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又做夢了。
換成那次老爸帶我去遊樂園的事情,然後我倆在路上把錢弄丟了。
老爸給我買了個麥芽糖,然後說:「桐桐,在這裡等爸爸,哪兒也不許去。」
當時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後來我舔著糖繼續等,再後來,糖都吃光了,老爸還沒回來。我只是覺得又冷又孤獨。
真的很冷。
我哆嗦了下,想撈點什麼來阻擋下寒冷,卻什麼都沒抓到,於是使勁縮成一團。
就在此刻,我聽見一聲不似真實的清淺嘆息,然後突然降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將我撈起來。
什麼是夢,什麼是現實我都迷茫了。
只覺得那是個異常舒適的溫柔懷抱,正當我貪戀地想要永遠縮在裡面的時候,卻被放進了一個柔軟的被窩裡。
我有些失落地顰起眉頭,又一次跌入夢境。
就在我等到心焦的時候,有個阿姨朝我走來,「喲,這不是童警官的千金麼?」
「阿姨。」我彷彿認識她。
「家裡人呢?」
「爸爸去找東西去了,叫我在這兒等,媽媽上班。」我老實地回答。
「這樣啊,」阿姨笑了笑,「你媽媽叫我來接你回去呢。」
夢裡我看不清她的臉,我一直看不清楚,只記得她拽著我的手越來越緊,越來越緊。我想要喊卻怎麼也喊不出來,情急之下使勁翻了個身,隨即就覺得身體懸空,隨即「撲通」一聲滾下床。
地上鋪的是木地板,所以動靜顯得有點大。
我鬱悶地坐起來,神智還有些恍惚,然後看到聽到聲響而迅速出現在門口的慕承和。
我驚悚地睜大眼睛,將望著眼前的陳設,剛開始還反應不過來自己身在何處,坐起來環視一圈後才想起來是慕承和的臥室。
「我的床這麼寬,虧你也滾得下來。」他靠在門邊,一臉無奈,哪還有昨晚的病貓樣。
「滾不滾下來和床的寬窄又沒有關係,」我嘟囔,「學校的床那麼窄,我也睡得好好的。」
他好笑道:「那是因為學校的鋪有欄杆。」
好吧。我承認我睡姿很差,蹬被子,橫著睡,流口水,不過掉到床下的情況倒是很少,足以說明這人的床風水不好。
可是,這等事情怎麼能被慕承和發現呢。
想起流口水了,我迅速地摸了下嘴角。還好,就算有的話,也風乾了,而且我喜歡仰臥不愛側躺,不然在枕頭上留下罪證就慘了。
「要是你不再睡了,就洗臉刷牙吃早點。」他說完,又轉身離開。
我揉了揉頭髮,掀開被子從地上爬起來,去了洗手間。我記得我是在客廳睡著的,怎麼起來就成臥室了,難道夢遊?
我上廁所,沖水的時候,看到一灘那血紅,先是愣了下,然後急忙扭頭檢查我的睡褲。
果然也髒了。
頓時心中大叫不妙。
「你起了?我就收拾床了啊。」慕承和在外面說。
「等一下。」我慌忙地叫。
「怎麼了?」他在門外的腳步似乎滯留了下。
昨天洗了澡以後,慕承和找了自己的厚睡衣給我。現在褲子給他弄髒了不說,依照我平時的經驗來說,床單肯定也髒了。
天吶──
我做了一個無聲的吶喊,然後即刻對外面的慕承和說:「我還要睡會兒。」語罷,飛速衝出洗手間,奔回臥室,不理會站著的慕承和,轉身就鎖上門。
我爬上床去查看自己的罪證。被子上沒有,但是床單上有!他的床單是淺色的,一眼就能看到床鋪正中央那團痕跡。
在大年初一的清晨,我凝視著它,活生生地體會到了,什麼叫悲劇。
我冷靜下來細想了下,解決方式不外乎三個。
第一:我把自己從這23樓扔下去。想到這裡,我心下一橫,站到飄窗檯上,打開窗戶。冷風倏地就竄進屋,讓我打了個哆嗦。隨即我再看了看樓下的風景,更哆嗦了。
算了,下一個方法。
第二:我把床單和睡衣從這23樓上扔下去。可是,他進來看到裸露的床墊和被子,我怎麼跟他解釋呢,萬一樓下哪個熱心人撿到,還等個招領啟事,我又怎麼辦呢?還是不行。
第三:坦白。我欲哭無淚,總不能說,老師,我來那個了,只能麻煩您老人家自己把睡衣和床單洗了。
