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非常抱歉,但是我們不能讓您從這裡回去了。原因您應當明白吧?

  在本鄉的宅邸被岩切如此宣告後,侑希便被蒙上雙眼並被帶上車子。在開了約一個小時左右之後車子停了下來,他被拉著手從後座帶下車。然後又立刻被某個人拉住手臂帶著走了約五十公尺。接著他們走下樓梯,並且又往前走了幾公尺。「嘰……」侑希聽見了開門聲,感覺自己走進了某個房間。

  他終於在此處被解開了蒙眼的東西。侑希站在單調房間中央,因日光燈光線而眨了眨眼後,「請您戴上。」眼鏡從旁邊被遞了過來。

  「方才我先幫您保管了。」

  戴上接過來的眼鏡後,侑希重新看向站在身旁的男性,這才知道剛剛在路上一直拉著自己的人是都築。

  「由於沒有窗戶,所以您也許會覺得有點悶,但除此之外應該是沒有任何不便的。廁所在那扇門後。您也可以在附屬的一體成型浴室內洗澡。」

  侑希配合著都築的說明移動視線。房間大約有五坪大吧,是一間宛如個人牢房般的四方形房間。純白色的水泥牆壁,地板上則鋪著厚厚的灰色地毯。雖然沒什麼裝飾但似乎相當乾淨,也備有空調。雖然可以稱之為家具的東西就只有摺疊床和桌椅,不過桌上擺著兩瓶礦泉水、幾本週刊雜誌和報紙。確實是不到高級飯店的程度,不過感覺也具有商務旅館的設備了。

  雖然不曉得離死亡之日還有幾天,不過感覺到了他們想讓自己在那之前能儘量過得舒服一點的照拂。

  「飯菜我會讓底下的小弟送來,請問您有沒有什麼不能吃的來西?」

  面對都築這宛如法國餐廳經理般的詢問,侑希默默地搖了搖頭。

  「先跟您說一聲,我們並不會做出類似在飯菜裡下毒之類的舉動,因此請您放心用餐。我們會向附近的餐廳叫外賣,相當美味喔。」

  分不清這是玩笑還是認真的,都築以讀不太出其真意的面無表情說道。

  「還有,有件事情想要麻煩老師。」

  都築從西裝暗袋中拿出手機;感覺相當眼熟,原來是自己的手機。

  「能否請您用這支您私人的手機打電話給學校的上司,向對方說您從明天開始想要請假一段時間呢?」

  「從明天開始嗎?」

  「理由看您要用個人因素、或是用身體狀況不佳,什麼理由都可以。這點交給您處理。」

  都到了這個地步,現在才來反抗也是徒勞,於是侑希便乾脆地點頭答應:「我知道了。」

  「喂,請問是近藤主任嗎?辛苦了,我是立花。這麼突然真是不好意思,不過我有件事想特別跟您商量一下……」

  這突如其來的請求似乎也讓主任頗感困擾,但最後仍是不甘願地答應:『既然是身體方面的問題那也沒辦法了。』

  都築接過侑希掛斷電話後所遞出的手機,再次收進懷中。

  「非常謝謝您。」

  「可是,我想這種口頭上的約定是無法維持太久的……對方起疑心應該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而已。」

  雖然知道這是多管間事,但還是忍不住提出忠告。

  「只要能賺到幾天的時間,這方面的問題我們會妥善處理,所以請您不用擔心。」

  對方冷漠地如此回答,讓他感覺被潑了冷水。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意思就是說對黑道而言,暗地裡的背後手段是他們最拿手的吧。

  「話說,立花老師的雙親在五年前意外身亡之後,您就沒有可以稱之為家人的血親了吧?家鄉那裡也只有令尊那邊的遠房親戚而已。」

  都築的話讓侑希瞪大雙眼。沒想到他們竟然連這種事情都調查了──他感到背部有些發寒。

  但是仔細想想,要將一個成年男子不為人知地從這個世界上抹殺掉,這一點事前調查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如您所說,我沒有比較親的家人。父親那邊的遠房親戚,也已經斷絕聯繫快二十年了。對都築先生你們來說真是方便呢。」

  「因為要和親屬打交道實在有些麻煩呢──那麼我差不多該告辭了。若您突然身體不舒服、或是蓮蓬頭的水流個不停之類的,有什麼問題的時候請按這個呼叫器。小弟們都在一樓的。」

  對於侑希的諷刺完全無動於衷地直接避開的都築,最後說了這段話便離開了房間。

  和門啪咚一聲關上幾乎同時,地下室響起了上鎖的聲音。為了慎重起見,侑希走近門邊試著轉了轉門把,門把一如所料地動也不動。

  侑希就這麼站在門前左右張望,注意到門的左側有個邊長約二十公分寬的四方形小窗。裝著滑動式百葉窗片的窗戶,是頭勉強可以探進的大小。他苦思了一會兒這個窗戶的用途後,發現這是送餐用的窗口。

