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殊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心裡想著他迎娶別人的場景,感覺如有重石碾過心頭,悶得發慌,可以現在的處境和她的立場,又說不出口。
「也不是不在意,只是你若能接受也好,起碼可以暫時擺脫困境。」
衛屹之緊盯著她走近一步:「所以你也不在意我會負你?」
謝殊承受不住這目光,轉過身去:「你沒有負我,也不欠我什麼,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夠了,你遲早都要成親的。」
得到的越多就越貪心,越相處越想天長地久。但話說多了自己也會相信,她覺得自己已經接受了這個理由,可以瀟灑的接受他與別人共度一生。
身後腳步接近,衛屹之一手自背後攬住她,一手捏著她下巴扳過來,低頭就吻了下來,突兀又迅速,簡直帶著兇狠的意味。
謝殊積聚的情緒一鬆,不知他為何會有這種反應,有心安撫,便抬起手要覆上他擱在自己腰間的手臂,他卻忽然鬆開了她。
謝殊轉過身時,他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裡,她甚至覺得剛才那一抱一吻是幻覺。
「沐白。」
躲去老遠的沐白又閃身出現在門口。
「你去查一查大司馬府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另外,讓宮中眼線也打聽打聽陛下那邊是不是有什麼動靜。」
衛屹之忽然有這種反應,也許是大司馬府出了什麼節外生枝的事,讓他迫於無奈準備接受聯姻。又或者是皇帝出面施了壓,他背負家族責任,也不得不答應。
夜半時分,沐白返回了,對她道:「各大世家忽然聚集陛下跟前參武陵王與秦國勾結,陛下勸武陵王主動交出兵權,武陵王卻舉薦了其兄衛適之暫管兵權。但今日衛適之入宮返回的路上遭了伏擊,身受重傷。」
謝殊坐在案後,好一會兒才消化了這個消息:「我故意按兵不動就是為了穩住那些世家,他們怎麼會忽然一起行動?」
「屬下不知,宮中眼線傳話說,在此之前有人遞了摺子給陛下,說了什麼不得而知,只知道摺子是出自相府。」
謝殊的臉色沉了下來:「可能查到那個伏擊衛適之的人是誰?」
沐白看看她的臉色,語氣變得小心翼翼:「是……是謝運。」
謝殊瞬間明白了。
她這段時間一直在考慮應對之策,也有意故弄玄虛,始終按兵不動,其他人心有顧慮,便不敢輕舉妄動。如今他們卻齊齊聚集皇帝跟前參衛屹之,必然是有人暗中慫恿,而且一定是借了她的名義。再加上現在謝家又害了衛適之,她是幕後主使已證據確鑿,百口莫辯。
她首先想到的是秦國人在暗中挑撥她和衛屹之的關係,但秦國人能支使衛屹之的乳母,卻絕對無法支使謝運,何況秦國人也沒本事能聯合各大世家一起行動。
這件事只有可能是謝家人做的。
她緊緊捏著筆桿:「早先我回府前,有沒有來過我的書房?」
沐白想了想:「公子的書房向來看守嚴密,等閒人入不得的啊。」
「哼!」謝殊冷笑:「有個人憑著資歷恐嚇一下下人也能進來,你去將謝冉給我提來!」
沐白被她口氣嚇住,連忙出門去找謝冉。
謝冉施施然走入書房,身上只披著一件薄薄的青衫,頭發散著,像是剛從床上被拖起來一樣。
「丞相有事找我?」
「堂叔覺得我還能有什麼事找你?是你取了相印蓋上摺子呈入宮中,又去暗中慫恿了各大世家聯合對付武陵王,是不是?」
謝冉被她的語氣弄得僵了臉色:「丞相發現的比我想的要早。」
謝殊冷冷地盯著他:「為什麼?」
