西玄求愛曲被人唱出,拒絕的人少有。她不怎麼信自己的運氣好到這田地,但,她還是想賭一賭。
「我……親親你,好麼?」她厚著臉皮道,語氣很穩,但美目睫毛一顫顫地如飛舞蝶翅,早就快被他隨時可能的拒絕嚇死了。
他沒有做聲。
她心一跳,慢慢地傾前,不小心吻上他光滑的鼻梁,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微微低些,碰觸柔軟的唇瓣。
他還燒著她知道,所以唇瓣高溫,並不是他心裡有熱情之故,但已經夠她心花朵朵開了,他沒有主動回吻,也沒有退開,這已是極好的了,極好的了……
她不敢在他病中亂來,紅著臉低語:「我唱求愛曲兒給你,好不好?明天一早我先贖了你,你可以先找地方住。跟我在一起,定會有人會諷你,到時你別介意……」
他動了動嘴,還沒說話,床幔忽掀,殺氣畢現。
徐達直覺越過他,以身護住他,手腕一擋,微地刺痛。來人帶匕首!
她不學武功,因為那種幾十年才大成的神奇功夫,必須天天苦練,她哪來的時間苦練,她跟各國皇子學的都是擊殺,她發現對方似乎使的是武功時,暗叫聲苦,第一時間擒不了此人,她就只能淪為刀下魂了。
她雙手格擋,聽得身後的人低喊:「別傷!自己人!」
不知他說的別傷,是指誰傷誰?但後面那一句她聽懂了,對方匕首停在她脖子前,她動彈不得,卻也沒有讓開的跡象。
「他是公子的朋友?」她問。
「是我朋友。明月,她是西玄徐家二小姐,你不能傷她。」
「徐達?她在王……在你床上做什麼?」
徐達連聽兩次「黃」,猜測他姓黃。這叫明月的,看來也是小倌館的人,方才端藥進來時,想必早就懷疑床上有他人,不動聲色的出去,再悄悄返回,此人又有一身好武藝……
她心裡好生遺憾。眼下局勢,各國細作探子到處潛伏,小倌館裡要有其他國的探子也無不可能。只是……
「你……」她回頭看向他,低聲問:「你是探子麼?」
「……不是。」
「他呢?」
「他……是我府裡的人。」
她寧可相信他的話。又笑:「那同心結呢?」
「……還在這裡。」
她聞言,歡喜得要飄上天了。她下了床,眉開眼笑朝那叫明月的人道:「以後你可以放心了,你家主子我保了。」這人真是忠肝義膽的義僕啊,為了護小主人周全,寧願身陷小倌館。
她盤算著自己銀子夠不夠,索性連這叫明月的也贖出去算了。她笑道:「我先去辦一件事,你顧著你主子。他說話連連咳著,定是難受得很,明早我想法子去弄幾帖補藥,補補他身子。」她笑得眼睛都瞇了,轉向床上的人,真心真意道:「黃公子,你要累了先休息,那求愛曲我回頭……咳,等你手下不在了我再唱,我會待你極好極好,你一定不會後悔的。」
語畢,她興匆匆地出房。足下如雲,都快飄起來了呢,她萬萬沒想到,會從失望轉到又有盼頭……比她想得還好。
她瞧,那位黃公子也不是全然無意的,陪個五、六年,他是肯的,他是肯的……
她遇上找了她一夜的小倌們,面帶萬般喜悅的笑容告知已經挑到人了。
那小倌掩不住失望,仍是咄咄逼人地問:「是誰?」
「是……」她想了想,他還在病中,萬一這些人去鬧他害他就不好,遂改口:「是叫明月的。」
「明月?」小倌瞪大眼。那個清清冷冷不賣身的俊秀倌兒?人家願意麼?
