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沒想到慕承和挺狡猾的啊。」白霖說。
「為什麼?」
「你以前不是看過紅玫瑰和白玫瑰的故事嗎?趙曉棠那天一時無聊就問他們家慕海,要是他,會選哪一種。結果無論慕海給什麼答案,都被趙曉棠扁,選誰誰錯,被折騰了好些天呢。」
「噗──」我笑了,可以想像慕海大哥當時的窘樣。
「慕承和多聰明啊,直接說,親愛你不是紅也不是白,而是粉玫瑰,獨一無二的,兼容著白玫瑰的清純和紅玫瑰的妖嬈,獨一無二。」
「……」
總之,我不知不覺愛上Роза這名字了。
早晨下著毛毛雨,特別清爽涼快,我們一起去爬山。半山腰上有些人吊嗓子,我到山頂,也忍不住朝著山下大喊了一聲:「Ро──за。」那個舌音炫耀似的故意拉得很長。
「我教你彈舌是為了讓你去賣羊肉串?」他斜睥我一眼。
我咯咯咯地樂。
等我們往半山停車場走的那個時間,人和車已經開始多了起來。車來人往,加上盤山路不寬,彎道也急,只好時不時地站在旁邊避讓那些上山的車輛。
在走了一截,發現堵車了。
這時,有一輛中巴,在我們旁邊按喇叭。
慕承和拉著我讓了讓。
它還是按著喇叭。
車窗打開,司機沖慕承和喊:「小慕,這麼早啊。」
慕承和看清對方說:「哦。秦老師啊。你們怎麼?」
「我們去上面接個來學校訪問的貴賓。劉校也在。」說著,後一排的車窗也開了,坐著的果然是A大的劉校長。
劉校長說:「小慕,要不要送送你?」這個劉校長就是寒假前,熱心過問慕承和終身大事的那位。估計都能問到那個份上跟慕承和或者他們家鬥挺熟的。
「不用,我就是出來跑跑步的。」
劉校長的視線,落在慕承和牽著我的手上,正含著笑意要說點什麼。
這時,另外一個聲音從副駕駛的位置傳了過來說:「劉校,真是慕承和吶,你們眼神不錯。」而說話的人,正是我們外語學院的吳書記。
吳書記探頭先看到慕承和,再看到我。
「這不是薛桐嗎?」他說。
「吳書記好。」我點頭。
劉校長聞言不禁看了我一眼,「老吳認識啊?」
「是我們英文系這一屆的應屆畢業生。劉校你該認識啊,她考上我們學校的時候電視台當年還報導了下。她爸爸是烈士那個。」
劉校長好想有點印象了,斂起笑容,點點頭。
「說起來,承和還教過他們班吧。」
「嗯。」慕承和說,「教過他們俄語。」隨後不著痕跡地鬆開那只牽著我的手。
寒暄了一會後,前面的道路被疏通了,他們的車緩緩開走。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在路上,直到開車回家,我也沒再和他說過一句話。
我承認我生氣,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不是個滋味。
隨著新學期臨近,教授院裡回歸的A大老師越來越多,打破了暑期的寧靜。自從那件事之後,我都儘量避免和他一起出現在外面。
老媽來電話說,陳伯伯本來去家裡看我,結果聽人說我好長時間沒回家了。
「哪個陳伯伯?陳妍的爸爸?」
「不是。」
「哦。」然後我就明白她說的是誰了。
「你樓下的張阿姨說你遭小偷,就搬出去了。」
「嗯。快一個月了。」
「怎麼這麼大事都沒給我說?偷東西了嗎?」
「沒有,被我嚇走了?」
「你搬到哪兒了?」
「一個朋友家裡。」
老媽沉默須臾,「男朋友?」
「嗯。」我說。
「以前同學?」
「不是。人家早工作了。」
「上次陪你來看陳妍那個?姓慕?」
「嗯。」
「我聽開車的小李說過這個小慕。」
「哦。」我就知道。
「小李說,你當時就只介紹是朋友,可是他猜肯定不是一般朋友,不然哪兒會對你那麼上心,連夜來回一千多公里陪著你。人挺好。」
「嗯。」我說。
「我跟我一直嗯啊哦的幹嘛呢?他多大了,幹什麼的?」
「比我大六歲,是個老師。」
「唉──我不是那種死板守舊的人,你覺得好就行。現在啊,你工作也找到了,男朋友也有了,我也放心了。」
我不知道可以繼續和她說什麼。
她當時提過,不會干預我談戀愛,只要對方人好就行,現在都這樣了,也許再覺得不好也沒轍。
下午,我正在學校人事處領資料。
老媽又來了電話:「你現在住到別人家裡去,也不太妥當。」估計她回去消化了下我的這個情況,思想鬥爭過後,露出說客本性。
「我們又沒有怎麼樣。」一人一間屋子,只到牽手接吻的程度。
「人家父母怎麼想你?」
「他家就他一個人。」
「他跟家裡提你倆的事情了嗎?」
「不知道。不知道他說過沒。」多半沒有,他還能跟誰說去?