慕承和敲了敲臥室的門,「薛桐?」
「啊?!」我驚慌地應了一聲。
「沒事吧?」
「沒……沒事。我能再睡會兒麼?」
「那你繼續睡。」
他總算幹別的去了。
我在臥室裡,揪頭髮。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我想一頭撞死在牆上。
可是,每次這種時刻,我不自覺地都會記起毛主席的名言──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仔細地回想了下,他的洗衣機是放在洗手間裡的。於是,立刻將床單和睡褲換下來,再穿上自己的牛仔褲。
我想了想,避免他猜出來,我把枕套和被套一起被剝了,揉成一堆。完事之後,抱著東西先用耳朵貼在門上,探聽了下動靜。在確認安全的前提下,用風一般的速度衝進洗手間,打開洗衣機,將東西塞了進去,這才鬆了口氣。
可是,接下來呢?接下來又出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這種全自動的滾筒洗衣機,我不怎麼會用……我試著按了下寫著「開始」的按鈕,沒反應。我再連續按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按鈕。還是一樣沒反應。直到我發現連指示燈都沒有亮,才覺得是不是電源問題。隨即,找到那個插頭,插進去。
一聲短促的輕響之後,洗衣機終於動了。
我一扭頭發現慕承和不知何時就站在門口,津津有味地看著我。
我咧著嘴笑,「我怕你有潔癖,就把昨天用過的東西幫你全洗了。」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可行性的解釋。
不知道他是信還是沒信,將淡淡目光在我臉上滯留了兩秒,隨之朝我走來。我趕緊堵在洗衣機面前。
他卻側了下身,想朝我沒守護住的另一邊靠。
我又堵住那邊。
他看了我一眼,腳步沒動了。
我被那眼神盯著怪心虛的,便忍不住顫聲問:「老師,你要做什麼?」
他伸手在洗衣機上面的儲物架裡拿了個藍色的小圓桶,問:「我拿洗衣粉,你加洗衣粉了麼?」
「……沒有。」
他抽開洗衣機右上角的小抽屜,舀了兩勺洗衣粉進去,再關上。等他做完這一系列動作以後,我就像母雞護小雞一般,又開始守這台事關我終身名譽的洗衣機。
「還要等半個多小時,你可以暫時出來休息會兒。」他說。
我結結巴巴地說出一個最慘不忍睹的回答:「我從沒見過滾筒洗衣機怎麼洗衣服,所以就在這兒研究下。」
挺犯傻的話。
以前趙曉棠一直教育我們,看見自己不懂的東西,就算心裡很好奇也要裝作不屑的樣子,這才能讓人感覺你高深莫測。顯然,我沒有領悟到趙曉棠話中的精髓。
他說:「我下樓去買點東西,你要帶點什麼嗎?」
我迅速擺頭,「不用不用。」您老人家趕快消失好了。我如今什麼都不想要,就盼望著晾好床單,再從這裡迅猛離開。
慕承和沒再接著問,隨即拿上鑰匙換鞋出門了。
過了一會兒,我將一切搞定後,這人就回來了。他拎著一個很大的超市口袋,左手還拿著兩盒感冒藥。
「你也吃點藥,昨晚居然坐在地上就睡了。」他走進屋說。
朝冰箱裡放了些東西以後,他看到桌子上原封不動的牛奶和麵包又問:「你還沒吃?」
我皺眉說:「我不喜歡吃麵包。」
不知道怎麼,突然心中就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依然對我挺好,但是就是覺得,白天的慕承和跟昨晚的慕承和有些不一樣了。好像昨日夜裡我那麼握著他的手都是幻覺,連他高燒到聽我說話都顯得吃力的樣子也是假相。
天明之後,一切都沒發生任何變化。
屋子裡一片靜默。
我倆都沒說話。他繼續進進出出收拾剛才買回家的東西。我將裝衣服的桶放回原處,再洗手回到臥室,準備拿東西回家。
我的手袋放在飄窗上,旁邊搭著外套。
