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吐谷渾犯晉邊境,衛屹之領兵出征,一戰退敵,大振國威。自此吐谷渾安分守己,與晉交好,年年來使,互通有無。
謝殊上疏皇帝,吐谷渾熱愛歌舞,來使更是多次表示出了對晉國歌舞的欣賞,今年不妨選撥樂官優伶送往其宮廷,以示友好。
皇帝心中納悶,這謝殊果真是喜愛上了伶人,連這種事情都操心上了。
他沒什麼意見,批了個准奏,人選就由謝殊安排。
衛屹之的要求自然被婉拒了,因為楚連就在送往吐谷渾的伶人之列。
名單出來那晚,謝冉跪在謝殊面前極力勸阻:「退疾違背命令是有不對,但丞相豈可心慈手軟,他日此人若成禍患,後悔晚矣!」
謝殊道:「你不必憂慮,我心意已決,就這麼辦吧。」
謝冉抿唇起身,帶著怒氣出了門。
沐白歎氣,冉公子好不容易壓住的傲氣又給公子給激出來了。
謝殊早已派人去知會楚連,自己仍舊沒有去見他的打算,她在案後坐了一會兒,起身回房。
幾場夏雨一淋,花園裡梔子花的味道全出來了,散在夜色裡,香的撩人。
謝殊在那株花旁站住,嗅了嗅,忽然聽到樹後有人說話。
「楚連參見丞相。」
她怔了怔。
「丞相恕罪,小人並非有意冒犯,只是承蒙丞相賞識,特來謝恩。」
沐白覺得此人僭越,要去趕人,被謝殊攔下。
楚連又道:「小人無以為報,只能為丞相擊築歌一曲,願丞相安康自在,富貴永享。」
他隔著一叢樹席地而坐,擊築起歌:「上山采薇,薄暮苦饑。溪穀多風,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還望故鄉,郁何壘壘……」
燈火高懸,謝殊透過枝葉間隙看著他低垂的眉眼,多年不見,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莽撞少年。
那張總曬得通紅的臉龐如今白嫩俊秀,憨直的笑容變成習慣性的媚笑,摸慣了泥土的雙手只會伺候築上絲弦。
故鄉不復見,故人難長留。
歌停,楚連擺築在旁,恭敬跪拜:「丞相恕罪,小人有一事相求。」
謝殊聲音低啞:「但說無妨。」
「小人年幼時與一女子約定贖身後回去找她,可惜至今未能遂願。如今小人即將遠離國土,再也無法完成約定,若有機會,還請丞相代小人將事情緣由轉告那故人。」
「好。」
「多謝丞相。」楚連起身,隔著層層枝葉看了她一眼,垂眼離去。
她沒問故人是誰,他也不說明。
謝殊轉身對沐白道:「今晚的事不許洩露一個字。」
五月末,晉國遣樂官六人,優伶數十,往吐谷渾宮廷獻藝。
謝殊將那顆牙收進木盒,藏入箱底。
車馬駛出建康城時,伶人們都很哀傷,雖然以後日子會比現在好過,但將要永別故土,今生只能埋骨他鄉。
車隊裡漸漸響起了哭聲,越來越大,最後被樂官喝止才停住。幾個歌姬忍不住低低哼唱起來,哀怨婉轉,連道旁路人都不忍再聽。
楚連坐在馬車最邊上,表情很平靜。旁邊有個伶人問他:「你家在何處?都不想家的嗎?」
「荊州,八年前饑荒之後,早沒家了。」
「啊,對不住……」
楚連望向漸漸消失於視野的西籬門,這半生顛簸,終於要去更遠的地方了。
那個人是不是如意?
如果是,那也好好告別過了,如果不是,就當是她吧。
他低頭看著自己捧築的手,這雙手為了活命被無數人摸過、掐過、打過。饑荒的時候覺得為了生存已經做到了極致,等做了伶人才明白那些不過皮毛。
在最灰暗的歲月裡,家人也一個個離開人世,他的支柱一個個倒塌,只有記憶裡那張燦若春花的臉還能給他希望。
她一定不會嫌棄自己,所以一定要回去。
可是回去的路那麼艱難,他似乎永遠攢不夠贖身的錢,也不敢托人打聽她的消息,怕又是一個噩耗,那連唯一一點希望都沒了。
如意,你如今怎樣?可已吃飽?可有穿暖?
