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們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無人關心丞相現在身在何處。
走到半道,四周忽然響起大喊大叫,似乎是一大群人在鬧事,大家嚇了一跳,紛紛停下張望,膽子小的甚至還往人群裡鑽了鑽。
王敬之命人前去查看,不多時,守軍頭領前來稟報,是一群流民亂竄,已被驅逐。
大家剛鬆口氣,忽見一人渾身是血地跑了過來。
沐白努力裝死成功,待那群家丁一走便忍著傷痛來搬救兵,老遠就大喊:「刺史大人,快救我家公子!」
王敬之聞言大驚,親手扶住他詢問詳情。
丞相在王家地盤出了事就算了,還是被一群打扮成王家家丁的人弄走的,這分明是栽贓嫁禍。王敬之無暇細究,連忙召集軍士四下搜救。
衛屹之的車馬還未走遠,聽到那陣叫嚷,按下了車馬。
似乎不對,若陸熙奐的目標是在場所有世家,應當不會這麼大張旗鼓。
「苻玄,你去看看那邊情形,再看看陸熙奐是否還在。」
「是。」
苻玄去時,王敬之親自領著人沿路搜了過來,看到衛屹之的馬車還停在道中,忙上前道:「武陵王還是快些回去吧,丞相被賊人抓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衛屹之有些吃驚,怎麼也沒想到陸熙奐的目標只有謝殊一人。但他表面仍舊不動聲色:「多謝刺史提醒,那本王便回去了。」
王敬之要分派兵力護送他,被他擺手拒絕:「本王尚可自保,刺史還是快去尋謝相吧。」
「說的也是,如此便請武陵王自己多加小心了。」王敬之勒馬調頭,迅速帶領眾人離去。
苻玄回來了,稟報說:「諸位大人已被王刺史派人抄近道送回,陸熙奐也在其中。」
衛屹之點點頭,退回車內,換上窄袖胡服和靴子,找出良弓長鞭,躍下馬車吩咐車夫卸匹馬給他。
苻玄忙問:「郡王這是要去哪裡?」
「旁人問起,就說我去行獵了。」衛屹之整整袖口,將長鞭纏在腰間:「此事不可張揚,你算好時辰,兩個時辰後本王還未回來,便去請王敬之相助,我會沿路留下標記。」
「是。」
衛屹之翻身上馬,朝蘭亭方向飛馳而去。
往淺的說,誰都知道他跟謝殊是對頭,何況剛才他還當眾不給面子滇前走了,最有嫌疑。
往深的說,謝殊出事,王家受損,他一人獨大,皇帝遲早會忌憚,終究還是會把他拔除。
唯有平衡才是生存之道。
但衛屹之即使有心救謝殊也只能暗中進行,南方士族雖遭歧視,勢力卻不容小覷。會稽一帶是陸家舊部所在,勢力更是盤根錯節,何況附近還有顧張朱三家環伺,而他也沒立場興師動眾地去要人。
陸熙奐此時正隨著諸位世家一起匆匆往回趕,裝作一副受了驚嚇的模樣。
旁邊的北方士族嘲笑他膽小怕事,他冷臉不答,轉頭對上顧家公子的視線,二人相視而笑,心照不宣。
你們這群傖佬,看你們還能橫幾天!
謝殊此時也在趕路,被一群高壯大漢押著,路線隱蔽,專揀小道。
大概那群人實在看不起她,並沒有綁她,只將她擠在中間。謝殊也表現得很乖巧,不吵不鬧,安靜走路,毫不反抗。
大約走了四五裡,大家見她蒼白著臉聽話的很,知道她在害怕,心中嘲笑不斷,漸漸放鬆下來。
謝殊悄悄查看四周,瞄到前方田野裡豎著稻草人,暗暗留了個神。
又走了段路,視線裡出現了一條大河,謝殊心思一動,屈起拇指狠狠按了一下喉嚨,頓時噁心地彎腰作嘔。
「怎麼了?」前面領頭的吊梢眼漢子走過來,看見她彎腰狂吐,捂著鼻子罵道:「果然是成天大魚大肉的敗類,居然吃到吐!」
謝殊虛弱地看他一眼,可憐巴巴地道:「這位好漢,能否讓我去洗洗?」
吊梢眼見她吐的穢物弄髒了衣物,又是一聲罵:「媽的,真是噁心死了!」
謝殊縮了縮脖子,蹙著眉做出強自忍受的模樣。
吊梢眼罵不下去了,那一張臉精雕細琢,斂眸似忍下千言萬語,蹙眉如含下萬般苦楚,明明是個小子,竟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姑娘都要好看。他原先的大嗓門竟再也吼不出來了,乾咳一聲咽了回去,擺手說:「去去去,快去快回!」
謝殊一臉驚喜,再三道謝,笑顏綻放,愈發光彩奪目。吊梢眼暗罵一聲,指派了兩人帶她去河邊,再三囑咐要看好人。
那二人將謝殊送到河邊,距離她只有幾步之遙,但明顯不把她當回事,並不太警惕。
謝殊瞅準時機,忽然一下竄入河內,迅速朝下游遊去。
二人這才回神,頓時方寸大亂,他們怎麼也沒想到這世家子弟竟會鳧水,還遊得這麼快!