就在這個時刻,我看到手袋旁邊放著一個東西。那是一包生理期用品,粉紅色的包裝,還是少女型的。
我看到它的瞬間,一陣熱氣騰地衝上頭頂。
尷尬到了極點。
原來他早看出來了,卻默不作聲。當時問我要買什麼那會兒,估計就是想問我需不需要這個東西。我卻因為著急,沒明白他的含義。
我從沒有想像過,一位單身男性去超市買它的情形。
每次我和白霖去超市買衛生巾都特別煩那些大嬸或者大姐不厭其煩地問你需要什麼樣的,量多不多,愛不愛側漏之類的問題,然後朝我們推薦這個推薦那個。
很多年以後,我跟慕承和再提起這件事情,他一臉嚴肅地說:「我忘了。」簡簡單單地三個字就想將我敷衍過去。
「別瞎說了,你那記性會把這麼刻骨銘心的事情給忘了?電腦不記得的東西,你都記得。」
我說什麼都不答應,逼著他再次仔細回憶。
他看了看我,無奈地說:「我當時什麼也沒看,假裝著買別的,然後路過那個貨架的時候,隨手拿了兩包。」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他徹底地否認。
「不可能,你剛才明明說你拿了兩包,可是我只收到一包。」
「我口誤。」
「難不成另外一包你給別的女人用了?」
「我哪會有別的女人。」
「肯定就是。」我背過身去,不理他。
「薛桐?」
「別叫我,我傷自尊了。」
「好吧,」他嘆氣,「我承認有然後。」
「然後怎樣?」我喜笑顏開地回頭繼續追問。
「然後──我就回來了。」他故作認真地說。
「……」
2
除夕一過,時間就開始飛逝,而劉啟卻接二連三地出現。要麼是真人,要麼是電話和短信。
我平時挺大咧咧的,可是卻是個將「NO」說不出口的人,所以每次劉啟出現我都是躲,或者找藉口推脫。可惜,這人的毅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夠比擬。
我也不好直接告訴他:我們不合適,請你和我保持距離。因為除了約我吃飯、外出,問候我好不好以外,他沒有任何過界的表示。一不小心就會搞成我很小家子氣。
好在,我有很好的藉口──做家教。
我接的三份家教裡,除了彭羽以外,還有一個三年級的孩子和一個初三生。每個人都是一週三個半天的課,而且三個人的程度都不一樣,我每次還要專門看書,整理資料,預備第二天教的內容。所以加起來,比學校開學的時候還要忙。
最難教的是那個三年級的女孩兒,小名叫優優。以前上過劍橋英語的那種兒童班,學了一點,現在又在小學學校學了一點,聽課的時候精神特別不好,喜歡走神。她人小,所有的學習動力都只能靠興趣來支撐,她自己卻是對英語沒有多大的興趣。可是父母卻是望女成鳳的典範,巴不得她一口氣成一個外語天才。優優媽媽時不時還會突然推門而入,問我們渴不渴想不想吃東西。其實我知道,這個做母親就是想看看我對孩子的課程有沒有抓緊時間,值不值得二十五塊一個小時,所以隨時找藉口進來抽查一下。
那天下午,我讓優優抄字母。她寫著寫著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我喊了她兩三聲,她支起腦袋,疲憊地揉著眼睛。
「薛老師,對不起。」她小心翼翼地道歉。
「怎麼了?沒睡好?」
「我上午練了很久的芭蕾,想睡覺。」
「你還在學跳舞啊?」這個我倒不知道,只是看到客廳裡有鋼琴,以為她在練琴。
優優點頭,隨即向我彙報她的寒假安排:「一三五下午上您的課,二四六下午去少年宮學芭蕾,每天上午練琴,晚上做作業。過年以後,芭蕾課調了課,有時候會挪到上午上。」
我聽了以後頓時想暈倒,差點出口就說:你父母夠折騰你的。
可是現在我擱她面前也是一老師,不能隨便亂說話,只好摸了下她的頭,說了一句萬能的教育用語:「大人也是為了你好,所以要加油。」
我這下才知道,並非她愛開小差不好教,而是孩子真的精力有限。
優優抬起頭問:「薛老師,您以前也是這樣長大的麼?」
「差不多。」我笑。
