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軍訓會演的頭一天,給同學們加了菜還有魚,好像是吃散夥飯一樣。晚飯之後,大家整理自己的東西因為明天會演之後直接就走了。
有的孩子開始傷感了,纏著教官們聊天唱歌說話。還有的孩子,死揪著教官們要電話地址什麼的。但是他們有硬性規定,不能給學生留下任何通訊方式,態度都很決絶。
女生們就求著我去要。
我那時正是生理期頭一天,肚子疼得厲害,加上有點感冒嗓子也疼。一個人正難受,還頭疼這麼一大群纏猴時候,接到慕承和的電話。
估計他是告訴我他到家了。
我笑了笑,對著孩子們說:「好了好了,我接完電話再說。」
「別吵,薛老師男朋友來電話了。」一個綽號糖糖的女孩兒大喊了一句,賊兮兮地招呼大家噤聲。
她不說還好,這麼一叫,反倒讓一堆人起鬨了。
「哎喲,我們薛老師不是單身吶。」
「今晚,好多男士失戀哦。」
「薛老師,我們的心在滴血。」
我一邊示意他們小聲點,一邊笑著按了接聽鍵。
「好了,好了,別吵了。老師和師公要生氣了!」糖糖又是一聲大喝。
慕承和整好聽見最後一句,問道:「師公?」
「或者你想叫師母?」我反問。
「我以前倒是聽見過有人叫師丈。」他一本正經地說。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憋不住笑了,回屋子,趕著孩子們出去。
「我記得以前有人還叫我祖師爺,過了兩年,輩分反倒跌回去了。」他語罷,還幽幽地嘆了口氣。
「……」這人得了便宜還賣乖。
一群學生怎麼都攆不走,我只好匆匆的和他說了幾句就收線。
「一點都不肉麻。」一直偷聽的糖糖遺憾地嘆息說。
「就是就是。」
「至少應該啵一個。」
「三秒鐘內都給我消失!」我發飆了。
等一群孩子走了之後,我又看著手機,想問他一個人在家,夜裡要是害怕怎麼辦。可是掂量了下,還是作罷,放下手機,又看他們夜訓去了。
最後這一晚說是為了明天的會演做最後的夜訓,其實基本上成了每個排圍著自己的小教官,叫他唱歌。
我回頭取了礦泉水,給每個教官派發。這時,一群人就逮著我了。
「薛老師也唱個歌。」
我笑著搖頭,躲到個排後面去,哪知,這邊聽見動靜也叫我唱。
我這人雖然很麥霸,可是當著這麼多學生,哪兒能丟得起那個人呢,說什麼也不肯。我越不肯,他們就越鬧,就在這一刻,有個哨兵進來,隔著老遠就喊。
「小薛老師,大門外有個人,說是您家屬要找您。」
軍營裡有規定,外來人員不能進出。所以家長親屬什麼的都不讓進,只能事先打電話或者把輔導員叫過去,看看究竟找誰,然後本人才能到門口放放風。要是有時候找不到學生本人,也沒辦法。
這小哨兵對人很好,和我還算熟絡,經常幫著我拿東西,竟然專門跑來叫我。
可是,他嗓門也太大了。
「家屬?」我尷尬地,小聲地嘟囔了句。
我在這裡哪有什麼家屬。
哪知,他耳朵極好,解釋道:「他說他是你家屬,我也不知道是誰。反正一男的,二三十歲。」
「肯定是咱們師公。」有個男孩叫嚷了起來。
「轟──」大夥就笑了。
我板著緋紅的臉,跟著小哨兵拐個彎,看到大門外等著的真的是慕承和。
他站在自己車前的暗處,身影挺拔卓然,像一棵傲立酷寒的蒼翠松木,鬱鬱蒼蒼、古樸高潔,無論什麼阻擋它的生長,它都將頭微微揚起,繼續往高處張望,筆直地聳立著,凌雲之上。
他朝我這邊走了幾步,燈光讓他的輪廓漸漸明了。
我衝他揮揮手。
他見狀點了下頭,含著恬淡的笑等著我走近,沉靜溫潤,如水似玉。
原本我是不緩不急地從那邊營房走出來,但見此情此景,再也穩重不起來,提腳便跑到他身邊。
只是,兩個人站在大門口,也不是個辦法。
周圍荒郊野外的,張麗麗和我對地形已經踩熟。於是我帶著慕承和,也一起壓馬路。
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除了偶爾路過的卡車,連人也沒有。這麼黑的天,若不是有慕承和在,我一個人連大門也不敢出。
我倆就這麼溜躂在大路邊上,併排著。
他走外面,我走裡面。
他肩膀比我高好一截,所以不算肩並著肩。
這麼對著他,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又靜了。為什麼他告訴別人是我家屬,而不是愛人或者男朋友。那股孩子氣不聽使喚地衝進腦子裡,我的犟脾氣開始不理智地發作。
「怎麼也不先打個電話?」我問。
「打了,沒人接。」他解釋。
我伸手一摸兜,確實沒帶手機。
「是不是感冒了?」他問。
「嗯,有點鼻塞。」
「嗓子疼嗎?」
「不疼。」
「早知道給你拿點藥來。」
「我們帶了一些常備藥。再說,還有校醫呢。」不用你好心。
「那晚上回去記得吃,不行的話再找找校醫。」他說。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我堵了他一句。
他越是這麼關心我,我越覺得他是心虛,不禁遠離了他點,讓我們之間有個一尺的距離。
「薛桐。」
我應了一下。
「你生我的氣?」他問。
「沒有。」我矢口否認。
「我來找你,你不喜歡?」
「不是。」
「我做錯什麼了?」
「沒有。」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不知道這人是不是真的相信我說的,便不再言語。
我心中更加憋屈了。我說沒生氣就是真的沒生氣嗎?他情商真這麼低嗎?看不出來女人的心思嗎?不知道自我檢討嗎?不能哄一哄我嗎?
