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四的時候,生平搭了個末班車,以替補的身份拿到一個最低級別的獎學金,學校發給我三百塊錢。這是我完全想都沒想到的事情。領到錢那天晚上,我興奮到半夜都睡不著覺。
白霖趴在上鋪的欄杆上,翻個白眼說:「至於麼,三百塊錢。人家不瞭解的,還以為你打雞血了。」
「什麼雞血?」我納悶。
「據說,」白霖從鋪裡坐起來解釋,「人家用針管推了雞血後,會渾身燥熱,臉色紅潤,數月都不想睡覺。」
於是我現在站在客房中央,已近凌晨,又有了一種被打雞血的感覺,想跑到陽台上大聲尖叫,既怕被隔壁的慕承和聽到,又怕被酒店保安捉住。
然後我跳到床上,腦袋埋在枕頭底下,使勁地揪床單揉枕頭。
最終我還是無視作息時間給白霖打了電話,不然我不確定我如果不找個人發洩下,還能堅持到明天早上不發瘋。
半夜被吵醒的白霖,比我鎮定多了,聽完我的敘述,不禁意味深長地說:「小桐──」
「幹嘛?」
「你是不是給慕承和下什麼藥了?」
「……沒有」我聽到這個問題,很想扁她。
「你灌他喝酒了?」
「沒有。」
「他當時神志不清,腦殼抽筋?」
「不可能。他頭一分鐘還和我說話來著。」
「接下來呢?」
「什麼接下來?」
「他吻了你之後,又怎麼樣了?」
「我們就回酒店了。」
「途中有沒有牽你的手?」
「沒有。」
「有沒有說什麼?」
「好像就說了兩句。」
「什麼什麼?」白霖興奮地追問。
「一句是:太晚了,我們回去吧。」我滿心羞澀地仔細回憶了下,「另外一句是:好辣。」
「好辣?」
「是啊,當時我滿口燒烤的辣椒味,估計辣到他了。」
「……」
「你說,」過了會兒,我終於忍不住問,「他是喜歡我麼?」
「我挺可憐慕承和的。」白霖沒回答,反而幽幽地嘆氣。
「為什麼?」明明是我比較可憐。
「要是他真是腦殼抽筋還好,如果真的喜歡上你,才真是不幸。」
「怎麼愛上我就不幸了?」
「因為你遲鈍。非要人家強吻了你,你才覺得人家好像是喜歡你。」
「那你們以前也沒覺得慕承和喜歡我啊?」我不服氣了。
「我們以前都是聽你的一面之辭,也沒見過他究竟是如何對你,當然被你主導了。」
我倆在電話裡,沉默了一陣。
「你覺得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白霖問。
白霖的話讓我開始在回憶中翻找關於慕承和的蛛絲馬跡。
首先,探討下我是從哪一個瞬間開始的呢?
期末作弊的時候,從他手中死裡逃生。
他來代課的時候,在辦公室,托著我的下巴教我發音。
我和白霖翻牆出去,夜不歸宿,他深夜接到我電話,開車到派出所接我們。
和彭羽去看航空展回來,他將圍巾圍在我的脖子上。
除夕的夜裡,他抱住我說:新年快樂。
在長途車上,他突然犯病的時候說:薛桐,不用,然後將我的手緊緊地拽住。
看到陳妍屍體的時候,他手足失措地哄著我,替我抹眼淚。
慕承和的一點一滴就像潤物的春雨一樣,落在我的心間,細細一想,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自何時開始為他著魔的。
原本我下定決心要戒掉對他的念想,到後來覺發現這是多麼的徒勞。
那麼慕承和呢?他又是什麼時候滋生了對我的異樣情感?
總是覺得,好像我進一尺,他便退一丈。
後來等我心灰意冷,不再煩他,縮回自己的軀殼裡,他卻漸漸和我親近了起來。
「不過,我們也都被你的遲鈍傳染了。」白霖說。「現在想一想,真是恍然大悟。」
「照你這麼說,他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
「你又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他,你喜歡他。」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啊。」
「所以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居。」白霖語重心長地說。
「接下來怎麼辦?」我很擔心這個問題。
「這個事情不用你煩惱。」
「為什麼?」
「是他強吻你,又不是你強吻他,有什麼可擔心的。今夜要為此糾結煩惱、輾轉難眠的人,應該是慕承和。」
「對哦。」
可是事實並非如此簡單。
第二天回去的路上,我因為雙目浮腫,無精打采。而慕承和,他的內心如何忐忑不安,我倒看不出來,至少臉色清涼淡定,和空中驕陽成了鮮明的對比。
早上的天氣還是很涼爽,所以他沒有開空調,任由海風穿過車窗襲來。我偷偷地瞄了他一眼。陽光射進一個角,落在他掌著方向盤的手上,照著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
那些帶著鹹味和氣息的風,將他的頭髮吹亂了些。
他的心情看起來不錯,全然一副光明磊落的樣子。
這下,換成我的心七上八下了,讓我不禁懷疑,昨晚是不是真的只是我在做夢。
我這麼一想,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冷靜冷靜,把興奮和激動都給剔除出去,前後整理下思路,於是拿起他上車前買的礦泉水咕嚕咕嚕地灌了好幾口。
「我發現你平時不愛喝水。」他說。
「嗯。」我用手背蹭了下嘴,擰好瓶蓋,「有點,我媽也這麼說。」我就是有這毛病,不喜歡多喝水,一吃飯就口渴,然後猛喝湯或者湯泡飯。
我以為他會教育我一頓,沒想到僅僅笑著瞥了我一眼。
須臾後,慕承和卻又緩緩開口說:「我喜歡喝水。」
「呃?」我愣了下,一時不知道怎麼講這個對白接下去,只好說:「喝水好啊。每天八杯水,皮膚水嫩嫩。」
他看著前方,沒接我的話。
所以,我覺得我這話沒說到位,於是喋喋不休地將老媽小時候在我面前細數過的喝水對人體的好處,全部照搬在慕承和面前嘮叨了一遍。
最後,也許看我一個人自說自話了半天,很辛苦,而作為聽眾的他啥反應都沒有,很不仁義。終於配合了下我,附和說:「原來如此啊。」
我的嘴巴安靜下來之後,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難道,昨天是我魔障了?