那個時候我也是上三年級,剛剛從外地的小縣城到A市,老媽深怕我落在別的孩子後面,要老爸送我去少年宮學跳舞學畫畫。
「您也學鋼琴和芭蕾?」
「沒有,我學的是民族舞和琵琶。」說著,我為了證實,還在她面前做了一個新疆舞動脖子的動作。
她頓時彎著眼睛笑了,「我也見我們老師做過,我也想學,可是真難。」
「說起來不難,教一個訣竅。你全身貼在牆壁上,然後反覆地想著用你的右耳朵去挨右肩,然後用左耳朵去挨你的左肩。」我說著,又示範了一遍。
優優這下來了精神,從椅子上站起來,果真跑到牆根,拿著個鏡子照著我剛才說的做了幾回。可是到最後,還是放棄了,又坐了回來說:「怎麼我一動起來就跟鴨脖子抽筋似的。」
我樂了,以前一直覺得這孩子不太喜歡說話,也從來不和我交流,沒想到還是挺好玩兒的。
我又說:「我有個堂姐,個頭高,就更慘了,被送去學游泳。第一回去泳校,她說她怕水,說什麼也不敢下池子。結果那教練二話不說,像老鷹捉小雞似的將她拎起來,呼啦一下就扔水裡。」
優優瞪著眼珠,「後來呢?」
「後來?」我回憶起老爸在我面前無數次地重複過的那個場景,忍俊不禁地說,「後來,她使勁打水,兩下三下地居然真浮起來,然後誰也沒教當場就學會游泳了。爬到池邊,才想起來要哭。」
聽見我們的笑聲,優優媽媽又推門而入,我和優優聊天的聲音戛然而止。
待她媽媽出去,優優小聲問:「薛老師,您堂姐後來成運動員了嗎?會參加奧運會嗎?」
「沒有。我也沒有成舞蹈家啊,能夠成功的人很少很少。」
「既然這樣,為什麼我媽媽又非要我學呢?」優優垂目。
我想了下,對她說:「爸爸媽媽有他們的苦心。有時候大人要你學什麼,並不是非要成為舞蹈家,音樂家,而是為了讓你更有修養,更有內涵,以後會有更多人會喜歡你。」
優優似懂非懂地看著我。
我眨了眨眼睛,「例如,優優班上有兩個男孩。一個學習好,體育好,還會彈琴也彈得超級棒;另外一個什麼都不會,功課也差,你說大家喜歡哪一個啊?」
「當然是第一個了。」優優立刻肯定地說。
「所以,別人也是這樣看你的啊。」我說。
後來,劉啟又叫我吃飯。在四川小麵館裡,我大聲地將和優優的這些事情說出來。我選這個地方真是正確,人超級多,到處都充斥著油煙味,桌面也是油膩膩的,而且因為生意好,有時候還不得不好幾個不認識的人拼桌。在這種情況下,完全不能培養男女曖昧情感。
劉啟聽著聽著放下筷子說:「薛桐。」
「嗯?」我頭也不抬,只顧自己大口地將面吸進嘴裡,發出很不淑女「哧哧」的聲音。
「我見過你彈琵琶。」
「啥時候?」我納悶。
「去年十月你們學院的迎新晚會上,你代表學生會彈了一首《陽春白雪》。」
我扯了紙巾擦了擦嘴,「那個啊,別提了。本來是系花同學要表演朝鮮舞的,哪知她突然和主席鬧情緒,說不演了。然後他們才讓我趕鴨子上架似的,跑去湊數,臨時幫我去借了衣服和樂器,結果我彈到一半突然忘曲了,只好硬著頭皮將第一段彈了兩遍,然後灰溜溜地下場。」
這事情,至今回憶起來都是人生噩夢。
我這人有個好習慣,不喜歡回憶的事情,就使勁地往腦子外面趕,不去想它。過段時間,就跟真的忘了一樣。
過了片刻,我想起來什麼,對劉啟說:「話說──我們學院開迎新晚會。你是計科院怎麼在現場?」
劉啟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說:「跟他們一起混進去,想參觀美女。」
我拍了拍哥們的肩頭,「你沒啥可害羞的。我也喜歡看美女,下次一起看。」然後我就開始細數我們學校在哪個地方蹲點,等到的美女最多。最後變成了我在他面前研究對比,究竟哪個系的美女品質高,且內外兼修。
聽著我滔滔不絶地說著這些,劉啟表情有些奇怪,吶吶說:「其實,無論別人如何漂亮,在我心中都比不過一個人。」
「那當然了!」我接過話題,「一般在男孩子心中最美麗、最偉大的女性莫過於自己的母親了。」
我說完這句很有哲理的話,頗有自豪感,於是拿起碗,大口地喝了半碗湯。再看劉啟的時候,覺得他的表情更詭異了。