  真的就像監獄一樣。不過實際上──從構造來看,他覺得這應該是倉庫之類的地方。因為沒有窗戶,所以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情形。

  他探看了一下廁所和浴室(裡面完善地備有一整套的沖浴用品和浴袍),探索完室內一圈的侑希,脫下西裝外套坐到床上。他鬆開領帶並瞄了一眼手錶。晚上十點五十六分。

  雖然手機被拿走了,不過幸好還留有手錶。因為他認為在監禁狀態下完全不曉得時間的流逝,精神方面應該會很辛苦。

  「十一點啊……」

  現在,神宮寺是否在公寓焦急地等著自己回家呢?是否正為了過了門禁時間也沒聯絡的自己感到煩躁呢?寒冷的天氣中,門神般站在公寓前的身影浮現在眼前。因為那傢伙的頭腦明明就很聰明,可是某些地方卻有點笨笨的……

  「會感冒的……在屋裡等啦……」

  雖然知道神宮寺聽不見,但卻還是自吾自語地說著。

  「不過……就算他在等我,我也沒尅辦法回去。」

  嘆了口氣,侑希在床上一點一點地挪著屁股往後退。將背部靠上牆壁,雙手懷抱膝蓋。

  如果到早上都沒有回去公寓的話,神宮寺是不是會認為自己背叛他逃走了呢?

  反正再也無法見面了,就這麼被他誤會下去或許還比較好。

  自己什麼時候會被殺呢?

  若是考慮到神宮寺早晚會開始搜索自己的可能性,以都築他們的角度而言應該會想要在發生麻煩前儘早解決才對。這樣的話,就是今天晚上或明天早晨了。至少,自己在明天晚上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沉入大海裡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導出這個結論後,面對死亡卻意外冷靜的自己讓侑希有些驚訝。連照胃鏡的前一天都會變得淺眠、既膽小又怯懦的自己……

  不可思議地,並不害怕死亡這件事。

  當然一開始的時候非常震驚、眼前一片黑暗,但隨著時間的徑過,心裡也逐漸沉穩下來。也許,從知道「秘密」的那天起,心中的某個角落就無意識地有所覺悟,明白這一天遲早回來。而且,也可以認為若自己是為了守護一族的「秘密」而死的,那麼就不是白白地死去。如果自己的死亡這而保護了神宮寺的話,那麼就有所安慰了。

  擔負起這骯髒工作的都築他們,內心肯定也是很痛苦的。雖說是黑道,但應該也是儘可能地不想殺老實的一般民眾吧。所以自己完全不恨他們。

  就算自己死了也沒有太多人會感到難過,現在看來,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嗎?

  唯一的留戀是──

  (神宮寺……)

  如果自己死了,那傢伙會覺得難過嗎?

  都上過那麼多次的床了,他多少會為自己感到單純的自戀才對。可是,悲上馬上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去,下一次的繁殖期他也許就會找到新的對象──這次會好好地找個女生了──也說不定。

  即使腦中明白這是為了種族存續的本能,但胸口卻像受到擠壓般地劇烈疼痛。侑希不自覺地用力抱緊膝蓋。

  (不要!)

  不要那樣。不要他去抱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

  比起死亡,神宮寺抱緊其他人這件事竟然更讓自己痛苦。

  自己……是笨蛋。比神宮寺還要笨多了。

  竟然在事情變成這樣後,才察覺到自己的真正心意……實在是太蠢了。

  「……神宮寺。」

  在死之前只要一次就夠了。想見他。想看見他的臉。可以的話想與他彼此擁抱。

  只要一句話就好了。想把自己的真正心意傳達給他。

  (我……愛你。)

  就算這是不被任何人所祝福的禁忌戀情──

  比我小十雖、是我的學生、同為男性。最初是從被強行奪取身體而開始的關係。當初等同於是強暴地開始這段關係時,我甚至把你當成「毫無節操的禽獸」在憎恨著。不久後又由憎恨轉為畏懼──可是隨著發現了你的另一種樣貌、相互碰觸的時間也不斷累積後,不知不覺中我開始被依本能高傲地活著的你給吸引了……

  覺得你的笨拙和專情很可愛的心情,是在何時變成了戀愛感情的呢?其中的轉折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但是,我現在的確是,愛著你。

  (我愛你……神宮寺。)

  當侑希在床上懷抱著膝蓋,陷入對神宮寺的哀切戀慕時,不知不覺中他似乎開始昏昏欲睡。

  他因某個人下樓的腳步聲而醒了過來。

  ──早上?