她又問鴇母的去處,小倌傻傻地答了。她笑著稱謝,花了些時間在鴇母身上,再轉到茶水間找到那位高貴清華的年輕男子。
「烏大公子!」
烏桐生正煮著茶水,滿手有著被熱水燙到的疤痕。他聽見有人喚他從前的姓,直覺轉身。
「大公子!我是徐達,這是你的賣身契!」她喜孜孜地自懷裡掏出單薄的紙,塞進他手裡。
剎那間,他的面色溢滿羞恥,連死了的心都想有了。
正尾隨徐達的小倌探頭一看,暗叫這女人好貪的心,不只明月討了,連個初入小倌門才在學習的奴才也要了。
徐達一鼓作氣,朝他笑道:「大公子,別誤會,我不是要你……不瞞你說,朝廷已經泛出火鳳榜尋找真正的陰間將軍。徐達已揭榜,對此將軍之位勢在必得,但,一份火鳳榜名下除了首位,尚需七名能士成一對。如果只有我一人前往,必會被淘汰,聽聞大公子文武名動京師,可否助徐達一臂之力?」
充滿絕望的面色一滯,他呆呆望著她亮晶晶的美麗眼眸。
「徐達雖不才,可是,如果有能人相助,成功機會大增。只是大公子因家事所累,須為奴僕,請大公子暫時屈就徐達名下,等到將來建功之日,陛下定會替大公子撤去奴籍。」
「……你……陰間將軍?」那聲音低低啞啞的,尚有幾分不真實感。「就憑你徐達?」
「再低下的人也有自己的夢想,大公子一定也有,是不?」她極其爽快地說,全身上下洋溢期待與興奮。
「……徐二小姐手下還有其他人麼?」
「我名下尚無人。大公子如肯屈就,那徐達必事事以你為尊。」她自袖袋裡取出木頭匾牌塞進他的雙手裡,緊緊扣住他的拳頭,直視他道:「這是朝廷頒的陰路過門令,一旦揭榜入試,生死自理,徐達自認無才,但也是有滿腔熱血……」她又咯咯遲疑道:「主若無能,底下的人是辛苦些,也許大公子有心投靠徐回……但徐回自幼與奇人異士相處,想來是沒有多余的空位……」
烏大公子沒有吭聲,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徐達又稍作猶豫,道:「陰間將軍活不過二十五,連同底下的人一塊死去,雖然有人說這些人是被請到地府作將軍士兵了,但,總是早死。如烏大公子忌諱,那就當徐達從未說過,請大公子務必仔細考慮,如果不願,這過門令牌就請差人送回我宅裡吧。」語畢,她想了想,又從袖袋裡掏出一袋錢硬是塞進他手裡,爽快地說了一聲告辭,便迅速離開茶水房。
今晚她實在快意至極,不但終於對烏家盡了心力,也尋得自己終生伴侶,經過那偷聽的小倌時,她掩不住朝他燦爛一笑,那小倌先是一愣,而後紅著臉低下頭,眼底抹過懊悔。
她喜孜孜地到廚房,親自盯著廚子熬了一碗粥,再端往黃公子房裡。她是不清楚世上喜歡的極致是什麼滋味,但今晚,她想,她得到了她個人一生裡最頂尖的快樂。
她像個傻子呢,她想著,仍是止不住的傻笑。真心真意哪,她都快忘了被人真心真意對待著是什麼感覺了……頭兒雖好,但畢竟已有親密的妻子,何況,她感覺嫂子對她不友善,她實在不願增加頭兒的困擾。
她來到房門,注意到門內有微光,她心一跳,本來沒有預料這麼快見到他的相貌的。
她抿抿嘴,想起那個碰觸的吻,像頭傻笑的貓兒。她正要推開門,裝得很無辜進去,先偷偷覷他一眼也好,千萬別嚇著人家……她忽聽得一句:「把燭火滅了吧。」
她眨眨眼。有點可惜了……
「王爺……」
她動作停頓。
「她還不知道我是誰,把燭火滅了。今晚,我留她過夜。」
「可是……今晚王爺在此避禍,若讓二皇子得知你留下徐二小姐,這對王爺回大魏,也許會另生不必要的枝節。」
「……她有可用之處。今晚她意外避開西玄二皇子的計劃,可見袁圖的話有幾分真實,此回大魏必多艱險,如果有個生來平順的人帶在身邊,對本王也未嘗不是好事……」那聲音還是風寒後的沙啞,卻已有那個大魏王爺與生俱來的平和語氣。
……原來……原來是……李容治啊……
原來……到最後……是美夢一場啊。她有些恍惚,忽然想起年幼一些事,許多人事物,一開始她滿心歡欣,到後來,都是一場空。
毫無例外。
每個人都在欺騙她、利用她。
可是,她不覺得方才那人是在騙她啊……他不是收了同心結嗎?還是,黃公子先走了?