「為什麼?」謝冉驀地笑了一聲:「丞相說為什麼?謝家受衛家兵權制衡,既然有機會就該下手奪了他的兵權。可是丞相因為私心作祟,遲遲不肯動武陵王,眼看著他就要靠秦國聯姻翻身再起,這就是謝家族長該做的嗎?」
謝殊忽然砸了硯臺,墨漬濺在謝冉的衣擺上,點點暈開,淋漓如血:「我私心作祟?那我問你,謝家有幾個將才可以接管武陵王的兵權?有將才的又有幾個有他那樣的赫赫戰功可以服眾?世家群起爭奪兵權,武陵王受挫,最後得益的是秦國,你想看到的就是這個?」
謝冉錯愕地看著她:「我是不是聽錯了?丞相是要做忠臣了是不是?伯父當初的教導你全忘了?世家不可涉足皇權紛爭,也不可涉足天下紛爭,否則只會衰落的更快。可丞相如今已經將這兩樣都給占全了!」
謝殊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是忘了,因為祖父那個謝家已經在你我聯手下被摧毀了,莫非你還惦記著?」
謝冉的臉色白了白。
「你說我不為謝家著想,可我怎麼覺得,你的所作所為倒像是沖著武陵王去的,也不見得就是為了謝家呢?他究竟做了什麼讓你如此記恨?」
謝冉眼神變幻不定,緊緊撰著手心:「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謝家。」
謝殊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話,坐去案後,叫沐白來重新為自己磨墨,一邊提筆書寫一邊道:「我不管你是如何說服的謝運,但他既然敢違逆我的命令,那就該承擔後果。至於你,看來只適合做相府裡的冉公子,還是交出官位吧。」
謝冉一愣,怒極反笑:「丞相對自己人向來心狠。」
「自己人?」謝殊抬眼看他:「自己人又豈會在暗處給我使絆子?你記著,我能給你一切,也能隨時拿回來。再有下次,也許就不只是這樣的處罰了。」
謝冉冷哼一聲,起身出門,一路未停,一直走到流雲軒的院門邊,扶著門框的手瑟瑟發抖。
炎熱漸退,轉眼夏日都要過了,巫蠱案卻仍舊沒有進展,而秦國使臣已經等不及要答覆了,皇帝那邊已經被催請了好幾次,但他老人家似乎還在考慮,至今沒有表態。
謝殊收到秦國傳來的消息時剛將吃下去的東西吐得一乾二淨,一手按著塊濕帕子在額上,躺在榻上怏怏無力。
沐白覺得她自寧州回來後身體就越來越不好,已經很擔憂,再想想前些時候刺激了她的冉公子,心裡就有些怨怪。他端茶過來伺候她漱了口,要去將大夫找來,被她阻止:「先說秦國的事。」
他只好道:「秦國丞相想在國中推行新政,受了很大阻力,目前國內似乎不怎麼太平。」
「原來如此……」謝殊撫了撫胸口,神情太過嚴肅,臉色卻又太蒼白,那黑白分明的眼珠被襯得愈發奪目,反倒是種病態的美感,「將這消息送去給武陵王吧。」
沐白領命出門,不久後返回,告訴她道:「武陵王沒有見屬下。」
謝殊怔了怔,靠躺下去,擺了擺手:「算了,他大約還在生氣吧。」
其實秦國的事衛屹之肯定有途徑能查到,她此舉是為了示好,看看衛屹之的反應。不過換做是她自己,如果被他這樣趁機打壓,還一副恨不得她儘早去和別人成婚的模樣,只怕也會生氣吧。
她絲毫不知除此之外,還有那封箋紙寫就的信函。那是直擊衛屹之軟肋的靶心,其餘一連串的事是蔓延開去的裂縫。
第二日早朝,衛屹之竟然出現了。他朝服莊重,眉眼安穩,一如平常,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皇帝叫他出列,歎氣道:「衛適之的事朕已經知曉,他忠心為國,理應受到重用,只是如今受了傷,實在是可惜了。」
