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新河苑。
蒙恪風塵僕僕而來,那向來都是乾淨整潔的男人,卻在這一些年輕人眼前,有些落魄的出現。
他的身後跟著兩名男人和一個穿著打扮有些古板的女人,他仰頭看了看日色,卻發現西沉逐漸的日下,他頓了頓,說道。
「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
「這事兒難做。」聽完蒙恪一系列的講解之後,洛瀝卻率先的搖了搖頭:「就憑郎帆一個眼神,你就知道她下一刻要做些什麼,也許你猜的很對,但也很有可能是錯覺,要是錯的,我們貿然前去,算是什麼?」
洛瀝說的話,字字聽起來在理,蒙恪聽罷,卻是一副早有預料的樣子,他喝了口茶,不急不緩的說道:「除了慕琛,我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阿帆的人。」
「僅憑瞭解,可不能成為你說服我們的理由。」
「那如果……就如那日所說,阿帆是茯苓的——」
樓上突然傳出了輕微的聲響,是門緊緊關上的聲音,佟卓謙看過去,恰好看見一律黑色的裙邊。
今日,茯苓穿的正好是黑色裙子,而那房間則是孟邵庭的新居所。
想起接下來的事情,佟卓謙有些不安的皺起了眉頭。
房間內,孟邵庭閉著眼睛依舊躺在了床上,雖然體內的藥性已除,但終歸在床上躺了太久,以至於讓肌肉都有些萎縮,現在才不過醒來短短幾日,便只能在床上安生。
茯苓走了進來,卻背對著孟邵庭,那個憋在心裡很久的問題,她很想問出來,但是看著父親那逐漸衰老的身子和躺在床上逐漸消沉的神色,她突然覺得,那個問題就像是一把殘忍的刀。
於是,她都有些不敢轉過身去,看孟邵庭。
「丫頭。」是記憶中常常的稱呼,許多年不曾聽見,如今言猶在耳,卻是另一番風景。
「嗯。」茯苓低低的應了一聲。
「你該去救她,她是你母——」
「不!」茯苓猛然轉過身來,眼神有些猩紅,她眼淚突然毫無預兆的落下來,像是即將要被拋棄的孩子:「她不是,她絕對不是我母親,沒有一個母親對那麼狠心的丟下孩子二十多年,而且,她都不知道她有過這個孩子,她不是,我說她不是,她就不是。」
孟邵庭突然悠悠的歎了一口氣,眼神望著窗外,似乎回憶起了往事,眼底一片惆悵:「她曾經差點死去,連帶著我。」
茯苓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她狂暴的情緒似乎被這一句話安撫了下來,她沒有覺得自己被遺棄了,所以覺得恨,她只是覺得,要是她的母親是郎帆,那麼她的父親是誰?如果是孟邵庭,那麼閔文君在這裡面又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歎氣聲似乎一連接一連,孟邵庭沉默了許久,才開始慢慢的訴說。
「那是二十多年前,那時候你剛剛出身,慕琛剛從戰地回來,就得知了你降生的消息,興奮異常,忘記了潛在的危險,著了佟華兆的道,死在了前往婦產醫院的途中。」
「當時郎帆生你時,我在外面候著,一直在等幕琛來,卻始終等不來,那個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孩,就是你,而就在那一瞬間,醫院突然爆炸,醫院潛伏了很多士兵,她們把昏迷的郎帆抓走了,而你卻失蹤不見。」
「我慌忙之中,竟忘記了去救被帶走的郎帆,就只顧著找你,在我找到你的時候,已經是三個月後了,當初你降生的醫院,被夷為平地,什麼也沒了,當我抱著你回到京都的時候,郎帆失蹤了,佟華兆拚命的四處尋找,我怕佟華兆知道你的存在,對你下手,只好對外界說,你是我和阿閔的女兒。」
故事並不是很長,聽起來也不覺得驚心動魄,茯苓卻覺得很是驚心,在那麼多年前,她還是一個嬰兒,她的降生,似乎就是一場災難。
親生父親遇襲,親生母親被擒,等到被人救回來的時候,什麼都已經沒有了。
「爸爸。」茯苓微微的喊了一聲,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可是她回來過,你知道她在普羅旺斯的消息,蒙恪也知道她在普羅旺斯的消息,可是為什麼她就不曾開口問一問她曾經生下來的孩子?」
「茯苓。」孟邵庭頓了頓語氣喊住她,然後說道:「你知道這世上最可怕最絕望的是什麼嗎?」
不等茯苓說話,孟邵庭繼續說道:「是無邊無際的等待和荒蕪寂寞的生命,還有那微弱的希望逐漸變成絕望的星芒,是充滿希望卻逐漸變成絕望和讓人嗤笑的等待和尋找。」
