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收工後,傅廷川回到造型室卸妝。
姜窕一如往常,站在他身後,替他謹慎小心地處理著額際用以黏長假髮的膠水。
傅廷川本人的頭髮不長,但也不是實打實的板寸,男明星留板寸的不多,因為許多氣質發型需要一定長度才能完成。
小鮮肉常用齊劉海來顯乖賣萌,傅廷川這種老臘肉(……),走紅毯、頒獎儀式或飾演近現代角色,大多是西裝革履的穿搭風格。
為了配合他們的年紀和派頭,通常就要用髮膠將劉海梳上頭頂,才顯正式。
比如他之前那部諜戰片,就是具有衣冠禽獸斯文敗類終極奧義的金絲邊眼鏡大背頭造型。
傅廷川有個很漂亮的美人尖,與之對應的,他下巴還有很小的一道溝壑,平常幾乎看不出,但若認真打量,絕對能於細微處見性感。
姜窕揭下最後一張髮片,抽了張濕巾,一手撩開他額髮,一手在他的美人尖處細細擦拭。
每天都是這個步驟,枯燥冗長,但不知道為何,她不會有一點不耐煩。
至於傅廷川,他總會在卸妝工作中開著4G流量看小米團的遠程監控視頻……哪怕鏡頭範圍裡沒貓,他也能目不轉睛對著那些家具,盯上很久,心無旁騖,不看他處。
人對心愛的事物總是意外耐心和專注呢。
姜窕撿了梳子給他梳頭,倒著走,按摩頭皮。
今天,除了打招呼,她好像還沒和傅廷川說過一句話。
下午他托人送來一杯溫熱香甜,她要怎麼跟他說一聲感謝?她想說的只是感謝嗎?有許多話,她想說出來,許多疑惑,她搞不明白,想全部問個清楚,他把她弄的小鹿亂撞心亂如麻,究竟意欲何為?
奇怪的情愫在心頭湧動,姜窕刮擦著他頭皮的動作沒有停下,只壓低嗓音問:「傅老師,今天為什麼送我飲料?」
還是在悉心得知我生理痛之後,特意送過來的一杯熱飲。
難不成,你對所有粉絲都這麼好?
懷疑這東西,在多數女人心裡,就是個雪球,一旦有苗頭,只會越滾越大,早晚要彭得砸下去。
就好比現在。掉在了傅廷川的頭上。
——傅老師,今天為什麼送我飲料?
這句話,除卻「傅老師」這三個字比較禮貌外,完全是心懷不快的姑娘,在質問與自己搞曖昧的古怪男人。
倘若已為伴侶,「傅老師」這一稱謂反倒別有情趣。
何況她的聲音還擺得異常輕,好像顧忌著他面子,又好像懼怕旁邊人聽見,捉到他們有私情。
實際上,什麼都還沒有。
工作間,姜窕從未去探索他的私人情感,這是……第一次。
果然,如她所料,她還是太逾距了。
問出那幾個字後,傅廷川身形微頓,沒有搭理她。良久,他按滅手機屏幕,站起身。
什麼都沒說。
走了。
第一次沒等姜窕做完全部卸妝工作,就這麼走了。
說好聽點,不辭而別。
難聽點,落荒而逃。
**
回到酒店,傅廷川哄了會貓,卻發現萌物也無法平定內心焦慮和鬱躁。
他來回走了兩圈,打電話把徐徹叫來房間。
「你什麼情況?她怎麼知道那杯東西是我送的?」傅廷川坐在書桌前,撐著額頭,開門見山。
徐徹站他身邊,如同萬歲爺跟頭的小太監:「我在杯子上寫了個你的姓。」
「我日,你有病啊。」傅廷川罕見地爆粗。
「不能寫?」徐徹眨巴眨巴眼。
傅廷川兩指揉著太陽穴:「你裝成你送的不行?」
「想追她的是你!」
傅廷川問回去:「誰想追她?」
「你個帶比,」徐徹也從旁邊拉了個凳子坐下,同他對峙:「你別跟我說你不喜歡她。」
「你憑什麼認定我喜歡她?」傅廷川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一看就是裝的,徐徹在心裡冷笑:「你難道想說你只喜歡她的手?那你天天看她微博好了。還捨不得人家靠窗子睡覺,靠窗子的是腦袋!捨不得人家不去打狂犬疫苗,能感染的是血液!捨不得人家淋一滴雨,打濕的是頭髮絲!捨不得人家痛經痛得死去活來,疼得地方是子宮!這些跟手有個幾把關系?不和她在一組還派我兩邊跑去瞅瞅人家在幹嘛,真是為了手,你要我跑個什麼勁?我眼睛有拍照還是錄影功能?能把她手的動圖拍回來給你循環播放能讓你對著全天候不間斷擼?現在跟我整什麼不承認,還憑什麼,憑尼瑪。」