難道,他有間歇性失憶症?
難道,真的是我給他下過迷藥?
到了加油站,我上廁所回來,發現油已經加好,慕承和在車裡等我。
他問:「中午有沒有事?有事的話,我們就走高速回去。」
「不著急,你慢慢開。」我知道,他很少上高速。
他伸手去拿前面橫放著的礦泉水。
加油站的小夥子在車那頭和他說了句話,他一邊點頭,一邊擰開瓶蓋子。
我隱隱約約覺得有件事情,需要提醒他一下,可是又捕捉不到確切是什麼。
然後,見他將瓶口放在唇邊,喝了一下,透明的塑料瓶內的水面,蕩漾了幾個來回,舍下去一點。他的喉結隨後動了動。
隨即,又吞了一口。
察覺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慕承和狐疑地回望我,好像在揣摩我的表情。電光石火間,似乎意識到什麼,垂頭瞥了一下手裡的塑料瓶後,臉色微微一變,故作鎮定地將它放回原位。
讀書的時候,大家相互習慣了,只要是要好的室友,用一用對方的杯子,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我卻不太喜歡這個行為,總覺得無論兩個人多麼親密,沾著別人的唾液,是件不怎麼舒服的事情。在家和老媽老爸,倒是沒有分得這麼清楚,但是仍然儘量各用各的東西。
後來和慕承和住了段時間,我發現他和我一個德行。
不要說茶水杯,漱口杯,就連碗也是長得不一樣的。
所以當他發現嚥下的,其實是我喝過的東西時,也許被噁心到了,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瓶子放回原位。隨之發動車,開出了加油站。
我承認,我是隨手放在那兒的,我有責任,可是我又怎麼知道他那麼粗心,也不能全怪我。況且,嘴巴都讓他白親了,還這麼忌諱我的口水做什麼。
我在心裡嘟囔了幾句。
瓶子在挨著前面的玻璃,隨著車的顛簸,來回的晃動,好像在努力地提醒我們倆,它真實地存在過。
我靠上前,將它攬了回來,放在側門。
他不知道怎麼想的,見我這個動作,就將自己那邊沒開封的水遞給我。
抱著那瓶水,我琢磨了下,他幹嘛給我一瓶新的呢,難道叫我把原來那瓶子扔了,毀屍滅跡?不至於吧,潔癖到這種境界了?
想著想著,不禁又瞅他。
匆匆一眼,只看到他的下半截臉。嘴唇還沾著剛才的水,靠近裡面的部分帶著濕潤的光澤。
我下意識抿了下自己的嘴。
昨晚,就是這副雙唇,奪去了我的心跳。那種柔軟觸覺現在想來,彷彿還殘留著。我不禁抬手,用指背摩挲了下自己的嘴。
慕承和並沒有看我,但是我卻覺得他的臉恍惚染了一層極淡的粉紅。我有點納悶了,難道昨天曬傷的還沒褪?
車拐了個彎。他打開收音機。音樂頻道正在播最近的流行新曲。
「你趁著現在閒著,應該去學學車,以後要是我出差……」他頓了頓,遲疑了兩三秒鐘,自己繼續接下去,「以後你自己也方便。」
我說:「要等我掙到錢能買車,估計十年八年之後去了,所以學了也沒啥用。」
他眼波微動,沒再說話。
不曉得怎麼的,雖看他的面色沒有什麼異樣,但是我隱約覺得他的情緒,好像突然低落了下去。然後,他關上所有車窗,隔離了外來的風和氣味,打開空調,還將廣播換了個頻道。
我眨巴眨巴眼睛,是不是剛才哪一句話說錯了?
2
慕承和原本是個很好相處的人,脾氣異常地好,有時候狡黠刁滑,有時候又安靜溫順。
他假期沒上課,沒出差,於是就在研究所和家之間出沒。我在他家蹭吃蹭喝,也不太好意思,於是儘量由我買菜回家。
他偶爾自己也去超市買點食材。
起先他給我做那個紅酒雞翅,我以為他是個美食能手。
哪知,那絶對是個誤會。
例如他自己做飯,葷菜是白菜絲炒肉絲,素菜就是熗白菜,再加白菜湯。要是換換口味,那便是白菜炒肉片,糖醋白菜,不喝湯的話那就泡白菜好了。當然,倘若還想換點花樣,以他的智商,完全能夠把裡面的白菜全部換成萵苣或者黃瓜,照做一遍。
我剛搬來的頭幾天,連著這麼吃了好幾頓之後,突然發覺,原來我在日常生活中還是有超越天才的地方,不禁覺得欣慰,開始自告奮勇地當起廚娘來。
我做飯,他洗碗。
我擦地板,他抹傢俱。
衣服各自洗,床單被套交給洗衣機。
本來是如此的和諧友好。卻不想,從海邊回來,就有點怪異了,我不知道這是在他親了我之後,還是在車上他的情緒波動之後。總之,餘下來的幾天,這人極少在我的視野裡出現。他開始起早貪黑,並且提前給我準備了一個又一個不回來吃晚飯的理由,個個都是冠冕堂皇。
「我有種錯覺。」白霖在電話裡說。
「什麼錯覺?」
「好像你倆結婚了,這會兒他在外面搞外遇,你成了空閨怨婦。」
「呸──」
「等你發現什麼脂粉味,香水味,口紅印或者開房發票就算罪證確鑿了。」
「小白……你就別說風涼話了。」
「說起來,」白霖換了個話題,「你是不是成替身了,所以他才親你?」
「我能當什麼替身?」我剛問出口,就明白了,「你說那種電視裡演的,小說裡寫的,就是女主角和男主角的前任戀人長得很像,所以他把我當成別人給親了?」
「對啊,對啊。」白霖激動地說,「小桐,你不愧是我的知音,太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沒有繼續和她搭腔,沉默些許後緩緩說:「小白,我想不住這兒了。」
白霖這下也嚴肅起來,思索後說:「我覺得,也行。」
本來我還沒有想到這一步,只是隨口問下她的意見,可是在得到她的贊同之後,我倒是真的萌生去意。
那句話叫什麼來著: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要是往文雅了說就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慕承和,咱們後會有期。