她退後一步,怔怔看著這房門。她想確認,這間房是走錯的,真正的黃公子是在其他間。
燭火滅了。
「你先走吧,明天一早我要入宮見西玄女皇帝。」
「是。」
腳步聲接近,她仍是傻傻地發著呆,無法回神。
明月一打開門,見到笑容滿面正要推門而入的徐達。徐達詫異脫口:「你……明月?」
明月幾不可見的皺眉,估量她在外頭待了多久。她好奇地探探頭,似乎很遺憾沒有看到王爺的真貌,應該沒有聽見先前的對話才是。
「這粥燙得很呢,我先進去了。」
他避開身,讓她走進房。她嘴裡道:「黃公子,我想你只喝藥,說不得早餓了,就請廚子熬了粥,。我親眼盯著,沒問題的。」
明月目不轉睛打量著她一陣,才悄然退去。
她坐在床沿,空出只手輕碰他的額面。「還很難受嗎?」
「這點難受不礙事的,就是麻煩你些。」
「我替你捧著碗吧。」她柔聲道:「你可要多吃點。吃得多,身子就多些肉。肉多呢,就表示身強體壯,做任何事都方便些。」
他微微一笑,摸到湯匙,慢慢吃著。「你這話,挺像我娘會說的。」
「像你娘也不錯。」她笑著回答,一手托碗,另一手卻滑到被上摸索。
「在找什麼呢?」他輕聲問。
「……我在想,那同心結在哪去了?」
「還在我手裡呢。」
「黃公子如此珍惜,我真歡喜。」她笑著,等他吃了大半碗後,才走到桌邊,把碗放下後,微微弓身。
「二姑娘?」
她壓著好痛的胸口,深吸口氣,笑道:「這是老毛病了,這幾年很少犯過,可能是今晚我太高興了。」她含笑坐回床沿,盯著黑暗裡模模糊糊的人影。
她的黃公子,生得何種模樣呢?在方才之前,她想過千百種模樣,現在,好像想不出來了呢。
她笑歎:「公子,我有一事請問。」
「二姑娘請問。」
「如果今日徐直、徐回及徐達站在你面前,你會選擇誰的同心結呢?」
他不語。
徐達等了等,以為他不會答時,他終於溫聲道:「自是二姑娘的。」
她淺淺一笑,拉過他的手。他的拳頭裡尚握著她的同心結。她沙啞道:「公子也選擇了我,我心裡說不出的歡喜。我還記得,小時候,徐家名下有不少門客,父親是入贅,名聲遠不如母親,母親離世後,門客散了不少。那時徐回也小,卻已經結識不少奇人,那些奇人甘願居於她名下,令人驚訝的是,居然也有人想投靠我。公子,那是我還未有自知之明,心裡也同今日一樣歡喜,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我造成徐回的困擾。那些無才的人,以我為跳板,真正想投靠的是徐回。」她慢慢打開他的手掌,撫上那已有些溫熱的同心結。「今天晚上,我真的很高興,讓我遇上我心目中的黃公子。」
她要抽起同心結,卻感覺他的手掌動了動,似要握住它,但臨時又任她動作。
良久,他才輕聲道:「……為什麼拿走?」
她將同心結緊緊攥在懷裡,心口陣陣抽痛。她笑:「我左右思量,這同心結其實被我放了兩年,色澤有些褪了,改天我換新的再給公子。」
「……是麼?那……你不是要唱求愛曲兒?」
她咧嘴一笑:「在這小倌館唱給公子聽,那真是折辱公子,改明兒個等公子離開小倌館,我就唱給你聽。公子你還是早早休息吧。」
這一次他沉默更久,才柔聲道:「你不上來避一避?」
「不了,我在床邊就好……」她搬了個矮凳坐在床邊,笑咪咪地:「公子放心,我就坐在這裡看顧你,除非他日你我名分定下,否則我不會隨意將今晚的事說出去的。」
「……徐達……」
她打斷他的話語。「大戶人家總是辛苦些,說起來我運氣好些,家中無人關切我,由得我在外逍遙。他日公子衣錦還鄉,主握家中大權時,那時必是高處不勝寒,還盼公子多找幾個貼心人,才能時時顧著你的身子。」
「貼心人麼?」他輕笑,終是躺了下來,任著徐達小心替他拉妥被子。姑娘家天生柔軟的香氣撲鼻,幾撮發絲落在他頰面,他微微感覺到她平穩的呼吸聲,不再像先前那激動像要飛上天去。
她又坐回去,柔聲道:「睡吧,我顧著呢。」
那聲音,在他耳裡聽來飄飄遠遠的。驀地,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他感覺她明顯一愣,而後她平靜笑道:「公子怕我走嗎?那就讓你握著吧。」語氣再無之前的激情。她拉過錦被一些些,一塊覆住他倆的手,隨即合目養神。
他沉默地往她那方向看去,慢慢地也跟著合眸。
亮光烙進她的眼皮裡,硬是把她的意識從沉睡裡扯了出來。
