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建康到了晚上已能感到明顯的寒意。泛涼的秦淮河水兩岸沒了往日的璀璨燈火,世家大族沒有心情再行船取樂,庶民百姓也都懷揣著不安,都城裡已沒了往日的喧鬧。
謝殊倚在窗邊看著天上的彎月,眉頭就沒舒展過。
前線的消息已經送到,她也知道了衛適之的事,除去震驚還是震驚。
在她看來,無論是外表還是談吐,衛適之都不是個有反叛之心的人,沒想到他的目的居然是這樣。
除去長沙王司馬戚外,這是第二個讓她震驚的人。
不知道衛屹之此時如何了……
秦軍這次抱著必勝之心而來,全然不顧窮寇莫追的道理,仗著兩國邊境處的晉軍都被秦國大軍監視著,一路對衛屹之的殘部狂追不舍,要將其趕盡殺絕,好回去殺一殺那些老頑固的威風。石狄和拓跋康兩員大將更是親自帶頭追趕,揚言要活捉衛屹之回國遊街示眾。
一路沿著蹤跡追擊到荊州與巴東郡的交界處,又是一片連綿山脈。晉軍隱入其間,很快便不見了。
拓跋康猶豫著要不要冒進,這裡畢竟是晉國地盤,他們不熟悉地形。何況如今是衛屹之帶兵,不是衛適之那個「蠢貨」,自然要多加防範。
「石將軍認為該如何是好?」拓跋康問身邊翹首觀望的石狄。
「依我看,還是將衛屹之引出來再動手,他心思狡詐,又在暗處,防不勝防。」
「可是要如何引他出來?我之前可親眼目睹了衛屹之搭箭指著他親大哥啊,這種人肯出來送死?」
「說的也是……」
二人正苦思對策,忽然聽見山中歡呼聲四起,前方探子急急忙忙趕回稟報,說荊州方向來了援軍,武陵郡和長沙郡的守軍也全被調集而來,晉軍現在士氣大振,揚言要報仇雪恨。
「什麼?」石狄疑心重是出了名的,原本還琢磨著對策,此時卻開始投鼠忌器了。
拓跋康又氣又急:「我們這麼防範怎麼還讓援軍到了,難不成這次要功虧一簣嗎?」
話音剛落,眼前忽然揚起一陣鋪天蓋地的羽箭,直從山中射了出來,看分佈情形,竟足足連綿了整片山頭。
「不好,果然是援兵到了!」石狄勒住驚慌失措的馬,大喊撤退。
山中喊殺聲四起,聲震雲霄,聽起來至少也有十來萬人。二人不再猶豫,立即帶兵返回,卻聽身後馬蹄聲急響,轉頭看去,一名銀甲白袍的小將一馬當先,手握長槍直刺而來,身後是數千步兵,個個鬥志昂揚。
「無能鼠輩,只敢以多欺少,一見我們援兵到了就要跑嗎?先過了你陸爺爺這關再說!」
拓跋康冷哼一聲,轉身應戰:「黃口小兒,竟敢這般放肆!」
雙方人馬纏鬥一處,兩個將領也戰得難分難解。山中忽而塵煙彌漫,步伐整齊,看來援兵人數眾多確是事實。
石狄急著退走,上前助陣,陸子覺的戰馬分外通人性,被他一拍便輕巧躍開,石狄錯過他跳入了晉軍範圍,尚未來得及轉身,背上驀地一痛,一支冷箭已射中了他,待他下意識地轉頭望去,又是一箭正中他咽喉,他甚至都沒看清箭射來的方向就倒地不起了。
拓跋康一見大怒,所幸不算魯莽,意識到不該久留,一劍擋開陸子覺長槍,策馬就走。陸子覺卻不依不饒,纏住他往山的方向引去。
拓跋康掃到地上石狄的屍體,恍然大悟,原來這小子是想將自己引入射程範圍之類,剛才石狄就是中了計。
陸子覺見他有心退避,俯身避過他一劍,拍馬躍至他身後,一槍刺在他身下馬臀上。拓跋康的馬受了驚,當即亂竄,直衝向山的方向。三箭連發而來,兩箭穿胸而過,最後一箭正中他額頭。他摔下馬去,雙目圓睜,死不瞑目。
