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謝冉很快就去東宮當職了。

太子開始覺得裴允失去官位是謝家作梗,對他有些冷淡,但見他循規蹈矩,不知比裴允強了多少倍,漸漸就軟化了態度。

謝冉並沒有用大道理來勸他,就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每日只是貼身跟隨左右,但太子說什麼做什麼他都不干預。

太子日漸放鬆,沒多久,就讓他發現了自己的喜好。

天上正下著暴雨,謝殊坐在水榭裡,端著茶問坐在對面的謝冉:「你說太子也有沉迷的事物?」

「沒錯,太子沉迷圍棋。」

「這也值得沉迷?」

謝冉勾了一下嘴角:「他愛的是賭棋。」

晉國不少達官貴人熱衷賭博,形式不一,光是棋類賭博就有樗蒲、圍棋、彈棋、雙陸等等,還有人熱衷鬥雞,沒想到看似無欲無求但子也有這愛好。

謝殊點點頭:「做的不錯,那就讓太子盡興地玩,玩到他打消出家的念頭,徹底信任上你為止,然後你再勸他去向陛下低頭認錯。只有他低頭,陛下才有臺階原諒他,本相也能在旁遊說。」

謝冉看她一眼,表情冷傲。

謝殊失笑:「怎麼,你這是不打算與我和好了?」

「是丞相覺得我有錯在先,我又豈敢貿然覥顏求丞相寬恕呢?」話說得不錯,語氣卻實在不好。

謝殊冷笑:「你是有錯,錯在沒有聽我命令。如果我縱容你一次,就有第二次,你的胃口也會越來越大,這點你可承認?」

謝冉眼神閃了閃,依舊冷著臉,「我是為丞相著想,丞相至今相位還未坐穩,就是因為手段不夠狠!」

「錯了,」謝殊攤攤手:「是因為我是忽然蹦出來的。」

謝冉一怔。 

「你想想,你與我居住一處,過往八年間又何曾見過我?我當初在門下省從小吏做起,可大多數人只記得我一步登天成了丞相。所以世家之間會觀望猶疑毫不稀奇,便是你,也必然對我有諸多懷疑吧。」

謝冉抿唇不語。 

謝殊扭頭望著外面瓢潑大雨:「即使是祖父,當初也沒有把狠辣作為必要手段。任你位高權重又如何?做成了什麼大事,踩掉了多少能人,這些都不是本事,能最大程度地保存和發展家族利益,這才是本事。」

謝冉臉色諸多變幻,最終總算回歸平靜,起身道:「多謝丞相教誨,退疾告辭了。」

謝殊目送他走入雨中,提醒了句:「你傘忘拿了。」

「丞相用吧,免得再病一回。」

謝殊好笑,連和好都這麼傲。

幾場暴雨之後,盛夏終於氣勢洶洶地到了。

自上次裴允光天化日之下自薦枕席,謝殊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衛屹之。她本想下朝後找機會跟他把話說清楚,可衛屹之不是提前走就是落後走,愣是跟她趕不到一起去。

謝殊就此作罷,反正現在各自拉開陣勢對著幹呢,他都不把自己當兄弟,何必在意他怎麼看自己。

沐白從車外探身進來,見她沉著臉,小心翼翼道:「公子,前面是王家車馬,已停在半道,看起來像是在等您的車輿過去一樣。」

謝殊揭開簾子一看,剛好迎上王絡秀探出來的臉,這才笑起來:「那就將車趕過去吧。」

王絡秀剛剛隨王敬之入宮辭行,正準備出城,聽聞丞相車馬在後,便故意叫車夫放慢了速度。

謝殊到了跟前,免了她的行禮,笑道:「真是趕巧了,現在就當本相送行了吧,希望今後還有再聚之時。」

王絡秀原本笑意綿綿的臉忽而黯淡了幾分:「應當不久就能再聚了吧,只是到時就要物是人非了。」

謝殊愣了愣。

看王絡秀剛才的神情,這話應該不是隨口一說。縱使晉國男女大防不嚴,她也是個待嫁之女,如果能再來建康,必然就是嫁過來了。

物是人非,說的倒也沒錯,不過嫁給衛屹之也犯不著這麼哀愁吧?

不管如何,這是個好機會。謝殊匆匆向王絡秀告辭,吩咐沐白調頭回宮。

皇帝正在用袁貴妃不知從哪兒找來的偏方治頭痛,忽聞謝殊求見,頭痛又加重了幾分,在榻上翻了個身,不樂意見她。

祥公公出去回話,沒一會兒就回來稟報:「陛下還是見一見吧,丞相說事關武陵王呢。」

皇帝總算起了身。 

謝殊進殿中行過禮,皇帝連看也不想看她,拿著個濕帕子輕按額角,問道:「武陵王怎麼了?」

「陛下,武陵王應該很快就會去會稽提親了。」

「什麼?」皇帝手裡的濕帕子掉到了地上:「謝相如何得知的?」

「王家人親口所言,豈會有假,所以陛下萬萬不可廢太子啊!」

皇帝又愣了:「這與廢太子有何關係?」

謝殊認真道:「陛下您想,武陵王與王家一旦聯姻,勢力必然大增。他又與九皇子交好,若九皇子成了太子,那他便是如日中天。陛下重用他是好意,可若是養虎成患,豈不是得不償失?」

皇帝嘴角抽的厲害,一隻老虎跑來警告他另一隻老虎的厲害,這都什麼事兒啊!