我想著想著越走越快,不經意地就將他甩在後面,然後小腹又開始絞痛,頓時邁不動腳步。
他走近一看,似乎發覺我臉色不對,「怎麼了?」
「肚子疼。」我說。
「那趕緊回去躺著休息,不往前走了。」
「嗯。」我說。
「原路回去?」
「這邊可以抄小道,穿過去就到了。」我說。
他看了下那沒鋪混泥土的石子路,「我背你。」
我詫異了,「我哪兒有那麼嬌氣。走慢點就行了。」
還不等他說什麼,我就下了馬路躍過排水溝,跳到那邊小路上。一連串的動作,讓我覺得身體裡有股熱流向下湧了出來。
小腹一陣痙攣,疼得我快直不起腰。
他趕了上來,蹲下身又說:「快點上來,我背你。」似乎已經有些生氣。
而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原本以為我們會僵持好一陣,沒想到他突然開口問我說:「是不是我越難受,你心裡就越痛快?」
「我沒有。」
「你怎麼沒有?」慕承和說,「你明明知道你不高興或者身體有一點不舒服,我看著就揪心,但是你還偏要這樣。」
「我就是沒有,沒有,沒有。」我開始犯起渾來。
「薛桐,你要是討厭我,可以用別的方法來氣我,但不要折磨自己。」他垂下頭淡淡說。
「我哪有討厭你?」我即刻反駁。
他臉上掛著黯然的神色,對我的反問不置可否。
我頓時就覺得委屈了,「我哪有討厭你,哪有?我就是心裡憋得慌,這個罪魁禍首就是你,所以我想要你也難受,哪知……哪知看到你難受,我又覺得心裡像被刀子割一樣,更加不痛快。」
認識慕承和之前,我一直不喜歡哭。可是說完這席話,越發覺得自己又笨又可笑,想起前幾次故意拿話氣他的情景,眼淚居然就這麼在他跟前,不爭氣地滑了下來。
他見狀,將我攬在胸前,喃喃地說:「本來還好端端的,怎麼就哭了。都怨我,全怨我。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不生氣,我也不難受……」
他捨棄了他剛才的所有立場,近乎溺愛般地輕輕哄著我。
活了二十多年,從未有人這麼遷就過我。
小時候一哭,媽媽就會煩,奶奶還會罵我不爭氣。不像別的孩子,哭著就能爭取到想要的東西。漸漸地,我就不愛哭了。所以,我從沒用眼淚當過什麼籌碼或者武器。
可是,在慕承和這裡,卻完全不一樣。
他緊緊地抱住我,好像我的淚水是他在這世界上最致命的軟肋。
伴著周圍夏蟲的鳴叫,他試探著叫我:「薛桐。」
「幹什麼?」我甕聲甕氣地說。
「我還從來沒背過你。讓我背背你,好不好?」他輕輕問。
我遲疑了稍許,最後點了點頭,收住淚。
剛開始我的全身都是僵硬的,甚至大氣都不敢出,就怕他覺得我沉。後來,我發現這個擔憂完全是多餘的,他比我想像中結實許多。
漸漸地,我服貼地趴在他背上,雙手環住他的脖子,頭輕輕放在他肩頭。
「還在疼嗎?」
「疼。」其實,已經不那麼疼了,但是心中的小惡魔偏要我這麼說。也許真應了他的話,我見他為我著急,心中就很滿足。
雖說有這石子路有兩三米寬,但是凹凸不平的,也沒有燈,只能藉著月色和不遠處馬路的路燈照亮,所以他走得慢。
「你儘量走路中間,看到什麼黑漆漆的東西,也不要踩,說不定有蛇。」
「好。」他說。
「你是不是從小在城裡長大的,沒走過山路?」
「走過,但是不多,都是我爸背著的。」他說。
提起他的父親,我忍不住將臉貼在他的脖子上。
「你爸爸肯定是個了不起的父親。」
他沉默了些許,然後說:「不是。也許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但是不算一個稱職的父親。」
「為什麼?」
「一個好父親,不會像他那樣丟下自己的孩子……」
我沒吭聲。
走了幾步他又說:「可是這也不怪他,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走一半,他扭頭問:「還疼不?」
這回,我不敢再任性,老實地回答道:「不疼了。」
他聽到答案,似乎安下心來微微鬆了口氣,卻沒放我下來的意思,繼續往前走。
我說:「對了,我想好我要做什麼了。明年我去考翻譯學院的研究生,好像下個月就報名了吧。反正,我一面在這邊工作,一面複習考試,都不耽誤,還能掙錢。以前,我一直想著要當同傳,即時當不了,我這麼努力過,以後也不會後悔。」
「有志者事竟成。」他笑了。