「來人!丞相跑了!」
吊梢眼帶著人急匆匆跑過來,一面呵斥大夥兒去追,一面怒駡二人:「再胡說八道!想讓周圍百姓知道我們抓了誰嗎?活膩了是不是!」
江南之地水性好的人多得是,早有幾個大漢竄入河中去追人了,雖然往下游而去速度快,但他們人多,一半抄近道在岸上攔截,一半在河中斷後,不愁逮不回人。
果然,轉了幾個彎,遊到平緩處就瞧見了丞相浮在水面的身影。大家加快速度,餓虎撲食一般沖過去,忽然覺得不對勁。
一人將丞相撈起,頓時破口大駡。那根本不是什麼丞相,而是穿了丞相衣服的稻草人,難怪浮在水面半死不活的。
「媽的,被騙了!快搜!」
謝殊縮在岸上碉埂下,聽著人聲離去,微微鬆了口氣。她擰了擰中衣上的水漬,朝反向的村郭跑去。
已是夕陽西下,村中炊煙嫋嫋,謝殊跑到村口一看,這村子雖小卻是四通八達,只怕那群人不久就會尋來。
她改了投靠住戶的打算,直往村中後山而去,等到了高處也可辨明方位,免得誤打誤撞。
山勢平緩,並不陡峭,可不似蘭亭那般有人打理,荊棘遍佈。謝殊腳上的靴子已經破了,被刺狠狠紮了一下腳脖子,疼得一聲輕嘶。她左右看看,撿了一把曬乾的茅草,一瘸一拐地繼續往上走。
不出所料,到了山腰,那群人果然去而複返,竟徑直朝山上搜了過來。
謝殊一咬牙,繼續往前跑,但那群人速度很快,沒多久便已覺聲音近在咫尺。
謝殊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乾脆心一橫,將髮髻打散,遮了大半張臉,又將靴子脫下遠遠丟掉,只穿著羅襪,故意蹭地滿腳污泥,遮蓋住血跡。
大漢們罵罵咧咧地到了山頂,就見一名披頭散髮的女子蹲在地上撿柴,口中還輕輕哼著小調。
來的人不多,應該是分出來的一支。人家可沒心情聽歌,大喝道:「可有見過一個渾身濕透、面貌俊美的男子跑過?」
「啊!」女子忽然一聲尖叫,騰地站起來,指著山下,似乎被嚇到了。
那人順著她指的方向一看,丞相的一隻靴子掛在樹枝上晃呢。
「果然是從這兒跑了!」大漢們心一橫,也不顧山路陡峭一地荊棘,橫著刀一路開闢下去,好幾人險些摔個狗啃泥。
謝殊目送他們下去,丟下柴朝別處走去。
山凹之地一汪淺池,大概是由雨水積成,不太清澈,但此時也不用講究了。她坐下來,將羅襪褪下,清理了一下傷口。
衣裳還是濕的,可也只能這樣半捂半晾著。剛才那群人沒有注意到這點,也不知之後會不會反應過來,如果他們去而複返,那就只能怪她命不好了。
她歎口氣,就著水梳洗了一下,又將髮髻束好。
王敬之可能會帶人找來,她要警惕的可不只有追兵這一樣。
鞋沒了,她便用之前撿來的茅草編草鞋。
小時候母親教過她,但時隔已久,已經生疏了。她編好一隻,鬆鬆散散的不成樣子,套在腳上,朝水面望了一眼,低聲笑道:「我會好好活著的,母親。」
一雙鞋還沒在腳上捂熱,耳中已經聽到腳步聲。謝殊心中一驚,接著捏了捏眉心,這次是逃不掉了。
然而來的只有一個人。
衛屹之站在她面前微微笑道:「跟了那群人許久才找到你,那麼多人竟逮不住你一個,倒不用我多此一舉走著一趟了。」
謝殊一見到他,頓時努力做出感動狀:「啊,仲卿,你來了就好了,我就快頂不住了。」
衛屹之忍笑道:「哪裡的話,你已經以一當百了。」