3
第二個星期,又是優優的課。我講到中途,她又睡著了。我側頭看了看孩子一臉疲憊的臉,放下課本,想叫她,手伸出一半又收回來。
我也將下巴隔在桌面上,望著牆壁發呆,愣了好半天又從包裡掏出一個綠色的筆記本開始寫日記。
2月14日 星期四 天氣:陰轉小雪
今天是情節人,外面飄著小雪花,格外有種浪漫的感覺。
上午給彭羽上了課,中午在外面匆匆吃了一碗餃子,然後就在優優家旁邊的百貨公司裡逛了一會兒。
很無趣的情人節,卻很充實。
閒下來的時候就會問自己,慕承和在做什麼呢?有沒有忘記今天是情人節呢?
我挺想跟他聯繫的,無論是電話也好短信也好,可是我又害怕。這樣曖昧的日子裡,我的任何舉動都會使他察覺到異樣吧。
中午在百貨公司的男裝部走了一圈,看到一個專櫃模特身上穿著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配著一條格子的圍巾,我忍不住停下來,想像著慕承和穿上它的樣子。
他一點也不屬於我,可就是這麼在心中幻想一下也是滿心歡喜的。
慕老師,情人節快樂。^^
我從小就有記日記的習慣。小時候老媽還沒當獄警,而是在一個縣城裡教語文,對我特別嚴格。午休時間,如果我不睡午覺就必須寫日記。
所以,以後的十多年我都養成了這個習慣。隔三差五地,哪怕一倆句話,自己親手記下來才覺得踏實。
我收拾東西將手袋拿起來,開門出去。優優媽媽正坐在客廳裡綉十字綉,看到我拿著包出來有些詫異,看了下牆上的鐘,急忙問:「就到時間了?」
她聲線提的有些高,頓時露出點情緒。
我忙解釋:「優優大概有些累了,講起來效果也不好,我下次給她補上吧,這次不算。」
她愣了下,點點頭,略有窘迫。
我立刻覺得我這話似乎挺過分的,寒暄了幾句急忙逃走了。
一轉眼天氣轉暖,開學也有好幾週了。
俄語課依舊是陳廷在上。上學期是慕承和給的分,全班同學沒有一個人被當,大家幾乎就山呼慕老師萬歲了。
趙曉棠又開始在寢室裡發表自己的心得。
她說:「現在上網你們用什麼聯繫方式?」
「QQ啊。」我們三異口同聲地說。
趙曉棠搖搖食指,「No。用MSN比較顯得有檔次。」
白霖翻白眼,「趙曉棠,你就作吧。」
趙曉棠反擊:「作怎麼了?作才顯得矜持。」
她們激辯中,宋琪琪去插門,燒水,完全沒有興趣繼續聽下去。我則瞪著眼睛若有所思地呆望著她倆。
白霖問:「薛桐你傻了?」
我說:「我在想我也需要一個有品位的MSN。」我找到突破口了。
白霖:「……」
隨即我拍案而起,大喊道:「小棠,幫我申請一個有品位的MSN。小白,我借你電腦用用。」
事成之後,我喜滋滋地給慕承和發短信:「老師,你最近好麼?現在在幹嘛?」
兩分鐘後,他回我:「在家裡工作。」
我傻乎乎地笑了下,幾乎能夠想像他穿著雙拖鞋,戴著黑框眼鏡,去拿手機的模樣。
「在用電腦啊?」我又寫。
「嗯。」
「我打擾你了沒?」
「沒有,正好休息下。」
我笑得更燦爛了,急忙再寫:「你用MSN嗎?加我吧,陳老師讓我們寫一篇俄文的求職信,我發給你看看,幫我修改下行麼?」一個剛剛誕生五分鐘的MSN就要擔負起艱鉅的歷史任務。
「但是,我現在用這電腦不能用來上網。」
我滿腔的熱情,被他短短一句話給繞滅了,只得淒涼地寫:「我帳號是po3a@yahoo.com.cn,要是你有空可以加我。」
然後,他的短信就再也沒有回覆過來。
我放下手機,表情鬱悶地瀏覽網頁。兩分鐘後,突然MSN提醒我有需驗證的系統消息,上面寫:「薛桐,我是慕承和。」
看到這七個字和兩個標點,我躍起來幾乎要抱住白霖尖叫了。
白霖說:「得了,快繼續。革命尚未成功,同學仍需努力。」
我整理了下心情,坐回電腦前。
慕承和:我換了台電腦,上來看看。求職信發給我吧。
Po3a:好的,謝謝老師。
慕承和:不客氣。
Po3a:嘿嘿,你居然就叫本名。
慕承和:Po3a就是Роза?