陸子覺一手舉起晉國龍旗揮舞大喊:「秦國將領已死!秦國敗了!秦國敗了!」
秦軍原本人數眾多,此時卻人心大亂,紛紛潰散而逃。陸子覺殺意正濃,忽聽身後有人喝道:「回來!」他這才收斂起來,趕緊帶著殘部退回山中。
衛屹之手持長弓,冷著臉看著他:「你也想犯秦軍的錯誤是不是?他們人多,我們卻是虛張聲勢,你這一去就暴露了。」
陸子覺看看他身後,步兵們拖著大樹枝集結而來,這是剛才那些煙塵出現的原因;所有弓箭兵都成一字排開,才看起來綿延了整個山頭;甚至連那些喊聲都是伴隨著敲盾跺腳,加上山中回音才配合出來的。
「是,郡王,是屬下心急了。」
旁邊有個副將問衛屹之:「謝運率領徐州十萬兵馬已在前來接應的路上,荊州守軍也快到了上,武陵王打算接下來怎麼辦?」
衛屹之丟開弓箭,翻身上馬:「讓他們都退回去,此戰已敗,全軍退往荊州。」
四周靜默,戰無不勝的武陵王,居然也有兵敗退走的一日……
早朝時傳來前線戰報,皇帝聽完後就一直揉著額頭。他重用的人叛了國,他猜忌的人卻連殺兩名敵將,這真是響亮的一記耳光。
百官嗡嗡地議論個不停,謝殊忽在此時開了口:「啟奏陛下,微臣提前幾日收到了戰報,因為陛下龍體欠安所以沒有稟報。當時微臣便已派人查證過,此事其實另有隱情。」
皇帝抬眼看來:「什麼?」
謝殊接著道:「衛適之當初被俘後屢屢遭受折磨,因為受秦國丞相安珩的脅迫才不得不出賣我軍主力,這才致使此次大晉損失慘重。但武陵王識大體,堅決大義滅親,說起來卻是安珩一手主導,有意唆使衛家兄弟二人手足相殘,讓我大晉損兵折將啊。」
皇帝心中訝然,怎麼也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居然生生替他圓了過去。
衛屹之率領僅剩的幾千殘部,一路後退,從荊州渡過茫茫長江,退入武陵郡。
衛適之的遺體被他帶了回來,就安葬在郡中。衛屹之只在墓前站了片刻便下令繼續啟程後退。
衛屹之面無表情,像是靈魂已出了竅。
「郡王?郡王?」苻玄伸手扶了一下他的胳膊,衛屹之神情微動,驀地吐出口血來,從馬上摔了下去。
「郡王!」人馬混亂。
消息很快傳到建康,武陵王終究未能扭轉戰局,已兵敗退走,路上抑鬱而病。
皇帝臉色一下蒼白如紙。
百官議論紛紛,甚至有人重新提出了重選將領一事。
原本大家忌憚謝殊,都不敢提,但一旦有人開頭就都忍不住了,一時間你一言我一語,真到了這種危急關頭,往日榮光都是浮雲,能保住當下才是本事。
皇帝不表態,狀況棘手,他一時下不了決心。武陵王已經是晉國戰將第一人,用其他人他更沒有信心。
幾乎所有世家都發了言,有的支持武陵王繼續用兵,也許能反敗為勝;有的則支持啟用其他將領,還舉例說當初武陵王第一次上戰場大家也沒料到他會有後來的榮耀,所以應該給其他人機會。
謝殊走出佇列朝皇帝行禮,聲如二月剛破冰的清泉,清冽寒涼:「此事是微臣之責,微臣冒著頂撞陛下的重罪給武陵王機會,他卻沒能將功抵罪,真是辜負了陛下的期許。」
她直起身,忽然朝外高喊了一聲:「來人!傳本相命令,武陵王重病在身,不宜領兵,即日起手上兵權悉數交出,待本相與陛下商議選定其他將領再做安排!」
所有人都驚訝無比,皇帝也是一臉震驚。原先公開支持武陵王的丞相居然一遇到事情就將他捨棄了。