「……」傅廷川無言以對,單手在左眼上擦了下,才慢悠悠說:「好,就算喜歡她,但我很不喜歡別人幫我挑明,這樣說,你能明白?」
「那你自己去啊,我早不想幹了!」徐徹接上一連串古怪的笑:「呵呵呵,你自己去,你自己去估計人家都嫁人生子當奶奶了,你還在迎風裝逼。」
「……誰裝逼?」
「還是你啊。」
是,他裝逼,雖然很不情願承認這個形容。
傅廷川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但對今晚的事仍心有餘悸:
「你的額外行動,能先接受上級的檢查嗎?」
「檢查意味著打消行動,」徐徹突然找回真正的主題:「她今天真問你了?怎麼問的?」
「她直接問我為什麼要送她飲料。」傅廷川回。
「哈哈哈哈,然後呢。」
「我走了。」
「你走了?」
「對。」
「你就走了?一句話沒說??」
「我把手機落在了座位上。」
「故意的?」
「嗯。」
「她後來追出去給你了?」
「對。」
「……」
……
說起昨晚,姜窕才是真心有餘悸,她一覺醒來,心率好像還是紊亂的。
傅廷川估計是走得太急,手機遺忘在座位上了。
她抓起來就往外跑,男人在去車庫的路上,還沒走遠。
他行走在路燈範圍和深沉夜色的交接處,不疾不緩,橘黃與深黑,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冰山。
姜窕跟在後面小跑,沒多久便追上他,順利攔下。
「傅老師,你手機忘化妝室了。」她氣喘吁吁地把手機交還到他手裡。
傅廷川接過,微微一笑:「謝謝。」
姜窕愣神望著他過分好看的臉:「沒事,應該的。」
傅廷川接著說:「那就對了。」
「什麼對了?」姜窕的氣息逐漸平穩下來。
「下午我送你飲料,今晚你特地跑出來還我手機,都是應該的,」他說著,那點笑意還掛在臉上,親切的模樣顯得格外官方:「我從徐助理那無意知道你身體不舒服,就托他買了杯熱飲送過去,他本來不情願,怕引起什麼不必要誤會。我說以我的名義送,他才同意。我以為,關心粉絲,應該這樣。」
所以被徐助強行逼迫在杯子上簽了自己的姓氏了麼?
姜窕大約能想象出事情的原委了,果真,是她腦補太多了吧。
她還妄想著傅廷川能對她別有用心和企圖……事實證明,她的姓名應當叫姜麗蘇。
……
……
「我靠,你要點臉好啊。」徐徹一五一十聽完,差點嘔血。傅廷川這個垃圾影帝,把他一下子從中國好助攻變成了絆腳石!
傅廷川捏拳於唇畔,輕咳兩聲,似是才緩回神來:「以後別再做這種事,一路上都在想合適的台本,很辛苦。」
雖然不清楚姜窕如何得知薑撞奶是他送的,但看這姑娘的神情變化,自己「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顯然滴水不漏,極具洗腦功能,當即就能引導她走進另一種看法裡。
最起碼,能讓他暫時脫身。
但後面還有一段,傅廷川並沒有告訴徐徹。
那就是他和姜窕辭別後,剛走出去兩米遠,這姑娘又一次追了過來。
是的,姜窕攔住了傅廷川,她到底不像外表那般安寧,胸中總歸還有不甘心。
她用僅剩不多的熱血和勇氣問:「難道你對你所有粉絲都這麼好?」她不信。
傅廷川沉默片晌,打太極般,輕飄飄將問題推了回去:「你呢,是希望我對所有粉絲都這麼好?還是……只對個別粉絲這麼好?」
他緊緊盯著她,眼睛沉在暗處,黑亮得逼人,似能透析。
在這樣的注視下,姜窕很不爭氣地……臉紅了。
心在狂跳,像天空閃爍的銀星。
那些負氣和忿忿蕩然無存,幸而有夜色遮掩,不會讓她的反應太過露骨。
她,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什麼才該是正確的答復,好像兩者皆不對。
她只想追尋個真相,反倒被撩成著一只蒸熟的蝦子,啞然無言。
總之,很失敗!Loser姜!
