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窕無所事事了一整天。
她沒跟去片場,留在化妝室這邊,等演員結束回來後負責卸妝。
拍攝現場補換妝的工作相當累人,師父心疼他的幾個門生,於是安排她和孫青輪職。
一人一天,姜窕留守工作室,孫青就去前線監督和幹活。
聽說只有白天戲份,姜窕以為,他們過個大半天應該就會回來。
結果,臨近傍晚,夕照燒雲,演員們才稀稀落落回到化妝室,身後都陪著助理。
不知為何,她們幾個的面色都不大好。
氣壓沉沉,造型組的小丫頭們,也不敢像往常一般有說有笑,默不作聲地收拾道具。
太過靜謐,姜窕也不好貿然開口。
她只能沖領隊的孫青使眼色:怎麼了。
孫青臂彎上搭著好幾條披帛,路過她時,輕聲輕氣地解惑:「撕逼啦……」
說完就閃開了。
姜窕大概猜到了是誰和誰,這兩人剛換回便裝,在妝室裡站著,隔著有八丈遠。
白芮冷著臉在看手機,童靜年則陷在沙發裡,像隻小白兔,兩隻眼紅紅的,應該是剛哭過。她的女助理捏著她手腕,頭傾在她眼前,一直在小聲撫慰。
第一天拍對手戲就鬧矛盾,也是少見,姜窕呼出一口氣,不免感慨。
上妝工作結束後就失蹤的師父,此刻又不知道從哪蹦了出來。
他高舉雙臂,拍拍掌,囑咐大家:
「搞快點搞快點!趕緊弄完回去吃飯。」
「姜窕,替我卸妝。」白芮率先占據了化妝桌。
她挨著椅背,翹起二郎腿,懶散到毫無形象可言,但因為人美,這幅樣子也只能讓人聯想到貴妃醉酒。
女人一雙丹鳳眼勾過來,頗具風情,漾得人心馳神往。
「姜姐姐是我的!」沙發上的小女孩突然吵鬧起來:「姜姐姐給我卸!」
她繞過茶幾,把姜窕拖到另一邊的妝台前:「先給我卸。」
白芮挺起上身,視線越過姜窕,朝童靜年挑眉:「演技差成那樣,盡拖人後腿了,也好意思先卸?先閉門思過一會再說好伐。」
「哪裡演技差?」童靜年嚷嚷,雙眸裡頓時兜滿了水珠子:「你真打個巴掌在人臉上就叫好?」
「比起我就叫差!不抽你一耳光你爆得出接下來的演技?要不說台詞還軟綿綿得像條鼻涕蟲。」
「你才是鼻涕蟲,導演不要也恬不知恥地黏過來,甩都甩不掉。」
「說什麼呢你,」可能是戳到白芮沒競選到「大太平」角色的G點了,她用指背在桌面連續重敲兩下:「幸虧沒演太平公主,要不然知道我年輕時代是你這種蠢樣子,我要氣得吐血。」
「幸虧沒演?是沒得演前幾天就吐過血了吧。」童靜年撕開這個瘡疤,決心當成重點往裡面深剜。
「我沒得演,沒事兒,總比有些人傍金主傍成女主拍個小廣告就蹬鼻子上臉不思進取了,指不定再拍兩天,導演就要求換人了!」
……
「吵吵吵,吵幾把吵啊!」袁樣唰一下掀開簾幕,從更衣間走出來。
他一聲怒喝,讓對掐的兩人瞬間沉寂。
見她倆不再作聲,袁樣回歸平穩,但語氣依舊凌厲:「我們造型組還要做今天的收尾工作,要不你倆就在這吵,場地留給你們,吵一夜都沒事,先讓我們下班,成不?」
四面無聲,沒人回嘴。
鎮住了場子,袁樣開始發配任務:「姜窕,你給小白卸,孫青……孫青呢?!」
「在!」還在搬運戲服的女人舉手。
「你給小童卸。」
「好。」
接到上級指示,姜窕緩慢拉開童靜年握住自己的手。她在她手背拍了兩下,以示安慰。
在她眼裡,童靜年就是個小女孩,溫室裡的小花,要小心呵護。
而童靜年,突然就滲出了眼淚。
姜窕的這個動作,在她看來,像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都折斷了,她只能跌進萬丈深淵。