話不宜多,謝殊留了句「陛下三思」,出宮回府。

襄夫人這幾天正高興著呢,好不容易兒子鬆了口,眼看就要抱上孫子了,太后忽然將她宣進了宮。

衛屹之並不知道此事,下朝回去聽管家說母親抑鬱地臥了床,大感意外,連忙前去問候。

「謝家沒一個好東西!」襄夫人抱著枕頭大哭:「謝銘光拆了你一樁姻緣也就罷了,他孫子居然又拆你一樁姻緣,還讓不讓人活了!」

衛屹之從她哭嚎聲中總算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原來太后從皇帝那裡得知了王衛行將聯姻一事,便召了襄夫人去好言勸說了一番,大意是,像前一樁婚事那樣找個家世普通點的姑娘就挺好的,犯不著找王家這樣的大戶來讓皇帝難受嘛,大家都是一家人,要彼此體諒不是?

「這算什麼一家人啊!」襄夫人又對著衛屹之痛哭:「可憐我的孫兒啊……」

衛屹之扶著她的雙肩耐心寬慰:「母親怕是誤會了,謝相哪有閒工夫來拆我姻緣,千萬不要聽信挑撥。」

襄夫人哭聲一停,對他怒目而視:「你居然幫他說話!你……滾出去,不要來見我!」

衛屹之知道母親的火爆脾氣,只好避其鋒芒,退出了門。  

流言就像長了腳,很快就傳遍都城。謝家又開始破壞衛家姻緣了,這兩家是宿世仇敵吧!但大家都沒想到的是,武陵王的擁躉與謝丞相的擁躉居然第一次坐到了一起,和平相處起來。

「謝丞相實在太狡詐了,居然這麼對我們郡王,不過郡王也許真會延後成婚了,多好啊……」

「哼,我們謝相出手,豈會落空?等著吧,你們武陵王絕對成不了親!」

「來來來,再喝一杯。」

「好說好說。」

謝殊很憂鬱,比被衛屹之誤會自己是個浪蕩公子還憂鬱,她只是小小利用了一下這事兒而已,真沒破壞過他的姻緣啊。

又連著幾日下朝沒見到衛屹之的人,謝殊已經做好跟他徹底決裂的準備了。

沐白這時忽然道:「公子有沒有注意到,這幾日武陵王的車馬都沒有回青溪,都是往烏衣巷去的呢。」

「哦?」謝殊接過他遞來的濕帕子擦了擦額上浮汗,坐入車中,歎氣道:「去衛家舊宅看看吧。」

舊宅裡沒有管家,苻玄應的門,將謝殊引去宅中一座兩層閣樓前,請她自己上去。

謝殊上了樓,發現這裡不是住人的,而是藏書的。

衛屹之臨窗跪坐案後,身披薄衫,烏髮未束,正執筆書寫著什麼。

許久沒有私下見面,謝殊先在腹中擬好了措辭,剛要開口,卻見他案頭放著一本《明度經》,意外道:「你這是在抄佛經?」

「嗯。」衛屹之抬頭看她一眼:「得罪了家母,只能抄佛經給她求寬恕了。」

謝殊自然明白是什麼事,訕笑了一下。

「如意找我有事?」

謝殊努力擠了擠眼睛作感動狀:「仲卿還把我當兄弟,那我就直說了,不管你我朝堂政見如何不合,私底下我是不會做那種拆人姻緣的事的,你要相信我的為人。」

衛屹之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謝殊看看窗外:「日頭還早,要不我來幫你抄一些?」

衛屹之垂眼繼續抄寫:「也好。」

謝殊撩袖握筆,正要書寫,忽然看見他的字,驚訝道:「你的字居然這麼好看?之前看你書信,我還以為是有人代筆呢,這字比起王敬之也不差啊。」

衛屹之嗤笑一聲:「王家書法還是我衛家人教的,你不知道?」

「原來如此。」謝殊嘖了一聲:「那我還是別寫了,襄夫人鐵定會認出來的。」

衛屹之擱下筆:「你寫個字來看看呢。」

謝殊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了個「殊」字。

衛屹之起身坐到她旁邊,看過之後指了幾個地方:「這幾筆下筆輕了,這裡反而重了。根骨不錯,你是疏於練習吧。」

謝殊歎息:「我哪有時間練字,那幾年不知要讀多少書,成天就是背書。相府後院有塊地方,因為我每日在那裡放聲背書,弄得至今連隻麻雀都不敢去呢。」

衛屹之終於忍不住笑起來,連日來的鬱堵似乎也散了不少:「我那時是因為被家母禁言,不能說就只能寫,幾乎將家中所有兵書都抄遍了,字自然也就練出來了。」

「原來如此。」

謝殊低頭照他說的把字又寫了一遍,衛屹之忍不住在旁指導:「那裡不要太用力,對,提勾轉腕得乾脆。」

「這樣?」

「不對。」他湊過去,自然而然握了她的手:「這樣……」  

筆落下去,兩人都怔了怔。謝殊側頭看他,他也轉過頭來,二人近在咫尺,幾乎鼻息相聞。

謝殊輕輕掙開他的手,「好了,話說清楚就行了,我還有事,先回去了。」

衛屹之目送她下了閣樓,轉頭看著她寫的那個「殊」字,良久之後,提筆改動了一下。

「殊」變成了「姝」。

他擱下筆,深深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