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太陽噴嚏人

  1

  我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躂了半天之後,接到白霖的電話。

  「你去哪兒了?」她劈頭就問,「到處找你,手機也老不接,我都打了N個了。」

  我楞了下,「怎麼了?」

  「怎麼了?你說怎麼了?離晚上表演還有一個半小時了,你帶的琵琶呢?」她怒氣衝衝地質問。

  我這下才想起來,自己除了見慕承和,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回家拿琵琶,然後借給我們班跳古典舞的那位女同學做道具用。

  「我馬上回去拿。」我幡然醒悟。

  「你還在路上?」白霖更惱。

  「不遠了,我馬上就到家了,而且用人格向你保證絶不遲到。」我差點指天發誓。

  「好,你要是敢來遲了,我一巴掌拍死你。」白霖放出一句狠話。

  我嘿嘿一笑,一點也不生氣,掛了手機,急急忙忙就往家趕。

  我知道,這一台演出對大家有多重要。

  學校每個月月末的週五晚上都會辦一台節目,地點在西區的籃球館,每個系或者學院輪著來,一輪下來也是一年了。

  十一月正好是外語學院。

  我們學院有英語系,德語系,法語系,日語系和俄語系,五個專業。每個系都分攤兩到三個節目,正好湊成一台一半小時的文藝晚會。

  白霖之前是我們學院的文藝部副部長,只是到了大四,就退下來了。上個月卻又被輔導員抓住,幫學妹們做事,負責英語系的節目。她這人雖然不怎麼會跳舞,但是指揮人的能力是一流的。

  不知道怎麼的,這些大四還參與其中的同學,沒有前三年的那種懈怠,反而更加認真了。

  也許是因為我們是畢業班了,有點絶唱的味道。

  我是個老沒收拾的,琵琶放櫃子裡,外面的皮箱早就刮破皮,拉鏈也壞了,顯得很滄桑。我對著這個盒子,迅速地琢磨了下,決定不帶著它,不然太破壞我形象了。可是當我這麼抱著一把赤裸裸的琵琶,站到公交車上的時候,我才發現,這是一個多麼糟糕的決定。

  很多人對我瞧了又瞧,探究視線落在琴上,然後滑過我的臉。

  我抿了下唇,人家不會以為我是準備在夜市上擺攤賣唱吧。

  待我趕到西區,離節目開始還有十來分鐘。他們正在後台化妝。

  我們班跳飛天的那個女孩兒已經化好妝,頭上戴著假的髮髻。白霖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套,西遊記裡的神仙姐姐們身上的衣服,給她穿上。我喘著粗氣,慌忙地將琵琶遞過去。

  白霖欣賞著自己的傑作,得意洋洋的問我:「怎麼樣?」

  「美得跟那個嫦娥似的。」

  「人家跳的是飛天,又不是嫦娥。」白霖糾正。

  「不就是一回事兒麼?」

  「怎麼是一回事兒了?」

  「嫦娥就是吃了仙丹,飛上天的,對不對?」我問。

  「對。」

  「那不就是飛天了。」

  「可是……」

  就在我和白霖在後台絮絮叨叨地討論嫦娥飛仙原理的時候,我們聽到主持人開始報幕了。

  「同學們,老師們,大家晚上好。送走丹桂飄香的秋天,我們迎來了寒風初上十一月。初冬的季節,多了份冷氣,少了一份暖陽,但是我們的現場卻情深意暖……」

  號稱我們外語學院「院花」和「院草」的兩位主持人站在台上,帶著臉頰的兩坨紅暈流利地搭配著開幕詞。

  「我去看節目了,祝你們演出成功。」我說完就朝看台走去,只聽見白霖在後面喊:「記得幫我占個座位,我一會兒去找你。」

  我頭也懶得回,做了個OK的手勢。

  可是歷來外語學院辦節目場面都是最火爆的,我哪還找得到座位,最後只得在上看台的樓梯上找了個旮旯,席地坐下。

  幸好,這是籃球館,看台對舞台是居高臨下,不然我這種高度別說坐下,就是踮著腳也不太能看得見前面。

  第一個節目是法語系的獨唱。

  第二個節目是英語系大二的一個熱舞。

  燈光比較昏暗,我環視了下四周,有一些見過,有一些完全沒見過,但是大部分我都完全不認識。媽媽常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也僅僅幾個月沒來過西區,就對這裡的人很陌生了。

  不知道趙曉棠來沒有。

  我拿起手機給她發了個短信,不到兩秒鐘她就回了。

  「我在。你在哪裡?我幫你們占了座位。」

  「我在後面。」我又發給她。

  然後,我看到前面左手方,有個人站起來,回頭望。那人是趙曉棠,她在人群中找我。趙曉棠的身影,吸引了很多男生的視線。

  她是個異常漂亮的人,本該有更多的仰慕者,只是她那和這個學校格格不入的個性嚇跑了這些同齡的男生。

  當我擠到趙曉棠身邊的時候,已經滿頭大汗。

  「白霖找到你了嗎?」她問。

  「找到了。」

  我怕她繼續問下去,故而轉移話題說:「你有節目單麼?我們那個節目是第幾個?」

  「你自己看。」她隨手將預告單給了我。

  這個時候,台上俄語系兩個男生表演的魔術將全場的氣氛突然就點燃了,掌聲長久不衰。其中一個男生,拿起話筒,俏皮地笑了下,「我今天有兩個任務,第一個是表演魔術,已經完成了,第二個是為受主持人朋友委託,為我的學妹報幕,下一個詩朗誦《Я вас любил》。顯然大家都知道,為什麼他讓我來說的原因。」

  男生示意了下,舞台一側的男主持人。然後大家都笑了,顯然因為他們要用俄語原文作題目,實在讓院草有些為難。

  男生說:「好了,不笑了,讓我們以另一種心情來聽這首詩。它的作者是普希金。」

  然後,燈光暗下去。

  在一段輕吟的音樂的鋪陳下,我聽到了那首詩。先念了一遍俄語,然後是中文。

  Я вас любил:

  любовь еще, быть может, В душе моей угасла не совсем; Но пусть она вас больше не тревожит; Я не хочу печалить вас ничем.

  Я вас любил безмолвно, безнадежно, То робостью, то ревностью томим; Я вас любил так искренно, так нежно, Как дай вам бог любимой быть другим.

