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的某天,闊別數月有餘的師父回到了減蘭山莊。
伊春正在樹下練倒立,聽到這消息喜得一骨碌跳起來,拔腿就朝正堂跑,墨雲卿在後面使勁叫:「跑那麼快做什麼?!難不成還會給你帶好東西!」
她只是笑,並不搭腔。
兩人沿著山道一溜小跑,抄近路鑽進正堂,隔著竹帘子隱約見到裡面站著兩個陌生人,師父正坐在太師椅上喝茶,也不知低聲說些什麼。
墨雲卿一把揭了帘子進去,先叫一聲「爹」,走到他身邊,趁著行禮的功夫拿眼睛偷偷去瞄堂下兩人。
伊春急忙跟著跑進去,瞪圓了眼睛大大方方打量那一男一女兩個少年。
他倆年紀都不大,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臉上雖有些惶恐,但也掩不住好奇的神色。那女孩子見墨雲卿的眼珠滴溜溜在自己身上轉,雪白的臉頓時紅了一片,咬著嘴唇似笑非笑的,腮邊兩點酒窩若隱若現。
師父放下茶杯,並不理墨雲卿,只和顏悅色地朝伊春招手:「伊春,過來,今天起你們多兩個師弟師妹了。你們倆,過來拜見師兄和師姐,自己介紹一下。」
因聽說是新的師弟師妹們,伊春心中登時狂喜。
減蘭山莊本來是有很多弟子的,但因為師父嚴苛,修行苦悶,這些年七七八八都跑得乾淨了,只剩伊春一個人留下,墨雲卿是師父的兒子,他不算。
少年上前一步躬身行禮,他生得瘦小病弱,頭髮把臉擋了個嚴實,看不出輪廓,加上一身衣服破破爛爛,也不知打了多少個補丁,相當狼狽。
墨雲卿嫌他邋遢,略皺了皺眉頭。
少年低聲說:「我叫楊慎,拜見師父,師兄,師姐。」
聲音悶悶的,像含了塊大蘿蔔。
這效果有點滑稽,伊春「噗哧」一聲笑了,楊慎的目光透過濃密頭髮,彷彿是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退到了一邊。
少女則娉娉婷婷地走上前,行個萬福,聲音像春天裡的黃鸝,嬌脆綿軟:「文靜拜見師父,大師兄,二師兄,師姐。」
骨頭都要酥掉。
伊春忍不住低頭看看自己,忽然就明白邋遢兩個字是什麼意思,用在自己身上一點也不冤枉。文靜鞋子上那朵茶花大約都比她乾淨三分。
回頭看看墨雲卿,自從文靜來了之後,他的眼珠就僵在她身上,一寸也沒移過。
她心裡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師父說:「楊慎和文靜比你們要小,日後大家是同門,互相照顧謙讓,不許胡鬧。」
說完就擺手讓他們下去。
一出門,墨雲卿得意得彷彿剛出籠的老虎,第一個撲到文靜面前,微微一笑,柔聲道:「文靜師妹,你是哪裡人?今年多大了?」
文靜低頭淺笑,輕聲道:「我是湖州人……今年十三。師兄呢?」
他樂得不知怎麼辦才好,回頭忽見伊春他們也出來了,他急忙把文靜的袖子輕輕一拽:「走,我帶你去安置客房,慢慢說。」
「師兄,師父說下午給咱們放假半天,要不要去山下玩啊?正好有兩個新人……」
伊春一邊說一邊出來,遠遠地望見墨雲卿牽著文靜的袖子,早已繞過了影壁,頭也不回一下,彷彿沒聽見。她不由愣了一瞬。
怎麼這樣,明明說好了下午要去山下鎮上玩的。
她拔腿正要追,忽覺身後還跟著一人,趕緊回頭笑道:「對了,你叫羊……羊……」
她記不得這個師弟的名字了,他實在不顯眼,和明珠美玉似的文靜比起來,簡直是一團灰灰的破布。
「楊慎,師姐,我叫楊慎。」他躬著身體,這次嘴裡沒有含蘿蔔。
「對對,養腎養腎!」伊春連連點頭,她口音古怪,好好的名字被她唸得亂七八糟。
養腎兩字詭異的讀音響亮地迴旋在半空,周圍不明所以的燒火大嬸搬柴大叔都好奇地望過來。
把別人的名字唸成這樣,她一定是故意的。
楊慎突然抬頭瞪了她一眼,濃密的頭髮下只有尖尖的下巴一晃即逝,臉色比常人要白,病態的那種蒼白。一雙眸子裡像是藏了刀刃的寒光,有一種超乎他年齡的尖鋭滄桑。
因他很快又把頭垂下去,伊春急忙抬手去撥他頭髮:「等下……」
他倒退三步,恭恭敬敬地拱手:「……師姐,失禮了。」
伊春只好把手放在衣服上尷尬地揪兩下:「你……呃,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沒有回答。
氣氛好像有些凝滯,他是不是不高興呀?伊春弄不明白,她素來遲鈍,墨雲卿時常恨恨地罵她:「你是一頭豬!」把人弄得哭笑不得,她還不自覺。
「師姐,走了一天山路,我有些累了。」見她傻傻的不動,楊慎稍提醒了一下。
她趕緊點頭:「好,走,我帶你去安置客房。」
其實來了兩個新人,和以前也沒什麼區別,只不過被師父痛罵的人多了兩個而已。
文靜體弱,馬步練劍一樣都不行,每天都要被師父說哭,自來了山上,眼睛就沒消腫過,總是像兩顆小桃子,都是哭的。
楊慎卻不同,這孩子明明生得像豆芽菜,執拗之處卻令人驚愕,玩命似的練功,好似身體不是自己的,性命也不是自己的,連向來嚴苛的師父有一次都忍不住開口讓他不要操之過急,習武是循序漸進的過程。
