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舟山之南有地壇,是皇家藥圃,裡面栽種了各種藥材,以供宮廷用藥。
謝殊養了幾日病後,獨自一人去了地壇,在那裡擇了一小塊地葬了那顆牙,做了個假塚。
她孤身一人,卻用一件外衫裹了一大堆乾糧美酒。幼年時虎牙為糊口奔忙,如今安息地下,她一定要好好供養他。
只是為不給別人看出來,乾糧都包好埋入地下,美酒都撒入土中,假塚也做得很小。
若確定他真死了,再給他起個大墳吧。
從地壇出來,忽聞覆舟山上傳來了錚錚琴音。她一時好奇,沿著山道走了上去。
時值正午,烈日炎炎,她仍舊中衣外衫齊備,直到此時行走在山間才感到一絲涼意。
上次和衛屹之見面的涼亭裡坐了個人,散發敞衣,正在撫琴。空山寂靜,只有他一人在座,連個伺候的人也沒有。
謝殊不喜歡音律,之所以過來也是因為聽到樂曲想起了虎牙,此時卻被此人的放浪形骸吸引了,忍不住走近了幾步。
那人聽到腳步聲,轉頭看來,斜眸一眼,不盡風流。
「咦,這不是丞相嘛。」
謝殊笑了一下,走入亭中:「王刺史怎會在此?」
王敬之停下撫琴,拿了旁邊酒盞笑道:「想來便來了,丞相可要同飲一杯?」
謝殊坐到他對面:「也好。」
王敬之已有些醉態,眼神都朦朧迷離起來,替謝殊斟酒時說道:「丞相似乎很喜歡我贈送的那樂人。」
謝殊愣了愣:「怎麼說?」
「看你眉目之間神色鬱鬱,定然還在惦念他吧。」
謝殊不由心生佩服,一個半醉的人還能察言觀色,這些世家子弟真是厲害。
「算是吧。」
王敬之根本不安慰她,反而哈哈大笑:「那這麼說,丞相你是真有龍陽之好了?」
「真真假假,又有何分別?」
「自然有分別,以後我與丞相相處可得把握好了,千萬不能被人瞧見。」
謝殊酌一口酒:「你醉了。」
王敬之又放聲大笑,笑完忽而一頭栽倒在石桌上,逕自睡去。
謝殊錯愕無比,左右環視,真的只有他們倆在,是要放任他在這兒睡著,還是扛他下山?
她起身戳了王敬之一下,他忽然驚醒,迅捷地握住她的手,繼而一愣,又連忙鬆開:「平常跟家人打鬧慣了,丞相見笑。」
他鬆了手,看著謝殊的眉眼,一手支額,口中低吟:「芙蓉半開傾城色。丞相若是女子,我定要上門求娶,哈哈哈……」笑完又伏桌大睡。
謝殊搖搖頭,不管他了,自己下山去。
上山時還是烈日炎炎,下山時竟已烏雲密佈,不一會兒便落起雨來。
謝殊走到半道又返回,將那件用來包供品的長衫蓋在了王敬之身上,免得待他醒了說她不近人情。
回到謝府,沐白正帶著一大群人要出門,見到她,急忙迎了上來:「公子可回來了,你獨自出去可嚇死屬下了,屬下正要去尋你呢。」
謝殊勉強笑了一下:「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沐白看她情緒低落,連忙拿別的事來轉移她注意力:「對了,公子讓屬下去查的事情已經查清楚了,寧州那邊並無秦兵俘虜晉人之事,那份快報應當是假的。還有,冉公子的確調動過府內兵馬。」
謝殊眼神一亮:「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
謝殊長長舒口氣,沒想到自己真猜對了。
她目前給謝冉權力有限,邊防快報只會直接遞到她手上,那日卻是謝冉送來的,難免惹她懷疑。
伶人是謝殊親手挑選的,謝冉無法在隊中安插人手,一定是打算等伶人隊伍出了建康再派人去除了楚連,再用一封假快報做藉口。
不過謝冉確實有本事,那份假快報做的簡直天衣無縫,謝殊派人去查時心裡已經信了。
「府中人馬可有出動?」
「只調動了數十人,屬下已派人去追,按他們的行程,最遲後天就可返回。」
謝殊點點頭:「很好,去傳我話,將我給冉公子的印信收回來。還有,今後府中人馬直接聽命於我,任何人無權調動。」
沐白見她神情冷肅,不敢耽擱,趕緊去辦了。
謝殊回房沐浴更衣,回到書房時已經神清氣爽。
她其實是存著私心的,無論她和虎牙是否相認,外界已風傳她寵愛虎牙,以後他肯定會捲入很多是非。吐谷渾來使說過他們國主十分愛聽擊築,可惜本國內無人擅長,她在給虎牙安排去處時便想到了這裡。
在樂舞不盛的晉國,伶人只是玩物,去了愛好歌舞的吐谷渾,他們至少還能算個藝人。
虎牙一定和她一樣,並不在乎在哪裡,只要能活下去,能活得好就行。只有當初在死亡邊沿掙扎過的人才能看淡其他,眼裡只有存活。
她忽然想起那顆牙,當時是悲傷,現在想想就覺得傻氣了。
算了,回頭還是刨出來吧。
沐白從流雲軒離開後,謝冉就對著窗戶默默站著,半天沒動一下。
他並沒有做錯,半點也沒有。當初幼年好友前來探望他,不知怎麼得知了他的真實身份,居然轉頭就出去散播,多虧謝銘光及早發現才杜絕了後患。
這世上除了自己,誰也不能相信,有把柄就該儘早斬草除根。
八年前的荊州根本就是人間煉獄,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謝殊既然有把柄在別人手上,豈能心慈手軟?整個謝家都還要靠他,他自己也還要靠他!