  我曾經愛過你;

  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裡還沒有完全消失;

  但願它不會再去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默默無語地,毫無指望的愛過你,

  我既忍著羞怯,又忍受著妒忌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的愛過你。

  但願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愛你。

  女孩兒說完中文段的最後一個字,手裡的話筒放下去,久久沒有動。她的發音,和慕承和有些不一樣,淺淺的,很輕盈,卻是一樣動人。她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站在舞台的聚光燈下,一雙盈盈的大眼睛望著下面的觀眾,透明得像個精靈,是在這樣喧囂的晚會上,一隻寂寞的精靈。

  然後,掌聲打破了這一切。

  我聽見旁邊有人說:「我最煩這種詩朗誦了,而且要不是後面的中文翻譯,前面聽起來完全象鳥語。」

  有一人說:「我覺得還好,你看,那女生長得挺不錯。」

  然後,有人哈哈笑起來。

  趙曉棠跟著大家鼓掌時,回頭看我一眼,然後詫異地說:「薛桐,你怎麼了?」

  「啊?」我回過神來,隨手一抹臉,發現自己在不知覺間已經淚流滿面。

  然後,我不知道接下來又演些什麼節目,只記得會宿舍的路上白霖緊緊地抱住我,很大聲地說:「哭什麼,我們不要他就是了,有什麼了不起的。你要有骨氣!」

  10月21日 星期五 多雲

  「我曾經默默無語地,毫無指望的愛過你。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的愛過你。」不知道怎麼的,聽到這裡就哭了。

  2

  十一月的A城,總是下雨。

  我拿著書出了寢室樓,走了幾步發現雨點比我想像中大多了,即便小跑了幾步,到了女生院外面的桉樹下躲雨。正在我琢磨著,是不是要打道回府的時候,一把傘撐在了頭上。

  我回頭,看到劉啟。

  「真巧。」我說

  「是啊,我剛好路過。」

  我笑了笑和他打馬虎眼。

  「我去圖書館自習。」

  「我也是。」他揚了揚手裡的書。

  「你看英語六級?」

  「是啊,現在找工作競爭大,明年最後試著過一次吧,順便還能問問你。」

  我的頭垂下去,依舊感受到他那灼灼的目光。他肯定不是剛好路過,也不是努力想過六級。也許他一直在這裡等我,也許是白霖通風報信。

  我想到白霖說的話:給他一次機會,也就是給我自己一次機會。

  我挪了挪腳步,然後將視線轉向遠處,故作不經意地說:「好啊,但是請我當輔導,得計時收費。」

  他先愣了下,驀然就樂了。

  「我們這麼熟,可不可以打個折?」他問。

  「不行。而且比輔導高中生還貴。」

  「為什麼?」

  「因為你是大學生。你沒看見大學老師比高中老師工資高?」

  「有嗎?我覺得收入差不多呀。」

  「你沒誠意。如果你一直這麼唧唧歪歪的,我就替你另外介紹一個肯打折的老師。」我惡狠狠地說。

  「……」這一招很靈,他即刻噤聲。

  我倆就這麼走在去圖書館的林蔭道上。劉啟為我撐著傘,然後穿過行政樓旁的人行道。我一直覺得這個地方和以前西區四教樓下的路很像,大概是因為都種著梧桐樹的緣故。

  我回頭瞥了一眼。

  劉啟問:「有熟人?」

  暮色下,我回答著沒有,但是眼睛仍舊盯在那裡好幾秒才移開。

  我好像看到了那個地方有另一個自己,還有旁邊的慕承和。

  女孩兒蹲在地上為他找隱形眼鏡,而他站在那裡替她撐著傘,遮住墜下來的雪花。最後,他對女孩兒說:「你可真是個孩子。」

  如此的場景,恍如隔世。

  漸漸的,兩個人一起去自習,一起去圖書館已經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某日,我從專八的複習題裡抬起臉來,嘴唇撅起來和鼻子一起夾住筆,打量了桌子對面的劉啟好一陣子。他似乎被我盯得渾身不自在,不禁問:「你幹嘛?」

  「為什麼要喜歡我?」

  雖然我壓低了嗓門,但是旁邊的另一個男生依然察覺了,抬頭看了看劉啟又看了看我,隨即埋著腦袋偷笑。

  我以為劉啟會說,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喜歡你之類的話,卻不想他卻尷尬地將書立起來擋住我的視線。

  盯著那本英語六級的模擬題封面看了半天,他仍然維持那個動作不投降。於是我投降了,轉而繼續做我自己的作業。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提示有短信。打開手機,我發現來信人居然是劉啟。我狐疑地看了一眼又開始埋頭寫字的他,再將短信打開。

  「因為你很可愛。」

  當看到他發了這麼一行字給我的時候,我噗嗤就笑了出來。

  旁邊那個看好戲的男生又狐疑地轉頭打量我。我回瞪他的時候,無意間掃到他手邊的一本雜誌,笑容褪去。

  那是一本我從不會借閲的自然科學類專業雜誌。在封面上選載著頁內的一些文章的主題,其中一個醒目的標題上赫然出現「慕承和」這三個字。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只得任它在那個名字上流連。

  男生和我之間隔了一個空位。雜誌和他一堆書一塊兒被隨意地擱在空位的桌面上,離我的右手不足一尺的距離。

  我的手輕輕抬起來,然後朝它移動,眼看著一點一點的接近,就再要觸到書的時候,終究遲疑了下,手指捲回掌心,隨即緩緩地縮了回來。

  宋琪琪重回學校的那天,已經是臨近期末考試了。我和白霖兩個人去車站接她。她從驗票口出來的時候,讓我們吃了一驚。她把原來的長髮絞短了,圍著一條厚厚的圍巾,顯得腦袋更小。

  宋琪琪看到我們的第一句話就說:「好想你們啊。」

  第二句話則是:「我已經和他分了,我發誓。」

  至於為什麼想通了,怎麼分的,她卻沒有說。而肖正早成了全寢室的一個雷區,我們再也不會在她跟前主動提起。不過,宋琪琪說到做到。別說單獨出門,就連電話也沒怎麼用了。果真就和肖正斷了聯繫,學習卻更加拚命。

  年底最後的一天,我和宋琪琪一起端著臉盆去澡堂洗澡。

  她走在旁邊突然問:「你跟慕承和的事情呢?怎麼這麼久也沒聽你和白霖提他了?」

  我咧嘴笑道:「還提什麼呀,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丟人死了。」

  她怔了一下,走了幾步又問:「為什麼?」

  「不都說了麼,怪我自作多情來著。」

  「不是因為我吧?」

  我急忙否認,「不是,不是。」

  「希望不是。不然就一竿子打翻一船了。我和……肖正,跟你與慕承和完全不一樣。」提到肖正這個名字的時候,宋琪琪說的很慢甚至還遲疑了一下,似乎是竭盡全力才能讓自己用一種自然語調說出來。

  我衝她笑了一下,不再談這個令人失落的話題。

  我們系比劉啟他們考的科目少,提前一天結束考試。上午剛一考完,才過了一個中午,外語系的那幾棟樓的人都少了大半。我也琢磨著是不是該順點雜物或者冬天的裝備先搬回家去。不然仍由它們這麼屯著,到下學期畢業的時候,會更煩人。

  說幹就幹。

  兩個小時就整理了滿滿一箱子,跟白霖打了個招呼之後,我一個人拉著行李箱出門了。

  白霖在身後大聲問:「你晚上回麼?」

  「要回來。」

  從女生院到學校大門口的公交站,大概要走二十來分鐘,如果走大路的話要繞著學生活動中心兜一個大圈。我和白霖時常從小水渠邊的小道抄近路,能少走好大一截。

  我拉著長方體的大號行李箱打破了小徑的寧靜。箱子下面的軲轆和水泥地摩擦的雜音雖然刺耳卻有節奏。我哼著小調,讓這兩種聲音交相輝映。

  哪只,好景不長,軲轆忽然發出一個令人心碎的「咔嚓」聲。

  我試著再拉了拉,箱子只有左邊朝前移動的趨勢,而右邊屹立不動,很明顯地告訴我,它的輪子壞了。

  箱子是拉不動了,我只得給劉啟打了電話,然後自己再費力地試著提起東西往前走。

  小徑的中間有個轉角,內側都是濃密的灌木叢,所以無論從哪一頭來,都只聽得到腳步聲,而很難清楚轉角另一邊的情景。也是因為如此,剛開始這裡成了A大的十大受歡迎的約會的隱蔽場所之一。只是,後來行政樓改在這旁邊,來來回回的老師、領導多了,便又冷清了起來。

