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屹之坐在營中一動不動,眼前是兩副染血的盔甲。
秣榮與他父親年紀相當,為人沉穩,心細如髮。當初他剛進軍營時還是個少年,第一回上戰場殺了人,久久無法適應,就是秣榮在旁寬慰他,告訴他能用本該舉著金箸的手保家衛國,其實是無上榮耀。
荀卓是他剛統領兵馬時提拔的將領,因為出手快如閃電,每次突襲都叫敵軍措手不及,最受他器重。荀卓的脾氣其實很暴烈,每次只要一喝醉酒便揮著馬鞭要殺去秦國報仇,因為當初秦軍殺了他在洛陽一族一百五十六條人命。如今他未能報仇,卻成了第一百五十七條。
知己知彼是兵家最基本的一條守則,衛屹之覺得大哥不該這麼糊塗,明明時常與自己推演兵陣時還條理清楚,甚至很多詭譎招數都會舉一反三,這次居然會這樣冒進,根本就不合理。
衛屹之撐著額頭不言不語,左膀右臂被生生斬斷,痛入骨髓。
他們本可以不用死的,至少不用以這樣送死的方式去死……
皇帝已經在禦書房內召見了一群大臣,謝殊一腳跨入禦書房,所有人的討論聲便戛然而止,連皇帝臉上也露出了些許心虛之色,畢竟他重用的人犯了大錯。
謝殊行了禮,開門見山道:「陛下還是趕緊收回不許武陵王插手戰事的手諭吧,如今只有他還能補救局面了。」
皇帝眉心皺成了川字:「此時撤換主帥只怕會動搖軍心吧,也許衛適之還能反敗為勝呢?」
「陛下!」謝殊忍不住抬高了聲音:「那不是小損失,是我軍主力。主力被摧毀,剩下來的兵力已經構不成威脅,秦軍接下來必然會全力攻來,此戰已經不可能反敗為勝了,現在只求陛下早下決斷讓損失減少一些。」
皇帝其實已經意識到自己用錯了人,但要帝王認錯是極難的事,他抿緊了唇不做聲。
謝殊又行一禮,堅持道:「請陛下下旨。」
其餘的人見風就倒,也紛紛附和:「請陛下下旨。」
到了這步,皇帝只好命中書監去擬詔書,面色頹唐下去,似一下老了十幾歲。
出了禦書房後,謝殊命一名小宦官去將正在當值的謝運找來。
謝運匆匆趕至,對她肯召見自己既驚又喜。
「丞相有何吩咐?」
「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謝殊從袖中取出兵符:「帶著這個去徐州軍營,調集十萬兵馬去支援武陵王,另外十萬兵馬留下拱衛邊防,不可讓秦軍有可趁之機。」
謝運領命,當下就出宮去辦了。
謝殊站在漢白玉石欄邊,仰頭眯著雙眼看著微微泛白的日頭。
人便如這太陽,不可能總是光芒耀眼的時候。
兵敗如山倒。秦軍趁勝追擊,晉軍兵力不足,且戰且退,已經快退到巴東郡和荊州的交界處,戰報傳遍晉國,舉國上下人心惶惶。
衛屹之的營帳裡早已堵滿了人,原先因為他在軍中束手束腳就已經惹來大家的不滿,只是因為新將領是他的親大哥才忍而不發。如今衛適之決策失誤,損失慘重,大家再也忍耐不住,全都跑來勸他出面重整兵馬。
皇帝的詔書還沒送到,但衛屹之也不想等了,當場就發了幾條命令,先是動用兵符調動甯州、朱堤、義襄、徐州等與秦國接壤的邊城兵馬嚴密佈防,又在巴東郡內用僅剩的兵力設下埋伏,製造陷阱,阻止秦兵進犯,眾人心中這才安定下來,領命離去,各司其職。
副將陸子覺卻仍然站著沒有離開,他是衛屹之三年前剛提拔的小將,年輕有為,一直與其他老將一起駐守在巴東郡中。
「郡王,屬下有事要稟。」
衛屹之正動手穿甲胄,簡短地說了個字:「說。」
陸子覺朝帳門外看了一眼,確定沒有雜人,快步走近,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衛屹之手下一停,猛然扭頭看著他:「你說這是逃回來的士兵說的?」
「是。」
他沉默了一瞬,情緒又恢復平靜,點了點頭:「本王知道了。」