「二外我就選俄語吧。你要你替我複習。」
「好。」他說。
短暫的一截夜路,我趴在他的背上,感受著來自另一個身體的體溫和呼吸,好像讓我們之間有了一種永恆的。
我從來不知道怎麼叫他,以前稱老師,後來就說「你」,那次氣極的時候還連名帶姓地罵了他聲慕承和。而周圍的人,有的叫他小慕,有的叫他承和,他說他父親叫他小和。
慕承和喚我,自始自終都是前後兩個字一起用。
也許是因為以前在家裡父母之間很少用什麼親密的稱呼,所以自己總覺得愛稱很彆扭。
可是,就在這一刻,伴著夜色和清風,我突然很想叫他的名字。
思來想去,最後柔柔地喊了他一聲:「承和。」
他的腳步似乎微微一滯,然後側著臉應道:「嗯?」
「承和。」我又叫他。
他這次沒應我,卻淺淺笑了。
2
國慶當天本來打算跟著他去釣魚的,結果下雨了。
雨從頭一晚,一直下到第二天,淅淅瀝瀝,讓空氣中有了一種秋的涼意。
我極喜歡這樣的天氣和慕承和一起呆在家裡。
他都是在客廳裡做事。我忙來忙去也不會打擾他,有時候自己看考研的複習題,有時候擦擦那些蘭草葉子上的灰塵,有時候給他杯子裡添水。
就算一句話不說,心情也是美好的。
只是,打破這平靜的是一個電話。
伯母在電話的另一頭說:「薛桐來一趟吧,你爺爺……怕是不行了。」
我的臉瞬間慘白。
慕承和問:「出什麼事了?」
他開車載我去醫院。路上,雨突然就大起來,我茫然地看著車前的雨刮器搖搖擺擺。等紅綠燈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默然無語。
我們到病房的時候,裡面只有伯母和奶奶坐在在病床前。
爺爺躺在床上,先前的呼吸管已經換成了呼吸罩。旁邊的機器滴滴的工作著。他身上蓋著被子,胸腔隨著呼吸機壓縮空氣的節奏,一起一伏。
伯母見我進門,「薛桐來了啊,你表叔和大伯去和醫生商量去了。」說完後,再瞅到我身後的慕承和,目光狐疑。
礙於我什麼也沒說,慕承和便只衝她禮節地微微頷首。
並非要藏著他,而是我此刻根本沒有心思管這些。
伯母說:「上次你來看老爺子就知道他最近情況不太好,醫生也說各種器官功能都開始衰竭了,早上的時候,血壓又陡然升高,腦內第二次出血……」說到這裡,伯母有些不忍,開始抹眼淚。
奶奶倒是很平靜,伸手理了理爺爺的頭髮。
這時,伯伯和幾個表叔跟著穿白大褂的醫生輕輕地推門進來。
醫生走進病床,掏出口袋裏的小手電,翻開爺爺的眼皮看了看,叫旁邊的實習醫記錄了下各種數據,就離開了。
伯伯拉住那實習醫生問:「真的沒一點點希望了?」
實習醫生說:「這個難說,也不能說絶對沒有奇蹟。」
伯母說:「人都趟了五年了,當時你們就說也許有奇蹟,現在拖了這麼久還不是這樣。」
實習醫生說:「醫院確實儘力了,而且病人年紀這麼大……」
屋子裡沉悶了片刻。
實習醫生便合上本子想離開。
有個表叔問:「那現在怎麼辦?」
實習醫生回答;「剛才張醫生不是說得很清楚了麼,其實撤掉呼吸機病人就等於死亡了。這個情況,就看家屬你們自己怎麼想的了。」說完就走了。
伯伯拿出煙盒和打火機,本來準備點燃,被伯母提醒了下,轉而到陽台上去抽。
他猛抽了幾口,又走了回來。
其他人都站在原地不動。
病房裡只有奶奶和伯母坐著的那兩把椅子,沒多餘的,我一直站在那裡看他們說來說去,然後想找什麼東西靠一下。就在這時,慕承和拍了拍我的背。
我回頭看他。
他衝我點點頭,彷彿在說:我在這裡,不要怕。
樓層打掃衛生的阿姨進屋來換垃圾袋,看我們神色凝重地杵著一屋子人在這裡,就多問了幾句。
她說:「你們這種我在這裡幹幾年見多了。其實,醫生不好給你們明說。就是你們把老人這麼拖著,花費高,他也受罪,最後還是撐不了幾天。」
保潔的阿姨幾句話點破了這事。
伯母說:「這位大姐說的是。」
奶奶替爺爺掖了掖被子,「要是這件事由我做主你們同意嗎?」
伯母說接嘴道:「媽,你說怎麼就怎麼。全憑你做主。」
奶奶頓了頓說:「老頭子這麼多年躺著,其實有些時候我覺得是我硬留著他,讓他一直受罪。我心裡一直有這麼個念想,就是二子沒了,我得守著他,盼著他有天能醒過來。」
她又說:「這是我逼著你們給他出錢,每天住在這病房裡,我身體不好,就只能請護工。這些年,你們付出多少,我也看到了。為了就是我那點念想,我怕我要是沒了這念想,就也想隨了他們父子倆去。」