  此刻,我聽見那邊有人一邊談著話,一邊慢慢地朝我走來。

  「前些年信息學院那邊選擇的那個課題。想必你也聽說了,歷經三年多時間的攻關,終於研製成功。年底,他們獲得軍隊科技進步一等獎,我們全校都通報表揚過嘛。本來這個課題前瞻性強,技術含量是很高的。可是誰想,當我們滿心歡喜地拿著科研成果到部隊找婆家,想推廣時,才覺得尷尬。老陳他們事前沒有深入部隊進行調研論證,雖然成果雖然好,部隊卻用不上,最後只好拿回來鎖進檔案櫃,真正成了中看不中用的擺設。所以,我們全校都應該反思啊。小慕,尤其你們也是和軍方合作。」一位中年男子語重心長地說。

  我聽見那人口中長篇大論後,結尾出現的「小慕」二字,心中「咚──」了一下。

  果然,慕承和的聲音隨後傳了過來。

  「我們會注意的。」他說。

  3

  霎時間,我慌了神色,想找地方避一下。可是這下硬著頭皮繼續走也不是,往後退也來不及。要是我撒腿往回跑,也許來得及,但是箱子怎麼辦,總不能扔在這兒吧。孤零零地放在這裡,有點像搞恐怖活動的工具。

  小徑右邊是小水渠,不能往下跳,何況即使我跳下去,也要被發現的。左邊是一人高的灌木叢。我的腦子了飛速地思考著,最後下定決心拖著行李跳到花叢裡,躲在灌木背後。

  還好他倆跟閒庭信步似的,走得慢。

  我就位之後,才一步一步地慢慢踱來。

  「你母親最近身體好吧?」那人又問。

  慕承和說:「還好。」

  我蹲在萬年青的背後,透過草葉的縫隙,緊張地注視著路面。

  「上個月,我去B市開會,遇見過你母親。她那張嘴啊,還是年輕時那麼厲害,就因為你,我現在都害怕見她。」

  「怎麼?」慕承和問。

  「你說怎麼,你肯定比我清楚。」那人笑說:「小慕啊,今年二十八了吧,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早成家了。你要是有了稱心的帶回去給你母親看看,否則她還怪我們搞科研耽誤你。」

  不知道慕承和是不是在笑,卻是未接話。

  我聽著他倆的談話聲漸漸遠去,想站起來確認下,卻又不敢貿然前進,只好對自己說:再等等,再等等。

  哪知道,就在等待中,又有腳步自遠而來。我仔細分辨了下,是單獨的一個人。這個人最後居然在靠近我的地方停下來,隨即定在我躲藏的萬年青前面駐步不前。

  我盯著那雙鞋子,有點狐疑,覺得很眼熟,好像就是剛才見過。這麼一想,臉色倏地就白了。

  然後,鞋子的主人居高臨下地說:「薛桐,你蹲在這兒做什麼?」

  我迅速地仰起臉,觸及慕承和目光後,噌地一下站起來,支支吾吾的說:「我……我……」一時間腦子短路了,恨不得像日本忍者一樣扔顆煙霧彈就能就地消失。

  「你在找東西?」慕承和勾起嘴角問。

  與其說是一個問句,不如說是他在提示我。我立刻點頭:「是啊,找東西。」

  「找手機?」

  「是啊。」我附和。

  「在哪兒?」他側了下頭,問我。

  「這不……」我話還沒說完,倏然發現電話沒在手上,再下意識地摸羽絨服的口袋,也是空的,電光石火間,才想起給劉啟打了電話之後,順手放回了雙肩包裡。

  我心虛地改口說:「這不……放回包裡了。」

  慕承和聞言笑了,眼睛眯起來,然後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唇角的弧度更深。

  我這下才反應過來,是不是他給我下套了?先替我編了個謊,再讓我自動現原形。瞅著他那雙溢滿笑意眼睛,我更加確信了自己的結論。

  這人居然又整我!

  於是,我趕緊換了一個哀怨的眼神回敬他。

  他站在外面,我站在裡面,中間隔著一顆半高的萬年青。這個時候,只見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然後走進一步。

  我有點狐疑地盯著他。

  沒想到的是,他卻忽然抬起左手,朝我伸過來。

  我的心驟然加速。

  眼看指尖離我越來越近。

  一尺,半尺,一寸,半寸……

  就在要觸到我的前一刻,我下意識地將頭偏了一下。就是這麼微小的一個角度,就避開了他左手的手指,讓它們很尷尬地停在了空中。

  剎那間,我看到慕承和的雙眸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飛速地閃過。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神色。

  它消逝得是如此之快,完全沒有給我機會和時間,將它弄懂。

  以至於後來我想,我這麼粗線條的人,是不是永遠也搞不懂一些事情。

  轉瞬之後,笑容又恢復到他的臉上。

  他收回手,問我:「你準備一直站在裡面,繼續踐踏我們學校的花草?」

  我「啊!」了一下,趕緊跳了出來。

  「在這兒幹嘛?」

  「我……我……等人。」

  「放假了?」

  「嗯。」我說,「正好收拾點下學期用不著的東西,拿回家去。」

  「找到工作了?」

  「還──沒有。」我有點沮喪地說。

  「寒假打算怎麼過?」

  「媽媽要我下個星期去她那兒,和她一起過年。」

  「哦,」他說,「我也會在外地。」

  談話似乎到此告了一個段落。

  為了打破這個寂靜,我主動問:「工作忙嗎?」

  「還行。」

  「你也別太挑剔了。」我突然又說。

  「嗯?」他一時不明白我指的什麼。

  「我剛才偷聽到你們講話了。」

  他無奈地笑了下。

  「你媽媽挺著急吧,有沒有讓你到處相親啊?」我想揶揄他。

  「那倒沒有,她知道我一直沒這方面的打算。」

  「為什麼?」我詫異。

  他臉上的笑,逐漸隱去,繼而淡淡地說,「人生志向。」

  話題在這裡,戛然而止。

  我倆面對面站著,又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中。

  「小桐。」

  劉啟一邊叫我,一邊從那頭迎面趕來。

  「哎──」我興高采烈地應著他。不知道怎麼的,心中竟然有一種被解脫的感覺。

  劉啟看到我身邊的慕承和,很尊敬地了聲:「慕老師。」

  慕承和微笑地點點頭,然後推脫自己有事先走了。

  隨後,劉啟替我把樹叢裡的行李箱提了出來,還禁不住問我:「你是怎麼讓它跑到那裡面去的?」

  「我先想的是,要是你不來接我,我就把它藏在裡面,等你晚上來拿。」

  「不會吧,你真這麼想。」

  「當然。」我揚起下巴說。

  跟劉啟說話,和在那個人面前完全不一樣。哪怕是撒謊,也是這般簡單。但是慕承和不同,我表面上的任何的掩飾,在他眼中似乎都是多餘的。

  「薛桐。」劉啟的聲音拉回了我漂浮的思緒。

  「嗯?」

  他示意了下我的額頭。

  我順著他的眼神,摸了下我額前的劉海,然後觸到頭髮上懸著的異物。我拿下來一看,發現是一片葉子。

  小小的,墨綠色的,萬年青的葉子。

  葉子尖端的邊緣,略微泛黃,所以有點捲曲了。

  原來,剛才他只是想要替我拿掉它。

  我覺得,慕承和對於我而言,有一種既敬畏又迷戀的感覺。

  只是,從今往後,我不再需要了。

  4

  考完後的第三天,我上了往B市的長途車。

  媽媽他們監獄離市區不遠,本來單位給她在市區長租了一個三居室的房子。她平時嫌它離監獄遠,很少去,就在單位宿舍住。那宿舍其實就是一個筒子樓,廁所和浴室都是公用的,吃飯只能在食堂解決。

