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昭看著陳銘生,他的目光裡似乎有些再也藏不住的東西。
陳銘生手扶著桌角,想要站起來,可楊昭的手臂已經先一步被薛淼拉住了。
薛淼淡笑著看著楊昭,說:「咱們先離開這。」
楊昭張了張嘴,薛淼低聲道:「總不能在這讓人當猴子看,先離開再說,你們之後還可以再聯繫。」
楊昭轉頭看了看,四周的人因為薛淼的出現,看戲的興致更加高漲起來。楊昭低垂眉眼,淡淡地說了句:「……嗯。」
薛淼領著楊昭離開大排檔,一路上,楊昭並沒有回頭。
陳銘生扶著桌子的手微微有些泛白,他緊了緊指頭,最後還是鬆開了。
宋輝看了看情形,在一邊說:「生哥,你別被她給蒙住了。她——」
他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陳銘生在看他。
安安靜靜地看他。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但是那種目光,讓宋輝一瞬間酒醒了一半。
蔣晴被嚇了一跳,連忙出來打圓場,說:「沒事的沒事的,嫂子可能誤會了——」她看了看陳銘生,說:「生哥,是我們的失誤,不過沒事的,你看嫂子她都沒怎麼樣,哄一哄就好了。」
陳銘生低下頭,從褲兜裡拿出錢包,抽了兩百塊錢放在桌子上,淡淡地說:「宋輝,這頓我請了,算是對你以前幫忙的道謝,我先走了。」
說完,陳銘生站起來,拿過拐杖離開了。
宋輝似乎還沒從剛剛那目光中緩過來,等他醒過神,看見桌子上的兩百塊錢的時候,愣了一下,然後朝著旁邊狠罵一句:「——操!」
蔣晴說:「行了行了,人都走了,你別自己生悶氣。」
宋輝臉喝得通紅,不服道:「我他媽又不是害他!」
蔣晴說:「對啊,咱們知道是對他好就行了。來,喝口水,消消氣。」她倒了一杯水給宋輝,又說,「其實說白了跟咱們也沒啥關係,咱們過好自己的就行了。」
宋輝喝了口水,咽了咽心裡的氣,然後摸了摸蔣晴的頭髮,說:「對,以後也不管這些爛事了。」
灰白色的轎車上,安安靜靜。
這回開車的是薛淼,他不認識這邊的路,順著主幹道開了半天,楊昭一聲都沒有,他瞄了瞄她,開口道:「小昭,我是不是快開出城了?」
楊昭看起來並不想跟他開玩笑,她淡淡地說:「再過兩個路口轉彎。」
薛淼高興地說:「有好吃的飯店麼?」
楊昭說:「回家。」
薛淼:「……」
「好好。」薛淼投降道,「現在你說了算。」
薛淼開車比楊昭快很多,他們很快就回到艾肯金座。薛淼把車停到樓下,跟楊昭一起上了樓。
楊錦天給他們開門的時候還愣了一下。
「你們這麼快就吃完了?」
薛淼說:「沒吃,但是飽了。」
楊錦天稀裡糊塗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後回屋學習。
客廳裡只剩下楊昭和薛淼。
楊昭沒有開客廳的燈,只有微弱的壁光燈,照著沙發上坐著的兩個人。
楊昭點了一根煙,安靜地抽著。她的目光停在虛無的某一處,神情冷淡。
薛淼坐在她對面,看著她,說:「你在想什麼?」
楊昭慢慢地回答,「在想剛才的事情。」
薛淼說:「剛才?」
楊昭吸了一口煙,淡淡地說:「他們說的,你聽見了麼。」
薛淼說:「聽見了。」
楊昭說:「我覺得,他們有一部分說的對。」
薛淼笑了一聲,說:「哪部分。」
楊昭說:「關於殘疾、關於性。」
薛淼唔了一聲,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小昭,古往今來,有多少藝術家,都迷戀殘缺。」薛淼修長的手指拿著杯子,輕柔地晃了晃,剩下的半杯水在杯子中轉出了一個漂亮的漩渦。
楊昭沒有說話。
「當然了,」薛淼又道,「這世上的庸人有很多,你可以在意,也可以不在意他們的看法。」
楊昭淡笑一聲,「……庸人。」
「沒錯,雖然所有的書本都告訴你人人平等,但是小昭……」薛淼鬆開領口,放鬆地坐在沙發裡,「這個世界沒有公平,人生來就有貴賤,沒有例外。」
楊昭說:「你把所有人都明碼標價了麼。」
「當然沒。」薛淼搖搖頭,說:「很多人連被標價的資格都沒有。」
楊昭忍不住笑了,說:「薛淼,你這個徹頭徹尾商人。」
薛淼說:「我就當你在誇我。」
楊昭抽完一根煙,把煙頭掐在煙灰缸裡。薛淼看到茶几上放著一本書,他拿起來,借著微弱的壁燈看了看,說:「還是上次那一本?」
楊昭說:「已經看完了,忘記收起來。」
薛淼說:「講什麼的書。」
楊昭說:「心理學。」
她站起身,對薛淼說:「我要休息了,你要是餓了就自己叫外賣。」
薛淼愣著看著她,說:「怎麼叫外賣?」
楊昭朝自己的房間走,一邊走一邊淡淡地說:「打電話叫,外賣單在電話旁邊。」
薛淼:「……」
楊昭簡單洗了個澡,然後關了燈,躺在臥室的床上。