Po3a:被你一眼就看出來了。我覺得寫出來挺像你給我取的那個俄語名字,就隨手用了。
慕承和發了個笑臉過來。
我咬著唇,開始想合適的話題,轉頭問他們三個人的主意,「我和他聊點什麼比較好?」
趙曉棠著敷面膜,含糊地說:「問他一個月掙多少錢。」
白霖說:「你就問他究竟喜不喜歡你。」
「……」我都認識的都是些什麼人啊。
宋琪琪說:「一般聊天開場白不是問別人吃飯了麼,就是問對方最近忙什麼?」
我聽了這話,終於贊同地點點頭,看來這寢室只有我和她正常點。
Po3a:你最近忙什麼呢?
慕承和:你們陳老師的母親從外地來看他,我把他房子讓出來,搬回自己家去了。
Po3a:你家?
慕承和:我家。
Po3a:我以為你家在外地。
慕承和:我有這麼說過嗎?
Po3a……沒有。
4
然後,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了。
白霖在旁邊看到我們的聊天記錄,嘆氣:「跟天才打交道真是累,都套不出話來。」
「其實啊,小桐,以一個過來人的經驗,」坐在椅子上照鏡子的趙曉棠說,「你在他面前完全不要想太多,想說什麼就說。」
趙曉棠頓了下,問道:「他比你大多少?」她沒見過慕承和,一直靠我和白霖的口述來建立起對慕承和的認知。
我皺起了眉,搖頭。看起來不是大很多,但是究竟長多少歲,倒是沒好意思問。
趙曉棠吃驚:「搞半天,你們連他多大都沒弄清楚。」
白霖接嘴:「是啊,他和陳廷完全不一樣,雖然顯得很溫和,但是總是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感覺。」
聽到白霖口中無厘頭地冒出「神聖不可侵犯」這個句式,趙曉棠很不厚道地嗤笑出來,「得了吧,小白,你就省點你那可憐兮兮的幽默吧。」
白霖倒是沒笑,很認真的說:「真的。你沒見過他,所以覺得我挺誇張的。但是我老鄉她們,那麼花痴,都不敢在他面前表示出來。是不是小桐?」說到最後這句,白霖調頭問我。
我吶吶地應了一聲。
其實,我不懂白霖說的那種感覺究竟是什麼,只是感到在慕承和的親切下面總有種若有若無的疏離感。
趙曉棠回歸主題繼續教育我:「別看平時你和小白挺能折騰的,其實就是典型的外強中乾,一遇到感情問題立刻就成軟柿子了。我們暫且不論他比你大多少,但是他作為一種天才物種,認知水平社會閲歷跟你完全不在一個檔次。如果你不扭扭捏捏的,反倒會顯得天真可愛。說不定,人家就好這口呢。」
號稱情聖的趙曉棠,苦口婆心地向我傳授戀愛寶典。我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是明白了,又好像沒有明白。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我將椅子又轉了回去,對著屏幕。離剛才我發送「沒有」已經過去七八分鐘了,他沒有繼續往下說。
我怕他已經離開了,於是寫:慕老師?