  我來這裡之後,一切都覺得不方便,還不如我們學校。

  於是,她跟著我一起住回城裡。

  搬東西的時候,來了媽媽的好幾個同事一起幫忙,其中有個五十來歲的伯伯特別熱情,那個年輕的小司機一直笑嘻嘻地叫他「陳政委」。

  自從上次和她在墓地吵架之後,我對「陳」這個詞敏感極了,斜眼打量了那個「陳政委」很多次。

  他個子不高,瘦瘦的,穿著一件藏藍色的棉警服,顯得很黑。人倒是對我和善,就是看起來很嚴肅的樣子,總是板著個臉,和爸爸是完全不同類型的男人。

  後來,他似乎察覺我審視的目光,也頻頻看我。

  而媽媽隻字未提。

  睡覺前,我再也忍不住,率先問:「這個男人就是你說的那個麼?」

  媽媽疑惑:「你在說什麼呢?這個那個的。」

  我氣不打一處來:「就是那個陳什麼的,今天幫你搬東西的!」

  她聽了之後,哧地樂了,「你最近腦瓜子都在想什麼呢?但凡是姓陳的,你都懷疑啊。什麼陳什麼,有沒有禮貌。人家這個陳伯伯是我們單位的政委,不是上次我……」她斂色,頓了下,「不是上次我給你提的那個。」

  「哦。」我答,「誰叫你不說清楚。」

  「對了,他女兒也讀大四,下個星期考完研究生考試就過來陪他過年。你們到時候也可以做個伴兒。」

  「哦。」

  「他說他女兒內向,不喜歡和人接近,怕你們談不攏。我就說你從小性格好,和誰都能玩兒到一塊去。我可是誇了海口了,你別拆我台啊。」

  忽然,我意識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媽,這個陳伯伯,是已婚還是離異?」

  媽媽來氣了,「我說薛桐,你管起我來,比我管你還嚴啊!」

  我忍不住傻笑了起來。

  不知道是因為我漸漸長大了,還是由於現在我們母女難得聚在一起,我們的關係確實比以前好多了。

  我從未獨自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拿著地圖走街串巷地晃悠過,開始還覺得不習慣,過了幾天之後開始愛上這種感覺。

  陳伯伯的女兒是在第二個星期到這裡的。

  她叫陳妍,是個異常秀氣的女孩兒,皮膚極白。

  「你學什麼專業的?」我問。

  「法律。」

  「哇,這個專業好。」

  「你呢?」陳妍問。

  「英語。」

  「英語也好啊,至少去考研,英語這課可以拉很多分。你怎麼不試一試?」

  「我不喜歡繼續唸書了。」我說,「而且唸書有什麼好,又不能掙錢。」

  如老媽所願,我和陳妍真的成了好朋友。

  等熟識了之後,我才發現,沉默寡言只是在她外面的表象而已,私底下,仍然和普通女生一樣嘰嘰喳喳的,而且愛八卦,好奇心強。

  有一次在說到老媽單位時候,我驚訝:「他們監獄裡關的是男犯?」

  「是啊,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陳妍更吃驚。

  「我媽從來不和我說工作上的事情,我只知道她以前是女子監獄的,而且那些同事也基本上是女的,我就以為這個也是女犯監獄。所以我那天看到那麼多男警察我還納悶呢。」

  「又不是女的只能管女犯。在男子監獄,女警只是不能代班和進監舍而已。」她顯然比我懂很多。

  「為什麼不能進監舍?」我好奇地問。

  「也不能說絶對不能進監舍,只是規定,女警進監舍的話必須要兩個男警陪同。」她繼續監視。

  「為什麼?」

  陳妍沒立刻回答,而是朝我眨巴了一下她的大眼睛。

  然後……我就明白了。

  我樂翻了,指著她說,「你這表情真猥瑣。」

  陳妍問:「你自己沒想猥瑣的事情,怎麼就能看出來我猥瑣了?」

  「你知道得真多。」我說。

  「我喜歡問我爸工作上的事。」

  「你們談得來?」

  「嗯。」陳妍點頭,「你不要看他總是繃著臉,其實很和善。」

  和善?我揚起頭,回憶了下陳伯伯那漆黑的臉,怎麼也無法跟「和善」這個詞聯想在一起。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倆穿得肥肥的去放煙花。

  臨近十二點的時候劉啟打電話來,和我說了老半天。

  陳妍問:「你男朋友?」

  「嗯。差不多吧。」

  「小心我告訴你媽。」

  「她才懶得管我這些。」我說:「你呢?」

  「我沒有。」她回答,「我沒這閒功夫。」

  「談戀愛又不是閒事。」我爭辯。

  「我沒這個打算,我這輩子都想自己過。」陳妍說。

  「為什麼?」

  陳妍感慨說:「一個人多好,無憂無慮的,而且我還有其他理想。」語氣異常鄭重。陳妍的一席話,讓我不禁聯想起慕承和,是不是他也抱著這種生活態度,才想要獨身。

  突然,我和陳妍的電話同時響起來。

  是老媽。

  「喂──」我說。

  「桐桐,你們在哪兒?」。

  「在市政廣場。」

  「你今晚和陳妍一起,媽媽有事要去單位一趟,可能回來不了。」老媽語氣凝重。

  「怎麼了?」我急問。

  「工作的事情,你不要問,自己注意安全。」一說起公事,她都是這種態度。

  老媽掛斷電話之後,陳妍拿著手機比我多講了好一會兒。

  「你爸打的?」

  「嗯。他說監獄裡出了大事,可能有人越獄了。」

  「不是吧!」我瞪大眼睛。

  就算老媽平時把我和她的工作隔離開,但是電視看多了,我耳聞目染也知道越獄是大事件。

  「我們怎麼辦?」我一遇到事情,就沒主意了。

  「我爸的車來接我們。」陳妍說。

  「去哪兒?」我問。

  「去我家。」

  不一會兒,司機小李開著車到了匯合地點,送我們回陳妍那裡。

  一路上,小李面色異常嚴肅。我們在二環路口,就遇見了一道關卡,警察和武警認真地盤問和檢查著每一台進出的車輛。

  直至此刻,我才意識到這個事情有多嚴重。

  「什麼時候發生的?」陳妍問。

  小李和陳妍很熟,直接就說:「吃晚飯確定這人還在,他們一般九點半看完電視,點名之後,十點就寢。今晚是年三十,就特許看到春晚結束,結果十二點半的時候,就發現少了一個。」