童靜年如此崩潰不是沒理由的。
拿到「小太平」角色之前,她真的只拍過一個廣告。
她才進這個圈子,一夜成名,順風順水,幾乎沒經歷過什麼挫敗和阻礙,心理承受力肯定不比其他人。
外加男主是傅廷川,他近期近紅得發紫,除去他,配戲的還是各路有資歷的老演員,無形中就帶來對比和壓力。
從拍個牽手戲都要找人替身,說明這姑娘過度追求完美,害怕□□。
她極其自信,又非常自卑;她享受讚美,又畏懼閒言。
寵辱皆驚,這種狀態,真的很難在娛樂圈裡,長久地存活下去。
姜窕忽然很想跟女孩聊兩句。
她望向袁樣:「師父……」
袁樣:「怎麼了?」
姜窕繼而看向白芮:「白小姐,對不住,我看小童不大好,能耽誤兩分鍾麼,我和她去外面說點話。」
白芮冷哼一聲:「就會裝可憐,給誰看呢。」她也不給清楚態度。
袁樣瞄了童靜年一眼,她睫毛上掛滿淚花,看上去楚楚可憐,他煩躁地說:「快去吧,快點回來!」
女孩還在坑著頭抽泣,她不吱聲,任由姜窕把自己拉去了外邊。
太陽大勢將去,像一顆快被土壤埋沒的橙子,地平線上只剩日落餘暉。
「我幫你借了兩分鍾,哭吧。」傍晚的風裡,女人的聲音異常清晰。
童靜年馬上蹲回地面,嚎啕大哭。
她抱著腿,蜷在那,很像昨晚那隻受傷的小貓。
只不過,她是懦弱喵,昨晚那個是堅強喵。
分秒流逝,女孩的啜泣逐漸止息。姜窕抬起手臂,看了眼腕表。
兩分鍾快到了,她拍拍童靜年的背脊,輕聲問她:「哭好了嗎?」
「嗯……」童靜年咽咽嗚嗚地應著。
姜窕手伸到褲兜裡,拈出來一樣東西,遞到女孩臉邊:「拿著。」
大概是覺得自己哭得妝都花成狗了,很醜,童靜年頭都不敢抬,也不看看是什麼,就摸到女人手上,接過去。
蹲在那的女孩一愣。
她以為是紙巾,卻觸摸到金屬質地才有的冰涼。
……居然,是一管……唇膏。
確認小童看清了那樣東西,姜窕故作大方口吻:「送你了。」
「我有這個……我還以為你會給我紙巾呢。」童靜年完全不哭了。她仰頭看她,臉蛋上掛著淚,眼妝糊成一片。有點好笑,又有點可愛。
姜窕紅唇微動:「口紅是比紙巾更重要的東西。」
「嗯?」女孩豎起耳朵聆聽。
「不喜歡你的人,就等著你擦眼淚的那一刻看你笑話呢,所以更不能這樣,」姜窕抿著唇微笑開來:「你要做的,就是補個妝,然後重回戰場。」
她把童靜年扶起來:「我先進去了,你也快點,大家都在等。」
說完就走出陽台,頭也不回。
姜窕想起了四年前,她剛進師父的工作室,第一次跟組。
那時她還是個新人菜鳥,許多事務不是那麼得心應手,也被一個元老同事當眾罵得很難聽。她差點崩潰。
也是那會,袁樣在她即將失聲痛哭的前一刻,把她叫去外面,送給她一支口紅。
她把童靜年叫出來,也許會有人在背後議她是非說她多管閒事。但她認為沒什麼,她只是在幫過去的自己。
**
幾分鍾後,童靜年歸隊了。
和她一道進來的,還有傅廷川和他的助理。他有時散場後,會留下和導演討論明天的戲份,所以遲來一步。
忙碌的化妝間頓時像沸水驟冰,大家都停下動靜,觀察這位小女星的反應。
姜窕正在替白芮拆頭飾,她小心地取下一根小黑卡子,也面朝女孩望過去。
童靜年臉上看起來要比剛剛好很多,兩團被大量淚水沖散的眼妝,也清理得整潔乾淨一些了。
姜窕定睛到她唇部,那兒豐盈飽滿,泛著透亮的水紅色,像一朵含苞欲放的鮮花。
看來,她的那些話,她應該聽進去了。
童靜年也看向她,兩個姑娘相視一笑,心有靈犀一點通。