  看來是早餐被送來了,那個小窗戶的百葉窗被打開,蓋著餐巾的藤籃和不鏽鋼水壺被遞了進來。侑希接過東西后,百葉窗又再度被關上。送餐的人直到最後都是沉默不語,也看不見對方的臉。

  籃子裡裝著貝果三明治、優格和盒裝柳橙汁。水壺裡則是溫紅茶。貝果三明治裡夾的是煙燻鮭魚和奶油乳酪,雖然就如都築所保證過的一樣看起來非常好吃,但沒有食慾的侑希只喝了茶。

  接下來依舊什麼事也沒做,他仔細回想至今為止的人生、茫然地思索著神宮寺的事情來度過時間。大概是在午餐送來兩個小時後左右吧──

  喀噠、喀噠、喀噠──

  下樓梯的複數腳步聲,讓侑希抬起了原本埋在膝蓋間的頭。

  (來了!)

  心臟狠狠地跳了一下。

  終於,那個時候到底還是來臨了。

  隨著腳步聲逐漸接近,心跳聲也越來越大。

  無意識地咬緊嘴唇後,立刻傳來了喀恰的開鎖聲,嘰……門打開了。

  被開啟的門後,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老師。」

  被直到方才為止都還不斷在腦中重複播放的聲音呼喚,侑希睜大了雙眼。

  騙人。怎麼會……有這種事。

  他懷著不敢置信的想法,喊出了那個名字。

  「神……宮……寺?」

  顯眼端正的眉毛;綻放著強烈光輝的漆黑眼瞳;線條銳利的高挺鼻樑;豐厚的嘴唇。

  這不是幻覺。是真的。真正的神宮寺就在眼前。

  原本都已經放棄,以為不會再見面了──

  「神宮寺……!」

  湧上的歡喜鋪天蓋地而來,從床上爬下來的侑希,跌跌撞撞地跑向門口,抱住神宮寺。在飛撲進胸口的那一瞬間,神宮寺便用力地緊緊抱住他。

  「老師……!」。

  幾乎要壓彎背脊般的緊擁讓侑希呼出了熱燙的氣息。

  堅硬結實的身軀、從互相緊貼的胸膛傳來的強力鼓動、比自己稍高的體溫。

  啊……是神宮寺。是神宮寺的味道。

  侑希重新深切體悟到,明明只分離了一天,但自己卻是如此地渴求神宮寺。

  當兩人無語地互相緊擁、彼此的體溫相互融合的時候,神宮寺忽然放鬆了力氣。他慢慢放開侑希的身體,轉向身後。

  「我有件事要拜託。」

  聽見神宮寺如此開口後,侑希這才第一次注意到門外除了他們還有其他人──岩切和都築兩人正站在那裡。

  「啊……」

  當侑希為了在兩人面前互相擁抱的事而惶惶不安時,神宮寺繼續說道:

  「最後讓我們兩個人單獨說說話。」

  「峻王。」

  眉間深深皺起的岩切,搖搖頭表示不行。

  「我知道啦,舅舅──等話說完後,我會確實親手了結的。」

  侑希猛地晃了一下肩膀,抬頭看向神宮寺的臉。

  那是至今從未看過的、隱含決心的嚴肅側臉。

  原來如此……他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到這裡來的啊。

  知道神宮寺要親手殺了自己,心情瞬間輕鬆起來。

  可以死在神宮寺的手裡。直到死前的最後一刻都可以和他在一起。

  (這樣,就真的沒有留戀了。)

  「要怎麼做?」

  聽見都築的詢問,岩切緩緩眯起雙眸考慮了一下後,低聲說道:

  「好吧。可是只有十分鐘。」

  「那麼,我們在房間外等著。十分鐘後我們會敲門。」

  如此說道的都築轉身離開。看著兩人從門口離去後,神宮寺便關上了門。

  終於能兩人獨處讓侑希安心地鬆了口氣,抬頭看向心愛的男人。他注視著那雙眼睛,靜靜地開口詢問:

  「你要殺了我嗎?」

  「老師。」

  神宮寺的臉痛苦地皺起。雖然要讓還這麼年輕的他弄髒雙手令人於心不忍,但侑希仍舊忍不住表達出目己真實的心情。

  「能夠是你真的太好了……我很開心喔。」

  由衷地如此說道後,神宮寺便將雙手搭上侑希的肩膀。用力將他拉向自己。

  「老師……一起逃跑吧。」

  聽見耳邊的低喃,侑希瞪大雙眸。他因為太過震驚而一時無法回答,慢了幾秒後才總算發出不安的聲音:

