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首戰告捷,戰報送到建康,舉朝振奮。偏偏這時候朝堂上出了樁稀罕事兒——司馬霖忽然上疏皇帝,請求將太子之位讓給九皇子司馬霆。
謝殊收到消息時正在花園涼亭裡與謝瑄對弈,旁邊楚連還在擊築,一副其樂融融的模樣。沐白快步走到她身邊低語了幾句,她立即就推開棋盤離開了。
「宮中眼線查到太子這麼做的緣由沒有?」謝殊一邊朝書房走一邊問。
「沒有,東宮裡防範很嚴。」
謝殊想了想:「你去將桓廷叫來。」之前她革除了謝冉的太子舍人一職後,將這職位交給了桓家人,桓家肯定知道原因。
不用她去請,桓廷自己就來了。他進了書房先把門關好,坐到謝殊對面,一臉神秘地道:「表哥一定知道東宮的事了吧?」
謝殊親手給他倒了盞茶,推到他面前:「別賣關子,有話直說。」
桓廷乾咳兩聲:「表哥有所不知,其實太子這麼做都是為了太子妃啊。」
「什麼?」
「聽聞太子妃此次難產是被人所害,險些送命。太子沒找出兇手,擔心太子妃安危,打算退出宮廷,去宮外居住,連太子之位也不想要了。」
作為女子,謝殊很佩服也很感動,作為丞相,她很無奈。
「太子妃自己應該也會勸太子吧?」
「勸了啊,」桓廷感歎:「太子是個癡情種,非要這麼做嘛。」
謝殊按按眉心:「那九殿下如何說?」
「這我就不知道了。」
謝殊思索著,還是得找個機會去探探司馬霆的口風才行。
出乎意料,桓廷前腳剛走,司馬霆居然本人就到了相府。
謝殊被驚到了,記憶裡這還是他頭一回登門。
司馬霆一身黛色袍子,金冠束髮,眉目已經長開,聲音也低沉渾厚了許多,整個人看著都英武了不少,只有神情倨傲一如往常。
「殿下光臨寒舍,微臣真是受寵若驚啊。」謝殊撫了撫衣擺,起身行禮。
司馬霆逕自在她眼前坐下,開口便道:「丞相給我份委任書吧,我打算去前線督軍。」
「督軍?」謝殊眼眸一轉,笑道:「殿下怎會有這念頭?」
司馬霆不耐煩地用手指點著案面:「丞相給我就是了,我現在只想離開建康。」
謝殊試探著問了句:「殿下是為了太子讓位的事?」
司馬霆瞪了她一眼:「原來你都知道了,那你還裝什麼裝,巴不得我走吧?」
「殿下言重了,本相怎會有這想法呢?只是殿下貴為皇子,不問清楚,陛下屆時追究起來,本相擔待不起啊。」
司馬霆哼了一聲:「若是父皇同意,我還用得著來見你?告訴你也無妨,太子之位我是動心,但我不想這樣拿到手,如今太子妃身子不好,我坦然接受,豈非落井下石?我要的東西我自己可以憑本事拿到,何須相讓。」
謝殊知他心高氣傲,對此也不意外,心中卻感慨這小子到底長大了,聰明了許多,知道利用時機。如今他要去督軍,先是在朝中博個好名聲,再在戰場上順帶立點兒功,回來就不同往常了。
皇帝必然也是心裡透亮的,不然若是真不樂意他去前線,早派人將他鎖在宮裡了。
她坐去案後,提筆蘸墨,沖司馬霆笑了笑:「敢問殿下,這算不算個人情啊?」
司馬霆嘴角一抽:「算!」
謝殊這才下筆,落印時說了句:「殿下此去,可否替本相帶幾句話給仲卿?」
司馬霆聽她叫得這般親熱,眉頭立即皺了起來:「丞相自重些,仲卿哥哥的名聲被你毀的還不夠麼?」他劈手奪過委任書,連印跡未乾也顧不上,轉身就走了。
謝殊又無奈又好笑,對著他的背影說了句:「殿下慢走。」
司馬霆回了一聲冷哼。
前線戰事已經轉移了戰場。秦帝知道水上鬥不過衛屹之,自然不會硬拼,很快便退回陸上,要集中兵力左右深入。
楊嶠在營中焦急地跟著衛屹之走來走去:「大都督怎麼不做安排啊?難道要眼睜睜看著秦軍逃去陸上?」
衛屹之慢條斯理地整了整盔甲,拿起長鞭寶劍:「他們跑不掉的,你沒發現陸子覺等人都不在麼?」
楊橋一怔,恍然大悟:「原來大都督都安排好了?」他激動萬分,「那怎麼沒安排我出戰啊!」
「你坐鎮營中,九殿下就要來督軍了,替我接待他。」衛屹之將鞭子纏在腰上,朝帳外走去:「本王親自去會會秦帝。」
秦軍重兵集中在巴東和荊州二郡之中。張兆率重兵自其左方寧州出發,陸子覺則率兵從其右方徐州出發,另有武陵、長沙二郡腹地兵馬北上而來,成三方合圍之勢。