「那郡王……」
「本王會處理的。」
陸子覺不再多言,退了出去。
衛屹之換好裝束,朝中軍大帳走去。
衛適之正在巡視前線,不在帳中。他走到案後,翻了翻衛適之經常對著的地圖,看到上面做的標記,心裡不禁泛起了一陣涼意。
深夜時分,衛適之才回到營中,一臉疲憊。到了中軍大帳,卻見衛屹之坐在案後,他不禁怔了怔:「屹之怎麼在?」
衛屹之盔甲齊整,手按腰間佩劍,垂眼看著案面:「在等大哥。」
衛適之點點頭,坐去他身邊道:「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我找到了反敗為勝的方法,待下次他們來襲時,可以一用。」
衛屹之側過臉看著他的眼睛:「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附耳過來,我詳細說與你聽。」
衛屹之附耳過去,聽他說了一通,想起陸子覺的話和那張地圖上的標記,心情起起伏伏。
「如此甚好,」他起了身:「既然如此,那就等下一戰見分曉吧,希望大哥能扭轉局面,以保大晉安寧。」
衛適之也站起身,拍拍他的胳膊:「你我兄弟齊心,沒什麼辦不到的。」
衛屹之點點頭,對他笑了一下,告辭出門去了。
第二日一早便有士兵一路狂奔沖入了衛屹之的帳中:「報——石狄和拓跋康集結兵力來襲營了!」
衛屹之立即出了帳門,卻不見衛適之,他當即下令兩名副將帶小股兵力去拖住秦軍,又命其餘人拔營撤往南邊山區。
昨晚衛適之說過要利用那裡扭轉戰局,衛屹之現在就順著他的意思去做。
山地複雜,易守難攻,陸子覺對此地熟悉,知道有一處細如羊腸的小道對晉軍十分有利。衛屹之便派人將其他入口堵住,只守在那個小道入口,見到敵軍便吸引到跟前,各個擊破,不可冒進。
秦軍營中立了賞賜條理,但凡捉到晉軍便有賞銀,捉到將領賞賜更多,若是捉到了武陵王,那基本上就可以平步青雲了。就因為這點,他們都很積極,一看到晉軍影子就上了當,那細長小道下就是懸崖,被推下去的秦軍屍體不計其數。
透過高高的山崗望向外面的視野,可以看清敵軍一切動向,衛屹之帶著苻玄、陸子覺從那裡朝外看去,一身鎧甲的衛適之馳馬而來,身後幾裡之外煙塵滾滾,豎著的大旗不是晉軍,而是秦軍。
「郡王,大公子在被秦軍追擊啊。」苻玄看了看他。
陸子覺道:「他所領的那支兵馬一個人都沒有了,想必是全部覆沒了,秦軍這麼慢條斯理地追他,倒像是跟著他。」
苻玄錯愕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陸子覺看了看衛屹之的神情:「郡王打算怎麼做?」
「你去將大哥引到這裡來,我有話與他說。」
陸子覺點點頭,轉身走了。
衛適之騎術精湛,馳馬躍上那細長小道仍穩如泰山。一進入山中他立即就要調動全部晉軍去應付後面秦國追兵,然而號召了半天竟然沒有一個人理會他的話,正在奇怪,陸子覺來請他去見衛屹之。
衛屹之已從高處走下,朝他這邊走了過來,他已看出氣氛不同,翻身下馬時冷笑了一聲:「屹之這是要代行統帥之職了?」
「不是代行,」衛屹之在他面前站定:「你已經不是統帥了。」
衛適之面有慍色:「就因為我決策失誤?」
「不是。」衛屹之緊緊盯著他:「我想問問大哥,為什麼一定要以主力與秦軍硬碰硬?」
「自然是為了速戰速決!」
「那今日這本該扭轉戰局的一戰為何要躲在這種難以施展的山谷之中?」
「兵力不足,只有這法子可以抵擋秦軍進攻。」
「可是你卻引來了追兵。」
衛適之臉色鐵青:「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引來的追兵?」