  「這、這麼做的話你……」

  「就算沒有我,也還有迅人。」

  相對之下神宮寺的聲音顯得相當冷靜。他以明白這並非一時衝動的沉穩語氣說:

  「一族的血脈並不會斷絕。所以我們一起逃走吧。」

  「神宮寺……」

  比起有相同血緣的親人、比起伙件,我選擇你──聽見對方這麼講,要說不開心是騙人的。可是,如果神宮寺的提議是出自於同情的話,那麼就不應該因為一時的感情而做出影響到未來人生的重大決定。因為在這裡一起逃走的話,就意味著神宮寺必須和至今一直保護他的所有人斷絕關係,也就是說,擁有特殊血緣的他,今後將要走在困難重重的道路上。

  「老師?」

  不明白侑希為何遲遲沒有回答,神宮寺用焦躁的聲音喚著。

  「……」

  自己的心在動搖。心亂如麻。想要一起逃走。不……不可以。

  相反的感情在互相鬥爭。

  (……不行。)

  明知那是苦難的道路,所以自己不能握住那隻伸過來的年輕手掌。

  「老師。」

  再次放開陷入苦惱的侑希,神宮寺從極近的距離看向他的連。並用認真無比的表情開口說:

  「我愛你。」

  一瞬間,侑希懷疑自己聽錯了。因為他無法相信這麼直接的話語會從神宮寺的口中說出來。雖然自己從昨天開始就在心裡反覆念了無數次這句話……但沒想到到神宮寺會……

  神宮寺用熱燙的目光注視著因震驚而呆若木雞的侑希雙眼,並再一次真摯地重複道:

  「我愛你。」

  「神……」

  「你一不在身邊,我就頭昏腦脹、腳步虛浮。好像無法冷靜、很寂寞,感覺很想哭。迅人告拆我,這就是『喜歡』。」

  毫舞矯飾的木訥告白二讓人切實感受到他是十六歲這個年齡。

  「我自己也不太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喜歡你。你是男的,而且又是學校的老師……連年紀都比我大很多。興趣也不相投、還很雞婆囉嗦。但是,卻很像剛降下並堆積的新雪般美麗潔白……乍看之像好像很軟弱,可是責任感很強、為人坦率……最重要的是你有一顆溫暖的心。」

  第一次被當面稱讚的體驗,讓侑希紅了臉。

  「對我而言……老師,就只有你一人。」

  神宮寺一邊用筆直的視線用力射穿對方,一邊堅定地斷然說道:

  「從今往後也是,這輩子,我的配偶就只有你。」

  「配……偶。」

  身為人狼的神宮寺所說出的──這個詞彙的重量。

  由於知道狼在生涯中會選擇唯一一個配偶,並鍾愛那個伴侶一生一世,因此侑希開心到幾乎要喜極而泣。他感受到了那如同狼王羅勃和它的妻子布蘭嘉般,在彼此的生命到達盡頭前都要相伴相守的覺悟,胸口一陣悸動。

  既然如此,那自己也不再迷惑了。

  沉醉在甜蜜哀戚的感覺中,侑希下定了決心。

  哪怕這一生是短暫的,只要與神宮寺在一起自己就不後侮。

  「我也是……只有你。」

  侑希張開顫抖的雙唇,鄭重宣告。

  「我愛你。」

  「老師。」

  視野中的俊美容貌,就這麼軟化開來。那張臉看起來似乎真的非常開心,受到對方的影響,侑希也微笑起來。這麼純真又可愛的男生,以前的自己為什麼會覺得他很可怕呢?

  神宮寺的唇緩緩湊近,碰上了侑希濕潤的眼角,接著蜻蜒點水地吻了一下鼻頭,最後輕輕地觸上嘴唇。

  「……嗯。」

  兩人變換了幾次角度,交換著至今感覺最為甜蜜的親吻。在互相傳達愛意後的初次接吻之後,將侑希攬入懷中的神宮寺,發出了充滿堅定決心的聲音。

  「我不會讓你被殺的……我會保護你。」

  此時,響起了叩、叩的敲門聲。

  「時間到了。」

  都築的聲音宣告著時間的結束。依依不捨地緩緩鬆開懷抱的神宮寺,握緊侑希的右手,挑釁般最肅地盯著那扇門。

  「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離開我喔。沒問題吧?」

  鐵門打開,都築探頭進來。

  「約定的時間過了。可以請你們兩位都出來嗎?」

  神宮寺首先離開房間。侑希被他牽著手,也出了房門。

  房間外,挑高天花板的廣大空間在眼前展開。這是個除了林立的水泥支柱、以及四處堆放的箱子以外,什麼都沒有的粗陋空間。看來,果然是某處的倉庫地下室。侑希大略環視了週遭一圈,所見之處除了岩切、都築以及他們自己以外,並未感覺到有其他人的跡象。除了樓梯也沒有其他出入口。