慕承和:嗯,還在。
Po3a:我記得你說過,你爸爸也是我們學校老師啊。父子倆在一個單位工作,肯定很有意思吧。
這句話發送出去,半天沒見慕承和答覆。為了避免冷場,我又寫:是退休了嗎?如果沒退休的話,要是在學校開會的時候遇見,是叫老師還是叫爸爸呢?
我一邊寫,一邊樂滋滋地笑,心理不禁在想像小慕老師遇見老慕老師的情景,肯定很有意思。
過了一分鐘,慕承和發來短短的六個字和一個標點:他已經過世了。
我霎時間有些尷尬,忽而又開始慶幸不是和他當面談到這個話題。回想起第一次到學校報導的時候,需要在入學的學籍冊上填寫父母的資料和聯繫方式,輪到我的時候,我空下父親一欄。然後負責這事兒的學長,檢查了一遍後,十分不耐煩的又將冊子推給我,「不是都跟你說了麼!父母雙方的工作單位和聯繫電話都要寫上,父親那欄也不能空!」
我拿著筆,頓了下,緩緩說:「可是,我爸爸死了。」
那個學長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了,然後垂下頭,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連說了幾個抱歉,反而讓我窘迫起來。
其實,他們不知道,有時候我們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旁邊人正常對待的眼光。
於是,我想了一下,沒有用客套話搪塞慕承和,而是發了個笑臉過去:那我們的爸爸,說不定在天堂還是鄰居呢。
他也回我一個笑容:是呀,難說。
不一會兒,正在我愁悶著要繼續聊什麼的時候,他又發了一句話來。
慕承和:不過,我父親這人性格挺古怪的,不知道你爸爸跟他合不合得來。
我頓時覺得好笑,急忙寫:不怕不怕,我爸爸脾氣超級好,肚子裡總藏著說不完的笑話,人見人愛。
然後,慕承和回過來的不是一行字,而是來了一個電話。
他在電話那頭首先開口:「薛桐?」
「嗯。」
「不早了,睡覺吧。」他說。
「哦,好的。」我們寢室一直都跟夜貓子似得,剛才聊的激動,完全忘記是不是這樣打擾到他的作息時間了,便抱歉地補充,「慕老師,耽誤你了。」
他停了一下,才說:「我不是說我,是叫你早點睡覺。我倒是睡的挺遲的。」
這下,我想到以前他提到過自己睡眠不好這事兒。
「你還總是失眠麼?」
「老毛病了。」他說。
「為什麼會睡不著呢?」在我這個年紀的人看來,總是埋怨睡覺時間太少,無法理解失眠的痛苦。
「總覺得有很多事情等著做,所以心老靜不下來。」他說這話的時候,調子淡淡的,聽不出語氣。
「是麼?什麼事啊。」
他並未回答我,轉而說:「太晚了,你該睡覺了。」
我只得意猶未盡地道再見。
週末,白霖做東,請了一堆同學和朋友吃飯。
從參會人員的性別比例可以看出,白霖這人的異性緣不佳,除了同班那幾個男生,外來異性就只有李師兄,而且李師兄還是在白霖為了幫助我的目的要求下才被加進來的。
吃飯的時候,李師兄被白霖特地安排在我旁邊,坐下去之前,白霖還朝我拋了個媚眼。不明情況的人,還以為她想將自己的老相好介紹給我。
和李師兄拉家常沒到五句,我就將話題轉移到慕承和身上。
5
可是,關於慕承和這人,李師兄只知道一些不得要領的事情,無非是他在學術方面的消息,什麼聽說慕承和最近挺忙的,還要去西南小鎮做風洞試驗。
「風洞?」我納悶。
「是啊。」李師兄神秘地說:「我也是聽一個跟著慕承和的學長無意間講的,他說他們老闆大概要去做西南做試驗。他這種人去西南能做什麼試驗啊,肯定就是風洞,那裡有我們亞洲最大的航空風洞試驗中心。」
「風洞?」我繼續納悶,「風洞是什麼?」
「飛行器研究中很重要的一個環節啊,風洞試驗中可以模擬出氣流對物體作用的各種數據。」
「我們學校這麼強,老師還能去那種地方?」我不解。
「一個學校怎麼搞的出來,肯定是軍方的項目。」李師兄帶著一種崇拜的語氣更正我說。
軍方……
我開始有點暈了。
難不成還能造一個隱形戰鬥機?或者國產大飛機?
