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身體基本恢復後我開始工作,工作室朱莉那邊,能讓助手們做的都做了,一些熟的大客戶們,指定一定要我親手設計,且不在乎等的,都接了下來,雖然說是不在乎時間,其實還是要趕緊做出來,工作室的聲譽來之不易,我既沒有拿得出手的學歷,也沒有過硬的背景,原就靠自己胼手砥足,一個一個案子認真做,口口相傳累積下來的客戶。

  這是我這些年個人成就的事業,雖然微薄,卻讓我十分珍惜。這世上,只要你堅持不懈往一個目標走去,基本上總能獲得些成就……愛情除外。

  不過人生除了愛情,本來就還有很多別的東西。

  大大的工作桌上,擺滿了設計工具和畫紙,電腦,IPAD,數位板。成鈞開始十分饒有興致,他用IPAD專用筆饒有興致地畫了一會兒,說道:「用IPAD都可以反復塗抹修改,很方便啊,你為什麼還要手工畫?」

  我埋頭苦畫,信口回答:「還是比較習慣手工畫了,掃描傳上去再修改加工……兩者結合我覺得更有靈氣。」

  成鈞笑道:「當年你明明是理科學霸,如今一秒切換滿身藝術氣息,真叫人吃驚。」

  我一言不發,輕輕在圖上擦出陰影,過了一會兒才淡淡道:「你說錯了,是銅臭氣息。」被生活所迫,每一份圖紙,都意味著阿堵物,我學的哪裡是那種高雅的藝術,每一樣都是為了賣錢實用而學,目的明確,銅臭滿身,他只看到我如今像模像樣,不知我當年趴在地板上手工製圖,每一張圖十塊錢計件。成鈞緘口不語,去書架上找書看,過了一會兒道:「畫稿可以看麼?」

  我抬頭看他指著書桌格子裏一大疊畫稿,已有些發黃,頷首道:「那是我以前剛學設計的時候畫的畫稿,粗糙得很,你無聊就看吧,或者書架上的書隨意看看好了。」

  他含笑:「就是想看看你是怎麼從醜小鴨變成天鵝的。」

  我嗤笑一聲,不再理他,專心畫畫。

  畫完一張大圖,我將它放入掃描器掃描,看成鈞靠著書架在翻畫稿,書架的陰影籠罩著他的臉,似有陰翳,其實那些舊畫稿是我才到G市學畫畫的舊稿,我都已經不記得畫的什麼了,他抬眼看我已畫完,抽了張畫豎起來,嘴角噙著笑容道:「這位模特小姐長得還挺漂亮的。」

  我一眼看過去,畫上筆法拙劣,線條零亂,光影很不分明,依稀還能看出長捲髮,深眼窩,五官輪廓清晰,笑容恬淡……是丁筠,我笑了下道:「她可是我學設計入門的老師……當年從繪畫技能到電腦設計,都是她教我入門的……現在她已出國嫁人啦,很久沒有聯絡了。」

  成鈞似笑非笑:「老師?看來……這老師還挺像程小筱的。」

  我愣了一會兒:「誰是程小筱?」

  成鈞臉上的笑容忽然亮了些:「一個不相干的人,你忘了就算了——從前你理科好,一直以為你應該讀理工科的大學,沒想到最後學的是設計,你讀的是哪個大學?」

  我嘴角僵了僵,轉身去倒紅茶:「國內的這些大學算得上什麼,成大少又知道多少個呢?」一邊端了杯茶給他。他說他找過我,還和同學們打聽過我……真可笑,其實只要在高中同學那裏略一打聽,就知道我那淪為全校笑談的高三,高考都沒有參加,拿了畢業證便倉皇落魄的離開,南下開始我的民工生涯——現在的大學學歷,不過是後來半工半讀在G市本地大學混了個自考文憑,在G市林立的設計公司中各種留洋歸來名牌大學得設計師裏,簡直寒磣到不行……所以我需要比別人努力更多倍,才能掙出頭。

  完全可以想像他大少爺回國,大概只是偶爾想到當年的一個玩具,順嘴問一句,下人也就隨便查查,隨便回答。而不巧在G市被他碰到,他忽然發現對我的肉·體尚有眷戀,又或者是對當年青春校園時光有些追憶,興許愧疚也是有的……雖然後來發現我這具肉·體已被時光玷污,卻也還有些憐惜在,關鍵還是下半身?