  「峻王少爺,請把老師交給我們。」

  「……」

  可是神宮寺並沒有聽從都築的要求,而是緊緊握住侑希的手。

  「峻王?」

  就在岩切皺起眉頭,發出懷疑的詢問時──一放開侑希的手,神宮寺便倏地彎下身體,就這麼壓低姿勢衝向面前的兩個男人。狠狠給了位在跟前的都築胸口一記頭槌後,受到意外衝擊的男人失去平衡,連帶撞到身後岩切地向後倒去。

  「嗚啊……!」

  在連續兩聲重重撞上地面的悶響後,接著響起的是低聲咒罵:「可惡!」

  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而呆立在原地的侑希,被跑回來的神宮寺抓住了雙臂。

  「走了!」

  被用力一拉,他急忙開始往前跑。

  「峻王少爺,快回來!」

  「峻王,就算逃跑也是沒有用的!」

  雖然聽見後頭的高聲呼喊,但兩人並沒有慢下腳步,直直地朝著樓梯奔去。他們一次跨兩階地衝上水泥樓梯。在轉角處回頭瞥了一眼後,發現兩個高大的身影衣袂翻飛地追了過來。

  「他們追上來了!」

  「別管了總之快點跑!」

  一口氣跑上一樓後,這回他們朝著出口全力衝刺。可是好不容易才到達的巨大鐵門上卻掛著堅固的鎖。謹慎起見,兩人一起用身體撞了撞門,但堅固的門分毫未動。

  咋了聲舌並環顧四周的神宮寺,拉起侑希的雙手喊道:「走這裡!」他所跑的方向前方有座搬運貨物用的電梯。按下電梯鈕、電梯門開啟,兩人衝了進去。一進入電梯,神宮寺就立刻按下「關」的按鈕。電梯門開始緩緩關上。

  「快點!快點關起來!」

  面對大型電梯的緩慢動作,侑希一邊焦急地跺腳一邊叫道。

  五十公分……四十……三十……還有十公分門就完全關上了,就在他鬆了口氣的時候──

  一隻皮鞋塞入這十公分的縫隙中,門發出「匡」的巨大聲響,停止了動作。

  「把電梯門打開!」

  有如惡鬼般的岩切從狹小的門縫中怒吼。

  「噫!」

  「讓開!」推開發出驚叫的侑希並站到門前的神宮寺,死命踢著舅舅的腳。他瞄準腳踝用力踹了好幾次。在岩切似乎是承受不住而縮回腳的同時,電梯門也完全關上。

  「太、太好了……」

  頹然地蹲坐在地的侑希,看見神宮寺按下頂樓五樓的按鈕,他呆呆地問道:

  「……去頂樓要做什麼?」

  「從頂樓跳到隔壁的倉庫去。」

  「跳、跳過去!?」

  這毫不猶豫的回答讓侑希驚得瞪大雙眼。

  「啊……呃……那個……」

  用力吞了口唾沫後,他舔了舔唇,艱難地開口:

  「我可能忘了跟你說,不過我其實有輕度的懼高症。小時候曾經困在吊橋上進退兩難,結果造成心裡創傷……從那之後,我就沒去過五樓以上的建築物頂樓了。」

  神宮寺露出皺眉思索的表情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他像是特意用開朗的話氣般開口說:

  「這個倉庫是大神組的。小時候都會在這裡玩所以我很熟。和隔壁倉庫只隔一公尺而已。連小孩子也跳得過去。」

  「『只隔』!?雖然對你來說也許是『只隔』,但對我來說──」

  「唉,到了。」

  在侑希發表異議時,電梯到達了頂樓,電梯門緩緩滑開。

  「你是輕度對吧?沒問題的。我會跟在你後頭。」

  神宮寺宛如鼓勵般地在耳邊落下一吻,背部被他輕輕推了一下。才剛戰戰兢兢地從通往屋頂的門口跨出一步,領帶就被突然從樓下吹上來的風給刮得翻飛。風速很強。侑希用雙手緊緊抱著自己只穿一件襯衫的身體,當他因一日未見的太陽而眯起雙眸時,已先跑到圍牆邊的神宮寺呼喚著:「老師!」

  「快點!」

  被對方出聲催促,侑希一邊鞭策著害怕的雙腿、一邊走到神宮寺的身旁。從鐵絲網的空隙過去,看起來和隔壁倉庫的頂樓的卻是沒有相隔太遠。神宮寺所說的一公尺應該是真的吧。

  如此說道後,神宮寺便跪趴到水泥地上。

  「我、我知道了。」

  侑希點了點頭,將神宮寺的背當作踏板,開始爬上高約一點五公尺的圍牆。他將手指和腳尖搭上鐵絲網的網洞,一點一點地往上爬。

  「別看下面喔。不要看,就直接跳過去。」

  儘管神宮寺已經如此提醒,但從圍牆探出頭的瞬間,他還是順勢往底下看了。

  (嗚哇!)