她覺得十分疲憊,很想好好地睡一覺。可是躺了半個多小時,楊昭還是沒能入眠。
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用上幼稚園的時候老師教的數星星方法,從一數到一百,又從一百數回了一,然後她終於從床上坐起身來。
她在床頭摸了一包煙,拿過來才發現已經抽完了。她不知道薛淼還在不在客廳,外面一點聲音都沒有,楊昭懶得動,就坐在床上發呆。
她已經很久都沒有失眠過了。
夜很黑,也很靜,在這樣的夜裡,時間似乎流逝得很慢,又似乎很快。
楊昭適應了黑暗的環境,開始一點一點辨認屋裡的物品。從牆上的掛畫,到桌上的書籍,再到那面偌大的落地窗。
楊昭看見窗簾留了一個小縫隙,中間那一條細微的縫顏色更為清淡,從上而下。
楊昭看了一會,從床上下來,打算把那個縫隙掩埋掉。
她光著腳踩在地上,察覺出一股冰涼的觸感。她走到窗戶邊,拉上窗簾。
在她把窗簾合上的一瞬間,透過那條細細的小縫,她似乎看到了一些別的什麼。只需要那麼短短的一瞬間,楊昭花了半宿培養的困意頓時煙消雲散。
她把窗簾重新拉開——
艾肯金座算是高級社區,每一條小道上,都有路燈。為了不影響低層住戶的休息,社區內的路燈往往偏黃,又有些暗淡。
現在,在楊昭的視線盡頭,有一個人影,就靜靜地靠在小道邊的路燈上。
幽暗、迷蒙,可仔細看去,那依舊是一副色彩豐富的畫面。
昏黃的燈,照在有些枯萎的綠葉上,又將紅色的計程車映得更為濃烈。那個人穿著黑色的外套,靠在路燈上,手裡夾著一根煙。
驀地,楊昭看見陳銘生拿煙的手頓了一下。
也不知道為何,楊昭在煙頓了的那一刻,就知道陳銘生已經察覺了她——就像上次那樣。
他把煙放下,慢慢地抬起頭。
楊昭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可是她覺得,陳銘生的目光一定是緊追著她的。
他如此堅強,卻又如此脆弱。
楊昭放下窗簾,轉身沖向門口。
客廳空無一人,楊昭隨手拉過放在沙發上的衣服,餘光掃見茶几上的書。
《理想國》
她推開門,再一次沒有等候電梯,而是沖下樓去。或許電梯會更快一些,可楊昭不想站住腳,她能感受到一股力量,一股推著她向前的力量。
黑夜洗去了一切。
沒有芥蒂、沒有側目、沒有牽掛……如果這些都不存在了的話,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不管是荒蕪的原液,還是幽暗的泥沼,或者是其他被人否定的所在。
如果有,那就是你的理想國了。
楊昭之前一直認為,薛淼這樣的男人,是所有女人的夢。可如今她猜明白,真正生活在她夢中理想國度的人,是陳銘生。
楊昭推開單元門,來到他的面前。
她看著他黑漆漆的眼睛,低聲問他:「你怎麼來了。」
陳銘生低垂著眼睛,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楊昭聞到濃濃的煙草味。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因為我覺得,你可能不會再去了。」
楊昭張了張嘴,沒有出聲。
陳銘生低聲說:「今晚對不起。」
楊昭說:「嗯。」
陳銘生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低著頭,安靜地站著。
夜裡有些涼,楊昭說:「你來了多久了。」
陳銘生頓了一下,說:「也沒多久。」
楊昭沒吭聲,陳銘生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目光執著地看著自己,他張了張嘴,說:「九點半到的。」
楊昭說:「現在幾點了。」
陳銘生沒有看表,直接說:「兩點吧。」
「……」楊昭微皺了一下眉頭,說:「你不冷麼。」
陳銘生低笑了一聲,說:「不冷。」
又是靜默。
楊昭聽著陳銘生剛剛的笑聲,她心裡很不好過。他之前也喜歡這樣低低地笑,可那時的笑聲比現在輕鬆很多,如今的笑容,楊昭覺得不忍聽。
她看了看周圍,社區的夜靜悄悄的,黑暗籠罩,就好像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楊昭忽然轉頭,對陳銘生說:「你有休假麼。」
陳銘生一愣,「什麼?」
楊昭說:「假期,你有假期麼。」
出租司機有沒有假期?
陳銘生的答案幾乎脫口而出,但看見楊昭難得的可以稱得上「興致勃勃」的表情,他又把話咽了回去。
「怎麼了?」
楊昭:「有沒有?」
陳銘生沉默了一下,然後說:「……有。」
楊昭沖他笑了笑,說:「陳銘生,我們去旅遊吧。」
陳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