「可是,事情也有頭。現在都這樣了,與其再糟蹋幾天,不如就讓他走吧。」奶奶最後說完,嘆息了一聲。
伯伯說:「那我去叫醫生來。」
其他人全然應允。
我走到床前,靜靜地看著爺爺。
他的嘴裡塞著一根很粗的呼吸管,用白色的膠布固定著,管子使得嘴被迫微微張開。面容消瘦蠟黃。我很多年都沒有認真地看過他,記憶已經變成一個模糊了的身影。
奶奶是那種瘦小的身形,都說我有點像奶奶年輕時候的模樣。而爺爺把自己矮矮胖胖,膚白髮卷的特點全部遺傳給了爸爸。小時候,他對我的溺愛遠遠超過我爸。有一回,我因為在鄉下惹了虱子,奶奶一邊譏諷外婆和外公,一邊解氣似地當著他們的面,用推子把我的頭髮給剔了。結果巷子裡的孩子們就說我是小尼姑,不跟我玩兒 爺就做了很多工藝的小玩意哄著他們,不欺負笑話我。
過了不久,伯伯叫來醫生。護士又拿著表格給他們簽字。
伯母問:「撤掉機器就行了?」
護士點點頭。
奶奶不太忍心看,就被其他親戚扶出去了。
我站在那裡,忽而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同意。」
這聲音不大,可是這四個字卻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伯伯和主治大夫同時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說我不同意。」我重複了一遍。
伯母止住眼淚,像看怪物似的瞅著我:「薛桐。」
在家裡,我從來沒有拂逆過長輩,更別說在這種公眾場合。
伯伯解釋:「小桐,這是你奶奶同意的。」
我說:「可是我不同意。我爸死得早,所以我替他說。要是他還在,也肯定是這麼個想法。」
醫生瞅了瞅我,又瞅了瞅伯伯,有點不耐煩地說:「你們家屬先商量好再說,我那邊事還很多。」語罷,跟護士使了個眼色,便離開了。
伯母頓時來氣;「你一個小孩,懂什麼?你知道這麼拖著一個小時得多少錢嗎?你爺爺沒工作,沒社保,全都得自費。你體諒過別人嗎?現在又不是我們不給他醫,是只能這樣了,你親耳聽到醫生說的!」
我咬著唇,也犟上了:「你們不就心疼那點錢嗎?大不了我起早貪黑多掙點錢,賣血借債還給你們,我……」
慕承和從後面拉了下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再說了。
「薛桐!」伯母更加怒了,「真是太不像話了!」
其他的親戚在旁邊,也不好多嘴,於是氣氛就這麼僵持了下去。
凝重中,忽而卻聽見一直默不作聲的慕承和開口了。
慕承和說:「伯伯伯母,我替薛桐給你們道個歉,她人小不懂事,說了寫氣化,你們別放心裡去。只是這個消息比較突然,她有點接受不了,也許留點時間緩一緩就好了。她媽媽不在,雖說丈夫去世多年了,但是老人清醒的時候,她還是他兒媳婦兒。要不,我們再等等。等薛桐媽媽回來見一面再說,反正都這麼久了,也不急在這一時。正好用這點時間,給老人操辦點要用的東西,這樣讓薛桐心裡也有個的過程。」
原本我一直強硬著,即時聽到醫生宣佈絶望的噩耗我都沒哭,但是聽到身後慕承和這般輕言細語、客客氣氣地替我說話,好像就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心中的軟弱一下子有了發洩的出口,兩行熱淚滾落而出。
我慌忙別過頭去,看著雪白的牆壁。
慕承和問:「你們看,這樣行不行?」
伯伯說:「這樣說起來也對,我們急了點,沒顧全周到。正好我喊幾個人去預備下老人的後事,免得措手不及的,什麼都沒準備。」
大家七嘴八舌地贊同,然後被伯伯安排工作,陸陸續續地走了。
伯母說:「你奶奶還坐在外面,我扶她回去歇歇。」
最後剩下我和他。
我站在病床前,扭頭對著牆角,他站在我後面,一動不動。
我臉上的淚痕也自然風乾了。
他將椅子挪過來讓我坐,隨之也坐在旁邊。
兩個人默然良久之後,他輕輕說:「要不然,你跟爺爺說點悄悄話。」
「他能聽見嗎?」
「也許能。」他答。
「真的?」
「我一般不說假話。」
「那什麼時候說假話?」
他的神色停頓了稍許,「善意的時候,在自己感到窘迫和羞愧的時候。」
我盯著他的雙眸,隱隱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其實,我也對他撒謊了,不是嗎?