「你們想好下一步怎麼辦了嗎?」
「沒有。」我連我是不是他女朋友這件事上,都還心存疑問,哪有想那麼遠。
「要不,你先找個藉口搬出來,就說開學很忙單位太遠了,所以住到學校去?這樣小慕也不會和你生氣?」
「我想想看。」
說是想想看,其實我絲毫從慕承和家裡搬走的意思也沒有,回憶起那天他說他不要我走的那個絶望的眼神,現在都有點心顫。
電視上那些母親怎麼罵情竇初開的女兒來著?
我坐在地鐵的座椅上,看著漆黑的窗外,默默地在腦子裡自言自語。
鬼迷心竅?
對,我就是鬼迷心竅。
我不但鬼迷心竅,還有點離經叛道了。
想到這裡,我苦笑了下,正好瞧見坐車廂對面的青年情侶濃情似蜜。女孩說什麼一嘟嘴,男生寵愛一般地捏了捏她的臉頰。可是女孩的嘴撅得更高,顯然在繼續撒嬌。男生忍不住親了她一口。
我不好意思直盯盯地看,別過臉。
旁邊的一位提著無紡布口袋的中年阿姨,冷哼了一聲,小小嘀咕了一聲:「真不要臉,以為是自己家呢。」
我出地鐵站,走了兩條街,在菜市場買了點小菜回家,剛到教授院門口就聽見有人叫我。轉身去,看到一個大學的同學,隔壁班的。
她看到我手上的空心菜問:「你住這兒啊?」
「嗯。」我慶幸慕承和不在。她以前和我一起選了俄語課。如果要是看到慕承和跟我一起,兩個人提著菜回家,不知道又是什麼狀況。
「後來,你去哪兒工作了?」我換了個話題說。
「我留校了呀。現在在外院的團委裡做點事情。你呢?」她說。
「我在師大。」
「也挺好的嘛,咱們留個電話吧。」說著就把手機掏出來。
「這麼熱,你在這兒幹嘛呢?」
「嗨,等我姥姥,好不容易出門了,又說要上廁所,叫我在這兒等她。對了,薛桐,以前那個代我們課的那個俄語老師,忒帥那個,也住這兒,剛才我才見他進去。」
話沒說完,住慕承和一樓那位老太太就趕著出來了,手裡還拿著一把扇子,看到我說:「喲,小薛買菜回來啦?小慕剛回去。」
我和這一老一少迅速地告了個別,匆忙消失。
回到家,看到慕承和跟我買得一模一樣,正在廚房裡擇菜。
「怎麼了?跟逃命似的。」他問。
「遇見我同學了。」我氣喘吁吁地說。
看他沒什麼表情,我又說:「她家親戚就住這樓。」
慕承和抬頭瞅了我一眼,擇菜的動作並未停下。
我承認,這一刻,我帶點惡魔的心思在故意氣他。心中就像有兩個聲音在吵鬧,一個說:不該讓大家知道,令他犯難;另一個則說:有什麼的,全世界知道最好。
夜裡,我在床上翻身,看到客廳的燈光從門縫裡透進來,又突然難受起來。
以前我有個高中同學和我一起念了A大,她在數學系。大三的時候,也就是我大三時跟慕承和處於抬槓期的那會兒,她說他們系一個男生和自己的輔導員戀愛了。
這在當時我們看來也算很驚悚的事情,所以成了八卦廣為流傳。
可是細細一想,不是很正常嗎?
