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都很興奮,在黑暗裡嘰嘰喳喳地交談著,有的趁黑互相騷擾,一個驚叫一個大笑,歡鬧不斷。
總之沒人注意到謝殊和衛屹之。
謝殊很快就鎮定下來,會變通的可不止衛屹之一人。
她側過身面對他,低低歎息了一聲:「事到如今,看來我是瞞不下去了。」
衛屹之的語調有了些變化:「嗯?」
「其實我並不好男風,之前都是在演戲,之所以裝出這模樣,只是為了掩人耳目罷了。」
「那如意要遮掩的是什麼?」
「唉,實在難以啟齒,只能說仲卿深情厚誼,我無福消受了。」
黑暗裡衣料簌簌輕響,她似要起身離開,衛屹之卻還扣著她不放。他故意將手掌移到她胸口,感覺手下觸感堅實平坦,不禁蹙眉。
怎麼會這樣?
天狗食月也不過兩盞茶的時間,眼前漸漸有了光亮。衛屹之鬆開謝殊坐起身,眼見著她的臉一點一點清楚起來,心中情緒紛雜。
謝殊眼神哀愁地看了他一眼,似無奈似遺憾,而後翻過身去背對著他,再沒說過話。
其他人興奮的勁頭還沒過去,正湊在一起熱烈議論著。桓廷想問謝殊觀月感想,轉頭卻見她側身臥著似已睡著,便改口喚衛屹之過去。
衛屹之起身朝他走去,心思半點不在月亮上。
謝殊故意蹬了腳邊的香爐,咣當作響。艙外的沐白挑著燈籠來收拾,接到她眼神示意,點頭退了出去。
片刻功夫,他又匆匆返回,急切喚道:「公子,冉公子帶人來了,說是府中出了事。」
謝殊立即起身出去,其他人見狀都很好奇,紛紛跟出去看熱鬧。
大船朝岸邊靠攏,謝冉登上船,對謝殊行禮道:「丞相,大事不好,先前請來的大夫都逃走了……」像是忽然發現後面站著那麼多世家子弟,他吃了一驚,連忙閉上嘴。
謝殊低斥道:「那還等什麼?趕緊去追!若是被他們壞了本相名聲如何是好?」
謝冉應下,迅速帶人離去。
衛屹之朝站在船頭的苻玄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跟了上去。
謝殊轉身向眾人致歉,有些強顏歡笑的意味:「本相府中出了些事,要趕回去處理,各位少陪,還請繼續玩樂,不必拘束。」說完命沐白好生伺候,上岸登車回府了。
桓廷對這幕看不分明,納悶道:「我是不是聽錯了?難道丞相病了?」
有個世家公子接話道:「聽著是這意思,相府裡自有良醫,丞相還要另請大夫,不會病得很重吧?」
另一人憋笑道:「我猜是醫那傷處的,噗!」
楊鋸看看燈火下沐白扭曲的臉,提醒道:「大家還是回艙去吧。」
衛屹之卻沒有動,臨水遠眺,手緊握著欄杆。
謝冉帶人返回相府時,謝殊已經在書房坐了好一會兒了。
「事情已經辦好,丞相放心。」
「嗯。」
謝冉對她的私事一向不過問,此刻卻有些忍不住:「丞相一早命我等在附近,卻只為引出這大夫的事來,不知是要做給誰看?」
「還能有誰?自然是武陵王。」
「退疾不解,還請丞相明示。」
謝殊笑道:「原因不必細問,你只需記著,今後再聽到任何有關我的傳言,都要習慣接受。」
謝冉見她神色輕鬆,料想不是什麼大事,放下心來,也無所謂探不探究原因了。
天快破曉時,衛屹之回了大司馬府,苻玄早已等在房門口。
「郡王,屬下一路跟隨謝家人馬,他們的確是在追捕大夫,好幾人都被捉回去了,只有一人成功逃脫,一路跑至青溪,屬下便趁機將他逮了回來。」
衛屹之點點頭:「本王去見見他。」
大夫是個矮胖的中年人,被關在衛屹之平常練武的院子裡,周圍刀槍劍戟一應俱全,他瞧著挺怕事的樣子,卻還能很鎮定地倚在樹旁四下觀望。
衛屹之叫苻玄守在門外,自己走了進去,大夫一見他姿容就知道這是大司馬府的主人,當即下跪行禮。
「你不用害怕,老老實實回答本王幾個問題便可離開。」
「是是是,大司馬請問。」
「本王問你,你為何會出現在相府?」
「回大司馬的話,小人是被謝家人請去為丞相治傷的。」
「哦?是什麼樣的傷?」
「呃,說、說來不雅,丞相臀部生了瘡口,久醫不愈,傷口還總是裂開,頗為嚴重。」
衛屹之暗忖:難道那血漬就是因為這瘡口?