正如李師兄所說,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果然就沒了慕承和的消息,MSN的頭像也總是灰色的。
後來,我無意間打開那個雅虎的郵箱,才發現,原來他當天晚上早就將我的求職信改好,回發給我了。
氣溫逐漸升高。
我趁著週末,從家裡拿了些薄衣服到學校,在從小區去車站的路上路過一家咖啡館。我這人平時路過櫥窗的時候,喜歡看自己在玻璃上影出的若隱若現的側影,於是我理所當然地朝裡面看。
那家咖啡店很大,據白霖說是一個美國的連鎖品牌。有時候,會看到一些打扮很時髦的年輕男女或者聊天,或者擺弄膝上筆記本電腦。我唯一一次推門而入,不是喝咖啡,是陪著白霖去借廁所。
然後,此刻,我在靠著玻璃牆的那張圓桌前看到了宋琪琪。
她對面坐著一個男人。
桌子上擺著兩個白色的大號馬克杯。
兩個人正在聊天。
只需要一眼我就能看出來,宋琪琪已經墜入愛河了,因為她說話的時候,嘴角揚起來,眼睛閃爍著喜悅的光。和平時那個勤奮好學、沉默謙虛的宋琪琪有些不一樣。
裡面光線不強,加上玻璃有些反光,瞧不仔細那男人的模樣。不過,如今除了慕承和,我對任何男人的長相都沒啥興趣。
我想到上次趙曉棠說起有個男人送宋琪琪回家這事兒,肯定就是這男人了。
我惡作劇般地躲在外面給宋琪琪打電話。
「你在哪兒呢?」我明知故問。
「我……」宋琪琪接起我電話,看了對面男人一眼,不自然地說:「我在跟人家補課。」
「呸呸呸。琪琪,你就騙我吧。你現在在星巴克,和一個穿著細條絨西裝的男人在一起。」
「你在哪兒?」她尷尬地站起來,拿著手機四處看。
我走到玻璃外,衝著她傻樂。
她看到我,瞪大眼睛,然後對男人說了幾句話,就拿著手袋跑出來。
男人的視線也轉向我這邊,還朝我禮貌地點點頭。這下,我倒不知道咋辦了,只好學著白霖平時的狗腿樣,將右手舉到臉邊擺了一擺。
我對異性的年齡不太有判斷力,我只能看出來他比我們年長,大概和慕承和年紀差不多,不會超過三十歲的樣子。
宋琪琪出來一把拉住我,「你怎麼在這兒?」
「我家住在附近啊,你不是去過麼。」
「走吧。坐車。」她說。
「啊?」我驚訝,「你走了?」
「和你一起回學校。」
「不是吧,你們繼續啊,我不是來攪局的。」
「不是你想的那樣。」宋琪琪急忙解釋。
「你咋知道我想成啥樣?」我反問。
「我……」她語結,隨即臉就紅了,和我跟白霖的性格不同,完全不愛和人貧嘴。
回去的路上,我倆坐在公交上,宋琪琪一直沒說話。
我終於忍不住問:「他是誰啊?」
「我老鄉。」
「只是老鄉?」
宋琪琪點頭。
「你在我們系至少有一打以上老鄉,都沒見你那麼熱情過,還喝星巴克。上次趙曉棠說送你回學校的男人也是他吧?」我說。
她又點頭。
「那為什麼趙曉棠跟我們上次提到他,你要生氣呢?」趙曉棠和我們不一樣,為此還和宋琪琪冷戰了好久,直到這學期才開始解凍。
宋琪琪又不說話了,轉臉看向窗外。
星期天下午五點多,是交通的高峰期。
公交車上不停地人上人下,我倆坐在車子最後一排的角落裡,宋琪琪靠窗,我在旁邊,挨著我的是一位中年大嬸膝蓋上抱著著一包超市購得日用品,在大聲地和前面的同伴用方言回顧剛才的購物經歷。
過了好長時間,在我認為宋琪琪會繼續對那男人的事緘默的時候,她突然說話了。
「他叫肖正,不但是我老鄉,還是我高中時的老師。」宋琪琪一邊說,一邊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