  好高。散佈在停車場上的車子好小。這超乎想像的高度讓他一陣暈眩。背部開始發顫、雙腳則不停發抖,淚水慢慢地湧了出來。

  「……我過是沒辦法。」

  「老師?怎麼了?」

  「不行。沒辦法……我辦不到。」

  「你在幹嘛,快點過去!」

  神宮寺急躁的聲音,和門「磅當」打來的聲音相互重疊。

  「峻王!」

  聽見這個聲音而回過頭去後,發現岩切和都築正站在頂樓的門前。

  「峻王少爺,請您放棄無謂的抵抗吧。」

  「不把人乖乖交給我們的話,老師將會痛苦地死去。」

  提出警告的兩人從胸口拿出了某樣東西。發現那閃著黑亮光澤的東西是手槍的瞬間,侑希臉上血色盡褪。由於是正處於江湖上的黑道所拿的槍,因此那毫無疑問地是真槍。

  被對方架勢十足地直接用槍口指著,侑希倒抽了一口冷氣。

  「可惡!」

  咒罵出聲的神宮寺拉了拉侑希的腳。

  「總之你先下來吧!」

  拉著急忙從圍牆上爬下來的侑希的手,神宮寺躲到了水塔的陰影處。

  「不要做無謂的抵抗,請趕快出來!」

  聽見都築的聲音,冷汗從身體兩側冒了出來。

  (……無路可逃了。)

  被截斷退路了。被抓住已經是時間的問題了。

  「對不起。如果我剛才有跳過去的話……」

  侑希悔恨地咬緊嘴唇並開口道歉後,神宮寺便用嚴厲的表情低聲說:「這不是你的錯。」他一邊從水塔邊緣窺探著敵人的動向,一邊繼續說:

  「我會攔住他們。所以你趁那時候搭電梯逃跑吧。」

  可是侑希卻對這個提議緩緩地搖了搖頭。

  「神宮寺……已經,夠了。」

  轉過頭來的神宮寺皺起眉頭。

  「老師?」

  如果做了無謂的抵抗而讓神宮寺受傷的話,那麼就這樣直接被抓還比較好。

  「謝謝你……這麼盡力地想救我。……但是,已經足夠了。」

  「別放棄!」

  神宮寺用力抓住侑希的肩膀,並用強烈的眼神射向他。

  「我們約好了吧?我說我會保護你……我可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可是,你要怎麼……」

  話尾中斷了。因為將手從侑希肩上放開的男人,身體突然開始不停顫抖。不斷反覆地小幅度痙攣的神宮寺,從腳跟開始緩緩地癱了下去,蹲臥在水泥地上。

  「……神……?」

  對這突如其來的急劇變化大吃一驚,不安地眨了眨眼的侑希,突然倒抽了一口氣。

  (他要變身嗎!?)

  「不行!怎麼會……!」

  他竟然要變身,和同伴──和有血緣關係的舅舅鬥!

  「不可以和同伴決裂!」

  在侑希臉色蒼白地大叫的時候,神宮寺也眼睜睜地完成變化,在侑希的面前變成了一隻灰褐色的野獸。

  「神宮寺!不行,別去!!」

  連侑希的喊叫也是徒勞,灰狼從水塔暗處一躍而出。看見躍至空中並輕巧落地的狼,岩切發出了驚訝的聲音:「峻王!」

  「嗚嗚……」

  和男人們對峙的狼,發出了像是在腹部深處響起般的低吼。

  「月齡都還沒滿卻進行變身,太亂來了。峻王少爺還沒有那樣的控制能力。」

  都築蹙起眉頭低聲說道。

  「峻王……是我。你認得吧?」

  岩切放下槍,表示自己沒有敵意,但是黃色眼瞳炯炯發光的狼,卻豎起狼毛、露出尖牙威嚇著。它知不知道、認不認得對方是誰這點也令人懷疑。也許現在的神宮寺,只是受到對於岩切他們的敵意所驅使而已。