大學生戀愛自由,可以喜歡師兄弟姐妹,可以喜歡工人農民,可以喜歡商人公務員,那為什麼不能喜歡老師呢?
這件事,據說後來以那位女老師辭職作為終結。
那個同學說:「其實沒什麼,學校也沒規定師生不能戀愛。只是很多學生和同事在背後指指點點,就說她勾引自己學生怎麼的。那老師自尊心強,就辭職了。」
八月中旬,師大就開始為新生的入學工作做準備了。
我和張麗麗都要當新生的輔導員,所以學校又開會把規則記錄強調了又強調。前幾回給我們上「如何正確處理師生關係」的魏老師又老生常談。
「有的老師覺得一味地關心學生,和學生不分彼此,或者發展出友情就處好了師生關係,那是不正確的。」
「無論關係多麼熟,都要記住一點,師生關係永遠都是代際交往,老師是長輩身份。」
「我們平常說的師生平等,只是人格平等,而並非身份平等。」
……
「說這麼半天,不就是那個意思。」張麗麗嘀咕。
「什麼那個意思?」我問。
「不准師生戀唄。」張麗麗說,「和我們有什麼關係,那些年輕男老師比較危險好不好,把他們叫過來單獨教育不就行了,讓我們陪著在這兒磨嘰。那天我看報紙,說有個什麼學校居然叫全校師生簽軍令狀,裡面就有一條:不以任何理由與學生談戀愛或超出正常的師生關係。」
張麗麗見我沒接話,繼續說:「你說這學校多變態啊。」
「嗯。」我淡淡地應了一聲。
「總之呢,只要是師生戀,那肯定都是老師那一方的錯。」
「為什麼啊?」我詫異。
「所有輿論都會這麼認定。因為在社會大眾嚴重,學生是弱勢群體。大學裡雖然大家都成年了,但是老師是位高一方,所以一般都會認定是老師利用職務之便,勾引無知學生。咱們占點便宜,畢竟女老師和男學生還好點,要是一個男老師和女學生,嘖嘖嘖。這放在古代,知道得叫什麼?」
「叫什麼?」
「不倫。」
我張了張嘴巴,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這事不犯法,但是特影響學校聲譽。」
夜裡,我在房間裡上網,搜出了很多關於師生戀的帖子,那些更貼舉手贊同的,好像都是些年齡不大的孩子,但是絶大多數都說那個老師如何如何。我遲疑了下,在經常逛的那個論壇發了帖子──畢業了還算不算師生戀?
「畢業了,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別人還會說三道四,指指點點嗎?還會說我老師的壞話嗎?」
過了一會有個人留言。
[ZFY]城少:看你怎麼想了,關鍵是看你老師怎麼想了。你老師要是這麼想,那麼他永遠都認為你是他學生。
奧特小小兜:不知道。
舒拉是阿衍的:唉喲,連板凳都沒有了。樓主,我告訴你,肯定不是啊。
我去上廁所回來發現又多了幾條網友的留言。
Suwandara:怕什麼?誰也管不著,樓主,我支持你雖然我不敢。
①個人ぺ旅行:雖然畢業了,但是在別人眼裡還是師生。
我又寫了一條:我是樓主,我現在還住在我老師家裡,你們說這樣好嗎?
下面迅速地回覆著。
糰子·°:同居了?同學,你有勇氣。
海蘭雲雀007:你老師是禽獸啊禽獸,默念一萬遍。
看到最後一條留言,我頓時無語。
這時,慕承和站在門口敲了敲我敞開的臥室門,「這麼熱,你一個人呆著不開空調嗎?」
「啊。好。」我怕他看到我在做什麼,急忙關掉桌面的網頁。
要是他看到那「禽獸」兩個字還得了?