晚上他到家已經十多點了,我正在看電視。
「我有話跟你說。」我調小節目的音量。
「什麼?」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我找到工作了。」
「在哪兒?」
「師大的二級學院。」
「老師?」
「嗯,不是正式的編製,他們正好缺輔導員。我想試試看。」
「會上課麼?」
「會給大一大二上公共英語。」
「那就好,自己學了四年的專業不要丟了。」
我心中有了絲苦澀。這樣的對白,好像讓我們又回到了原點,他是老師,我是學生。
於是,我說:「慕老師……」
聽見這個稱呼,他那雙像湖水一般的眸子閃了一下。
我已經好久沒有這麼叫過他了,刻意地迴避著,可是也不知道改什麼好。當然,「慕承和」這三個字,我當著他的面是不敢直呼的,所以只好開口閉口都是你啊你的,開始覺得彆扭,後來也習慣了。
此刻,他的眼神輕輕地觸到我的某根心弦,使得剛才和白霖合計好的說辭,變艱澀起來。
他看著我,等著我的下文。
「他們校區離這裡比較遠,人事處的老師說這幾天可以在單身宿舍樓給我先挪一個床出來,我也不能長期麻煩你,所以──」
他的眼睛盯著我,夾雜著一種讓人無法捕捉的東西。我不敢再直視他,將目光轉到地上,把最艱難的一句話擠了出來。
我說:「所以,我想這幾天搬出去。」
不知道他此刻怎麼想,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沉默甚至讓我開始反思,是不是我說的太小聲了,他沒聽見。
電視機還在工作,播完新聞,又開始天氣預報。主持人說:「受高原波動和颱風暖濕氣流的共同影響,從明天夜間開始,我市將多雷雨或陣雨,且降雨分佈不均,局部地方雨勢較大,有大雨到暴雨。」
因為他的沉默,導致電視的弱小聲音在這屋裡顯得非常突兀。
忽而,他動了一動,身體換了個姿勢,隨即問:「住不慣麼?」
「還好,就是覺得挺麻煩你的。」
「不麻煩。」
本來我後來還準備了一大堆理由,沒想到他直截了當的三個字就把我的話堵了回來。他以前從沒用過這樣的方式和我講過話,甚至像個孩子在發脾氣。於是,我一下子失語了,再也說不出來什麼。
眼看這屋子又要寂靜下去,哪知他突然站起來說:「我明後天忙完手頭上的東西,就送你過去,你一個人不好搬東西。」語罷,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客廳裡。
他可比我預想中還要乾脆,基本上可以讓人理解成,我可以立刻消失了……第二天,我一早起來收拾東西。我一直算個比較俐落的人,沒有多少小玩意,兩下三下就搞定。本來可以就此走了了事,但是他既然說了要送我,我只好等他回來。
天氣極度悶熱,我也不想出門,就上網看電視打發時間。
哪知,到了下午,也沒見人影。
我就想,他昨天說的是「明後天」,也許意思並不是指今天。
客隨主便,我想了想,將睡衣牙刷又拿了出來,等著明天的到來。
快到晚飯的時候,他來電話說約了個人見面,不回家吃飯。本以為他會掛電話,沒想到他又說:「我這邊有點事,回去的晚,待會兒要下雨,明天送你吧。」
我說:「嗯。沒關係。」
我一個人下了點麵條做晚飯,然後物業的保安就挨家挨戶地敲門,通知大家晚上有暴雨,要把窗檯和陽台上的花盆雜物收拾好,免得吹下去砸到人。
陽台地上有兩株君子蘭,它本來是一株,後來發了新芽又分栽成兩盆。這東西一直是慕承和的寶貝。天色暗下來之後,果真開始颳風。在急促地尋找門窗之間的縫隙,往屋子裡灌,吹得外面那兩盆君子蘭東搖西晃,客廳裡的吊燈也嘩嘩地響。
我坐在玻璃前,看著外面的合歡樹搖搖晃晃,塵土沙粒樹葉都被捲起來。頓時天空也被染成了暗灰色。以前遇見這種天氣,宋琪琪偶爾會在寢室裡念那句詩,聽起來顯得她特別有文化,咯吱一下,和我一比,就是不同層次的人了。
我撐著下巴,絞盡了腦汁,才回憶起好像是: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閃電滾雷之後,傾盆大雨接踵而至。
從小被灌輸的思想,害得我不敢開電視,也不敢上網,怕這些電器被雷劈壞了。一個人閒得慌,歪在沙發上看書。突然一個響雷,轟隆一響,讓我驚了下。然後接二連三的雷電,一個比一個強大。
我挪了下屁股,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決定離門窗遠一點,免得被傷及無辜。然後,繼續看書。
過了不久,慕承和回來了。
我看到他出現的時候,比較吃驚。其一,他比平時歸家的時間早了很多。其二,難得有人在這樣的雷暴雨天氣下,還能淡定的冒著與大自然抗衡的危險,開車回家。其三,他現在的樣子確實有點,呃……狼狽。
他拿著傘,鼻子裡喘著粗氣,可見是跑著回家的。全身上下除了頭髮稍微乾一點以外,衣服鞋子已經濕了個透。無論他往哪兒一站,哪兒就是一灘水。
「你也太勇敢了。」我說,「這麼大的雨,還敢在街上晃悠。」
「和人見完就趕著回來了。」他淡淡地說。
「你該在哪兒先躲一躲。」
他接過我遞過去的毛巾,親和地說:「沒事。」
「你趕緊換衣服吧。」
「我先去洗澡。」他說。
「洗澡啊?洗澡也會被雷劈的。我小時候看新聞,有個女孩兒就是洗澡時候被雷擊了。好像電話也不能打。」
說著,天公爺爺還很配合地「咔嚓」一下,又劈了個驚雷。
他不禁笑了,「你怕打雷。」用的是陳述語氣。
「不……啊。」我理不直氣不壯地否定,「我不怕。」
「你上次說的,你說你有個親戚──」為了證明我死鴨子嘴硬,他大概是準備將那件事複述一遍。
「好吧,好吧。我承認。」即刻投降。