男女主演各自入座,孫青趕忙迎上去,處理自己的要緊事,她的當務之急,就是給童靜年卸妝髮。
傅廷川還是由袁樣負責。
各居其位,各司其職,擔起責任,完成工作,才算是順利圓滿的一天。
姜窕很快取下白芮頭上那頂假的「盤桓髻」,雙手滿是沉甸甸的力量。
這玩意兒重得很,每天固定在腦袋上方,還要保持抬頭挺胸,姿容端莊,真的很累人。
她垂著睫毛,一個一個摘下步搖,金簪,花飾……全都是工藝上乘的精美頭飾,必須謹慎耐心,不小心碰壞了,或者折斷了,她們都要賠償的。
傅廷川坐在和姜窕這邊平行的那只化妝台前,就在她們左面。
給白芮梳右側頭髮的時候,姜窕借機打量了傅廷川幾眼。
他今天戲份應該不多,也不累,男人臉上沒一點倦態。徐助守在他身旁,偶爾會彎腰給他看一些手機上的內容,兩個人有說有笑。
——他在看什麼這麼高興呢?是她們這些粉絲的評論嗎?
仿佛對方真是因為她腦補出來的那些因素在開懷一樣,姜窕嘴角上揚,心裡軟乎乎的,似乎被誰刮了層甜奶油。
她小心地捏著白芮的頭髮,盡其所能地阻礙掉那些、會施加到女人髮根上的力量,防止拽痛對方。
一天髮型做下來,還噴了很多定型水,快到髮梢的位置肯定打結得厲害,這會每梳理一下都很困難。
再謹慎當心,總歸有那麼一兩根的疏漏,會扯疼頭皮。
白芮突然就尖叫起來:「你要殺人呀——」
這一聲如同劈進空氣的冰刃,姜窕被嚇了一大跳,她趕緊把梳子拔了,站在原地不動。
調整好心緒,她匆忙和白芮致歉:「對不起,是我不小心。」
白芮緊捂著後腦勺,掉過頭,喋喋不休地就教訓開了:「疼死人了,會梳頭髮!我看你梳頭不會,出頭倒蠻會的!不會梳頭就快點辭職了好伐!」」
白芮這女人牙尖嘴利、刁鑽刻薄,在圈裡是出了名的。
許多小演員小角色沒少被她罵過,但人家臉好看,人氣足,又是演技擔當,誰敢真正同她對著幹。
一般人麼,頭髮稍微被扯一下,基本不會多說什麼,過去了就過去了。
不過白芮還惦念著方才撕逼的事呢,憋屈了半天,她又記仇得厲害。
這會找准時機,正好能把氣全出在姜窕頭上。
誰讓她和童靜年姐妹情深,在那膈應人,現在被她罵,也是她自找的,活該。
「白小姐,是我沒注意,您還疼嗎?真的不好意思了,我真是沒當心……」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姜窕心慌得很,免不了有些語無倫次。
的確是她失職了,她坦率承認錯誤。
「小姜啊,」師父輕輕叫她,聲音平穩,還跟著尾音,像是在安撫:「好好道歉。」
「好,」姜窕深吸一口氣,整理好說辭:「白小姐,為我對你造成的傷害感到抱歉,真的真的很對不住,下次我一定會小心小心再小心。」
「誰知道你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啊,和某些人關系好,借刀殺人拿著我當靶子呢是伐?剛剛出去商量什麼計劃?以後妝都不敢給你化了,誰知道你會往我臉上塗什麼鬼東西!」白芮眼波似水,音色柔媚,罵人都罵得跟嬌嗔一樣。
她斜睇袁樣:「袁樣,把你的好助理換走,我不想要了,誰知道她安個什麼心,我怕得很得好伐。」
袁樣靜默著,左右為難,是他的安排,現在難道又要由他來更改?小事一樁,非得跟判刑似的,處決掉那個平日裡一直盡心盡職的徒弟嗎?毫無疑問,這對她也是一種傷害啊。
整間屋裡沒人吭聲。
今晚太蛋疼了,是把戲場子搬到工作室來了麼?