我避開他的眼神,轉而看著病床,「我想起來,我有什麼悄悄話要告訴爺爺了。」
「我迴避下?」
我想了想,搖搖頭,然後又點頭。
慕承和起身說:「那我出去抽菸。」
我將頭垂下去靠著老人的枕頭,然後陷入了長長的回憶。
「小時候,有段時間借宿在你和奶奶那裡。每次測驗後的試卷都需要家長簽字,可是我語文從小就不好,每次考的很差的時候就不敢給你們看。最後,就模仿了你的筆跡簽字。」
「還有一回,我上課講話,被班主任抓了出來要我請家長,不然就不許我進教室。那個時候家裡還沒裝電話,我就撒謊說你重病了,奶奶送你去醫院,老師才放過我。」
「你經常把錢放在前面上衣的內包裡,然後也不怎麼數,就隨手將衣服搭在床上。我趁你不注意,就會偷幾塊錢出去買糖吃。」
「六表叔從雲南給奶奶捎回來的那只翡翠鐲子,其實是我摔壞的。但是我當時很害怕就把它原封不動的放盒子裡,後來你拿給奶奶之後才發現成兩截了,害得你被奶奶罵。」
「你替我開家長會,老師說我表現不好,你原原本本地回來告訴媽媽。你走之後,媽媽揍了我一頓。當時我一邊哭,一邊在心裡罵你說你不是我爺爺。」
「你跟我說你要活到一百歲,看著我們三個孫子輩的孩子成家。現在哥哥姐姐都結婚了,你也看到慕承和了,他人好,真的好。」
……
說了不知道多久的話,最後兩個護士推門進來抄那些生命體徵的數據,才打斷了我。然後,護士又陸陸續續地掛液體,給爺爺輸液。
我把地方給她們挪出來,到了屋外。
已經是晚飯時間,其他病房都飄著飯菜的味道。
正巧堂哥兩口子來了,看到我就說:「你先去吃飯,我先守著,有事給你電話。」
我們都知道,所謂的有事是件什麼事。
走廊上沒看到慕承和,我繞了一圈,在緊急出口那邊的樓梯間看到他。他兩層樓之間的拐角處,坐在地上,看著暮色中的秋雨發愣,一個人靜靜地抽菸。
我走過去,緊挨著他,以相同的姿勢席地而坐。
「餓不餓?」他滅了煙問我。
「嗯,餓。」
「那邊有人了?」
「嗯。」
「我們先去吃飯,然後回去給你取件衣服,半夜裡氣溫低。」
3
才走到樓下就接到堂哥電話,然後又一口氣衝上來,到醫院那一層,看到病房裡穿白大褂的人來人往。
堂哥見我就急忙解釋說:「剛才,心臟突然衰竭,醫生在做急救。」
過了一會兒,所有人無奈的搖頭。醫生叫護士看了下表,對著護士說:「死亡時間10月1日十九點三十一分。」
然後儀器的電源被關掉。
我擠過去,摸了摸爺爺的手,還是溫熱柔軟的,似乎這一切都還不太真實。
到底,我的執念還是沒能留下他。
奶奶隨後才到,看到床上的屍體,終究沒忍住,抽泣起來。
最後,我陪著奶奶坐在走廊上。慕承和與他們一起在聯繫地方和人給爺爺辦後事。奶奶過了會兒,倒是不哭了,就是神神叨叨地翻來覆去說著我爸和爺爺的那幾件事情。
她沒吃飯,怕她餓著,就問她要吃什麼。
她說:「你給我削梨。」
等我去樓下給她買了梨回來,她又嚷著要吃蘋果。
我耐著性子又去給她買蘋果。
她看著蘋果和梨,喃喃地說了一句:「老頭子,我們共果不分梨。」
共果不分梨。
這是以前爺爺經常提的家鄉話,就說蘋果和梨都要一起吃,不能分開。這樣,一家人永遠都團團圓圓的。
不禁心中黯然。
我去借了把水果刀,把手上的東西一起洗了洗,就給她削蘋果。
皮削好遞給她之後,她也不吃,拿在手裡靜靜地看。
我便繼續去削梨。
削到一半,奶奶突然一把抓住我,激動的說:「不能分!不能分!」
我的手一滑,狠狠地在掌心割出一道口子。開始是麻木的,等了會兒才開始滲血。我哄了哄她,再放下東西,跑去洗手間沖傷口。
那刀鋒真是太快了,雖說划出的傷口才半寸長,可是很深,血隨著水龍頭的自來水往外冒,我洗了洗,用一張餐巾紙隨意地覆在上面。
回到座位,發現那個梨上也沾了血絲,便扔了,又從兜裡掏了一個繼續削。
奶奶以前罵過我心硬,而且是又冷又硬。
我一直沒哭。
因為被割傷的地方在掌心,我一直拿東西做事,輕輕動一動就裂開,所以依然都在滲血。我倒不以為意,血染紅了就又換一張紙巾。
我想一個對自己的疼痛都這麼冷漠的人,如何會對別人熱的起來。
夜裡,慕承和陪著我回去休息。
他看到我手上裹著的餐巾紙,問我怎麼回事,我也沒有回答,直接關掉燈就和衣睡覺。他在自己房間開著燈靠在床頭看書。大家都沒關臥室房門,所以我能看到從他房間透過來的橘紅色的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傳來他輕輕的腳步聲。
而後,聽到他的腳步停在我的門口,似乎在看我睡得是否安穩。
他靜立了稍許,才離開。
又過了很久,我翻了個身,不小心把枕邊的手機碰到地上,發出一個沉悶的響聲。他察覺動靜,再一次地走到門口,還是在黑暗中靜靜地站立。
這回,他沒有輕易地回去,而是問了句:「是不是睡不著?」
我遲疑稍許,才輕聲應了下。
他淺淺地嘆了氣,打開燈走近我,坐在床邊。
我背過身去。
「薛桐……」他說,「你要是睡不著,我就賠你說說話。」