故事是這樣的,那個人也算是我親戚。鄉下嘛,基本上算起來一個村的人都能當親戚。那個時候,我念小學一年級,暑假沒人看管,就被送到農村外婆家。當天正好趕集,回來的路上遇到雷陣雨,外婆領著我在一個熟人的商店裡躲了會兒。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快。放晴的時候,就聽見說前面有人被雷劈死了。我們在回家的必經路上,看到了現場。那地方整好是一個山坳口。因為離集市遠,只有附近幾家人圍著,屍體還擺在那兒,衣服已經化成灰了。大熱天,也沒人帶了多餘的衣物替她蓋著。外婆於心不忍,就把我的小花傘撐在屍體旁邊,給她遮了遮。
這一幕,在我腦子裡特別深刻。
上次在車上,我沒話找話說地跟慕承和含含糊糊地講了這個故事。他當時也沒搭腔。我還以為他根本就沒聽。
這時慕承和的手機響了。
「嗯。」他接起來說,「我見你在忙就先走了。到家了,沒事。」
「我上次去B市是半夜到的,一早就走了,所以沒有去看姥爺。」
「我有分寸。」
他掛了電話,看了我一眼。
不是我要偷聽他電話,是隔得這麼近,不聽也沒辦法。
「是我媽。」他說,「晚上我去見她了。」
「哦。」我本來是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之後倏地意識到這個稱呼的重量,頓時後悔我下午怎麼沒及時偷著溜走。這下他媽媽來了,突然見她寶貝兒子和人「同居」著,也不知道會不會很驚悚。
「她是來視察工作,只呆兩天。她從來都不會來我這裡。」慕承和解釋。
他不解釋還好,一這麼說使我更加覺得,我倆真的在偷偷摸摸地同居了一樣。我覺得尷尬,找了個藉口去廚房倒水喝。
他洗了澡之後,我的身上也實在黏糊地難受,也找了衣服去洗澡。卻不想,洗到一半,停電了。
我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窗外的雨嘩嘩地下,蓬蓬頭的水也嘩嘩地流。
「薛桐?」慕承和敲了下廁所門。
「哎。」
「整個院子都停電了。也許等會兒就來了。」
「哦。」我急忙衝掉身上的泡泡。
「你別慌,慢慢洗,一時半會兒不會停水的。」他停了停,又說,「不害怕吧,我在這兒守著,有事情就叫我。」
「嗯。」
最後那句話,將我的心泡在了一盆甜膩的蜜水中,緩緩舒展開。
其實我不太怕黑,也不怎麼怕打雷。即使是怕,也要強裝著藐視的樣子。但是當有一個值得依靠的人在此靜靜地呵護自己的時候,卻覺得,孱弱膽小居然是一件如此愜意的事情。
心,又開始貪婪了。
「你……」我猶豫著說,「你不要走開啊。」
「好,我不走。」似乎話語裡都含著笑。
3
夜裡,我盤腿坐在沙發上,聽他講了很多故事,甚至還有父母的一些經歷。他父親當時是從美國留學回國,在A大教書,其間遇上了她母親。
「他們怎麼認識的?」我問。
他似乎有點後悔說到這個話題,但是經不住我的好奇,只得緩緩答道:「我母親當時是他的學生。」
霎時間,我愣了。
他又說:「我母親年輕的時候據說大膽潑辣,父親雖然留過洋卻比較守舊,所以最後拖了很多年,兩個人才結婚。」
他用了簡單的兩句話將這段故事帶了過去,具體慕媽媽如何大膽,慕爸爸如何傳統,兩個人又如何終成眷屬,卻不再提及。
「後來呢?」
「後來,他們離婚了。」他平靜地說。
我聽聞之後,張了張嘴,也沒擠出一句話來。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慕爸爸的去世,才導致了慕承和的單親狀況,沒想到在那之前這段愛情就有了結局。
「結婚之後,我母親開始從政,我父親繼續在研究所裡做他的學究,基本上和這個世界隔絶了。開始是吵架分居,接著就離婚了。」
「為什麼?」
「我想也許有很多方面,社會關係,性格特點,生活目標,家庭背景都不一樣,所有的東西交集在一起就有了這麼個結果。」
須臾之後,他說:「還有,也可能是因為我。」隱約透著自責。
「和你能有什麼關係?」我氣結。
「我五歲的時候就有了那個病,大人帶我四處求醫。一般孩子得這病是很罕見的,醫生就說有可能是隔代遺傳。因為爺爺也是壯年失聰,所以母親就埋怨是爺爺遺傳給我的。」
「我父親當時就來氣了,說是母親的娘家一直瞧不起他,孩子跟著她姓慕不說,現在有了毛病還又推脫到他身上。」
「以此為導火線讓他們分了居,母親忙不過來,我就跟著父親住。」
「有一次我在學校圖書館那個池子邊玩兒,一時犯病就栽進水裡,差點被淹死。」
「不久他們就離了。」
他的語氣極淡,恍然一聽,還以為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那個時候你多大?」我問。
「十歲。」
黑暗中藉著夜色,我看到慕承和有意無意地瞄了一眼屋子的大門方向,臉上似乎罩著一層淡如薄霧的憂傷,幾近透明。
這時候的我並不知道這個故事的後面,還有一段讓慕承和終身不敢直視的記憶。
即使胸中疑惑萬千,我也不想再問了。沒想到臨近而立之年,這些往事仍然讓他心有芥蒂。
那他現在又是什麼立場呢?住在父親留下的房子裡,和母親保持著距離,無論在什麼地方提到他的時候,都只是慕承和,而不是他母親的兒子。
臨睡前,終於來電了。突如其來的光明,一下子將我們拉回了現實世界。我有些難受地眯起眼睛。
慕承和回房前,忽然說:「薛桐,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其實還有個妹妹?」
我怔忪,「……還沒有。」
「我母親後來再婚了,她是我繼父的女兒,和你一樣年紀。」
清晨,暴風雨後的天空一碧如洗。
今天是和慕承和約定的最後一天,走還是不走?