  「怎麼跑的出去呢?」我納悶。

  我上次剛到B市的那天就去過老媽監獄。裡外兩層圍牆不說,特別是那外圍牆,有三層樓那麼高,上面還有萬伏電壓的電網,最外面還有武警巡邏。

  小李說:「他不一定跑出來了,也可能還在監獄的某個地方。所以,你們到了之後,只能呆在辦公區。監獄現在路口設卡,只是怕他已經藏在運貨的車裡混出來,以防萬一。」

  他解釋完之後,我們都不說話了。

  幾分鐘後,車駛過了第二個關卡。

  沉默中,陳妍又問:「是個什麼人?」

  小李說:「五十歲的新犯,上個月剛來。投毒罪,判的死緩兩年。」

  「死緩兩年?」我問。

  「就是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如果兩年間,沒有繼續違法犯罪行為,自動轉為無期徒刑。反之,會成死刑立即執行。」陳妍解釋。

  到陳妍樓下的時候,小李鎖好車,一定要送我們上樓。

  「我和薛桐能做伴,不怕。」陳妍說。

  「我一定得送你們進家,看你鎖好門再走。」小李強調,「我們不知道那個人會出現在哪兒,會幹些什麼。」

  陳妍點點頭,不再拒絶。

  我突然就有些害怕起來。

  夜裡四點的時候,我在迷迷糊糊間聽見什麼響動了一下。剛才我倆倒在沙發上看春晚重播,看著看著就這麼和衣睡著了。

  我起身,環視了周圍一圈。

  電視還放著。

  為了確定聲音的來源,我拿起遙控板,將電視音量調小。

  此刻,陳妍也醒了。

  「怎麼?」她揉了揉眼睛。

  「噓──」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然後,那個響聲又出現了一次,而且是從大門方向傳來的。

  我倆對視了一眼後,又同時死死地盯住防盜門。我的心臟驟然猛跳,雙手緊緊握住住遙控板。

  門動了一下,緩慢地打開。

  那一秒,我幾乎忘記了呼吸,甚至設想過即將要發生什麼。

  「妍妍?」

  從門後面探出半個身的人是──陳伯伯。

  「爸,是你呀!」陳妍說。於此同時,我也大呼一口氣。

  「你可嚇死我們了,回來怎麼不先打電話?」

  「怕你們睡著了。」

  隨後出現的是我媽。

  「怎麼樣?」陳妍問。

  「找到了。」陳伯伯放下外套說。

  「在哪兒找到的?」

  「就在監獄裡,躲在暗處,還在伺機想跑出去。」

  我看著他們,感覺好像做了一個夢似的。突然發生了大事,突然又恢復了原樣。至於那個企圖越獄的人,最後怎麼樣了,也不是我關心的。

  寒假到了末尾,再回A市的頭一天,老媽坐下來和我聊天。我以為她要說她和另一位陳伯伯的事,沒想到只是問問我學校的情況。

  「你對以後就沒什麼打算?」

  「我在找工作。」

  「以後想做什麼?」

  「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陳妍就比我好,理想目標都那麼明確。還有我那些同學,沒找到工作的,春節都留在學校尋找機會。」

  劉啟在考公務員。

  宋琪琪和老家的一所大專簽了合同,回去當老師。

  李師兄還有兩年才研究生畢業,白霖的志願就是留在A市陪著他,至於是什麼工作,都無所謂。

  趙曉棠想在一家地產公司做置業顧問。

  而我呢?

  除了下學期過專八,我還有什麼目標?

  「媽媽,你說我幹什麼好?」

  老媽看著我,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如果還沒想好就慢慢來,大不了先在家閒著,由我養。」

  「要不,我也考警察。」

  「不行。」

  「為什麼?你不也是警察。」

  「就因為我做這一行,所以不希望你走這條路。」稍許後,她低聲說:「太苦了。」

  5

  新學期開始之後,我和劉啟不咸不淡地發展著,但是這種發展僅限於一起吃飯,一起自習,然後他替我打開水。

  而寢室裡,發生了奇怪變化的是趙曉棠,頭髮突然拉直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衣服和五顏六色的眼影也從她身上消失了,還每晚按時回寢室。

  我不禁嘀咕:「怎麼突然搞得跟個大學生似的?」

  趙曉棠反駁:「我本來就是個大學生。」

  「是麼?我居然才發現。」

  她冷眼一掃,「信不信我現在就掐死你?」

  3月14日,據說是白色情人節。

  本來我不懂,全靠白霖提前很多天在寢室裡嚷嚷這事兒,我才明白還有這麼個說法。而2月14那天正好在過年期間,校園情侶們大部分天各一方,所以這個所謂的白色情人節就被當做補償,炒得沸沸揚揚。

  14號,星期三,劉啟他們晚上有專業課,所以他提前去買了下午的電影票。

  看電影的地方,當然不是學校西區我和白霖經常騙會員票的那家盜版小電影院,而是在市中心的豪華影廳。這也許是我們第一次比較正式的,像約會一樣的見面。

  電影院大廳裡有很多和我們差不多年紀的青年男女來來往往。

  我走過拐角那個買零食的地方的時候,瞥到冰櫃上面的一行字:愛她,就請她吃哈根達斯。

  顯然,劉啟也看到了。

  我倆的目光不小心地碰到一起。

  「吃麼?」他問。

  「不吃。又貴又冷的。」我扭開頭,尷尬地加快步伐,趕緊走開,將他留在後面。

  我說的也是實話,今天確實很冷。原本春天都來臨了,哪知從昨日開始又陡然降溫,攻了人們一個措手不及。我最厚的羽絨服都放在了家裡,只好裡面多穿幾件來抵禦嚴寒。

  電影一開場,我就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劉啟瞅了我一眼。

  我說:「沒事兒。」

  演到一半的時候,嗓子發癢,我又開始咳嗽。為了避免打擾其他人,儘量壓低了聲音。他見我忍得難受,就抬手拍了拍我的背。

  咳完之後,正當我認為,可以繼續安心看電影的時候,劉啟說了句:「你冷不冷?」隨之,他的手從我的背上移開,轉而伸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

  我心中一驚。

  轉頭看了看他。

  他穩如泰山地盯住屏幕,沒有任何表情,但是手就這麼握著我,沒有鬆開的動向。

  一秒鐘,十秒鐘,三十秒鐘……都過去了,還是這麼握著。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一遇見這種事情的時候,是如此的膽怯和不知所措。我怕我掙扎一下就傷害他,或者我這麼默許了之後,他還會有什麼更加親密的舉動。

  於是,六神無主的我只好一動也不敢動,就由著他這般,卻是全身僵硬。

  我活了二十一年,除了老爸,從未和任何異性有這樣親密的舉動。至於後來電影裡演的什麼,我已經完全沒了心思,只覺得劉啟的掌心也在出汗,那層細細的汗濡濕了我的手,變得黏糊又難受。