「阿帆是在怕,她逃離佟華兆的時候,去過醫院,親眼看著那裡被夷為平地,而那時候正好孟家少爺失蹤的消息傳出,也就是我,當時我就在手術室外,她知道的,而我的失蹤和孩子的失蹤代表了什麼?而也就是那一天醫院裡所有死亡的醫生護士病人都叫做失蹤。」
「這些年,她堅持著心中最後的執念,走遍幕琛曾走過的每一個地方,然後再她們相遇的地方住下來,一住就是十幾年,外人覺得她淡漠,瀟灑,不羈,勇於忍受無邊的寂寞,而誰又知,她是活在自己編織的夢裡面。」
茯苓的心裡已經不止的震驚,她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來。
「她有病!」
茯苓這句話,不是謾罵與侮辱,而是已經確定和認知的語氣。
「她的確有病,這個病從幕琛死後就一直沒有好過。」孟邵庭有些哀愁的說道:「她一個人的時候,無時無刻不在幻想,這是蒙恪告訴我的,這些年,他從軍政高官轉到外交官,從高等將士落到駐守國外的外史,不過就是為了照顧阿帆而已,她每天都很早的入睡,是五點或者六點,然後再八點鐘醒來,卻不是真的醒來,而是在夢遊。」
孟邵庭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在夢裡,她笑,她抱著一個枕頭在笑,她哭,抱著凳子在哭,然後是閉著眼睛燒水煮菜,然後去嬰兒房搖搖嬰兒車,然後一切做完之後,回了被子睡覺,第二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心裡似乎有股劇烈的疼痛蔓延上來,茯苓甚至是有些不能自已,她嘴唇似乎都顫抖了起來,有些說不出話,到了最後,還是孟邵庭說的話。
「所以,你該知道,這麼多年來,她過的什麼日子,茯苓,你不該去怨她。」
「而今,你要是不去救她,阿帆,必死無疑。」
「為什麼?」幾乎是在同一瞬間,茯苓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
孟邵庭冷笑一聲:「佟華兆的心思,我還不明白麼?這麼多年他做這麼多事,甚至殺了自己的兄弟,不過就是為了阿帆而已麼?相信我,不過三日,他必將操辦和阿帆的訂婚,或者結婚典禮。」
——
「都老頭子一個了,還幻想著結婚,莫非真是金槍老年不倒?」下午時刻,華甄聽了這個纏綿悱惻驚心動魄異常可憐的故事之後,對於蒙恪的猜想和孟邵庭的猜想,做了以下的認定。
「佟華兆五十多了吧?說不行萬一行呢?郎帆也快五十了吧?不過保養的好,不知道絕經沒有,話說佟華兆行軍這麼多年,體質肯定不錯,應該不倒。」
洛瀝在後面聽得雙眼發綠,一雙眼睛冒著綠幽幽的光芒,恨不得立刻就把華甄扛起來往床上來試試他的金槍倒還是不倒。
這麼想,於是也就這麼做了。
一手抱起華甄,溜溜的就走了:「我走第一國際酒店開房去,別粘著。」說罷,把華甄快速的扔上車,走人。
「為什麼要去第一國際?那麼遠那麼貴?還那麼危險?」華甄自顧自的說道,然後身姿利落的滾到了後面,扯開嗓門就喊。
「這幾千萬的車買來幹嘛?光開?光溜溜?光省力氣?不不不!有了車,為什麼還要去第一國際,親愛的洛洛,靠邊,就這溜著吧。」
洛瀝瞬間浴火焚身,好似被人丟盡了火堆子裡,剎的一聲,車子停靠在旁邊,洛瀝化作狼就瞬間撲了上去。
「妖精死你。」
——
這是呆在佟宅的第五天,郎帆閉目沉睡在房間裡,桌子上有冷了的食物,不是她絕食,而是她實在是沒有什麼胃口,想起明日即將要發生的事情,她突然覺得心裡有些顫抖。
那闊別了二十多年的仇恨似乎在遇見佟華兆的那一刻完完全全的爆發出來。
幕琛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下場。
親生女兒失蹤的結果。
還有她心中絕望,四處遊走的荒蕪寂寥。
心裡似乎被人活生生的挖了一塊走,卻始終感覺不到疼痛,郎帆一直在想,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絕望?即使闊別了這麼多年,卻依舊清晰的記得。
這一切,她無心掀起波瀾,波瀾卻無聲無息的擴大,淹沒了所有的人,淹沒了她在這世界上最後的希望和良知。
去吧,都去吧,從此刻開始泯滅吧。
她再次睜開眼,眼神漆黑空洞,卻彷彿是要掀起一場巨大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