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初夏,建康城裡已經熱流洶湧,謝冉的流雲軒卻因為花草繁盛而涼意陣陣。去年他又親手在院中移栽了不少竹子,如今風過處,枝葉簌簌而響,更是叫人感受愜意。
自被革除太子舍人一職,他便過起了逍遙日子,每日只是在院中欣賞歌舞,飲酒作樂,如今乾脆命人將竹榻搬至院中大樹蔭下,懶洋洋地倚在其上,一手端著酒盞,眯著眸子看著對面撥弦弄箏的幾個美人。
謝子元和謝運今日特來探望他,分坐兩邊,看著他這模樣憂心忡忡。
「冉公子還有心情飲酒作樂?」謝運一臉懊悔:「早知我便不聽您的話了,得罪了丞相被貶職倒沒什麼,我心中實在有愧才是真的。丞相與我有大恩,我卻以怨報德,唉,他一定認為我與那些目光短淺的莽夫沒什麼區別了。」
謝冉仰脖飲盡杯中酒,將酒盞遞給美人,叫她再添滿,口中不屑道:「丞相也覺得我目光短淺,他以為我看不出獲利最大的是秦國。可是他難道看不出,秦國提出聯姻便是不敢貿然來犯?既然秦國在拖延時間,我們此時奪了武陵王的兵權便有時間在謝家人當中培植將領,可是他卻始終不肯下手,如今終於拖到讓武陵王答應聯姻,有了喘息之機,我們也再難得手了。」
謝子元尋思了一下,忽然想到什麼:「那武陵王答應了聯姻,秦國是不是就無法拖延了?」
謝冉一怔,眼眸輕轉,口中發出一聲冷笑:「你想太多了吧。」
謝子元閉了嘴,過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忍不住勸他道:「冉公子還是去向丞相道歉吧,他對您向來諸多包容,顯然還是看重您的,只要您肯低頭,他一定會原諒您。」
謝冉坐直身子,朝對面幾個美人勾勾手指,幾人立即媚笑著偎了過來。他左擁右抱,笑容滿面:「我現在挺快活的,你們都回去吧,不用管我了。」
謝子元和謝運對視一眼,只能無言地起身離開。
池水對岸有畫師在畫他們的行宴作樂圖。謝冉推開美人走過去,奪過他的筆,遙遙指了個美人道:「你就坐那兒不要動,本公子為你作幅畫。」
美人既驚又喜,跪坐在榻邊不敢動彈,羞紅著臉看他。
謝冉跪坐席上,陽光透過斑駁樹影落在他的衣袍上,斑斑點點的亮光反襯在他那臉上,映出清朗的神氣來。他一手支額,一手作畫,輕輕鬆鬆,行雲流水,片刻便將她身後的竹榻和那一叢芍藥給勾勒了出來。
早有其他美人不樂意地繞過池水擁了過來,非要他也給自己作畫,謝冉被幾雙柔荑推得搖搖晃晃,也不應聲,只是吃吃而笑,已是微醺之態,許久安撫了一下幾人,手下又繼續下去。
有個美人盯著紙上漸漸詳細的人物,忽然撲哧一聲笑道:「我怎麼覺得這人畫的有幾分像丞相呢?」
其他人一聽都圍過來觀看,個個撫掌而笑,聲如銀鈴輕撞,待轉頭時見到謝冉陰沉著的臉,立即噤了聲。
「滾!」
美人們驚慌失措,連忙起身離開。
謝冉斜睨一眼旁邊戰戰兢兢的畫師:「今日的事敢透露出去半個字,就要你的命。」
畫師連稱不敢。
他怒火中燒,垂眼盯著畫卷,生生折斷了筆桿。
距離他不遠的院落裡正悄悄忙碌著。
沐白領著鐘大夫進了謝殊房中,她正坐在案後發呆,身上緋色袍子奪目明豔,卻掩飾不了她眉目間的頹然,整個人不說不動,白膚黑髮唇若朱染,仿若一件精雕細琢的琳琅美玉。
「請公子伸手。」鐘大夫跪坐在她對面,提醒一句。
謝殊回神,先命沐白去守好門,這才伸出手腕。
鐘大夫垂著眼簾仔細診聽,謝殊牢牢盯著他的神情,心中起起落落。
千萬不要是那個結果,千萬不要在這種時候……