慕承和瞧到我慌亂的樣子,遲疑了下。
我心虛地衝他笑,而且笑的很傻。
他淡淡瞥了我電腦一眼,「你自己開吧,遙控器在桌子上。」語罷,屋子都沒進就迅速地回到客廳。
我看著他的背景,有點納悶,被我的傻笑嚇到了?或者──他是不是以為我在看黃色網站?
等他回去沒有動靜後,我又打開那一頁。
只見最後又有了一個回覆。
獨自憂傷的花哥哥:kao,想那麼多做什麼,只要你老師不和你同性就成。
「噗──」我噴了。
2
月底,我去醫院看爺爺。老人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到的時間不是飯點,正巧看護和奶奶都不在。我忍不住坐在他床邊,說了好些私話。
後來,護士來量體溫,我才恍然想起來慕承和還在樓下等我。
這幾天突然降溫,秋夏交替,醫院裡人滿為患,隨處都是患流感的人。慕承和就這麼在候診大廳等了我一個多小時。
我急急忙忙跟他道歉:「我忘時間了。」
「不著急,反正外面正下雨。」
回到家,他就有些感冒。他的症狀都和一般人不太一樣,沒有任何預兆就直接發燒。
但是他拚死不承認自己發燒,就只是說頭有點暈。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比我的手燙這麼多。」
「那是你手涼。」
「要吃藥,你肯定在發燒。」
「沒有,不吃。」他在這個事情上極其孩子氣。
讓他吃個藥都這麼難,拉他去診所那更是天方夜譚。早知道他是這種專吸病毒的海綿,就該早早注意。
我終於想起來,上次除夕他敢情哪兒是不能亂吃藥,肯定是不想吃,編個理由唬我的。
以前家裡沒有溫度計,老爸就會用嘴親一親我腦門,一下子就能試探出是不是體溫超高。我突然想起了這方法,放下手裡的杯子,捧住他的頭,沒有多猶豫就將嘴唇落在他的額頭上。
很燙。
「真的在發燒。」我得出結論。
哪知他卻絲毫再未反駁,反而愣了下,臉頰轉瞬就紅了。
感冒引發了他的耳鳴,正犯得厲害的第二天早上,慕承和突然接到電話讓他出差。當時,他正躺在床上,動都不敢動。
他卻對電話另一邊說:「好,沒問題。」不帶絲毫遲疑。
我站在門口看著他,淺淺嘆氣。
於是,在我迎接新生註冊的最忙時期,慕承和又要出差去,好像任務挺艱鉅的,這一次要國慶才會回來。正好,我也要陪著新生去市郊軍訓。
這樣也好,我們都離開那個地方遠一點。
「你倒沒啥,拍拍屁股就走了,反正也不在A大呆。可是慕承和比較慘。還有啊,」白霖說,「我給我家師兄露了點口風,告訴你和他們那位慕教授真好上了,都還沒細說。瞧他那樣,眼珠子都瞪出來了。好像和你戀愛的不是慕承和,而是他媳婦。」
我不由失笑。
白霖陪我買了點軍訓時要用的必需品,就開車載我回單位。路過一個轉角的時候,我說:「停車停車。」
她打了半圈方向盤,將車靠邊,「怎麼了?」
「張麗麗。」我說。
不是張麗麗在那裡出現有多奇怪,而是她和一個男的在拉扯。
「和你住一起那個?」白霖問。
「嗯。那男的是誰啊?」
張麗麗哭著和那人在路邊爭執。
「還能是誰啊?不是現任男友,就是前任男友。不然哪能哭的那麼撕心裂肺。」白霖事不關己地說。
這時,男人掙脫張麗麗的手,毅然離開,走了五六步又回頭對張麗麗說了句什麼。張麗麗蹲在地上哭了起來。旁邊不時有人側目。
「你不上場安慰安慰你室友?」白霖問。
「算了,她也許不想讓別人看到這副樣子。」我說。
傍晚,張麗麗才回來,臉上的妝畫的很精緻,興高采烈的,根本看不出哭過的痕跡,買了一大堆衣物、零食,甚至還有滷菜做夜宵。她平時買衣服和包捨得花錢,可是對於吃卻非常節省。和我恰好相反。
「薛桐,吃夜宵。」她說。
「幹嘛買這麼多。」