若那丞相是你多好,不管是做男人還是做女人,起碼,你還是個人。
只不過今後你我雲泥之別,就算你不嫌棄我,我也配不上你了。
他低頭擊築,聽著歌姬們的歌唱,低聲相和:「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伶人們出發半月後,謝冉拿著一封摺子走入了謝殊的書房。
「伶人隊伍過甯州時遭秦軍攔截伏擊,全部被俘,當場盡戮。」
「……」謝殊手裡的筆掉到了地上。
謝冉始終冷著張臉:「這是剛到的快報,丞相可以去查,絕不是我下的手。」他轉身出去了。
謝殊從震驚中回神,拿起摺子再三察看,確是事實。
怎麼會這樣?怎麼終究還是害了他……
晚上回房,又經過那叢梔子花樹,她怔怔地站了許久。
苟富貴勿相忘。虎牙,我是這世上最黑心的人……
第二日早朝,丞相缺席。
皇帝深覺意外,謝殊雖然把持朝政,表面功夫一向做得好,從未有過不告而假。
很快謝府派人送了摺子入宮,稱丞相忽然病倒,請皇帝恩准賜假。
一直活蹦亂跳的丞相忽然病了,整個都城都展開了熱議。
有耳目聰靈的打探到之前被送走的伶人當中有謝相親選的那個樂人,於是繪聲繪色地推測出了一段故事——
丞相看中了那個樂人,皇帝卻將這樂人送去了吐谷渾,哪知秦人兇狠,俘虜殺害了樂人,丞相聞訊大慟而病。
桓廷剛進酒家就聽見一群人在傳播這故事,上前逮著主使就是一頓踹。
「嘴碎的東西,丞相也是你們能妄議的?」
大家嚇得一哄而散。
楊鋸從裡面出來迎他,目光落在他身後大門外,詫異道:「那不是仲卿的車馬麼?他這是要去哪裡?」
鑒於丞相好男風,很多大臣都不願前去探視。有一部分想去探視的,怕惹人閒話也打消了念頭。
衛屹之卻在此時光明正大地去了相府。
愈發悶熱的夏日,謝殊房內門窗大敞,她側身臥在榻上,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麼。
衛屹之被沐白送入房中,剛好看到她的側臉,似日落後不久便已懸在天邊的皎月,不明亮,反而有些蒼白。
衛屹之在旁坐下,靜靜看了她許久,低聲喚了句:「如意。」
謝殊倏然轉頭,眼神從迷離中漸漸清晰:「是仲卿啊。」
她要起身招待,被衛屹之攔住。
「如意語氣悵惘,看來是心病,究竟出什麼事了?」
謝殊笑了笑:「沒什麼事,最近天氣反復,我有些操勞,就這樣了。」
衛屹之搖頭歎息:「你我兄弟,何必遮遮掩掩。如今外面人人傳是因那伶人之事,可是真的?」
謝殊垂眼盯著他衣擺上精緻的繡紋,忽然發現對於自己的過去,知道最多的除了謝銘光外,居然就是眼前這人了。
真是意外。
「他是我幼年玩伴。」
衛屹之眼露詫異,很快又掩去。
「當初若非他贈了半包穀米給我,我根本熬不到謝家派人去荊州,也就沒有今時今日。」
「那你又何必將他送去吐谷渾?」
「為了博個清白名聲。」她扯了一下嘴角:「總之皆因我自私而已。」
「哪裡的話,是秦兵凶戾,這一切只是意外。」衛屹之沉默片刻,忽而道:「其實家兄也是這般在途中被秦兵俘去的。」
謝殊意外地抬頭:「什麼?」
「家兄衛適之,年長我十歲,我幼時體弱多病,還是他教我習武強身。他領兵戍邊,建功立業,本該功成名就,那年回都探親,經過交界巴東郡,遭了秦兵伏擊。」
「那他現在……」
「怕是不在了吧。」
謝殊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默默無言。
衛屹之伸手覆住她的手背:「看開些吧。」
謝殊低頭看著他的手指,點了點頭:「多謝。」
衛屹之告辭時已是滿街燈火,茶館酒家裡時不時有歌姬淺吟低唱,也有人在繼續議論著丞相和那樂人。
當初他兄長出事時,也有人或幸災樂禍或扼腕歎息地議論過。但他們只是外人,又如何知曉真正經歷的人是何種感受?
回到府中,他找出了皇帝賞賜的珍貴補藥,命苻玄送去給謝殊。
「郡王怎麼忽然……」苻玄一時失言,及時收口。
衛屹之擺擺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