這就是要借著他受傷的事收回讓他掌管兵權的話了。衛屹之抬手行了一禮:「家兄受的是輕傷,很快就能養好,何況如今太平年月,只是暫時保管兵權,並不是什麼難事。」
各世家中人一聽,心裡都在迅速盤算著,看來大司馬是不會輕易交出兵權了。
皇帝此時也不禁後悔了,早知就不說那話了,怎麼也沒想到衛家還真有個人在。看如今衛屹之的模樣,倒像是不怕他懷疑的樣子,也不知究竟有什麼打算,反倒讓他心生忌憚。
他輕咳一聲道:「今日傳武陵王上朝,是為了秦國使臣前來提親的事,不知武陵王意下如何啊?」
謝殊不禁朝衛屹之看了一眼,他的側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微臣願與秦國聯姻。」
朝堂上原先嗡嗡的議論聲戛然而止,頃刻間寂靜無聲。
謝殊垂下眼簾,手指捏著衣擺又鬆開,遲早都會有這麼一天,沒什麼好遺憾的。
皇帝一手摩挲著龍椅扶手,臉上沒有得到五郡的欣喜,反倒若有所思,許久才道:「巫蠱案仍需徹查,使臣這邊可以領了回復回國去了,武陵王暫時還是待在府中吧,按之前所說,半數兵權交由衛適之統領。」
衛屹之領旨謝恩。百官退朝,他轉身朝殿門走去,由始至終沒有看過謝殊一眼。
其他人也發現了這點,心中揣測,只怕武陵王這次接受聯姻,多半還是為了擺脫丞相呢。
謝殊胸口又有些不適,用手捂著唇咳了兩聲,壓下了噁心感,舉步走出殿門,神色如常。
王敬之跟在她身後,看了看衛屹之的背影,問道:「丞相對武陵王今日態度如何看待?連在下都看得出來秦國的意圖,武陵王不會看不出來。」
謝殊腳步不停,也不看他,邊走邊道:「他應該有自己的盤算吧。」
王敬之加快幾步,朝服衣擺隨走動簌簌輕響,到了她身旁,壓低聲音道:「那日來王家說服在下奪取武陵王兵權的人,不是丞相派來的吧?」
謝殊總算停了下來,轉頭看向他:「何以見得?」
「若武陵王出事,最受益的便是秦國,丞相不是那種為眼前利益不顧一切的人。」
謝殊有些意外,扯了扯嘴角道:「世家之中,唯有太傅是本相知己了。」連謝家人都無法理解和支持她,沒想到在她面前說出這番話的人是王敬之。
王敬之灑然笑了兩聲:「世家之中,在下也唯有與丞相談得來,這知己稱號,在下便不客氣地收下了。」
二人說著話,已走上長長的宮道,後方忽然傳來呼喚,轉頭看去,原來是東宮車輿到了。
一名小宮女快步迎上來,先向謝殊行禮,接著對王敬之道:「太傅留步,太子妃要與您敘話。」
王敬之和謝殊都上前見禮,王絡秀從車中走下,一如既往笑容端莊,只是看起來豐腴了些。看到謝殊在,她依舊是輕掃一眼便收回視線,淺淺回了一禮。
「哥哥且慢回去,我有些東西要捎給蘊之,正趕著這時候來見你的。」
王絡秀對王敬之說著話,謝殊便覺得自己該告辭了。正轉身要走,忽見王絡秀以手捂口乾嘔起來,旁邊的小宮女連忙上前扶住她,一個勁勸她快些回去休息。
謝殊皺眉道:「太子妃這是怎麼了?」
小宮女面色赧然,看看王絡秀,不知該不該說。
王敬之倒是看出來了,低聲問道:「太子妃可是有喜了?」
當著兩個男子的面說這個實在讓人羞赧,王絡秀點了點頭,臉紅了個透,不好意思再待,吩咐宮人將東西搬去王敬之車內後就要回去。
王敬之面色欣然,跟到車邊,親手扶她登車,一會兒囑咐她好好在宮中待著,不要四處亂跑,一會兒又囑咐宮人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好一通話說完,再轉頭,發現謝殊已經走出去很遠了,他叫了兩聲,竟不見她停步,似神遊天外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