「明天就軍訓了,這下不吃,到時候上哪兒打牙祭去。我去買啤酒。」她說完,不等我發話,拿起錢包就到樓下小超市去。
她平時哪捨得用這個錢啊,別看著穿得風風光光,其實每一塊錢都要掂量著用。上次她媽給她寄的醃菜,要不是跟我做氣扔掉,說不定連著吃好些天。
我看著那些雞翅膀、鴨脖子,嘆了口氣。
還喝不到兩瓶啤酒,張麗麗就醉了,舌頭開始打結,說話有點口吃。我勸她不住,又怕她再喝,就哄她說:「我們划拳。划拳喝。」
「怎麼……劃?」
「剪刀石頭布,贏了你喝,輸了我喝。」
「好。」
「不用三打二勝,一局一杯。」
「哦。」她打了個酒嗝。
第一局:我出剪子,她出石頭。
「我輸了,我喝。」我說。
第二局:我出布,她還是出石頭。
「贏了你,我喝。」我說。
她歪著頭看了看自己的拳頭,「不對啊。」
「怎麼不對了,」我幾口灌掉一杯,抹了下嘴對她說,「贏了你,我喝,是不是?」
「是啊。」
「我輸了,你不喝我喝對不對?」
「嗯,對。」
「那怎麼不對勁了?」
「哦,想錯了。」
這樣好幾個來回,我一個人把那堆啤酒喝得差不多了。
她趴在桌子上開始無聊了。
「薛……桐。」
「幹嘛?」
「他……看不起我,說好了……我畢業留在A城,他就和我……結婚,結果他又看上了個比我好的。」
原來是這樣。
「我是鄉下人……嗎?我不是……為什麼他們家要嫌棄我?」
「我媽是農……民,但是我爸被辭退之前也是村小老……師啊。」
「弟弟為了讓我上大學,都不敢去花錢治病。」
「我腦子不好,但是我勤奮,我考了兩……」她用手指比了個二的姿勢,「兩次才考到大城市來。」
「我不……該掛我媽電話,她癱在床上,就巴望這和我說兩句電話。」
她又拿起杯子,去倒酒。
這一回,我沒攔她。
她喝了一口,摸了摸眼淚流淌的臉,「喲──我怎麼哭了,真他媽……他媽矯情。」
後來,我把張麗麗放床上,胸中憋屈得難受。於是,一個人關上門,到校園裡走走。夜風一吹,我的酒也醒了大半。
這時,慕承和居然打來電話。他走了四天,身體已無恙,大概是年輕,恢復也快。只是我覺得隱隱覺得每次發病之後,他左邊耳朵的聽力似乎在逐漸下降。
他對此倒是一點也不介懷。
「在幹嘛?」他問。
「宿舍樓下吹風。」
「心情不好?」
「有一點點。」
「怎麼了?」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說。
3
第二天,張麗麗對自己醉酒話癆的事情隻字未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記得,也好裝著什麼也沒發生。軍訓的忙碌和充實,一下子就沖淡了這件事情在我腦中的印象。
看到這些半大的孩子,離開父母來到這裡求學,不禁想起自己當年的模樣。
「老師,你頭髮放下來的時候,長得有點像那個野蠻女友。」一男生說。
「什麼野蠻女友?」我納悶。
「就是韓國演我的野蠻女友那個。」
「其實身材差挺多的。」我謙虛地說。
「不是說身高,主要是包子臉。」
「……」
這孩子是在拐著彎損我吧。
什麼包子臉,這叫嬰兒肥,我在心中無言地申訴。
中途,我和張麗麗達了個便車回市區採辦點東西,沒想到在教授院的外面遇見了陳廷。
「陳老師。」我見躲也躲不過,就硬著頭皮叫了他。
「哦,薛桐啊,正巧。」他走近,「我從老家給慕承和捎了點特產,他們說他開學就出差去了,我還以為你在呢,就帶來了,沒想到來了兩次都沒人。」
我瞅了眼他手上提的東西。明人不說暗話,看來他也知道我住這兒,既然單獨避開慕承和來找我,就是有話對我談。
「陳老師上去坐坐吧。」我說。
開門,進家,我給他倒了水,也侷促地坐了下來。
陳廷環視了下客廳,半晌沒吭聲。