「很多年輕的孩子總覺得世界上最不可接受的、最痛苦的是失去愛情,以至於他們輕視生命。其實,他們多半沒有痛失至親的經歷。也許你抱著對父親的還會復活的最後幻想,寄託在了你爺爺的身上,所以才比他們更加難受。」
聽倒他說到這一句,我忍不住握緊拳頭,用指甲狠狠地掐了掐掌心的傷口,一下子又開始流血。
好像只要身體疼,心裡的那種痛苦就可以緩解似的。
可是片刻後,手在疼心理卻還是繼續疼。
我將被子矇住頭,縮到被窩裡去,然後說:「當時爸爸出事,奶奶不許我跟爺爺說,怕爺爺發心臟病,但是不我聽。如果當時,我不是那麼激動的將這個消息告訴爺爺,他也許就不會這樣。所以奶奶恨我,他們都恨我,都是我的錯。」
慕承和頓了頓,開口緩緩說:「薛桐,我上次給你講了我爸爸的事,其實後面還有一部分沒有說完。」
我在被窩裡屏住呼吸。
他說:「後來,我爸爸他一直在生病,神智不清,最後一年多連我都不認識,被關在精神病院裡。可是有一次,他突然認出我,還說:『小和,爸爸病好了,爸爸想回家。』我就逼著我媽託人把他接回家。」
「那個時候,他們早就離婚了,也沒住一起,我就說我能照顧他。開始他都好好的,能和我說話,能吃我做的飯,能一個人在家裡看點書。我怎麼知道他就突然自殺呢。」
「他是半夜上吊的,我早上起床才發現。然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那個時候沒有電話,他掛在家裡的大門口,我不敢從那裡出去,就這麼坐在地板上,盯著他。直到夜裡很晚,因為我一天沒去上學,學校老師只得跟母親單位聯絡,我母親才找上門。」
「我就一直想,我才是兇手。這個結論一直困擾我很久,我甚至只要看到門就會有一種幻覺,好像他還吊在那裡看著我,眼裡全是埋怨。後來在俄羅斯,他們告訴我大麻可以麻痹神經,腦子會變遲鈍,就什麼也記不起來,我有一段時間就瘋狂地吸食那個東西。」
「後來,我母親知道之後,將我軟禁起來戒毒,找了很多心理醫生。」
「可是哪怕過了那麼多年,我都不敢呆在這套房子裡,好像一進門,一到夜裡,他就會回來。只要我一個人坐在黑暗裡,對著他去世的那個地方,似乎可以直接和他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對話,有時候會聽到人聲,有時候聽到噪音。後來又去看醫生,他們說我只是幻聽。所以,我寧願耳朵聾掉,那就再也聽不見那些聲音了。」
我掀開被子,坐起來,看到他眼裡痛苦的神色。我一直以為,他一輩子也不會告訴我這些,一輩子也不願意再次回憶起那段過往。我輕輕摟住他的脖子,顫聲道:「你不用說這些。」
「不,我得告訴你。不然我的心永遠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地方,一看到你就自卑。」他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愛孩子,所以我想教書。看著那些朝氣蓬勃的孩子,我才覺得生活有希望。後來,你來了。薛桐,你來了。那天晚上,你在那麼冷的雪地裡給我找隱形眼鏡,手指都凍得通紅。」
「你簡直就是一個天使。你總是有那麼豐富的表情,愛笑,愛皺眉,愛臉紅,愛生氣。連生氣發窘的時候,都是那麼有意思。」
「你讓我發現,不能永遠都活在過去。況且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什麼也不害怕。新年零點時,你對著我在許願,其實我也偷偷許了個願,就是希望眼前這個女孩兒永遠快樂幸福。」
「所以,你不要自責。薛桐,你明白嗎?只要你有一丁點難過,我就會心疼。無論是爺爺還是你爸爸,他們的愛和我是一樣,所以他們肯定也不願意你繼續責怪自己。」他的嗓音聽起來有點沙啞。
聽到這裡,我趴在他的頸間,無聲地落淚:「我知道,承和。我知道了。」
「那現在把手拿出來,給我看看。」他說。
我放開他的脖子,乖乖地將手伸到他面前。
他低頭看了看,沒有說話,繼而去拿藥箱,又坐了下來。
血已經再次凝固,只是因為沾了水,傷口邊緣開始發白。他低頭認真地給我抹酒精消毒。傷口的肉有些外翻,一碰到酒精,好像被火燒一般,害得我不禁「嘶──」地倒抽了口冷氣。
他的手抖了下,卻沒抬頭瞧我。
臥室燈光不是很強,而且我剛才從被窩裡出來就抱著他,在我放開後,他轉身就去外面取藥箱去了,我一直沒對著他的臉。直到這時才發現,他眼眶是紅的。
也不知道罪魁禍首是那番話,還是我的傷。
我慌忙地問:「怎麼了?怎麼了?」
「沒什麼。」他躲開我的視線。
我哪裡肯依,不再讓他上藥,轉而用手夾住他的臉,擺正之後,讓他的雙眸正對著我。那對被什麼東西潤濕的眼珠,顯得格外閃亮。他沒有反抗,也沒有掙脫,只是將眼瞼垂下去,半晌不語。
無論遇見什麼事情,慕承和的對著我第一個神色,便是微笑。