  記得大三視聽說課,老師放過很多電影,其中一個裡面的女主角說她一直以為和戀人接吻,腳尖會不由自主地離開地面,幸福地翹起來,有一種失去自我的感覺。

  我也曾經以為,當我的男朋友第一次牽著我的手,我會覺得溫暖且甜蜜。

  可是現實和想像不太一樣。

  幸好影院裡的黑暗掩飾了我的尷尬。屏幕上的故事發生到高潮的時候,坐我前面的人忍不住扭頭和同伴交流了幾句,我也趁機換了個坐姿,然後再不著痕跡地從劉啟的掌中抽出手。

  也許是發展得太突然了,我來不及適應;也許是因為我從小就不太喜歡和人有肢體接觸;也許是我覺得氣氛不合適,總之在我抽手之後,我頓覺輕鬆。

  出了電影院之後,我努力讓自己顯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

  吃過晚飯,他去上課,我回寢室。

  這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第二日下午,趙曉棠進門就扔了顆炸彈,放出豪言說:「我男朋友今天晚上請你們吃飯。」

  「不是吧?」我和白霖異口同聲地說。「你什麼時候有男朋友了?」

  「你們認識。」

  「不是吧?」我們倆學著周星馳的表情,提高了嗓門又驚嘆了一次。

  「是慕海。」

  「慕海是誰?」白霖問。

  「這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我沉思著說。

  趙曉棠白了我一眼,提示說:「記不記得我們大三有一次見網友,你被他認成我來著,就是那個人。」

  「哦──」我恍然大悟,「後來他請我們去唱歌,還害的我遇見慕承和了。」

  「對。」趙曉棠點頭。

  「他網名叫那個啥……」

  「慕容青楓。」

  說實話,慕海的出現,讓我們大跌眼鏡。他和趙曉棠的歷任傳聞男友們的形象完全不是一類。作為我們班的另類一族,趙曉棠的擇友條件在以前只有一個原則:如果你不是有很多錢,那麼你至少要長得很帥。

  顯然,慕海前後兩條都不符合。

  但是趙曉棠卻和他在一起了,甚至還改變了自己的某些作風。

  「我找工作去面試的時候遇見他的。他是個好男人。」趙曉棠解釋。

  「好男人多了,以前怎麼沒見你喜歡。」白霖說。

  隨即,趙曉棠扔出一句雷翻了我和白霖的話。她說:「他的內涵深深地吸引了我。」她本來是帶著戲謔的成分說出這句話,可是,那一刻,我卻看到她的臉上綻放出微笑。那笑容由內而外透出來,如此甜蜜。

  晚上和慕海吃飯,大家顯得很拘謹。一來,他是社會工作了的人,不比劉啟還有李師兄他們和我們那麼多話題。二來,雖說他現在是我們寢室的家屬了,但是想當年我們也把他當肥羊一樣地宰過,我們都不太好意思。

  於是話題就教給李師兄和劉啟了。

  三個男人先談政治大事,再談社會形勢、旅遊熱點,後來又說到慕海從事的房地產行業,我們四個女的時不時地搭個腔,總算將關係活絡了起來。

  然後,話題轉移到學歷最高的李師兄身上。

  慕海說:「學你這個專業的都算是國家的高科技人才,炙手可熱啊。」

  李師兄苦笑地搖搖頭。

  慕海又說:「我有個親戚也在你們學校教物理,挺有名氣,叫慕承和。」話音一落,除了劉啟,我們餘下的五個人都愣了一愣。

  「你是慕老師的親戚?」白霖最先問。

  「以前怎麼沒聽你說過?」趙曉棠第二個問。

  「是什麼親戚?」宋琪琪第三個發問。

  「你們……」慕海說,「好像很吃驚。」

  劉啟不明所以,還好心地解釋道:「慕老師是李師兄他們系的教授,也給薛桐她們上過俄語課。」

  只有李師兄朝左邊看了看我們,再朝右邊看了看劉啟和慕海,夾在中間,表情很複雜。只見白霖背著劉啟對他暗暗使了個眼色了。

  「你們是親的堂兄弟?」我平靜地問。

  「不是,我哪有那麼好福氣。他是我爸爸的爺爺的侄兒的外孫。」

  ……

  他說完後,我們一桌子人同時默然了。

  趙曉棠說:「你這個關係說了等於白說,雲裡霧裡的。」

  慕海思考了一下,又換了種表達方式:「他外公和我爺爺是同一個祖父。」

  「哦──」雖然大家都應了一聲,還一起點頭,但是我覺得他們估計和我是一個檔次的,還是沒聽懂。

  過了會兒,最聰明的宋琪琪卻發出疑問:「你外公和他祖父是堂兄弟,你們怎麼可能是一個姓?」

  慕海說:「慕承和是跟著他母親姓啊。」慕海說。

  李師兄自告奮勇地解釋:「慕老師他爸以前是我們學校的老師,但是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後來他跟著母親姓吧?」

  關於他父親的事情,慕承和在之前曾經親口告訴過我,所以我也和李師兄猜想得一樣。

  哪知,慕海卻搖頭否認:「不是,他從小就姓慕。他們家啊,一言難盡,不是我們這些人能弄明白的。」

  吃完飯,慕海結帳出來,發現我一個人站在門口,拿著他們的包。

  「人呢?」他問。

  「都上廁所去了。」

  慕海聽聞嘿嘿一笑。

  他和慕承和高矮差不多,卻長得一點也不像。沒想到同一個姓,真的還是親戚。

  突然,我情不自禁地問:「你平時和慕老師很熟嗎?」

  「不是很熟。」

  自然不是很熟,不然一年前我們提到慕容承和這個名字,他就該想起來。

  但是估計這時我正用一種期盼的眼神盯著他,於是他只得又補充:「只是偶爾逢年過節,一大家子人一起吃頓飯。不過,只要他在,孩子們就會很熱鬧。」

  「是麼?」。

  「他對人耐性好,脾氣好。腦子裡也不知道裝了多少東西,一說起故事來,把孩子們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子就想起彭羽談起慕承和時,表現出來的那個崇拜勁兒。

  6

  慕海又說:「他肯定在你們學校也受歡迎吧,長那麼帥。」

  我不好意思地說,「是呀,他講課也很有意思。」

  突然,慕海嘆了口氣,感慨道:「其實,他在那樣的家庭,能長得這種性格,真不容易。」

  我一呆,「為什麼?」

  慕海反問:「你們不知道?」

  我愣愣地搖頭。

  於是,慕海言簡意賅地三言兩句就概括了慕承和外公的革命史,以及他母親的從政史。隨後總結道:「他母親完全是事業型的強勢女性,所以基本上在他父親去世前,慕承和都是跟著他父親。」

  我說:「他父親以前也是我們學校的老師。」

  慕海說:「如果不是英年早逝的話,他父親肯定也會成為一位了不起的人。」

  「那……」我說,「那慕老師肯定很像他父親咯?」

  「長得像不像,我倒是想不起來了。性格有點像,又……不太一樣。」慕海說這話時,神情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在回憶中撲捉到了什麼。

  當我想再次追問,他們一群人已經從火鍋店裡出來了。

  回到宿舍,我打開電腦,搜索了慕承和母親的名字,網頁上跳出來一行行和此有關的新聞。其中有張圖片是關於新春佳節之際問候我省離退休老乾部的。為首那位穿著藏青色套裝,留著齊耳短髮的中年女性,便是慕承和的母親。

  沒想到我以前見過她。

  當年,我上台去替老爸領獎。把那張沉甸甸的榮譽證書發給我的領導,就是她。

  我印象特別深刻。

  屏幕上放著關於老爸的短片剪輯,我看著他生前一些僅存的影像,和當時搶救他的場面,站在台上對著話筒,早已泣不成聲。

  隨後,那位女性上前髮完獎,擁抱我的時候,附在耳邊小聲地對我說:「孩子,你要堅強。」

  直到走下台,我才看清楚她的面貌。

  有沒有可能,慕承和當時也在場?