  「快點恢復神智神智。峻王!」

  面對打算再靠近一步的岩切,狼壓低頭部,露出了隨時都要撲上去的樣子。

  「岩切!別靠近!很危險!」

  在都築的警告下岩切往後退了幾步。接著下一秒──

  「峻王!」

  一道相當響亮的年輕嗓音叫著神宮寺的名字,一名身材嬌小的少年突然從頂樓的門口衝了出來。狼倏地微微扭了一下耳朵,侑希也瞪大雙眼。少年是神宮寺的哥哥迅人。

  「迅人少爺,您為什麼會到這裡來?」

  「因為我擔心峻王和老師……是爸爸帶我來的。」

  迅人回答了都築的問題。

  「月也先生?」

  岩切一時間轉移了注意力,灰色的野獸瞄準這一瞬間的空隙,。撲向岩切。地打算咬住對方持槍的右手。

  「可惡!」

  沒有辦法,都築只好射了一發威嚇的子彈。灰狼猛地從子彈射入地板的地方向後彈開。他的雙眼因敵意而更加閃爍,喉嚨發出了「嗚嗚」的低吼。

  「峻王這傢伙,完全是血氣沖頭,野性化了。再這樣下去……」

  音裡帶著一股焦躁感,迅人慢慢地在水泥地上跪了下來。他也將雙手撐在地上變成趴跪的姿勢,才剛低下頭而已,他的身體就開始顫抖起來。

  「迅人少爺!連你都!」

  「迅人!停下來!快停止!」

  對兩人的制止充耳不聞,不消多時,迅人就變成了一隻有著美麗銀色皮毛的狼。

  (是銀狼。)

  一看就是和神宮寺不同種類,是聰敏的小型野狼。

  這只苗條的銀色野狼,與比自己大上一點五倍的灰褐野狼面對面站著。

  「嗚嗚!」

  「嗚喔──!」

  繼承了同一血緣的兄弟齜牙相向、豎起毛髮互相威嚇──看見他們這副模樣,侑希一陣暈眩地搖了搖頭。

  不行。不可以。

  為了自己而造成兄弟鬩牆,這種事絕對不可以。大錯特錯。

  明明是比任何人都更需要通力會作的兩個人。應當要互相幫助的兄弟郜彼此傷害,這種事情絕對──

  (不行。就只有這點絕對不行!)

  如此強烈認為的瞬間,侑希從水塔的陰影處走了出來。

  要阻止兄弟間的打鬥,就只有身為元兇的自己從世上消失這個方法而已。

  而且──就是現在、馬上。

  宛如被焦躁感推著走般,侑希不顧一切地跑向圍牆,並攀上鐵絲網。剛才明明那麼害怕的,但現在手腳卻不可思議地完全沒有發抖。

  最後他回頭看了一眼灰狼,將它的身影深深地烙印在眼中。

  我愛你──神宮寺。下次再投胎到這個世上時,我也想和你相遇,並相愛。

  在心裡如此低喃的侑希,將腳踩上圍牆的牆頭後,便輕輕地翻了下去。

  在掉落的途中似乎聽見了狼嚎。是神宮寺在嚎叫嗎?

  (……真是何等悲傷的聲音啊。)

  好後悔自己讓他發出了如此悲傷的聲音。

  可是,已經晚了。就算後侮也太遲了。因為自己馬上就要撞上地面死亡了。

  但是預料中的衝擊卻暹遲遲沒有降臨,不久後侑希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輕飄飄地浮了起來。在被某樣東西抓住衣領的狀態下緩緩下降,落至地面。被輕輕地、溫柔地橫放在停車場水泥地上的侑希,掀動緊緊閉上的眼皮。

  「我還……活著?」

  他小心翼翼地微微睜開眼睛後,視野中映入了一隻通體雪白的狼的身影。那是宛如羽毛般純白的毛皮。眼睛則如同紅寶石般鮮紅。

  ──白子?

  在嚇了一跳而霍地坐起的侑希眼前,那隻神聖的美麗白狼緩緩變身。取代原本的狼而現身的,是個纖弱嬌小的人類。白瓷般的肌膚和富有光澤的黑髮。一雙杏眼。

  「你是……」

  白狼的真實身份是峻王與迅人的父親──月也。此時侑希終於發現,是他在自己摔落的途中接住並銜住自己,然後放到地上的。

  「為什麼……你會救我呢?」

  為了一族,知道「秘密」的自己應該是很礙事的存在才對,但為何?