在我跟慕承和這件事情上,我對陳廷有點心虛。他給了我那麼多苦口婆心的勸說和警告,如今看來全是耳邊風了。
「慕承和他給我說了你們的事。」他首先開口。
沒想到他聽的不是風言風語,而是慕承和的坦白。
「嗯。」我說。
「慕承和這人,看起來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和誰都談得來,其實不太合群。既然你們一起了,你就一定不要辜負他了。他受不起那樣的打擊。」
聽了陳廷的話,我就想啊,這話怎麼都覺得是岳父對女婿說的呀。我能把他怎麼著。
陳廷點燃了煙,「你最近沒住這兒?」
「我們學校軍訓呢,而且慕承和不在的時候,他就要我去學校宿舍,也沒要我一個人住這兒。」也許是擔心我害怕吧。
他將煙放嘴裡抽了口,看了一眼這屋子。
「薛桐,我和慕承和認識有約莫十來年了。我這人是獨子,一直沒兄弟姐妹,他比我小四歲,我就一直把他當弟弟。也許,他也這麼想。」
「他常說起你們一起留學的事情。」
「我跟你說這些,沒有把你當成我的學生,只是朋友,或者是弟妹。」他的眉頭在煙霧中皺起來,「所以我們是以成年人的出發點來談話的。」
「我明白。」
「我是高中畢業去的俄羅斯,當時高考考的不好,加上我們有親戚在那邊做生意,就送我去了。先念的預科,然後考了普院。」
我埋頭聽著,並明白他回憶這些想是表達什麼。
「過了兩年我才認識正式地知道了慕承和。那個時候,」陳廷思忖了下,「他大概十七歲。據說他在圈子裡很有名,第一是腦子好,莫大的最高獎學金很少給外國人,但是獨獨有他,年紀那麼小卻比我年級高,前途無量。第二是他長得好,比他大個七八歲還暗戀他的女生,不在少數,恨得我們牙癢癢。第三是他脾氣好,好得離奇,甚至說你莫名其妙地給他一巴掌,他不但不生氣還衝你樂,就像什麼也沒發生。」
「我只覺得,一個半大的孩子家教好成這樣,真是太奇怪了,這還正常嗎,不是死人就是神經病。」
「直到我看到他抽大麻煙。」
我的心漏跳了半拍,「大麻?」
「他隱蔽的很好,如果不是我和他住一起,還特地仔細地觀察他,也許也不會發現。如果當時沒有被發現,也許你遇不見現在的慕承和。」
「有些貪玩的孩子來留了學,也許根本沒畢業,拿著父母給的學費和生活費揮霍,到了畢業的時候做一個假文憑回去蒙家裡。這種人不少。可是慕承和不是。我們知道他家裡有背景,不然過年的時候領事館的人不會專門來看他。可是他出奇地乖,安靜又溫順。怎麼能想到這麼一個乖孩子居然背著吸大麻,而且時間不短。」陳廷說。
「可是,他為什麼啊?」
我問的是陳廷,可更想問一問慕承和。
陳廷站了起來,環視了一下客廳。
「你知道為什麼他不在的時候,不要你一個人住這房子嗎?」
我木訥搖了搖頭。
「據說,這房間翻新過兩次。之前,大門不是現在這種防盜門,而那種老式的,上面開著個玻璃窗,下面是木板門。」陳廷描述了下。
「我知道你說的那種,上面的玻璃窗可以翻開一點縫隙。」我答。
「正好可以掛根短繩子,打個結,掛在門框上,上吊都挺方便。」
這個我也知道,前年老媽監獄裡有個女犯就是這麼用鞋帶自殺的,當時我還在爺爺躺的醫院遇見過那個自殺未遂的女人。可是想到陳廷對我的此番話,還有那些即將明了的真相,我的手開始止不住地哆嗦。
「慕承和他爸爸就是這麼死的。他後來有段時間身體不好,特別卻多話,才給我說的這些。他說,當時他在臥室裡睡覺,一早起來就看到他爸爸這麼掛著,屍體都僵了。」
當事實被撕開的時候,一種洶湧而至的痛苦逼近大腦,好像全身的水分都匯聚在了眼裡,想要奪眶而出。我想哭,可是我不喜歡當著外人的面這樣,於是迅速地站起來拚命地瞪大眼睛,深呼吸。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不停地對陳廷重複這句話。