鐘大夫收回手,又詢問了一些她最近出現的症狀,看了看她的臉色,淡淡道:「不是公子想的那樣。」
謝殊一下被這話弄得怔住了:「不是哪樣?」說完又立即反應過來,神情有些尷尬,「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鐘大夫似有些猶豫:「小人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
「是。敢問公子,之前可有飲過什麼不當的藥物?」
謝殊仔細想了一下:「倒是飲過幾回治男子無嗣之症的藥物,但是不多,大部分我都倒了。」
鐘大夫對她裝作身有隱疾的事也知道一些,又問道:「公子可否將飲過藥物的藥方都給小人看一看?」
藥方倒還留著,謝殊聽他語氣不對,將沐白叫了進來,讓他將那些藥方都取來。有一張是衛屹之當初故意整她給她喝的,其餘都是謝冉和沐白找來的偏方奇藥。
鐘大夫最先排除了衛屹之那張,因為那只是用一些味苦的藥材糅合起來的,溫和的很,甚至算不上藥。他一張一張仔細翻看完,納悶道:「也沒問題啊,那怎麼會這樣呢?」
謝殊看他神情嚴肅,心中沉了一沉:「究竟是怎麼回事?」
鐘大夫道:「公子身子早年就未養好,但還不至於虧損,如今卻有了損耗之兆,幾乎是病一場便損耗一分,您自寧州一病後回來便身子弱了不少,之後又小病不斷,就是這個原因。但小人目前找不出緣由,也只能開幾副方子給公子好好調養了。」
謝殊蹙眉:「你的意思是,我的身體會越來越不好?」
鐘大夫斟酌道:「算是吧。」
原來是自己身體的緣故。謝殊這一刻也說不出是輕鬆還是遺憾,唯一的念頭居然是衛屹之答應了聯姻似乎是個正確的決定。
長安城中的暑氣還沒有聚集起來,最近隱隱躁動的局勢卻已足夠讓人心情煩躁不安。
夜深人靜,秦國丞相府裡,剛剛與他人宴飲完畢的安珩揮開身後打扇的婢女,從榻上翻身坐起,緊緊盯著剛剛快馬趕回的使臣:「衛屹之居然答應了?」
「是的丞相,答應的很乾脆。」
「怎麼會這樣?」安珩起身踱到視窗,望著外面半隱在雲裡的月亮沉思。
他一環又一環的安排,無非就是要儘快挑起兩國矛盾,好轉移了國中那些老頑固的視線。可衛屹之居然不怕被認為和秦國勾結而一口答應了結親。這下局勢一下緩和,反而讓他處於被動地位了。
奇怪,明明兄長被困秦國十數年,本身又對秦國諸多防範,照例說衛屹之肯定會一口拒絕才對啊。
「另外還有一事。」使臣在他身後道:「下官返回路上聽到不少傳聞,都說之前的石碑和巫蠱案都是秦國策劃來對付他們的武陵王的,也不知這些話是如何傳播開的。」
安珩心思轉了幾圈,手扶著窗櫺,冷哼了一聲:「我終於知道衛屹之為何能戰無不勝了。」
因為他能看透你在想什麼,你卻永遠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秦淮河上大船行,又是世家子弟們的一個不眠夜。兩岸花香隨風送入船艙,燈火通明,酒香四溢,一盞又一盞順著唇邊淌入喉管,叫人忘了昨日今日身處何方。
桓廷剛從寧州返回不久就聽聞了衛屹之要與秦國聯姻的消息,此時正一邊舉著酒盞小酌,一邊盯著對面的衛屹之死命瞧。
衛屹之穿了一身雪白寬袍,竹青滾邊,只用一根緞帶束了髮髻,一副不染塵世的清貴公子模樣,此時端坐在首位,即使面無表情也叫人想稱讚一聲雪膚花貌,風姿無雙。
幾個世家子弟舉著酒盞勸他飲酒,個個都拿秦國公主打趣他,也聽不出是豔羨還是嘲諷,有人甚至開口就叫他駙馬了。