他從未把自己的負面情緒傳導過給我,無論傷心沮喪還是難受,他都是在笑。笑的時候,眼睛會先眯一點,隨後唇角上揚,一雙眸子亮晶晶的。
溫和、內斂,偶爾在他臉上會閃過狡黠的神色。
可是,如今看到的卻是這樣的慕承和。
我心急如焚地解釋:「我不疼,一點也不疼,我這人從小就大條,痛神經都比人遲鈍。而且你看剛才我把你的衣服的肩膀都哭濕了,難受的地方都告訴你了。我不自責了,以後我一傷心就會想著還有一個人會我比更傷心。我也不會再生悶氣,有什麼事情都第一個告訴你……」
聽見我這堆語無倫次的話,他沉默片刻說:「那天我不該當著別人的面,鬆開這隻手。」
我愣了愣,才明白原來他說的是那件事。
那天遇見A大的車,當著很多老師領導的面,他放開了我。那是我們第一次牽手,肩並肩地走在下山路上,盤山路窄,偶爾有汽車疾馳而過,他看到車來便拉了我的手,讓我走裡面,後來就沒放開,就此順勢牽住。我骨骼小手也小,他的掌隨便一握便能覆住,當時我的心中好像藏著一隻歡騰的喜鵲。可是遇見其他老師的時候,他尷尬地鬆開了我。
後來,我們再也沒有提過這事,也再也沒有碰過對方的手,竟然成了一個禁區。
他埋頭繼續替我消毒,上了雲南白藥,最後再貼止血貼,小心翼翼極了。
我再也不敢哼唧。
末了,他忽而補充了句,「以後再也不會了。」
4
老媽從B市趕到的時候已經半夜了。
她本來就是能幹的人,兩下三下就幫伯母伯伯一起將喪事操辦得井井有條。
到了第二天,家裡人也開始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
奶奶當著所有親戚的面說:「他走了好,說明老頭子對一大家子人都放下心了,總比一起賠我們耗在這兒好。他八十多歲了,也算是走得高高興興的。」
喪事辦完之後,老媽很慎重地找慕承和談了一次話,地點是在我們家。老媽活生生讓我在樓下等了半個小時。
會談完畢,三個人一起準備在外面吃了頓飯,正巧遇見樓下的張阿姨。
她打招呼說:「童大姐,好久沒見你們家人了。樓上房子租不租啊,前幾天還有人來問。」
「不租不租,還留給女兒用。」我媽說。
我沖這位阿姨笑了笑,就跟慕承和走前面等著老媽。
只聽對方說:「她一個人住可要小心了,上次你們家進小偷,可把薛桐嚇壞了,後來就搬出去了吧。」
「是啊,所以以後叫小慕陪著他。」老媽回答。
「喲,一起那小夥子是你女婿吧。」
「孩子的男朋友,今天帶回來給我看看。」我承認我媽回答這句話的時候有點沾沾自喜。
「嘖嘖嘖,模樣咋生得這麼好呢。有福氣啊,童大姐,你這麼年輕就有女婿了,我那閨女兒快三十了還單著,東挑一個西挑一個,最後倒是人家看不上她了。」
我瞧了慕承和一眼,這人恍然未聞,神色自然。
「你可是久經沙場的中老年婦女殺手啊。」我悻悻地說。
他笑了下,捏了捏我的臉。
「不許捏,已經夠肥了。」我奮起反抗。
他孩子氣似的,又捏了一把。正在此刻,我媽和張阿姨又說到什麼,一併瞅了他一眼,卻看到他正在調戲我。
慕承和察覺到她們忽如其來的目光,神色瞬間石化,然後尷尬地收回手,接著故作鎮定地朝兩位中年婦女粲然一笑。
這下,換她倆收回視線了。
本來之前見面,老媽對慕承和雖然和氣但絶對不是熱情。可是經過這半小時的交流,她突然就跟慕承和熱絡了起來,吃飯時還不停的給他夾菜。
「媽。」我狐疑了。
「幹啥?」她問。
「你以前不是說,吃飯最好別給人夾菜,這樣不衛生麼?」我說。
「……」
當時我媽的眼神是在真實地表述:我怎麼養了你這麼一傻妞。
她單位那邊還有事,吃過飯,司機就來接她上高速了。
「你們究竟談什麼了?」我回去的路上好奇地問。
「談未來。」
「……你不應該教物理,應該教歷史。一句話就可以概括掉一個王朝的興衰。」我嘟囔說。
他笑著搖了搖頭。
「她問了很多,我不知道從哪兒給你說起。」
「那隨便揀一兩個精要的。」
半晌之後,他說:「伯母剛才問了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我發問之後,卻一直沒等到他說下文。
於是,又重複問了一次。
這個人思索了稍許,不自在地說:「你確定你要聽?」
「要,為什麼不聽?」我更加好奇了。
「呃──」他臉上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像是有些後悔提到這個話題了。
「你媽媽比較……開明。她還問我……」他突然有點口吃,似乎還在腦子裡斟酌用詞,「我們……有沒有做好安全措施。」
我沒仔細研究過這話,隨口就問:「什麼安全措施?」
見我這般鎮靜,他彷彿也淡定下來了,沒向我解釋,反倒繼續道:「我就對你媽媽說,我們一直分房睡。」
過了數秒鐘,我才領會到這番對話的真實含義,然後尷尬地扭過頭去。
臉紅了。
「下個星期天有個飯局,你能不能陪我去?」他又問。
「什麼飯局?」
「我們繫上一位老師結婚,叫我帶女朋友一起去喝喜酒。」
我咧起嘴,看著他的臉,甜甜地應著:「好啊。」