「本來你挺堅決的,怎麼今天就打退堂鼓了。昨天晚上,他是不是對你那個啥了?」白霖曖昧地問。
「你個女色魔。」我說。
「我怎麼女色魔了,你倆都接吻了,發展點什麼多正常啊。孤男寡女的。有沒有?到底有沒有啊?」
「沒有!」我申辯。
「唉──」白霖失落地嘆了口氣,「他昨天叫你不走了嗎?」
「……沒有。」
「那你還猶豫個啥,趕緊走得了得了。要是他不喜歡你,就此趁早找個台階下。要是他喜歡你,」白霖邪惡地笑了下,「那你故意走了,正好氣死他!」
我思前想後,覺得白霖這人雖然和我一樣沒心沒肺的,但是說的還挺對。我趁早給自己留點後路吧。
在家裡搗鼓了一陣,還順便替他收拾下客廳。
前幾天不知道他從哪兒帶回來一瓶紅酒,他就隨手就放在玄關的鞋櫃上。我對酒不在行,不知道應該怎麼放。只記得餐桌邊有個齊腰的櫃子,似乎酒都放在裡面。
打開櫃門之後,在好幾瓶伏特加瓶子旁邊,我看到一個不大的長方形的紙盒子。切面是菱形,灰白盒子的腰上繞著一圈深紫色。恍然一看,樸素卻精緻。
我以為是個什麼小容量的洋酒盒,所以好奇地拿出來看了看。這下才發現,它根本不是酒,而是一瓶香水。
得到這個結論後,我的心倏地涼了。
它是我第一次在他家發現的,女性用的東西。
我從沒買過這類玩意兒。一來完全沒那個興趣,二來也沒有那個能力,小小的一瓶可以花掉我一兩個月的生活費。倒是趙曉棠以前經常用。她從不自己買,都是這個哥哥那個哥哥送的。
用趙曉棠的話說:當男人不知道給女人準備什麼禮物的時候,送鑽石或者送香水準沒錯。前者消費門檻較高,後者要大眾化些。
當時白霖還不屑地白了她一眼:我看你要麼做情聖,要麼就得去做尼姑,算是徹底頓悟了。無論什麼浪漫動人的事情,只要經由你的嘴一說,都俗不可耐。
盒子未曾開封,從它剛才呆的角落來看來,應該放了些日子了。他想送的是個什麼樣的異性呢?他為什麼買了又擱在這裡?是一直沒有機會,還是最近因為我杵在這裡,讓他根本就沒有接觸那個人?
我想起白霖說,他是不是當你是什麼替身了。慕承和說:我有個妹妹,和你一樣的年紀。兩句話一直翻來覆去地在我腦子裡繞成一團。我知道我電視劇看多了,想像力被成功激發,並且全是狗血又雷人的劇情。
可是,自己越想下去,越是感到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鬱結於胸。
小心翼翼地將香水放回去之後,我回房繼續收拾行李。
不到中午他就回來了,帶著食材,還破天荒地對我說:「我做魚給你吃。」言罷,興緻勃勃地去翻書櫃裡的食譜。一面看,一面做。
過了會兒,香味從廚房飄出來。
「薛桐,吃飯。」他說著,端了兩盤菜放餐桌上,正好看到我將盥洗間的牙刷和日用品收回自己的行李袋。
他的睫毛顫動了下,又重複了一聲,「吃飯了。」
我不挑食,別人做什麼就吃什麼,但是依舊無法否認,那盤魚還蠻好吃的,有點甜有點酸,就是我平時嗜好的那個味道。
「那邊宿舍聯繫好了?」他問。
「嗯。我和另外一個新來的女老師住一起,正好下週一起培訓。」我埋頭吃飯。
「缺不缺什麼?」
「不缺了,要什麼從家裡帶過去就行。」
「準備什麼時候走?」他又問。
我聽見這話,有點不是滋味,米飯堵在嘴巴裡,嚼了幾口,賭氣說:「吃了飯就走。」
「我送你。」
「不用了。」我也坳上了。
吃過之後,我搶著撿碗筷,兩下三下洗乾淨,就收拾自己剩下的行李。
氣氛凝重。
所有東西被我整理成兩個大包放在玄關,然後開始換鞋。
慕承和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忙來忙去,最後走過來,彎腰替我提起東西。
我想從他手上將包奪回來。
但是,他沒鬆手。
在我固執地使了點勁後,他妥協了。
我告別道:「慕老師,再見。」說完,就去拉門。
在鎖被拉開,門隙出縫的那一瞬間,他的手倏地伸過來,將門大力的拉了回來,只聽「砰──」地一聲,鎖了個結實。
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我有點錯愕。
他的眼中帶著薄薄的怒意,嘴唇緊緊地抿著,耳根都是紅的。生平第一次撞到他生氣的模樣,沒想到發怒的對象居然是我。
我說:「我馬上就消失,再也煩不了你了。」
他卻突然問我:「薛桐,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我錯愕了。
就算他在生氣,但也不能蠻不講理是不是,我據理反駁他:「什麼要怎麼樣?要我走的是你。先親了我,然後又不理我,整天躲著我的還是你。好像多看我一秒鐘都要長針眼的那個人,仍然是你。」
我越說越覺得憤恨不平,最後不禁連名帶姓地叫他:「慕承和,我還想問,你究竟要怎麼樣?」
他被我說的怔了下,臉上的怒意被另一種表情取而代之,「我……」依舊沒了下文。
我擺擺手,掀開他的胳膊說:「我走了。」隨即又去開門。
這一回,他比之前還要快,制住我的動作,然後用身體將我抵住,猛然吻了下來,他的牙齒磕在我的唇上,生生地疼。我想扭頭躲開,卻被他鉗住下巴,絲毫動彈不得。越是用力掙扎,他貼得越緊。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一個男人的力氣可以比女人大那麼多。