「丞相好好的怎會生什麼瘡口?」
「大司馬有所不知,丞相身有頑疾,一直用藥,都是烈性藥材。他早年身子未長好,敏感的很,身上便總因此起瘡。」
衛屹之冷笑一聲,顯然不信:「丞相身有頑疾?你倒說說是何頑疾。」
大夫以頭點地:「丞相確有頑疾在身,可那實在難以啟齒,小人若說了,性命就難保了。不敢欺瞞大司馬,就是因為府中大夫全都無法醫治這疾病又擔心被滅口,這才約好冒死逃命的。」
衛屹之解了長鞭,驀地甩出,正抽在他身旁的樹幹上。
大夫嚇得哆嗦了一下,悄悄轉頭看了一眼,樹幹上劃了深深的一道大口子。想到這鞭子只差分毫便是抽在自己身上,他兩股戰戰,冷汗直下。直到這時他才記起眼前這人面貌斯文卻是個殺人無數的戰將。
「大、大司馬饒命,小人雖不能說,但身上有方子,大司馬盡可拿去查!」他說完連忙從衣襟內掏出幾張方子來。
衛屹之將苻玄叫了進來:「去將府中大夫請來,看看這方子是醫什麼的。」
衛家大夫很快到了跟前,仔細查看之後稟報說:「有兩張是醫外傷的,主治瘡口止血。還有一張是醫男子腎陽不足的,從用藥來看,只怕患者已到了無法人道的地步了。」
衛屹之一怔:「什麼?」
已快到早朝時間,謝殊先前稍稍補了會兒覺,此時剛起身,束好胸後,又對著銅鏡緊緊扣上一層厚如甲胄的護胸。
這東西也是謝銘光以前找人做的,因為防護得當又軟硬適中接近皮膚,她才不厭其煩地穿著,上次差點被陸澄暗箭所傷後,更不敢拿下來了。
束好之後連呼吸都有些不暢,她對著鏡子咬了咬牙:「要是這麼容易就被你發現,我成天受的苦豈不白費了?」
今日早朝無事,最大的事就是一直告假的丞相回來了。不過皇帝因為太后病情有所好轉,心情不錯,少有的沒給她臉色看,連之前謝齡做的混帳事也沒提。
退朝時,有幾個官員來問候謝殊,裝得相當單純,絲毫不知那不雅傳聞的樣子。
衛屹之為與她錯開,故意落後一步,先去看望了太后才出宮回去。
走到半道,他忽然想起上次懷疑謝殊的場景,對苻玄道:「去長干里吧。」
春日微暖,鵝黃迎春花俏生生開在角落,三兩新枝探出院牆,巷弄深深,酒香不退。
衛屹之已在車中換下朝服,下車進入店中,卻見堂中空無一人。
店家迎上來道:「公子又來了,上次與您同來的那位公子也在,還在後院那座。」
衛屹之走去後院,果然看見一身便服的謝殊坐在那裡。
「就知道仲卿會來。」
衛屹之走過去坐下:「你在等我?」
「嗯。」謝殊把玩著茶盞,垂著眼不看他,「昨夜聽了你與我說的話,我想了許多,最終還是決定將事實告訴你。」她抬起頭來,眼中又露出昨夜看他時的哀愁:「我身有缺陷,恐怕此生無法有後了。」
衛屹之故作震驚:「怎麼會這樣?」
謝殊苦笑:「不怕你笑話,我這身子如今簡直可以說是非男非女,祖父在世時就一直為我尋醫問藥,可惜毫無效果。為了臉面,我只能故意裝作好男風來迷惑視線,不想卻讓你誤會了,這是我的罪過。」
衛屹之斂眉不語。
謝殊悄悄觀察他神情,試圖揣測他心思,卻始終看不出什麼端倪,有些憋悶。
謝銘光曾對她說過,喬裝一事太過冒險,無論準備多充足,行事多謹慎,是女子的事實無法更改,難免會有露出破綻的時候。
他將謝殊隱藏了八年,直到臨終才將她推到台前,就是為了刻意將這段時間弄成個空白,以後若遇到危機,謝殊就能隨機應變,任意塗抹。
偏偏衛屹之要走表面作對私下結交的路,交往愈深,破綻愈多,他又難對付,每次都叫她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衛屹之端了茶靠在唇邊,沒有任何表示,其實比她還憋悶。
一切都太精准了,他懷疑什麼,立即就有相應的答案供出來打消他的疑慮,可要反駁也沒證據。何況昨夜的話已經出口,再無收回的道理,他又不能承認自己是在試探她,真是實打實被將了一軍。
也許是他把謝殊逼得太急了。
他心思轉了轉,擱下茶盞走到謝殊跟前,執了她的雙手:「如意多慮了,其實我也不好男風,我只是喜歡你罷了。」
「這……」謝殊乾笑:「其實也沒什麼不同吧?仲卿昨夜說那話就很突然,我也沒放在心上,只當是玩笑,今後也別再提了吧。」
衛屹之笑得分外溫柔:「怎麼會是玩笑呢?一聽聞你可能此生無後,我便不忍心棄你不顧了。」
「……」謝殊沉痛閉眼,剛將他一軍,就被反將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