衛屹之並不生氣,來者不拒,片刻間眼前酒壺便空了。
桓廷見著只能歎氣,他料想仲卿也是無奈的,誰讓他表哥是男人呢?世俗偏見,終究是不能成立家室長相廝守的,遲早他還是要娶個女子入門。
越想越悵惘,他自己也忍不住灌了一盞酒。
年輕子弟們仗著幼年情分都口無遮攔,喝多了就忘了眼前的人是誰了,勸了酒還不滿意,又慫恿衛屹之舞劍,口口聲聲提醒他要時刻記得習武,別到時候被秦國公主的枕邊風給吹軟了骨頭,再也拿不動劍了。
衛屹之一口接一口的喝酒,並沒有理睬他們的意思,像是坐在另一個世界裡,根本與在場的人毫無關係。
桓廷向來被認為不會說話,但此時聽了這群人的胡言亂語也忍不住怒了:「你們都少說幾句!居然說武陵王拿不動劍?那你們誰能拿得動?」
大家一聽到武陵王的名號頓時噤聲,船艙中立時安靜下來。
衛屹之像是根本沒聽見大家在說什麼,仍舊自顧自地喝著酒,雙頰微紅,眼神迷離,竟然第一次在眾人面前露出了醉態。
楊鋸連忙起身近前去勸他:「武陵王快別喝了,你要醉了。」
衛屹之瞥他一眼,霍然起身,踉踉蹌蹌走到艙門邊,吩咐下人道:「靠岸,本王要回府。」
艙內的人都以為之前的話惹惱了他,愈發不敢作聲了。下人手腳麻利地吩咐下去,大船很快就靠了岸。
衛屹之走上岸去,也不要苻玄扶,就這樣信步朝青溪方向走去,廣袖在夜風裡鼓舞張揚,木屐在青石路上嗒嗒作響,像是要乘風離去,又像是要遁入那濃濃夜色裡,背影瞧著已不太真切。
相府車輿駛過朱雀航,正要往烏衣巷內而去,忽然馬狂嘶一聲停了下來,連累車中的謝殊身子一歪,險些摔著。
車外的沐白驚呼了一聲「武陵王」,車簾已被掀開,沖天酒氣撲面而來。衛屹之跌坐在車內,落拓散漫,讓謝殊分外錯愕。
沐白一手揭著簾子,一手舉著燈火,目瞪口呆地看著車內情形。苻玄站在他旁邊,欲言又止,神情尷尬。
謝殊收起情緒,微微頷首:「沒事,隨他去吧。」
沐白只好放下簾子,和苻玄遠遠退去一邊。
謝殊低頭去看衛屹之,他正睜著迷蒙的雙眼看著她,朦朧夜色裡,臉上忽而露出笑容來:「如意,我知道你的責任,此生……我只問你這一次,你可願嫁與我為妻?」
他的語氣飄忽如同夢囈,即使明知是醉話,謝殊還是不禁怔了怔。
未等她開口,衛屹之一手扶住額頭,似已疲憊至極,漸漸歪頭睡去,口中低聲呢喃:「就算你對我只是感恩,我也不願負你,不負……」
謝殊百感交集,摟著他靠在自己膝頭,手指輕輕拂過他的眉眼,低頭抵著他的額頭澀澀地笑了笑:「願意。」
衛屹之已在她懷中沉沉睡去,一手還牽著她的衣袖,向來滴水不漏的武陵王此時卻像是個毫無防備的孩童。
謝殊摟著他坐了許久,直到沐白在外低聲催促,才鬆開了他。
酒醒後頭疼欲裂。
衛屹之揉著額角在床頭坐了許久,披衣下床,看看窗戶,外面已經日頭高照,立即將苻玄叫了進來。
「本王要對巴東郡的軍營做些部署,你派人將本王的親筆信送過去。」他長髮未束也顧不上,坐去案後,提筆便在紙上書寫起來。
寫完一封信遞給苻玄,他又緊接著寫了一封,封好口後,對苻玄道:「這封信要派專人帶本王信物送去秦國,不惜代價打點好門路,一定要避開安珩直接送去秦帝手上。」
苻玄怔住:「給秦帝?」
「沒錯,你放心去辦,我自有安排。」
衛屹之起身喚來婢女伺候更衣,順口問了一下她們衛適之的情形,得知兄長傷勢好了許多,一直緊繃著的臉色才緩和下來。
苻玄看他專心忙碌一無所知的模樣,也不好意思告訴他昨晚的失態之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