徐達睡眼惺忪盯著床頂半天,才掩著呵欠坐起。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還蓋著被子,再微地探頭,房裡不但無人,且門關得妥妥實實的。
快近天明時,她故意讓自己半趴在床邊睡著。一睡百了,既可天亮看不見床上人的臉,也可讓他悄悄地離去,避免兩人難堪。
大魏王爺呢,她要不起,他也不會要她。
她伸個懶腰,覺得心情甚好。瞧,天大地大的事,再怎麼心痛也能熬過來的。她撫著胸口,至今還輕淺痛著,但她想很快就沒事的。
她攤開掌心,上頭還有她死死攥住的同心結,她盯著半天,本想將這結拆散,從此不作多余的幻想,但,她終究還是捨不得,把同心結收進腰間暗袋。
她以手梳了梳長發,隨意扎起,才出房門。一大早,整間醉心樓靜悄悄的,這時間,樓裡的小倌們都睡得熟了吧。
她一路通行無阻,直接出了小倌門,下了二十四階,看見鴇母,笑道:「嬤嬤昨夜麻煩你了。」
「二小姐真是讓咱們這裡搞得雞飛狗跳,差點連一般生意都做不了呢。」鴇母有些抱怨。
她笑道:「這真不好意思。對了,烏大公子人呢?」
鴇母一怔。「昨晚人早走了。二小姐,你不問你要買的明月嗎?他是咱們小倌裡數一數二的好貨色,這價錢可不是剛入門的奴才可以比的。」
徐達失笑。「你不說我還忘了呢,改明兒我再過來買吧。」這醉心樓還真是藏龍臥虎,各國探子不少呢,就算哪天這個嬤嬤跳出來說她是南臨的探子,她都能面不改色地笑說:我早就知道了呢。
也該感謝李容治,讓她真正死了心,要不,以後挑上個探子小倌回家,她就對不起西玄了。
她正欲離去,聽見鴇母咕噥:「今天不知怎麼了?街上軍兵不少啊……」
徐達聞言,足下仍是不停,出了醉心樓,正想徒步先回小宅,忽而看見街頭有人策馬逼近。
「徐達!」
醉心樓靠姑娘們的二樓窗子打開了,有人懶懶坐在窗邊看著下頭。
徐達咦了一聲,認出騎士是頭兒下頭的北軍士兵。
那人匆匆下馬,奔到她的面前急聲道:「為何你在此處?你可知,二皇子正在尋你?」
「尋我?有什麼重要事?」會尋她,應是跟質子有關。是哪位質子出事了?
「秦頭兒昨晚意圖謀刺三皇子,他最後見的就是你,廷尉懷疑你有共謀之嫌,正要請二皇子下拘捕令!」
她傻住,連忙問道:「頭兒怎麼可能去謀刺三皇子?這其中一定有人嫁禍啊!」莫急莫急,她告訴自己,天大的罪也要跑一跑流程,就算廷尉定罪,也得往上呈報,還有時間。三皇子?太子素來不合,頭兒雖傾向太子,但絕不可能干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來。
忽然間,她想起昨天頭兒欲言又止的樣子。如果當時她再仔細問一問就好了,如果當時……
「秦頭兒已認罪入獄。太子趕去獄中,卻被他重傷,聽說臂膀很有可能不保……皇上震怒下旨,由二皇子徹查!」
徐達心尖咯登一聲,啞聲問:「那三皇子呢?活了還是死的?」
「現下人還在皇子府裡不知生死,如今北軍暫托給二皇子。徐達,秦頭兒昨天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
二皇子不知生死,太子被重傷,頭兒又認罪!西玄皇室權力極高,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在西玄的,頭兒怕是沒活路了!徐達心裡亂成一團,眼下哪還有人能救頭兒……她驀地回神,叫道:「馬兒借我!」
她一躍上馬,使力踢向馬腹,直奔出街。
「徐達!」士兵大叫一聲,驚動醉心樓幾間窗子打開。
其中一間正是小倌門後明月公子的窗子。他略略開了一個縫兒,正巧看見徐達遠去的背影。
他再看向坐在姑娘門後一間窗台上的北塘王爺,北塘王爺也正目送著徐達。那溫於意沉浸在溫柔鄉一夜,卻不見一絲一毫疲憊。
明月輕哼一聲,對他在西玄放浪的行為甚是瞧不起,認定他遠遠不如他們的大魏王爺。
在西玄的大魏質子成為太子,想一路順順當當回大魏,得要西玄通融放行,雙方不論有什麼私下協議,都是北塘、南臨不樂見的。他們早查出半個月前那頭猛虎是北塘王爺指示放出的,但他們也只能不動聲色。
質子身在異鄉,本就得事事委曲求全。所幸,他們心目中的主上,將要回歸大魏,再也不必受異鄉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