衛屹之從衣襟裡拿出地圖,唰的展開亮在他眼前:「你在地圖上標著好幾處山脈是什麼意思?」他用手指點了兩個地方,「這片山脈就是我們晉軍主力的屠戮場,難道大哥早就知道他們會去那兒?還有這裡,就是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大哥也早就計畫好將我們領過來了是不是?」
衛適之的臉色微微變了變。
衛屹之臉上露出失望之色:「陸子覺來報,逃回來的士兵裡稱聽到石狄和拓跋康對話,提到了你的名字,我去中軍大帳,就發現了這些標誌。是大哥與秦國合作,故意將荀卓和秣榮二人引入山脈送死的是不是?如今還要讓我們最後一點兵力也送死?」
衛適之冷笑一聲:「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衛屹之的手指已經抵上了劍鞘。
戰鼓擂擂,衛屹之安排的先鋒兵力已經出擊,在山谷外與敵軍交戰。陸子覺防備地看著衛適之,口中對衛屹之道:「郡王,該撤了。」
衛屹之沒有動,仍舊看著衛適之:「為什麼?」
「為什麼?」衛適之忽然放聲大笑,聲音悽愴:「你真以為我與他們合作了?沒有,這些都是我自己的安排。」
衛屹之不可思議的看著他。
「你不信?」衛適之一手扶了扶盔帽,冷笑道:「我在秦國放棄了自己心愛的人,放棄了高官厚祿,那一身病也的確是他們用藥灌出來的,全都是因為我不想與他們合作。要說我有什麼騙了你,就是明知道乳母被威脅來害你也沒有出面證明,因為我在等機會,等來這裡的機會。」
衛屹之握著劍柄的手幾乎青筋畢露。
「屹之,你知道做俘虜的感覺嗎?」衛適之眉目間的滄桑隱忍又顯露出來,臉上的笑容有些變味了:「十八載異國飄零……不,那根本就不是異國,那原本是我們大晉的大好江山!可是你看看現在的朝廷,他們可有想過將北方拿回來?沒有!他們想著的不過就是互相猜忌、你爭我奪、奢侈享受!既然如此,不如讓有能力的秦國統一天下好了。只有統一才沒有戰爭,只有統一才沒有自相殘殺!我不在乎誰做皇帝,我只想看到戰爭早日結束,江山一統,黎民百姓再也不用骨肉分離、妻離子散!我做錯了嗎?」
在場的人都震驚的看著他,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衛屹之聲音乾澀:「既然如此,你何不找機會殺了我,那樣就事半功倍了。」
衛適之臉色複雜,沉默不語。
衛屹之明白了,如果已經摧垮了晉軍中堅力量,那他也許已經這麼做了。
士兵來報退路已經拓開,苻玄聽著山谷外的喊殺聲,也催促起來:「郡王,人撤的差不多了,我們也該走了,將大公子暫時收押,回都再說吧。」
「收押?」衛適之笑了一聲,忽然脫去盔甲,扔在地上,目視著衛屹之:「不用抓我回去,抓我回去只會連累你和母親,你知道該怎麼做,只要你覺得保護那個懦弱的朝廷是你的責任的話。」他退後幾步,翻身上馬,朝山谷外馳去。
衛屹之又走回高崗之上,遠遠望出去,朝旁邊伸出手:「弓。」
陸子覺立即將弓箭遞上,發現他的手指有些輕顫。
殘陽如血,衛適之的背影一如當初離開建康時孤單寥落。衛屹之搭弓瞄準,視線微微模糊。
這是他嫡親的大哥,曾手把手教他拉弓練劍,曾因為他生病在榻前衣不解帶照料了幾天幾夜,也曾在家族凋零時和他互相鼓勵扶持……
他一直都知道大哥胸懷大志,但時光已經將這胸懷大志磨成了偏激。誰也沒做錯,錯的是各自的身份。身為軍人,天職是忠誠為國,而不是叛國。
衛適之已快到混戰的地方,忽然勒馬轉頭,抬頭望了過來:「射啊!用我教你的箭術殺了我!這才是我的好兄弟!」
兄弟?荀卓、秣榮,哪個不是他的兄弟?
衛屹之鬆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