路過翻譯學院的時候,按照上次某位師姐的介紹,在他們圖書館一樓的書店買了些考研的複習資料。
說實話,以前二外的課無論陳廷也好,慕承和也罷,都是以俄語的發音和日常對話最為主要教學內容。而對於考研來說,語法和詞彙要求比較多。於是這個重任又落到慕承和身上。
吃過晚飯,我霸佔了他在客廳的工作桌開始投入到複習中去,做幾道題再看幾頁書。有些不懂的就問問慕承和。
他本來自己在沙發上專心用電腦作圖,結果時不時地被我攪一下,似乎思路全無。於是,他站起來,抬了把餐椅坐在我側邊。簡單地翻閲了下我的俄文語法書,隨後拿出紙筆給我畫了一個單詞「性數格」的圖。
「我先給你歸納下,免得你越問越暈。」他說。
「哦。」我乖乖地挪了下椅子靠近他。
他將畫著圖的紙轉向我這個角度,「我們先說單詞的性。以前給你們說過它和英文有點不一樣,要需要將名詞分為陰性、陽性、中性。可以靠詞尾判斷……」
我撐著頭,看著他邊寫邊講。
他平時習慣用鉛筆畫草稿,所以桌面的筆筒裡總存著些被削得圓潤整齊的中華鉛筆。
「陰性是以а、я、ь、ия結尾,中性的詞尾是о、е、ие,而陽性是輔音,й 和ь。」
說到這裡,他又起筆在紙上三個中文定義的後面,分別寫下這幾個詞尾字母。只見鉛筆的筆尖在白紙上輕輕划動,那些字母就好像靈動一般躍然其上。
他寫я的時候,跟以前給我們上課寫黑板字一樣,最後會留一個小小的鈎,顯得特別頑皮可愛。
我不禁莞爾,思緒有些開小差,視線從慕承和書寫著的左手往上移動,最後落在他的臉上。
他跟我坐的很近,以至於稍許逆光的條件下,我還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耳上的絨毛。
我換了隻手,繼續撐住下巴,又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睫毛不是他臉上最閃亮的地方,但是長在眼角的那幾根卻很翹。此刻,他垂著眼瞼,看起來更加明顯。
「弄清楚名詞之後,前面的形容詞要……」他說到這裡,不知道是察覺我的視線,還是感覺到我在分神,緩緩地抬起頭來,正好對上我的眼睛。
看到他那毫無雜念的雙眸,我為自己的心不在焉而心虛。
他沒繼續講下去,放下筆。
「形容詞……怎麼……」我支支吾吾。
他沒接話,輕輕伸手拂過我的右臉頰,注視著我,然後緩緩地將頭湊過來,在我的唇上輕輕地啄了下。他的嘴唇在蜻蜓點水後,眼睛帶著一種無法平靜的情緒凝視著我。
在我幾乎以為他會就此罷手的時候,卻迎來他的深吻。
我從未告訴過他,我很喜歡他的唇。軟軟糯糯的,有一種嬰兒的觸感,讓人依依不捨。
長久的沉醉後,他將唇分開,閉著眼,用鼻尖碰著我的鼻尖蹭了蹭,恍若一隻小動物在探知對方的情緒,許久之後才將眼睛睜開。
「薛桐。」他的嗓音已經喑啞。
「嗯?」我極力壓制著自己劇烈的心跳。
他停頓了下說,「我們繼續講形容詞。」
「……」
第二天晚上慕承和教的是名詞的格。
第三天晚上原定的教學內容是如何對代詞變格,但是後來改成了別的……慕承和將我抵在沙發上溫柔地親著,讓我神魂顛倒。而後,他緊緊地擁住我,壓抑住自己喘息說:「薛桐。」
「嗯。」我應著他時,完全抱著他會繼續問我,人稱代詞第二格是所屬格還是賓格此等問題的心情。
「薛桐……」哪知他又叫了一聲,嗓音淺淺的,沉沉的。
「嗯?」
「我想越線了。」他說。
作為新世紀女性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我的腦子遲疑了下,忽的閃現出兩句話來應急。第一句是裝傻問「什麼叫越線」。第二句是羞澀地說「我們還不可以這樣。」
哪知,話到嘴邊我脫口而出的竟然是:「可是……剛才賓格,你還沒有講完。」隨即我還閉上嘴,將牙關咬住,拉起警戒線,截斷他繼續侵略的可能性。
慕承和頓時黑線。
就在我以為他要放棄的時候,他又喚我:「薛桐。」
「嗯。」我戒備地看著我,哪怕答應的時候也是咬緊牙齒。
「我剛才講了人稱代詞,你記住沒?」他轉而問。
我搖了搖頭,又點頭,意思是記得住一點,但是記不全。
「第一人稱的第二格是什麼?」
「меня.」我費勁地想了想,才得出這個答案。
「再發一次音我看看。」
「меня。」我口齒清晰地又念了一次。меня是雙音節詞,都屬於開口音,所以發聲的時候嘴唇和兩齒都必須張開。
而就在張嘴的那一刻,他的舌偷襲而入,隨後帶著勝利的笑意,在我的唇齒間肆意掠奪。
我瞪大了眼睛,想推開他,可是哪兒還有那麼容易。我怎麼可以大意,他要是那麼容易就我擊敗的話,就不是慕承和了。
隨後,他抱我回到臥室,我面紅耳赤地凝視著他。
目光交織。
他的喉結動了動,緩緩抬起左手,指尖落在我的唇上輕輕摩挲,隨後是下巴,脖子,鎖骨……纏綿悱惻,如蜜似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