陳廷見狀,走進了我身邊,拍了拍我的頭。
「我當你是個大姑娘,才跟你說這些。他很不容易,前些年一直在吃抗抑鬱症的藥。畢竟我還是個外人,某些事情他自己會告訴你。薛桐,」他沉吟著說,「希望你是真心實意地愛他,如果不是,現在撤退也許還來得及。」
後來,到約好的地方和張麗麗一起坐車回去,路上我一直沒吭聲。
第一次我去他家,他帶著調侃的語氣說有人在門上吊死了,我還以為真的是個玩笑。
難怪他有房子不住,跑去擠陳廷。
也難怪他說,沒有我,他沒有勇氣再住下去。
夜裡跟慕承和通電話,我心裡酸澀無比,卻又不知道那些事情要從何問起。
4
每天吃過晚飯,學生們休息會兒,還會繼續夜訓,但是比白天的訓練強度低多了。有時候是整理內務,有時候還會分組拉歌。
晚上正和大家鬧騰,我接到了老媽的電話。
在這荒郊野外的,夜裡啥娛樂項目也沒有,就輪番接親朋好友電話來打發時間。老媽的來電有時候比慕承和還勤。
「媽,」我說,「你不是值班嗎?」
「本來是輪我的,哪知道今天陳伯伯突然坐長途車來了,我就跟人換了換。」
「哦。」這次,我知道她說誰了。
「你看,我說了在你面前不提他的……」
「媽,你們準備什麼時候結婚。」
「啊?」她詫異了。
「你去年不就說要結婚嗎,這都過了這麼久了,怎麼沒見你提。」
「我們……你……」她顯然對我這個態度有點驚訝了。
「我以前不同意,並不代表我現在不同意。只要他對你好,你高興就行。」我淡淡說。
我問過慕承和關於他母親再婚的問題,他說:「剛開始是恨,後來長大了又想,其實很自私。」
「現在不介意了嗎?」
「完全不介意是假的。可是,我們沒有權利用自己的快感去踐踏別人的幸福。」
「薛桐,謝謝你。」她欣慰道。
「媽,你們以前經常吵架是從我在遊樂園走失的那次開始的嗎?你怪他,他怪你。」
「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一直以為是這樣。」
「不是,不是。我們合不來,不是因為你。」
「那後來爸爸是有外遇了嗎?」
「你怎麼突然說這個。」
「那次你在墓地生氣地說漏了一半,我就猜了。」
「童童──」
不知道為何,老媽突然這麼叫我,一樣的聲調,卻我感覺回到兒時沒改名字的之前叫薛童。大家都叫童童,童童。因為媽媽姓童。可是奶奶說,一個女人怎麼能老占著我們家孩子的名。所以給改了個字。
「為什麼不早跟我說。」
「本來我們打算等你考上大學就告訴你爺爺奶奶,我們協議離婚的,哪知道中間他出了意外。我就想啊,你這麼愛他,既然他都死了,何必抹這個黑。」
「媽媽,我以前不體諒你,現在我也有愛的人了,所以我知道一個女人有多難。」
老媽聽了這話之後好像哭了,半晌才說:「把那孩子帶給媽媽看看吧。小李說是個挺俊的人。」
「還有一個事要跟你說。」
「說吧。」
「慕承和是我以前在A大的老師,我們現在一起。」
老媽在電話裡愣了下,似乎又恢復了她素日裡的冷靜,頓了頓問:「他是單身嗎?」
「是。」
「沒結過婚?」
「沒有。」
「家裡有些什麼人?」
「他爸以前也是A大的老師,後來去世了。他媽是個公務員,聽說職務高。有個繼父,還有個妹妹,不過都沒什麼聯繫。」
「你覺得他是真心對你嗎?」
「我……」我的臉倏地紅了,「我怎麼知道他是不是真心。」
「傻孩子,這種事情,自己有感覺,騙得了外人,騙不了自己。」
我認真地想了想,又想了想,點頭,「是真心的。」
「你想和他過一輩子嗎?」
「想。」
「那就不要管別人說什麼。他比你壓力大,但是只要你把這個坎兒跨過去了,他才能跨過去。」
老媽那句話就像給我吃了定心丸,心境豁然開朗。
我怕什麼?