這番部署早在秦軍被拖在江上時就安排好了,衛屹之故意將他們所有注意力吸引在江上,陸地上的動靜他們根本一無所知。
安珩來了好幾封信,都是在說國內局勢緊張,秦帝此時正急著要扳回局面,又急調國內大將呂明、侄子苻興前來領兵,要與晉軍決一死戰。
原本以為從那讓人暈乎乎的大船上下來就能重振軍威,哪知緊接著江淮流域就進入了梅雨季節,潮濕的天氣讓北方士兵極難適應,許多人都病了。
秦帝暴怒地砸光了帳中所有東西,但老天爺照舊不慌不忙地下雨,黏黏濕濕的讓人滿心煩躁。
兩日後,晉軍突襲秦軍糧草重地,殺敵兩千,盡奪輜重,迅速退走。
秦帝忍無可忍,命呂明、苻興率軍追擊晉軍。
呂明沉穩,力勸秦帝三思後行,但秦帝盛怒,苻興輕狂,他也無可奈何。
秦軍大部前腳去追擊晉軍,晉國大軍就直殺到了秦軍大營。
陸子覺和張兆正在和呂明、苻興虛與委蛇,衛屹之親率重兵直搗黃龍。
秦帝身披鎧甲親身上陣,遠遠看到灰茫茫的天際下,晉國兵馬踏著地上泥漿而來,視線落在那衛字大旗和晉國龍旗上,氣得咬牙切齒。
「陛下,那是晉國武陵王,還是避一避吧。」旁邊的隨從戰戰兢兢地勸他。
「避什麼!」秦帝翻身上馬,號令所有人馬迎敵。
秦軍見皇帝親自領兵,士氣大漲,英勇地衝了過去。
然而晉軍並沒有與他們正面交鋒,反而有序遊走,蛇一般靈活,待秦軍反應過來,已經被困陣中。
衛屹之打馬在後方,點了點頭,身邊的傳令兵開始舞動旗幟,陣法變動迅速,前一刻秦軍還被困在四面盾牌環繞的人牆裡,後一刻盾牌掀開,長槍已經刺入,哀嚎遍野,不忍相聞。
周圍是長出青蔥禾苗的農田,被廝殺的雙方踩踏地翻了個底朝天,遠處還有河魚肥美的池塘,早已染了鮮血之色。
秦帝在遠遠觀望,雙眼如鷹。
衛屹之也在看著他,透過這個人似乎看到了那些只存在於長輩敘說裡的曾經:外族兵馬殺入洛陽,世家們被迫南遷,漢人被當做豬狗般屠殺,不服從是屠殺,服從是奴隸……直到此人即位,倒是開明了許多。但有征服就有不屈不撓的抵抗,有欲望就有無窮無盡的征伐。
只等一個時機,結束這一切。
傳令兵揮了一下旗幟,晉軍退開,秦軍屍橫遍野,殘餘的人連忙退回。秦帝知道呂明和苻興已被拖住,等不到他們來援,只好下令退走。
衛屹之當機立斷下令追擊,自己策馬當先,手挽長弓,連射兩箭。一箭射偏,一箭正中秦帝肩頭,他身子歪了歪,但還是堅持著往北方逃竄離去了。
晉軍一路高呼勝利,連遠處與晉軍作戰的呂明、苻興都聽到了。
聽聞秦帝逃竄而走,秦軍士氣頓時低沉下去,再聽晉軍呼聲震天,似乎左右四方都是晉國兵馬,人心更亂,很快便被殺得落花流水。呂明和苻興只好下令撤兵,往國境方向退去。
陸子覺年輕驍勇,一路狂追不止,最後不僅斬殺了苻興,甚至還殺入了秦國。
桓廷風一般衝進了相府,提著衣擺一路狂奔,嘭一下撞開書房的門,氣喘吁吁道:「表、表哥,你收到消息沒有?」
謝殊端坐案後,眉眼安然,捧著盞茶笑眯眯地看著他:「什麼消息?」
「什麼?你還不知道!」桓廷沖過來,額上都掛著汗珠:「仲卿打了勝仗,晉國得勝了!巴東、荊州奪回來了不說,連秦國的豫州都給拿下了。」
「原來如此,不錯。」
桓廷急的撓心,眼巴巴地看著她:「就這樣?」
謝殊挑眉:「不然還怎樣?」
「……」桓廷忽然覺得好沒勁。
晉元和三十年夏,晉軍得勝還朝。
一早謝殊起床,就聽門外樹上有喜鵲在叫,她換上輕便的雪綢寬袍,竹簪束髮,洗臉時覺得臉色有些蒼白,便問婢女有沒有胭脂,要稍微修飾一下。
婢女們爭先恐後地趕著奉獻,眼神都有些曖昧。
丞相為了見武陵王還要打扮打扮呢,嘖嘖嘖……
沐白來稟報說車輿已經備好,謝殊放下才吃幾口的早飯,出門時腳尖在門檻上帶了一下,險些摔倒,沐白急忙扶住她胳膊,忽然看見那雪白的衣袖上沾了一滴血珠,愣了愣。
「公子……」
謝殊怔忪著抬頭,伸手摸了摸鼻下,忽然喉中一甜,眼前一片昏暗。
建康大街上人聲鼎沸,衛屹之跨馬入城,這般抛頭露面,叫姑娘家都瘋狂了。
官員們擠開擁擠人潮趕來相迎,溜鬚拍馬的話說了一籮筐。
衛屹之心不在焉地聽著,視線在人群裡掃了一圈又一圈,終於忍不住問道:「怎麼不見謝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