他的氣息透過他的吻,鋪天蓋地地襲來,激烈凌厲。和第一次的吻截然不同,甚至和平時的他都不一樣,盛氣凌人地幾乎讓我暈眩。
時間似乎停止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放開我,卻依舊臉對著臉,鼻尖挨著鼻尖。
我頂著略微充血的嘴唇,面無表情地直視著他。
他亦然。
就這樣,我們相互盯了很久,直到彼此的呼吸漸漸平穩,我終於沒憋住「噗哧」一下笑出了聲。
4
慕承和卻沒笑。
他神色緩和了許多,耳根的紅漸漸褪去,皮膚比我們去海邊之前黑了些,但是絲毫也沒有掩蓋住那份雋秀和靈氣。
他拉我入懷說:「不要走。你走了,我肯定沒有勇氣一個人繼續在這裡住下去。」
一句極度樸素話,像是種花蜜般的芬芳,在空氣中逐漸蔓延,使我的整個身心都妥協了。
我緩緩地應了他。
那日午後,慕承和像個孩子似的,看著我把那兩個包掏空,然後將所有東西又一一放回原位。
智商高的人不一定情商就會高,看來心理學家們果然說的是真理。
假期裡,單位給新老師崗前培訓。所謂的培訓就是開會,學校人事處的老師一人一個主題,每個主題一到兩天,就給講學校的規章制度,讓我們記筆記。
因為是學校的二級學院,既不在師大西區,也不在校本部,而是在城市另一頭的一個大專學校舊址裡。怪我一時被慕承和迷惑,答應他留下來,害得我每天要提前一個小時出門,幸虧附近有條地鐵線,不然這種酷暑的天氣,我覺得我會死在路上。而那間單身宿舍,被我用作午間休閒地。
室友也是今年的新老師,叫張麗麗,她畢業前就簽約了,所以比我對這裡熟。
她說:「這些老師都聽愛護我的,所以工作起來挺好。」
「這麼早就混熟了?」
「我沒給你說嗎?我就是這裡畢業的,雖說是個二級學院,不過好歹掛的是A大的牌子是不是。」
「哦。」
「薛老師,你哪兒畢業的啊?」
「A大。」
「本部?」
「本部。」我一邊抄筆記,一邊回答。
張麗麗的臉色變了下,隨即又笑說:「所以說現在工作不好找,無論是什麼學校的,考上名牌大學的時候有多風光,畢業出來大家都是一樣。」
我知道,她暗示我和她殊途同歸來著。
第二天開會,她又挨著我坐。當日的培訓內容是「如何正確處理師生關係」。會議室那頭負責主講的魏老師問:「老師們認為應該如何處理師生關係?」
張麗麗小聲說:「薛桐,這個李老師長得帥吧。」
「嗯,還行。」
「他以前教過我們的教育心理學。對我挺愛護的。旁邊那個比他稍微年輕點的是魏老師,對我特好,以前讀書時……」她又開始噼裡啪啦地炫耀個沒完,不禁讓我想到唸書時,女生樓那個被我的「亞美爹」氣走了,再也不來我們宿舍的「小日語」。
她不過就是想讓我羡慕羡慕她嘛。
可惜我實在不稀罕,要是換兩年前,我還得告訴她:「其實沒啥,A大傳說中那個驚才絶艷玉樹臨風,人家人愛花見花開車見爆胎的老師也挺愛護我的,愛護我到都強吻我兩回了,還死乞白賴讓我和他住一塊兒來著。」
可是前幾天,慕承和教育過我,要我好好和同事相處,別一天到晚和唸書時一樣就知道貧嘴。所以我謹遵師尊教誨,笑了笑對張麗麗說:「是嗎?那你真走運。」
晚上在家,慕承和心情極度愉悅。他白天去飆車了,說是某頂級跑車組織什麼全球文化之旅,在A城也做了一系列活動邀請了一些人試駕,慕承和的一位朋友知道他喜歡車,就叫了他。
他一邊替我洗菜,一邊興緻勃勃地給我講白天的經歷,像個去遊樂園回來向家長彙報奇遇的孩子。
「自己開?」我問。
「先有意大利和德國那邊來的專業車手做示範,然後就可以自己開。」他說,「薛桐,你知道嗎?它百米加速只要三秒鐘。」
我瞧著他的興奮勁不禁好笑:「你剛才說是什麼車來著?名字太長了沒記住。」
「布加迪威龍。」
「很好的車?比寶馬還好?」名車裡我就知道寶馬和奔馳,還有白霖那悲催的悍馬。
「這個,看個人喜歡。」
「那你等著,以後我掙了錢給你買一輛。」
「好。」他也笑了。
土豆絲倒進油鍋裡,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音。
飯菜端上去,我坐在他對面,繼續剛才的話題,「慕承和先生,總結一下,您試駕是什麼感覺?」
他眼睛閉起來似乎在獨自回味,須臾笑意流淌,薄唇輕揚說:「好像在貼地飛行。」
「飛行啊?我都沒坐過飛機。」
「那有機會我們去訂航班,哪兒也不去玩,就在各大洲機場蹲點,一趟接一趟圍著地球繞圈,讓你一次性過癮。」
我咯咯咯地樂了,「當我是人造衛星呢。」
好不容易挨到天氣涼快點,慕承和居然出差去。他說:「我不在,你也不要住這裡,這幾天暫時和你那個同事一起住宿舍吧。」
「哦。」送走他,收拾了點東西,就往學校裡去。
張麗麗問:「你和你男朋友吵架了?」
「沒有。他出差。」不可否認,我聽見男朋友三個字的時候,心裡無比舒坦。
「他幹嘛的?」
「老師。」
「你倆同行啊。」
「嗯。」
「同行好,也不好。」
「為什麼?」
「作息時間同步,還有共同話題,但是都當老師多沒意思,兩個人收入也不高,一棵樹上栓死了。」
「那你準備找個什麼樣的?」我問。
「不知道,反正得比我掙得多。」張麗麗答。
「哦。」