不是你吵吵就是她鬧鬧的,大家都感到心累。
「姜窕。」忽地,有人開了口。
男低音,響在安謐的氛圍裡,極具穿透力,如擊缶磬。
全部人都循聲找過去,這一聲的來源……
竟是傅廷川。
男人注視著姜窕這邊,瞳孔漆黑銳利,像深夜的鷹隼:「你過來。」
他言簡意賅,卻不容置喙。
姜窕有些不理解他的意圖,但還是順和地走去了他身邊。
「你就站這,」他指揮著,接著喚另一個人:「袁樣。」
袁樣沒料到自己也會被這家伙叫上,登時換成疑惑的神情。
傅廷川朝著白芮那個方向,抬高下巴:「過去。」
袁樣:「??」
「過去。」男人重復一遍,有如發令。
袁樣是個妙人,察言觀色的本事厲害,他大概猜出傅廷川的意圖了。
隨即大跨步跑到白芮旁邊去,站定。
「好了,」傅廷川偏臉看懵在那的姜窕:「以後都是你給我化妝梳頭,袁樣你負責白小姐。」
徐助訝異地都快瞪出兩顆眼珠子了,他扯扯自己主子的襯衣:你搞毛啊?????
傅廷川根本不理會他,他冷靜地與白芮對峙:「白小姐,這個安排可以麼?」
「你什麼意思啊傅廷川。」白芮扶著椅把手,有些好笑。她不是很明白,這個一向低調寡言的男人,為什麼要來摻和一腳。
傅廷川輕微勾唇,多情似無情,有笑似無笑:「我頭髮短,不會打結,也不用怕梳疼了。袁老師在這化妝技術最好,我把他讓給你,」他頓了頓:「就這個意思。」
他傾身向前,從台面上一把撈起梳子,塞到身邊滿面訝然的年輕女人手裡:「拿著,你可以接著幹活了。」
**
姜窕的胸脯連續起伏著,也如她的心境一般波瀾不定。
她一下一下梳理著男人那一頭短到可以說是,索然無味的毛髮。
剛剛發生的一切太震撼太突然,她還沒來得及消化和吸納。
握著梳子的動作,到現在都是虛浮著的,仿佛游走在棉花上。
風波已平,其他人繼續做自己的事。
白芮雙手環抱在胸前,未提只字,似乎也默許了這個配置。
再說了,天外有天,她也不好貿然得罪傅廷川。
男人的氣場,仿佛還滯留在這片空間裡。
所有人都緘口不語,鴉雀無聲。
傅廷川背對著姜窕,跟她第一天給他化妝那次一樣,安安分分坐那。
他肩背寬厚,像是一堵足夠遮風擋雨的牆。
他是在維護她嗎?還是幫她化解尷尬?可能是剛剛太激動,姜窕的太陽穴突突跳著,她在想,要不要和傅廷川說一聲感謝呢,但是看起來,男人似乎沒什麼再想和她講話的意圖。
她盯著傅廷川愣神,只見他拿出了手機,大拇指前後左右地按著,大概在打字。
男人的襯衣袖口宛高了一截,露出扎實的小臂。肌肉脈絡清晰。
她回味起他把梳子硬塞到她手中的時候,力道真的蠻大的,根本不允許別人抗拒。
接下去的幾分鍾,兩人之間毫無互動。
姜窕決定放寬心,他不言,那她就不語好了,很多時候沉默也是一種尊重和約定,她要把對他的謝意,當做今後工作的動力。她必須、也應當接受當下的安排,萬物皆有因,也許,這正是命運的指示。
但是,下一刻,傅廷川倏然舉臂,抬高了手機,超出肩膀一些。
他仍舊背對她,一言不發,連後腦勺都顯得悶悶的。
但那面不大的屏幕,就那麼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姜窕跟前。
男人在手機備忘錄裡輸了一行字,而這幾個字,就這樣,簡單直接地,紛紛跑進她眼底:
「記得打狂犬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