「怎麼伯父偏偏就選了你。」他緊緊握著窗框:「難道我押錯人了?」
待到下次休沐,謝殊支開沐白,又溜達去了地壇。
丞相來一次可能是一時興起,來多了就奇怪了。芍藥園裡的宮人發現丞相來了兩次,每次都是在同一個地方,而那地方居然是特地僻出來試著培育肉蓯蓉的,頓時心思就微妙了。
「肉蓯蓉不是壯陽補腎的嗎?」
「好男風也要壯陽?我還以為丞相那樣的,是下面那個呢。」
「作死!丞相身居高位,豈能在下面!」
「誒?說得也有道理。」
謝殊出了地壇,忽然瞧見有人跨馬而來,月白胡服,英氣勃發,不是衛屹之是誰。
左右無人,他打馬上前,俯身笑道:「如意臉色好了許多啊。」
「是啊,仲卿有所不知,原來那快報是假的,我那恩人沒死。以他的才能,到了吐谷渾定能受賞識,以後不用漂泊四方,生活也能無憂了。」
衛屹之也有些驚喜:「難怪,邊境有我兵馬駐守,我還在想出了此事是我手下失職,原來是謊言。不過當時都城裡迅速就傳播開來,這扯謊的也是個能人啊。」
謝殊扯扯嘴角:「說的是。」
衛屹之下了馬,將馬交給緊跟而至的苻玄,與她一起徒步往前走:「對了,你那日不是說他是你幼年玩伴,你幼年常做女子裝束,他不會有什麼誤會吧?」
謝殊暗自佩服他心思細膩,嘴上笑道:「能有什麼誤會,總不可能看上我吧?」
衛屹之哈哈笑道:「我是不知你幼年相貌如何,倘若那時生的有現在一半好看,也有資格叫任何男子看上了。」
謝殊尷尬地笑了一下。
虎牙會看上她?不該吧,那時候大家眼裡都只有吃的,誰會想那麼虛無縹緲的事。
衛屹之忽然歎了口氣,目光望向北方:「人沒死總是好事,若我當初收到的那份快報也是假的就好了。」
謝殊沒想到會勾起他的傷心事,有些愧疚。
其實在聽說衛適之的事之前,她一直都認為像衛屹之這樣的世家子弟是不可能有什麼悲傷往事的。
他們有的只是高閣美酒,佳人環繞,偶爾生出的一點悲傷只是因為觀景感觸,或是未能得到期待的高官厚祿罷了。
他們不知道什麼叫漫天鳳飛蝗遍地裂紋,什麼叫食不果腹生離死別,更不知道能活著就是這世間最值得慶倖的事。
謝府八年,她以為她看透了世家本質,遇到衛屹之後才發現自己所認知的,其實都跟他不沾邊。
她有意打岔,便提議道:「好久沒去長干里飲酒了,不如你我現在去同飲一杯如何?」
衛屹之回神,笑著點點頭:「好啊。」
剛要出發,身後傳來車馬聲,有人喊了一聲:「丞相留步!」
謝殊轉身,原來是王敬之。
王敬之退回車內,不一會兒又下了車,走過來將一件折疊的齊齊整整的衣裳雙手奉上:「那日下官飲醉失態,唐突了丞相,丞相大人大量,竟還為下官披上衣裳,真是慚愧至極。」
謝殊接過來笑道:「小事一樁,刺史若是病了就不好了,本相大病初愈,最知道生病的滋味了。」
衛屹之見這二人似有私交,有意插了句嘴:「王刺史怎會唐突謝相?」
王敬之面露尷尬:「這……實在難以啟齒。」
謝殊知道衛屹之心思,怕欲蓋彌彰反而惹他懷疑,便大大方方道:「說來也不怕武陵王笑話,王刺史拿本相打趣,說本相若是女子,他便要登門求娶呢,哈哈哈。」
王敬之搖搖頭,自己也覺得好笑。
衛屹之瞥了一眼謝殊的側臉:「原來如此。」
王敬之見衛屹之在場,便動起了心思:「今日遇上丞相和武陵王同行也是巧了,二位不妨去我附近的別院小敘如何?」
謝殊看了看衛屹之:「武陵王意下如何?」
「全憑謝相做主。」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登車時,衛屹之故意與王敬之拉開些距離,低聲對謝殊說了句:「王謝爭鋒多年,不想你還能與王敬之走這麼近。」
謝殊低聲笑道:「哪裡,偶然遇見罷了,與我走得近的也就只有你了。」
衛屹之聽她答話,忽而覺得自己話中似有拈酸吃醋之意,不禁蹙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