「你別告訴我,你沒想過這些。現在談戀愛哪兒像大學的時候,誰熱情,誰長得帥,誰學習好就喜歡誰,不合適還能換一個再試試。現在工作了,只能發展抱著以結婚目的目的男女朋友關係。」
按照張麗麗的標準來說的話,她是肯定不會再找一個老師了吧。
那為什麼,慕承和這麼喜歡我當老師。
雖然他嘴上沒說,心裡多半在撒歡。
「不過,」張麗麗還補充說,「還有一種男人,別看他資歷平平,都比不上我們,但是他有一雙好爹媽,這種人也是稀缺資源。」
下午,張麗麗回來的時候,懷裡抱著從學校收發室取回來的包裹。我嗅到空氣中有個奇怪的味道。
她背著我在廁所裡接了個電話,煩躁地說:「你都叫你別寄,同事看到我家裡給我捎的全是這些鄉下東西,多丟人。」
我轉過身去接著看書,聽見她從廁所裡出來,將包裹整個一起扔到垃圾筐裡。
後來,好些個同樓的新老師一起出去吃飯,也叫上了我。大熱天,喝著冰鎮啤酒,吃火鍋大快朵頤。在那麼吵雜人聲中,我突然思念起慕承和來,就在和他分開不到十二個小時的時候。
張麗麗和一群男老師打成一遍,雖說她的目標不在這些人中,但絲毫不影響她對異性的熱情。我不喜歡那些動不動就愛和異性搞曖昧的女孩,也不喜歡處處炫耀自己的人,更加不喜歡嫌棄自己出生甚至父母的兒女。
所以我不喜歡張麗麗,張揚、虛偽、勢利。
回到宿舍,洗了個澡出來,我發現垃圾筐裡的包裹被人撿了起來,放在外面的窗檯上。此後幾天,房間裡都飄著那個味。
週末約白霖和趙曉棠一起逛街,我對她們說這些。
白霖說:「要論張揚勢利眼拜金,誰比得上我們的趙曉棠啊,怎麼沒見你煩她。」
我說:「那不一樣。」
趙曉棠自己問:「怎麼不一樣了?」
白霖接嘴:「是你自己小心眼。」
路過一家香薰店,白霖問:「你家那瓶香水最後咋辦了?還在哪兒?」
「嗯。」
「什麼牌子的?」
「不知道,我也不懂,反正以前沒見你們用過。」
「不如,你也買點回去,燻燻你家慕老師?」白霖笑。
最後,我在那裡買了一堆香薰和精油,老闆還贈送了我一個香薰燈。
回到宿舍,我好奇地把香薰燈用蠟燭點起來,裝了些水,滴上精油。片刻之後,整個房間都飄著一個薰衣草的味道,頓時好心情的去疊衣服。
張麗麗推門而入,手上端著從隔壁借來泡方便麵的大半飯盒開水。
她聞到香味,愣了下,臉色隨之垮下來,將飯盒放在桌子上,幾步走去將窗檯上盒子裡裝的豆乾鹹菜臭鴨蛋全部給倒在垃圾筐裡,然後再將垃圾袋攏起來準備扔出去。
「張麗麗,」我急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她冷眼瞅我,將垃圾袋提起來。
我急忙去彎腰攔她,一不小心打翻了香薰燈,裡面香薰油濺過來燙到我。我驚得跳了起來,手一甩卻打翻旁邊的飯盒,開水潑出來,半數灑到我的手肘上,過了兩秒鐘才覺得火火辣辣的,疼得我齜牙咧嘴地跑去自來水管去沖涼水,漸漸地看到皮膚上起了幾個水泡。
所以,慕承和第二天回來的時候,我左胳膊正上著燙傷藥。
他皺著眉,「怎麼弄的?」
我帶著委屈向他告狀。
他觀察了下,「這可不能沾水,夏天感染了可不得了。」
洗澡的時候,慕承和替我仔仔細細地包起來,讓整隻手臂沾不到水。然後在這種狀態下,我獨臂完成洗澡穿衣工作。
「可是,我還想洗頭。」我撓了撓,出油的頭皮。
「明天洗吧。」他說。
「不行,會熏死人的。現在幾點,我去洗髮店好了。」
他看了下表,想了想說:「我幫你洗吧。」
慕承和去搬來電腦桌前的椅子,將靠背放低,恰好抵在盥洗台上高度一致,放了個靠墊在座位上,試好水溫,然後就示意我躺上去。
我照著他說的仰躺,脖子墊了一層毛巾,頭髮正好放在盥洗盆裡。
他俯下身來,彎著腰,手指伸進我的髮絲。伴著流瀉而出溫水,我頓時覺得愜意極了。
「這個你也會?」
「我爸爸生病的時候,我照顧了他好一陣。也是這麼給他洗頭的。」他說。
熱水隨著他的手,漫到我的耳際,舒服得要命,使得我想閉上眼睛慢慢享受。可是,又捨不得不看他。
一張清秀韻致的臉如今懸在我的上面,眉心輕輕攏著,在認真地擠洗髮水。
我瞅著他,一秒兩秒三秒……
他瞥了我一下,然後將一張毛巾搭在我臉上,遮住我的視線,說「這樣不會濺到眼睛裡。」
「你肯定是不想我看你。」我嘟嘴。
他笑了下,沒狡辯。
「我頭髮太長不好洗。」
「嗯,是夠長的。」
「小時候,我媽怕麻煩,就一直給我留短髮。你都不知道,我多羡慕那些女孩兒,時而梳著可愛的小辮子,時而長髮飄飄的。我就琢磨啊,等我長大了,有人權了,一定要把頭髮留很長很長。」
他不急不緩地揉著我頭皮。
「可是後來,白霖說我個子小,留長頭髮顯得更矮,所以我就全都紮起來。趙曉棠也說,要是我剪個短髮,會俏皮一點。」
說到這裡,慕承和沒有繼續沉默,緩緩開口說:「我覺得長頭髮也行。眼睛大大的,留著齊劉海,頭髮又黑又亮,像個洋娃娃。」
我聞言,嘴角翹起老高,「你這是在誇我漂亮可愛嗎?」
「嗯。」他答。
因為臉上蓋著毛巾,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他說這個「嗯」的時候究竟是種什麼模樣,一直不得而知。
泡沫沾到我額頭上,他替我抹去。
「我要仔細想一下,我什麼時候開始剪齊劉海的。」
「我教你的時候還沒,後來春節看到你,就剪了,那天你穿了件紅色衣服。」他說。
「紅色的大衣?」