  或者,他在電視前看到這個被他母親擁抱過的女孩兒。所以他在之後的日子,才那麼關注我?

  「你在看什麼?」白霖忽然探個頭來瞅我的屏幕,「怎麼一直發愣。」

  「沒什麼。」我慌忙地關掉網頁。

  無論他出於什麼初衷,都和我沒了關係。我越探究下去,越是證明了,自己當初有多麼地自作多情。

  熄燈之後,我們躺在各自的床上,向趙曉棠一一彙報了對慕海的印象。

  「性格比我們成熟。」宋琪琪說。

  「傻乎乎的,有點呆。」白霖一邊說一邊咯咯地笑。

  隨後,我聽到一聲悶響,白霖唉喲了一下,「趙曉棠,你幹嘛拿枕頭扔我?」

  「狗嘴吐不出象牙。」趙曉棠冷哼。

  「你還沒嫁出去,就不准我說你男人的壞話,開始護短了?」白霖咬牙切齒地說。

  「行了行了,輪到薛桐了。」宋琪琪出來維持秩序。

  「我覺得慕海是個好人。」我說。

  白霖從床上坐起來,嘿嘿笑道:「薛桐,你這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看慕承和順眼,等於看他家全家親戚都順眼。」

  宋琪琪說:「小白,你別插科打諢,我們說點正經事。」

  白霖問:「什麼正經事。」

  宋琪琪說:「問問薛桐。」

  我說:「問我什麼?」

  白霖接嘴:「你說呢。還不是慕承和。今天,在劉啟面前差點露餡了。我覺得我家師兄可能看出來什麼了。」

  趙曉棠說:「我可保證,我什麼都沒對慕海說過。」

  宋琪琪說:「薛桐,你是真心想和劉啟好的麼?」

  我沒說話,白霖卻接上去:「那是肯定的,我瞭解小桐,她絶對不是那種吃在碗裡,看著鍋裡的人。」

  我說:「我……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愛不愛劉啟,反正覺得他對我好,那麼我也要加倍對他好。」

  白霖說:「那就是了。反正從今以後,薛桐和慕承和的事情,就爛在我們四個人肚子裡,永遠也不能拿出去說,包括自己的男朋友。」

  「嗯。」

  「好。」

  宋琪琪和趙曉棠一致贊同。

  7

  這一期,學校為了調整大家的就業心態,專門開設了就業指導課。

  就業指導課的老師姓張,研究生畢業後,在南方好幾個城市摸爬滾打過,現在又重新回到學校任教。大概在外面工作好些年,少了些學者氣息。他講課說話的時候,總當我們是平輩,所以很隨意。

  有一次,他說:「進入社會之後,男人的壓力肯定比女人大得多。而且男生就該出去闖蕩。不過……」他頓了下,「現在也許你們或許覺得我說的市儈,不像是為人師表說的話,但是我還是要告訴男同學們,有時候,一個有價值的婚姻,會讓你少奮鬥十餘年。」

  「我並不是要你們一定往這個方面看齊,而是大家在日後考慮感情歸宿的時候,這個因素也很重要。」

  白霖鄙夷地別嘴:「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如今這句話對男人也適用了,可真是男女平等啊。」

  我們考完專八之後,劉啟很順利地通過了公務員考試的筆試和面試,陳妍電話裡也告訴我,她通過複試了。

  所有人都在朝著自己的理想邁進著,除了我。

  領畢業證的那一天,我們穿著學位服,拿著照相機,將校園裡外所有能照的亮點都照了一遍:冬天裡被用來養魚的游泳池,圖書館後面的月牙形荷塘,四教樓下的桂花林……晚上,全系聚餐,很多老師都來了。

  輔導員心情特別好,允許大家喝酒。

  很多人都去纏著全系最帥的陳廷老師,紛紛敬酒。據說他酒量很好,可是仍然招架不住同學們的人海戰術,還是敗下陣來。

  「陳老師,我們慕老師呢?」有個女同學問,「教過我們的老師裡,就缺他了。」

  「你們這種陣勢,他還敢來啊。」陳廷甩頭,「早躲到別的地方出差去了。」

  晚飯吃完,從全系活動轉為以班級為單位的聚會,再一起瘋狂通宵天濛濛亮的時候,一個女生終於哭了,帶起了大家的傷感情緒。

  白霖揪住我和趙曉棠,「你倆每個星期出來和我見個面。」轉頭又對宋琪琪說:「你回家了之後,每天都要相互通短信。寒暑假要回來來看我們。」

  本以為最後那天會發生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場面,可是我們的的確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畢業了。第二天,我們三個人一起送走了宋琪琪,回來之後,也開始各奔東西。於是,A大外語學院英語系畢業班的所有人,自此從學校分別,開始了各自不同的人生。

  劉啟以本系統第一名的成績進了A市的司法局,據說他爸爸高興極了。

  我說:「可是這個工作和你的專業沒什麼相似的地方啊。」

  劉啟說:「那有什麼辦法。」

  我說:「且不是白學了四年,而且你不是一直很喜歡這個專業麼,就這麼放棄了多可惜。」

  劉啟無奈地說:「為了生存,我們只得妥協。」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

  於是,我在宋琪琪上班的地產公司找了個行政助理的工作。公司通知我下個月上班。期間,我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呆在家,等待著上崗時間的來臨。偶爾和劉啟吃飯,看電影,週末去公園。

  他時常給我講些辦公室的事情。

  週末,我們在街上遇見他的一個女同事,「小劉,女朋友呀?」

  「嗯。」劉啟替我們相互介紹了一下。

  等她離開之後,我說:「好像在哪兒見過?」

  「她是你們師姐。你演琵琶那次,她就是主持人啊。」

  「不是吧。」

  我回頭瞅了瞅那個背景。這個師姐當時一頭長髮,只比我們大兩三歲,跟個仙女似的。我記得她有一次演講,在台上用激昂的句子向我們勾勒著自己的志向和將來時的神態,完全將初入大學校園的我們深深地震動了。而現在雖說仍然美麗,卻是一副被生活瑣事磨平的樣子,和很多人一樣,走在街上忙著家長裡短的事情,感覺突然就老了。

  等地鐵的時候,我傷感地說:「我不想這樣子就是一輩子了。」

  劉啟說:「什麼這樣子?」

  我說:「每天上班,下班,為了生活,不停地奔波,然後是家庭孩子,忙忙碌碌,一天一天老去。根本忘記當初的理想是什麼,甚至都沒有理想,我不想這樣的人生。」

  劉啟不解:「每個人不都是這樣活著的?」

  我覺得傷感:「所以我才不想。」

  「小桐……」劉啟說,「你不覺得,你很奇怪麼?」

  「我只是在尋找自己的人生方向。」

  「工作,結婚,生子。普通人的人生都是這麼過來的。而且,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幸福。」

  「我知道,可是我不知怎麼對未來很迷茫。」

  「薛桐,如果你不願意,你也可以不工作,我能養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急了。

  「那你是什麼意思?」劉啟負氣地反問。

  一種油然而生的無力感讓我頓時身心疲憊。

  那天,本來是約了劉啟去我住的地方,一起買食材回家做飯,因為他還從來沒去過,結果兩人卻不歡而散。

  回到家我打開電腦,MSN上突然發現慕承和的頭像是亮著的。

  劉啟說,每個人都是那樣活著的。可是,我知道,慕承和不是。也許,他也遇見過這樣那樣的不如意,可是他並未妥協。

  兩年前的冬夜,他對我提到茹科夫斯基,提到起他的夢想。

  我永遠也記得,他說到那些東西的時候,神色石一般地堅定和執著。

  我的好友不多,如今在線上的就他一個人。我一般上線也不隱身,所以如果他現在正在用MSN的話,肯定也看到我了。

  假設,他看到我了,我不打招呼,顯得很沒品。

  假設,我這個時候還故意躲開他,搞個下線或者隱身,顯得更加沒品。

  於是我硬著頭皮,發了個笑臉過去。

  Po3a:慕老師好。

  慕承和:薛桐,好久不見。找到工作了?