  我居然洞若觀火,心中清明,看得清清楚楚。

  雖然早知道當年就是一場自作多情的笑話,到了此刻,我還是深深的為當年的我感到可笑。

  這時候我忽然想起程小筱是誰,正是我那初戀小女友,柔細淺黃長捲髮,我的同桌,上課的時候給我書裏夾紙條,還給我送自己做的餅乾,一笑眼睛就彎彎,呵,丁筠不像她,丁筠雖然長捲髮,卻髮色烏黑卷翹全是自然髦髮,眉目氣質鋒利,肩膀能跑馬的女強人一個,她知識淵博,風趣幽默,手把手教我基礎繪畫,教我電腦製圖

  奇怪,這樣多年過去,程小筱在我心目中已如蜻蜓點水碧波無痕,成鈞居然還記得住。

  他放下畫稿,接了茶杯喝,一邊皺起眉頭:「這茶葉不好……我讓人送些過來。」

  我正心中無趣,在電腦上調了剛掃描好的手工圖細細調整光影,放大縮小,淡淡道:「我這裏諸事不備,每天又忙得很,沒什麼時間打理,不如你回去住,想過來只管電話,如何?」

  成鈞半晌不說話,我抬頭看他居然喝完了那杯茶,看我看他,絕口不接我剛才的話題,只笑道:「我去超市採購些東西……你午餐想吃什麼?」

  我一邊用滑鼠塗抹邊界,一邊道:「隨便吧。」

  成鈞不再說話,穿了外套出去了。

  回來的時候拿了盒彩鉛給我道:「看你的鉛筆快用完了,買了一盒給你。」

  我看了眼,居然是我垂涎很久卻捨不得買的卡樂牌,彩鉛我消耗頗多,所以捨不得買這麼貴的,忍不住笑道:「你不是去超市麼?這只有專賣繪畫用具的店才有的吧?」而且一般的店還不賣的,這價格實在太貴了,其實效果也不見得比其他中檔的好很多。當然這可能是我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為了證明,我接過來拆了,拿支深褐色的順手便畫起來。

  我信手畫了一簇百里香,然後惡劣的一支一支筆拿過來,將那些小花全上了五顏六色,然後心滿意足道:「效果也沒比馬克牌好多少嘛……」雖然上色好像是容易些……也好像柔軟些……

  成鈞微笑:「將就用吧……我讓人去國外給你找別人定制的……」

  我忙道:「別了別了,別暴殄天物了……這一盒都已夠人一個月工資了好吧?」一邊想起一件事,忍不住笑了笑,他正拿著卷筆刀轉鉛筆,卻忽然湊過來在我嘴角吻了一下,臉上也笑著道:「你笑什麼?」

  我放了那筆,笑道:「從前我媽想讓我學一門樂器,但是鋼琴啊古琴啊什麼都貴得很,她想了好久覺得去學笛子吧!笛子不是十塊錢一支地攤上都有賣麼?結果一去問,老師那邊要求入門的長笛都是幾千塊的一支的,還說學好以後,上萬塊的雅馬哈是標配……哈哈哈哈,後來我們就回來了,我媽以後再也沒提讓我學才藝的事。」

  成鈞臉上略略有些惻然,我視而不見,從前我從來不肯讓別人笑我窮,和他住一起的時候更是小心翼翼的隱藏自己身上的窮酸窘迫自卑,整個人敏感多疑,好強倔強。如今我已能正視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我一邊收起鉛筆,一邊繼續笑道:「從前咱們學校,我一直以為那個蔡團團比你富比你家有權有勢,你知道為什麼麼?」蔡團團是咱們學校一個家裏有些錢的孩子,在學校很是聞名,因為名字令人印象深刻,所以直到今天我仍記得。

  他含笑:「為什麼?」

  我笑道:「那時候沒見識,人家蔡團團每天小轎車接送,一身名牌,氣魄大得很,你卻騎著自行車,穿的衣服都是沒牌子的,哈哈哈哈,誰知道這世上原有比轎車還貴的自行車呢?」

  成鈞注視了我一會兒,眸色幽深,然後哂然一笑:「都是些陳年往事了,虧你記得清楚。」一邊挽起衣袖:「我去做午飯。」

  我看他脫了外套,薄襯衣下微微汗濕,顯露強健肌肉,往廚房走去,嘴角微微嗤笑,我知道他不高興了,為什麼不高興?理他呢,他越接近我,便越早日認清我和當年一心一意被他迷戀的少年早已不同,早早離去才好……

  不知道是不是他打亂了我日常的生活規律,又或者是白天看了丁筠的肖像,晚上我夢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夢裏我身上滿是灰塵油漆臭汗,丁筠拿著設計圖在裝修的房間裏,看到我皺了眉頭道:「怎麼就你一個油漆工麼?那要做到什麼時候才能完工?」

  亮麗的太陽從落地窗照進來,空氣裏都是刺鼻的油漆味道,她長髮挽起髮髻,白襯衣卷著袖子,軟藍布褲,五官漂亮極了。

  而我蓬頭垢面,鬍鬚拉碴,衣衫髒汙,身上油漆味和汗臭味混在一起,渺小骯髒。

  然後我就醒了,醒起來感覺到胸口還壓抑著,仿佛還一直呆在那滿是油漆和灰塵味的屋子裏,那時候裝修隊裏都不願意做油漆工,大家都知道這行幹久了活不長,我被推出來做,整日整日的泡在裝修的房間裏……

  成鈞的手臂摟在我胸前,難怪我覺得呼吸困難。

  我略動了動,發現掙脫不了,睜著眼睛看屋頂,催眠自己趕緊睡著,然而從前的事情好像不肯安息的魂靈一樣攪鬧著我,我睜著眼睛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