「不是,是短款的羽絨服。」
「哦,我居然是穿的那件舊衣服。」
「我記得衣服後面有個帽子,鈕子是木製的。敲鐘的時候,你還想抱我,結果活生生地忍住了。」他忍俊不禁。
「我,我記不起來了。」好漢不提當年勇。
「當時,我過生日。」他說。
「正好農曆大年三十?」
「嗯,除夕的夜裡出生的,因為好記,所以一直都過農曆生日。」
「真的啊?生的這麼好。」我挺吃驚的,「真可惜,你該早告訴我的。害的你送我喝伏特加當新年賀禮,我卻沒給你準備生日禮物。」
他衝掉泡沫給我洗第二遍,忽而輕輕地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什麼?」我問。
「第二年春節你在哪兒?」
如果他把那一次叫做第一年的話,那麼第二年應該就是指今年,我想了想回答說:「去找我媽了。」
「你沒有給我打電話,連短信也沒有。」他淡淡說。
聽到他的話,我的心驟然一緊。
隨後,慢慢地伸手拉開遮住視線的毛巾,重新看到他的臉。
我盯著他,他盯著我,兩個人都半晌沒吭聲。
他肯定一直從未意識到自己長得有多麼的漂亮。睫毛不長,但是在眼角最末的那個地方恰好捲翹起來,讓雙眼頓時顯得靈動晶瑩。難怪那些小時候的照片,到了四五歲都看不出來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
就是這麼一張面容,此刻卻掛著一點失落的情緒。
我本可以說,這不能全怪我,你也有責任,全是怪你迴避我,所以我才故意這麼做的。
可是,我什麼也不想再說,只是用右手撐住身下的椅子,把身體支起來,帶著滿是洗髮水泡泡的腦袋,仰著臉,惡作劇似的咬了口他的下巴。
5
沖洗趕緊後,他拿乾毛巾給我攢乾頭髮。
我突然覺得應該感謝張麗麗,不然哪兒有這待遇。
慕承和說:「其實,你那個同事可能有點自卑吧。」
「我想了想也是,她也許特怕別人看不起她。」
「你能懂就好。」
他去拿吹風,給我吹。因為電吹風的聲音太大,這期間我們沒有再繼續說話,直到頭髮乾了大半,我開始自己梳。
他說:「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你也會讓我自卑?」
「為什麼?」我詫異了,「我倆一比誰更好,這不是一目瞭然的嗎?」我思來想去除了我是女人這個事實外,完全沒找到我身上究竟有哪裡值得他自卑。
「其實,我買了個東西本來想除夕送給你。」他說。
「啊?是什麼?」
「香水。」
「香水?」我的心猛然跳了下,眼睛往酒櫃那裡瞄了瞄。難道說那香水真是送給我?
「結果你沒聯繫我,後來,我又覺得不太妥當。」說著,他真的去取那個盒子。
我接過來,欣喜地打開。裡面是一個像墨水瓶一樣的玻璃瓶子,上半截紫色,下半截是透明。我噴出一點,嗅了嗅,「好香。」
「我覺得你平時肯定不用這東西。」
「為什麼?」
「就像個男孩兒。」
香味散開後,我又使勁聞了下,「有個花香味,是什麼香水?」
「Stella。」
「為什麼當時突然想要送我這個?」
他避而不答,反而問:「你覺得是什麼花香?」
「玫瑰?」
他露齒笑了,「嗯,是保加利亞玫瑰。很特別,不是大紅,而是粉色的,花瓣很小巧,開在保加利亞山谷的大馬士革玫瑰。有一年我去保加利亞開會,中間有好幾天的休息時間,就呆在索菲亞南邊,那裡有些小村莊裡整個山谷都是這種玫瑰,鋪天蓋地的粉紅色,很美。」
「不是說英國玫瑰麼?我一直以為玫瑰是英國的最有名。」
「保加利亞有一個別稱叫玫瑰王國。」
「保加利亞在哪兒?」我承認我對地理比較白痴,完全不瞭解這個國度在歐洲什麼地方。
「希臘旁邊,說俄語他們也能聽懂個大概。」
我拿著盒子仔仔細細地研究上面的英文。
他挨著我坐下來,手指將我垂在他手邊的髮尾繞來繞去地玩。
「薛桐。」他叫我。
「嗯?」
「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Роза?」
呃──
難道他當時給我取這個俄文名字不是為了整我?我的視線從手上抬起來,狐疑地問:「玫瑰?」
慕承和眉目舒展,「保加利亞的玫瑰啊。」
電腦打開後,他找出他在當地照的照片給我看,都是些淺粉色的玫瑰,短小的花瓣層層疊疊緊縮在一起。另外一張是剛採下的花骨朵兒,帶著露珠,含苞待放,很像等待著親吻的鮮嫩嘴唇。
還有一張。
可能是在他毫無知覺間,別人替他捕捉的。
照片上的慕承和站在陽光下,似乎被玫瑰的刺給扎著手指了,擰著眉頭低頭看手,還刻意避開那要使他連續打噴嚏的驕陽,旁邊的保加利亞女孩兒正準備將剪下的花遞給他。在他身後是玫瑰谷的灌木,晴空湛藍。
說實話,它們並不如我預想中那麼千嬌百媚。小小的玫瑰灌木叢,叉枝叢生,顏色淺淺,枝條上佈滿了尖鋭的刺,在慕承和的認知中,卻覺得它和我很相似。
「為什麼啊?」我問。
「不知道,直覺。」
「你可是理工的高材生,你們不是凡事都講邏輯的嗎?」我不依不饒。
「是啊,你說這是為什麼呢?」他一邊含著笑與我打太極,一邊掏出打火機去陽台抽菸。
後來,我無意間在一本雜誌上看到粉玫瑰的花語──初戀。
喜歡你那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