在我們之間最可怕的事情,莫過去失去他。
睡覺前,閒來無事,我把手機裡的圖翻來看,翻到末尾瞅到兩年前的一張照片。
那是兩年前航空展,我逃課去聽慕承和的講座,跟著李師兄混進會堂。白霖發短信,要我替他照一張現場,回去觀摩。
慕承和站在台上,穿著西服侃侃而談,笑容洋溢,風姿卓越。
因為隔得太遠,像素也不高,所以照片一點也不清晰,在我把它放大數倍後,他的臉更加模糊了。
可是,我一閉眼,都能回想起他當時的神色。
那麼智慧。
那麼儒雅。
張麗麗在床上拍蚊子。
「你小時候有什麼夢想嗎?」我仰躺著問。
張麗麗思索了下,「當市長,我還寫過這作文得了獎,哪知現在差別忒大了。」
我笑了,將手機貼著胸口,「我認識一個人,他告訴夢想和理想是不一樣。夢想很有時候遙不可及。而理想應該是現實的,我們為之而努力就能實現的目標。當我們把一個一個的理想完成的時候,夢想就接近。」
「那得多難吶,跟唐僧取經似的。」
「我過去也是這麼想的。可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幾乎快做到了。他就是在一步一步地實現自己,那麼堅定頑強,都讓我嫉妒了。」
我像中了魔咒,滔滔不絶地說起來。
「我現在想起來,我也有夢想。」我說,「高考的志願是我自己填的,我只選了外語,因為我曾想當個翻譯。小時候剛剛學外語,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東西。但是我爸爸關心時事政治,每年現場轉播答記者問什麼的,他就一直守著看。我在旁邊一邊坐作業一邊聽,就特別佩服那些能一邊聽一邊翻譯的人。後來別人告訴我,那不是一般的翻譯,叫同聲傳譯,是很高級的一種。」
「我就想啊,我也要做那樣的人。所以才學的外語。」
「可是,後來念了四年,只知道我要高分,我要及格,我要找個好工作哦。什麼算好工作呢?留本市,高工資,工作輕鬆,老闆和善。卻把初衷搞丟了。」
我們兩個人一起沉默了好長時間。
「你要當同傳?」張麗麗問。
「嗯。」
「可是哪有那麼簡單。」
「剛才我想過了,先考翻譯學院的研究生,然後試試看。」
我拿起手機看了照片一眼,屏幕在黑暗中發出幽藍的光。
「你記不記得我們中學學過舒婷的一首詩?」我說。
「《致橡樹》?」
「我背了很多遍都沒過關,最後被語文老師懲罰抄寫了幾十遍。」
張麗麗笑了,「但凡是和愛情有關的文章和詩歌,我倒是記得特別快。」說著,張麗麗真的輕聲將它完整地背了出來。
致橡樹
舒婷
我如果愛你──
絶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絶不學痴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裡。
每一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幹
像刀、像劍,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沉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彷彿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裡:
愛──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張麗麗平時說話的聲音就好聽,如今淺淺低吟,在這安靜的暗夜中顯得格外悅耳動人。不知道哪一句觸及了她的心底,在唸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聽得出她哽嚥了。
「薛桐,你說我還能遇見這樣的愛情嗎?」她問。
「那還用說嗎?肯定行。」我一邊回答,一邊轉身裝著準備入睡的樣子。
過了良久,我又睜開眼睛,悄悄地抹掉臉上的淚痕,在心理默默地說:慕承和,我也會做你的木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