  Po3a:嗯。找到了。

  慕承和:那就好。已經上班了?

  Po3a:沒有,還在家休息,下個月才正式上班。你呢?最近好嗎?

  慕承和:我剛從莫斯科回來。

  Po3a:難怪你沒來參加我們的畢業聚餐。

  慕承和:聽陳廷說他被你們整慘了。

  Po3a:哈哈哈,確實挺慘的。

  慕承和:那算我逃過一劫了。

  談話的氣氛一下子就和諧了起來,我也覺得放鬆了不少。

  Po3a:有沒有從莫斯科帶什麼好吃的回來?

  慕承和:說起來,倒是有一件東西適合你。

  Po3a:什麼東西?

  慕承和:你猜。

  Po3a:伏特加!

  慕承和:聰明。接電話。

  我以為他意思是他要去接電話,哪知自己的手機卻響了起來,來電的是慕承和。

  「薛桐?」他的聲音明快,似乎心情不錯。

  「啊,在。」我說,「真的是送給我的伏特加?」

  「走的時候在商店裡看到,突然就想起好像答應過你。」

  「我好想現在就喝。」

  「今天太晚了,你明天來拿。」他說。

  他在電話裡和我約見面的時間地點時候,我想了想說:「慕老師……」

  「什麼?」

  「我可以帶一個朋友來麼?」

  他的聲音微微遲疑,「朋友?」

  「你上次見過他的,是我的男朋友,叫劉啟。」我怯生生地說。

  電話的另一頭似乎停頓了稍許,然後聽見他答應道:「沒問題。」

  睡覺前,我撥了劉啟的號碼,將跟慕承和見面的事情告訴他。

  「可是,我要加班。」他說,「星期一要開會,明天必須把資料整理好。」

  「就不能挪一挪?」

  「小桐,你知道我剛到這裡,必須比別人努力。」

  「可是……」

  「慕老師嘛,我見過很多次了啊。你跟他講清楚我缺席的理由,他不會不理解的。」

  「可是,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

  「下次我一定去。吃飯的話,你那裡的錢夠麼?你都畢業了,可別再讓你們老師破費了。」

  他囉嗦地叮囑了一大堆,沒留機會讓我說點什麼,就掛了電話。

  我躺在床上正猶豫著要不要跟慕承和改個時間,白霖的電話又進來了。

  「薛桐!我太生氣了。」白霖劈頭就說。

  「咋了?」

  「我們那個主管,真的是個變態,昨天是他親手給我報表,送到營銷部。明明他搞錯了東西,還說我不會做事。我就小聲地嘀咕了他幾句,他就領我去會議室教育我半天,口水都噴到我臉上了。還叫我今天加班到現在……」

  白霖又開始了她每週至少三次的倒苦水活動。我開始還一邊聽一邊附和,最後眼皮一搭,聽著她催眠曲似的碎碎念,睡著了。

  夜裡,做了很多夢,都是以前宿舍裡發生的事情,然後像放電影似的,節選出片斷閃來閃去。清早,老媽的電話來吵醒我。

  「媽,有事啊?」她很少主動找我。

  「陳妍昨天有沒有跟你聯繫?」

  「沒有啊。」

  「最近呢?」

  「也沒。」

  「那就算了。」她莫名其妙問完之後,迅速地掐掉電話。

  美夢還想繼續,於是我閉上眼睛倒頭繼續睡。不知道睡了多久,聽見樓下鄰居在陽台上喊家裡孩子吃飯。

  吃飯?

  我驚醒,一下子坐起來,抓起手機看時間,十一點五十一了。天吶,離我們約好的時間只有九分鐘了。

  「慕老師──」我一邊套衣服一邊打電話。

  「我在車上,還有幾分鐘就到了。」他說。

  「不是!不是!我還沒出門。」

  「是麼?」他說,「沒事兒,你們慢慢來,不著急。」

  「劉啟他有事來不了了。我才起床,所以你肯定要等很久很久。」

  他沉吟了下,「我就在你家附近,告訴我地址,我過去接你。」

  我納悶了,不禁問:「你都不知道地址,那又怎麼知道我家附近是哪兒?」

  他回答:「上次在星巴克,你就說過那裡離你家很近。」

  我手上穿衣服的動作略微一頓。沒想到,那麼一個小小的細節他都記得,而我當時只是為了敷衍拒絶他,隨口找的理由而已。

  我在樓下等了不到兩分鐘,慕承和車就出現了,不得不說,他的方向感和記憶力確實好得驚人。我家的地形很複雜,白霖來了很多次,照樣分不清楚東南西北。

  我遠遠地衝他招手。

  慕承和看到我,緩緩停下來,搖下車窗,對我笑了下,眼睛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昨夜下了雨,到了中午這個時候,天氣也是很涼爽的。太陽很柔和地掛在空中,偶爾還躲在雲彩後面。

  我站在樹蔭下,看著慕承和從車上下來朝我走來。他的髮色原本帶點棕色,如今站在陽光下,使得頭髮好像鍍了一層淺淺的金色。

  這時後面駛來一輛車,他扭頭看了看,然後換了個方向避開。在眼睛直接接觸到太陽光的時候,他的腳步停頓了下,隨即眯起眼睛,輕輕打了個噴嚏。

  然後,他走了兩步,又打了個小噴嚏。

  倏地,我就不禁樂了。他的眼睛眯起來,眉毛皺在一起,然後發出一個小小的類似『啊秋』的聲音,真的像一隻感冒了的松鼠。

  「你是太陽噴嚏人!」我發現新大陸似的對他說。

  「噴嚏人?」

  「就是對你這種,看見太陽就愛打噴嚏的人的一種可愛的稱呼。」

  「我頭一次聽說。」

  「我也是小時候看書才知道的,沒想到你居然就是。」我說。

  他卻發出一聲感嘆:「一眨眼,你都長成大姑娘了。」

  我突然覺得,這次見到他,我心中坦然了許多。

  「劉啟他加班,所以來不了,他讓我給你說聲不好意思。」

  「沒關係。」

  他問我:「我們就在附近找個吃飯的地方吧。我來的時候,那邊堵車堵得厲害。」

  我提議:「那不如上樓,去我家吃吧,我昨天買了很多菜還沒做呢,怎麼樣?」

  他抬頭看了看樓上,「方便麼?」

  「很方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