姜窕恨不能以頭搶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好想給她兩拳頭啊,醒醒腦子吧。
**
自此,姜窕再也無法直面傅廷川。
她總覺得,自己那些畫裡真真的小心思,全被他摸了個透。
虧得傅廷川還與往常一樣,沒給她什麼奇怪的臉色看。
就這麼相安無事並且數著日子地過去幾天,她迎來了傅廷川的最後一場殺青戲。
這場戲在夜間。
所以,那一整天,傅廷川都沒來片場。
直到下午六點多,姜窕才接到師父的電話,讓她回妝室,給「薛紹」化最後一次妝。
最後一次……時光真是走得好快。
姜窕收拾好工具,趕回化妝間。
傅廷川已經坐在那,單獨一人,徐徹也不在。
幾個整理戲服的小丫頭都在隔壁衣帽間,隱約私語,幾乎聽不清。
所以,整個空間裡,就剩他們兩個人。
還跟第一次、以及之後的許多回一樣,姜窕以同樣的方式為他化完最簡單的妝。
最後一下散粉撲好,她的手臂慢慢垂了下去,她望向如往常閉目休憩的男人,小聲提醒:
「好了。」
每一次,都不忍心吵醒他,拍個戲太辛苦。
為他黑眼圈所準備的遮瑕,每天都在加厚加重。
她垂眼看看自己的雙手,那些堂而皇之的觸碰,那些曾被她完整掌控在手裡的、他的臉頰,嘴角,眉眼,和髮梢,今天之後,再難擁有。
不過,還是好感激這個劇組啊,願意約她們工作室,來給《太平》這部劇跟妝,不然她這輩子,可能也鮮有機會能見到傅廷川,能如此近距離地凝視他。
傅廷川睜開眼,第一幕看見的便是姜窕小白兔一樣的紅眼眶,但她嘴角卻是揚著的。
這小姑娘怎麼回事,看著他,又哭又笑。
她飛快偏開臉,開始收拾妝台上亂七八糟的東西,第一次這樣手忙腳亂。
傅廷川就安靜地看著,看她把這些瓶瓶罐罐,一個接一個地擰上蓋子,排列組合好。
她有他的世界裡最美好的一雙手,她是他一生中只會遇見一次的驚喜。
只是她自己還不清楚。
片刻,傅廷川胸口重重起伏了一下,啟唇叫她:「姜窕。」
「嗯?」女人手上的工作頓時停頓。
「我要殺青了。」他平靜地闡述。闡述著事實,他就要走了。
姜窕心煩意亂,拼命找著東西轉移注意力,最後視線落在自己手背的一塊腮紅斑上,也不知道什麼時間蹭上去的。
她只能胡亂擦著那兒,防止不留心看到傅廷川的臉,就難過得想掉眼淚。
她輕悄悄地說:「挺好的啊,終於可以休息下了。」
傅廷川貌似在打趣,緩和氣氛:「你有什麼臨別贈言嗎?」
「又不是中學生畢業,還臨別贈言。」姜窕停了動作,收手,配合性地莞爾。
她頭一回覺得,原來笑一下也會這麼累,這麼難。
傅廷川始終在看她,她能感知得到,接著,她聽見他說:「謝謝你,這段時間辛苦了。」
「沒什麼,又不是義務勞動,我也有工資的。」她回完這句話,抿緊了唇。
傅廷川還坐那,巋然不動,好像不知道片場還有大批人馬在等著他這位主角閃亮登場:「真沒什麼想和我說的?」
「沒。」
「工作總結也沒?」
「沒有……」
「這段時間的工作心情呢?」他一直在試探性地發問,生怕唐突了眼前這個溫柔的姑娘。
姜窕剛要反射條件式地繼續答「沒」,她在這個發音的氣息要傾吐出去前及時住嘴。還是別這樣了,和小朋友賭氣似的,幼稚可笑。
她應該好好回答他這些問題,哪怕就此別過,也應當有價值和意義。
「你剛才問我這段時間給你工作的心情,是不是呀?」她終於敢拿正眼看他了。
「對。」傅廷川和她四目相對,許久都沒移開視線。
「是這個,這就是我的心情。」她捏起妝台上一只瓶子,推到他面前。
那是一瓶make up forever的水粉霜,過於輕薄,裡面的液質都在輕晃。
這樣一只粉底液,很尋常,也很奇怪。
看到他立即展現出來的、不加掩飾的困惑臉,姜窕頗覺好笑,可真正笑出來後,卻又徒留酸楚。
她所傾慕著的,可愛的老直男啊,大概永遠不會懂得她想要表達的含義、和她想要訴諸的東西了。這麼多天來,他於她,他帶給她的所有感覺,全部心情,就是這樣的。
數日前的夜晚,他生僻含蓄的態度,讓她許多擠到嘴邊的心裡話,又全數咽了回去,不好再說出口。
要她默默看他走,只字不言,也沒關系,她完全可以。
只是,這段光陰真的太難忘了,一切發生的太美,美到奪人心魄,又消逝的太快,快得猝不及防——
這瓶粉底,你一定不知道它還有個中文名字,
浮生若夢。
而那個夢,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