謝殊明白衛屹之的想法,也就確定自己已經安全了,頓時鬆了口氣。她也不開玩笑了,詢問了一下沐白和其他世家的情形,得知王敬之應該很快就會過來,不動聲色地盤起雙腿,將腳藏在腿下。
沒辦法,現在只穿著中衣,沒有衣擺可以遮啊。
衛屹之見天色將晚,取了火石生了堆火,叫她將衣服脫下烤一烤。
謝殊哪肯,只說衣服早就要幹了,用不著。
「你規矩還挺多。」衛屹之不知道她是女子,也就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情,不然至少也會脫了外衣給她擋擋風。
謝殊顯然也不把自己當女子,毫不矜持,四下看了一圈,對他說:「不知這山裡有沒有野味,我已經餓了。」
衛屹之搖搖頭:「就算有也不能烤,你想把那群人再引來嗎?到了晚上王敬之還不來,這堆火也一定要熄掉。」
「說的也是。」謝殊失望地歎氣。
衛屹之起身道:「我去找找看有沒有其他可吃的東西吧。」
小村荒山,哪裡有什麼可吃的。衛屹之返回時手中拿了兩隻山芋,跟謝殊說:「山下有個老伯自家種的,去年的了,但好過沒有。趁天沒黑丟火裡烤一烤吧,這東西沒野味味道大,應當不打緊。」
謝殊很驚喜地接過來,笑道:「這東西生吃也好吃,你沒嘗過吧?」
「我只在行軍打仗的時候吃過烤熟的。」衛屹之在她身旁坐下,反問了句:「你嘗過?」
「當然,當初我在荊州時,有半年都靠這個果腹,什麼吃法都吃遍了,連皮都能做出幾樣菜來。」
衛屹之被她說得忍不住笑起來,忽然一愣:「荊州?我記得八年前荊州大旱之後蝗災,顆粒無收,饑民遍野,你便是那時候回的謝家?」
謝殊怔了怔,扯了一下嘴角:「你連這個都知道?」
「你忘了荊州就靠著武陵郡嗎?」
「啊,說的是。」謝殊低頭洗山芋,默不吭聲。
那已經是太久遠的回憶了,龜裂的大地,漫天的飛蝗,饑餓的呻吟……
她和一群小夥伴一起去很遠的地方偷山芋,每次都像是去行軍打仗,那是當時最高貴的使命,因為每個人都擔負著家庭存亡的重擔。
後來夥伴們一個個不見了,有的餓死了,有的被賣了,還有一個偷完吃滌跑時被逮到一頓痛打,落下了傷,拖延了幾個月病死了。
人命不值錢,值錢的是食物。
那段記憶太慘烈,她已經不想再記起。
只能說謝家人出現但是時候了,在她和母親走投無路的時候,送來了一線生機。
「如意,我好像從未聽你說起過你的母親。」衛屹之見她洗了大半天也沒洗好,忍不住拉回她的思緒。
「我母親……」她坐直身子,沖他笑了一下:「八年前就過世了。」
衛屹之被她的笑弄得愣了一下,那並不是她往常慣有的笑容。
「是我唐突了,對不住。」
「沒事,都那麼久了。」
衛屹之雖未親眼見識過那場蝗災,但也有所耳聞,再看謝殊,多少有些不同。
「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以後定會諸事順利的。」
謝殊地給他一隻山芋,哈哈笑道:「我只想眼前這事順利過去就行。」
衛屹之接過來咬了一口,細細嚼下,清脆甘甜,這東西居然餵養出了當今丞相。
他看一眼謝殊,恍然發覺自己似乎從未瞭解過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