謝子元附議。
謝運附議。
桓培聖附議。
已掌控了朝廷過半勢力的謝家成員紛紛附議。
桓廷……莫名其妙。
王敬之朝謝殊看了一眼,心中轉了幾圈,有了些數,卻又不知是否準確。
下朝後,謝殊主動去見了皇帝。君臣二人第一次在御花園裡邊走邊說話,竟有幾分不適應。
「陛下,微臣覺得到了此時,有些話該私下與您說清楚了。」
皇帝在一叢金菊前站定,瞥了她一眼:「謝相直言無妨。」
謝殊道:「微臣只說一句話,請陛下三思。這幾日為了戰事,您與微臣分歧頗大,消息若傳到秦國,會有怎樣的影響?秦國之所以兵強馬壯,皆因君臣同心,陛下與微臣為何不能摒棄前嫌呢?」
皇帝上下打量她一眼,習慣了她的威壓手段,忽然來這出,他自然意外。
謝殊卻已行禮告辭,似乎並不在意他的答案。
皇帝目視著她的背影離開,轉頭對祥公公道:「朕怎麼覺得,謝相與以往不同了?」
祥公公訕笑道:「丞相都在陛下跟前晃悠好幾年了,總會有些變化吧。」
「不,」皇帝搖搖頭,歎了口氣:「也許是朕老了。」
帝位傳承至今,從原本的眼觀天下到明哲保身,漸漸的,一代又一代帝王的職責竟成了努力在這些世家的爭權奪利間保全皇位。
皇族與世家註定是互相依靠又互相爭鬥的關係,謝殊如今卻要求他給予信任。
又或者他們誰都沒變,只是這時局在迫使他們改變。
皇帝真的覺得自己老了,袁貴妃在侍寢後對著他一臉哀怨時他沒覺得自己老,太后說他頭上白髮添了許多時他也沒覺得老,一堆奏摺堆在眼前讓他眼花頭暈時也沒覺得自己老,卻在此時,不得不服老了……
衛屹之將殘部安置在武陵郡,下令荊州守軍嚴密佈防,自己奉召趕回都城。
謝運的十萬兵馬已在城外等候,這原本要支援他的十萬兵馬竟一改常態,當場宣讀了丞相詔命,令其卸甲請罪。
「武陵王未能將功抵罪反而大敗而回,有損國威,身為督軍未能及時監察統帥衛適之背叛失職,有負皇恩。即日起重查巫蠱案與衛適之叛國案,責令其兵權悉數交至丞相府,禁足府內,若有違逆,嚴懲不貸。」
謝殊在相府中一直等到夜深人靜,才吩咐沐白準備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匆匆趕去了大司馬府。
衛適之的事已經傳遍整個大司馬府,襄夫人因此臥了病,無法見客。管家雖然對謝殊奪衛屹之兵權又幽禁他的決定感到憤怒,但也無可奈何,還是乖乖領著她去了衛屹之的房間。
她命所有人待在門外,自己推門進去。
管家心急如焚,恨不得上前阻止,連苻玄看向她的眼神都算不上好。若非郡王下了令,只怕此時那些嫡系將領已經鬧起來了,沒想到丞相居然真要奪了他的兵權,真是枉費他一片深情了。
房中燈火晦暗,謝殊繞過屏風,走到床邊,輕輕喚了一聲:「仲卿。」
衛屹之仰面躺著,睜開眼睛看著她,似珠玉失了光彩,頹然失色。
「大哥也許是有意讓我發現破綻的,可能是心存悔恨,可能是想試探我的反應,又可能是在等著我一起加入……但結果都一樣,終究是我殺了他……」
謝殊傾身抱住他,打斷了他的話。
衛屹之閉了眼,頭埋在她懷中,緊環著她腰的手微微發抖。
謝殊知道此時說什麼都是多餘,反手抱緊他,半晌無言,一室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