  「老師──!」

  就在侑希正納悶地打算詢問時,神宮寺風風火火地衝了過來。他似乎在侑希跳下後就解除變身、恢復成人類的樣貌了。

  「老師!」

  看見侑希毫髮無傷的模樣,他的臉上浮現出打從心底鬆了口氣的安心表情。在侑希與父親面前停下腳步的神宮寺,猛然跪倒在停車場的水泥地上。他以跪立的姿勢抓住侑希的肩膀,用力將侑希攬入懷中。似乎也完全忘了父親就在面前的事。侑希被神宮寺用盡全力地緊緊抱住,並像是要確認般,被他以臉頰碰臉頰地互相磨蹭著。

  「太好了……你還活著。」

  聽見神宮寺微微顫抖的低喃,一股熱流漸漸地從胸口深處湧了上來。

  太好了。沒有死掉真是太好了。自己差一點就要做出無法挽回的事,讓神宮寺難過痛苦了。

  他明明告訴過自己,說自己是他此生僅有的「配偶」。而自己明明知道,失去了身為另一半的生涯伴侶的狼,將會有多麼的悲痛欲絕。

  「……抱歉。」

  小聲道歉後,神宮寺猛地顫了一下。他鬆開緊抱的雙手,稍稍放開侑希的身體並看向侑希的臉。在兩人四目相交的瞬間,他生氣地怒吼:「你這個混蛋!」

  「為什麼要跳下去!」

  在感到安心後,怒氣便升上來了吧。他的眼中浮現出真實的怒火。

  「……對不起。」

  這理所當然的責罵,讓侑希垂頭喪氣。

  「這是道歉就可以了事的問題嗎?如果老爸沒有救你的話,你現在可是已經死了喔!?」

  「可是……我沒辦法忍受你們兄弟倆因為我而爭吵。不管有什麼理由,親兄弟相爭就是不對。」

  侑希抬起頭懇切地訴說後,原先一直皺著眉頭、情緒激動的神宮寺表情一邊,難過地垮下了臉。

  「……老師。」

  「月也先生!立花老師!」

  慢了幾分鐘的都築和岩切、以及也已恢復成人身的迅人朝這裡跑了過來。

  「月葉先生──請披上這個。」

  一到達此處,岩切就立刻將自己的長大衣脫下來,披到月也的肩上。

  「謝謝。」

  用大衣將纖瘦的裸身包裹起來後,月也便以凜然的聲音喚道:「立花老師。」

  「我現在回答您剛才的問題。」

  「好、好的。」

  「也許您已經知道了,我們一族在繁殖期到來的同時,便會開始尋找作為生涯伴侶的配偶。有的人會在第一次繁殖期就找到對象,也有的人不是。無論如何,在遇到那個對象的瞬間,兩人就會被強烈的吸引、激烈地互相渴求對方,一刻都無法分離──而那個命定的對象,以峻王的情況來說,老師,就是您。」

  「……」

  重新從一族之長的口中聽見此事後,一股感慨在心裡油然而生。

  「由於到目前為止都從未有過對象是同性的案例,因此,我在直到方才親眼看見峻王為了保護您甚至不惜與家人為敵的樣子之前,都糊塗地沒有發現您就是峻王的命定對象。這點我想岩切與都築也是一樣的。」

  身後那因為月也的話語而面露驚訝的兩人,同意似的點了點頭。

  「若是失去你,峻王就會離開我們的群體,成為一匹孤狼吧。而這,就是我之所以救你的理由。」

  靜靜地如此說道的月也,用筆直的視線看向侑希。

  「老師,您在知道我們的真面目後仍然接受了峻王,為了峻王而打算捨棄自己的生命,我相信您這個人的靈魂。」

  一直在旁邊屏息看著父親談話過程的峻王,臉上剎那間綻放出光輝。

  「如果您期望的話,那麼我們願意接納您。──老師,您能發誓直到此生的最後一刻,都完全守護著我們一族的『秘密』嗎?」

  面對月也嚴肅的詢問,侑希注視著他那雙杏眼,鄭重地說出誓言:

  「我發誓。」

  直到現在都默默聽著月也說話的岩切,在此時緩緩開口:

  「若您今後有違誓言、背叛了我們的話,很遺憾地……」

  不讓岩切把話說完,侑希從中打斷道:

  「我明白。若我背叛了你們,那時便任憑你們處分。」

  當侑希以毫不猶豫的聲音明明白白地斷言後,月也便微微睜大了雙眼。

  「……也難怪峻王會被吸引。」

  宛如自言自語般地低喃後,月也便面向侑希,動作優美地頷首。

  「老師,峻王就請您多多指教了。」

  嫣然微笑的、所愛之人的親生父親──雖然為對方那妖豔的美麗所震懾,但侑希也深深地彎下身體。

  「我才是,請您多多指教。」

  眼看氣氛一片祥和,迅人便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

  「能得到認可真是太好了呢。」

  用力點了點頭的神宮寺,握住侑希的手,輕聲喊道:「老師。」

  「神宮寺。」

  宛如咀嚼幸運般地與那雙漆黑眼瞳互相凝視、彼此微笑後,侑希緊緊地回握住了生涯伴侶那雙大大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