他上山前大抵是學了些雜門功夫,只是不精,剛開始師父讓他和墨雲卿兩個男孩子比試,那天是下著雨,雨絲細細密密。
伊春早早給墨雲卿留了書信,約好在後山桃林見。
她打著紫竹骨的傘,傘上還畫了兩隻蝴蝶並一朵花,精緻的很。她整個人也難得打扮的精緻,丁香色的新羅裙,頭髮梳得整齊,面上薄施粉黛,自覺不輸給他人。
走到桃花林裡,那桃花快要謝了,沉甸甸地垂下來,墨雲卿就站在樹下,抱著胳膊,臉上滿是不耐煩。
伊春橫看豎看,怎麼看怎麼喜歡,他往桃花樹下一站,漂亮又神采飛揚的臉,像剛從雲海裡蒸騰出的朝陽,旁人都要靠邊的。
決定了,今天一定和他說。
要問問他,自己這樣打扮好不好看。
還有,他和文靜走的太近了,雖然不如以前他和她(她自己以為的),但總是叫她心裡不舒坦。說不定他就是故意和文靜好,來氣她(還是自己以為的)。
最後,她怪喜歡他的,想和他一起,不知他願不願。
「到底什麼事叫我?」因著她不說話,他終於開口了,聲線低沉。
伊春露出個溫柔的笑來,心底到底有些忐忑,試探著問他:「吃飯了沒?」
他眉頭皺得更深:「你廢話什麼?到底說不說?」
伊春只得正色道:「好吧,雲卿。我喜歡你,你看我如何?咱們和師父求情去,讓他老人家做主好不好?」
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很怪,像是看到一群豬突然飛上天,喃喃道:「葛伊春,你方才說了什麼?再說一遍?」
伊春臉上紅紅的,好像比桃花還要艷麗幾分。
「我說,我喜歡你,想和你成親,你中意嗎?」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只有雨水打在傘上啪啪的聲響,伊春越等越覺得自己心跳就和那聲音一樣雜亂。
他突然露出一個被侮辱或者被戲耍的憤怒表情來,眉毛倒豎:「你玩夠了沒?安分點行不行?老子生下來就是被你耍著玩的嗎?」
伊春驚訝地瞪圓了眼睛:「我什麼時候耍你了?是說正經的呢。」
他厭惡地甩著袖子,把身上的積水撣掉,冷道:「你有過正經的時候嗎?好罷,退一萬步來說,你是真的。你喜歡我,要同我成親。你又當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你配叫我娶你嗎?有這個時間,不如回去照照鏡子!」
他掉臉就走。伊春趕緊追了兩步:「哎,我真的是正經的呀!你同我發什麼火?文靜當真比我好?」
他回過頭來,只丟下一句話:「她什麼都比你好。說什麼喜歡我,你是什麼東西!」
紫竹骨的傘掉在地上,伊春呆呆站在桃林裡發了很久的呆。
她向來遲鈍,還不太能搞明白究竟是遭遇了什麼樣的對待。
仔細回想一下與他相處的這八年,長久的時間,像流水一樣從腦海裡緩緩延伸開。
和他相遇的時候她才六歲,因為父母都是減蘭山莊的下人,她便認定了自己將來也是要做丫鬟的,成日家拿著塊抹布到處擦擦洗洗,權當事先練習。
從某方面來說,伊春是個很認真負責的好孩子。
後來在河邊遇到墨雲卿,他仗著主子身份罵著打著要她陪自己玩木劍,伊春被纏得不耐煩起來,奪過木劍刷在他臉上,將他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誰曾想這一打卻從此改變了她的身份,山莊主人當晚就找了過來。爹娘以為他是來興師問罪,嚇得早早把伊春五花大綁丟在門外,隨他處置。
山莊主人非但沒打她,反而還摸著她的腦袋誇她是好孩子,順便把繩子給解了。
她爹從窗戶裡探出個頭,語帶哭腔:「老爺,這孩子冒犯主子,實在是……天大的罪,隨您處罰我們絶不敢吭聲!」
山莊主人於是笑道:「我看這孩子骨骼清奇,是個練武的好料子,乾脆做我徒弟吧。」
說罷低頭又來問伊春:「如何,要跟著師父學武嗎?將來把斬春劍給你繼承。」
斬春劍鋒利無匹,寒光湛湛,是江湖上著名的兵器,亦是減蘭山莊的代表。
伊春想,那劍利的很,拿來切菜切瓜,必然順手之極。於是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她就這樣莫名其妙成了減蘭山莊的弟子。
聽說減蘭山莊的功夫是只傳血親,而且傳男不傳女,她師父卻硬把舊規矩改了,打著什麼不能閉關自守的名號,不限男女,招了四五個孩子進來傳授武藝。
當然這些伊春並不關心,她只知道自己身份變了,不是丫鬟,成了師父的徒弟,日後須得敬業地練武,不丟人。
從此跟著師父每日在開滿茶花的一寸金台上習武。
連著她與墨雲卿,師父共有六個弟子,最大的那個十八歲了,成天被師父罵懶惰,好色忘本。後來伊春長到八歲的時候,大師兄就失蹤了,聽說是拐了山莊下的某戶民家女子私奔來著,有沒有被抓到她就不曉得了。
再後來,伊春長到了十一歲,二師兄拐了三師姐也私奔了,臨行兩人還留下一封信,痛罵師父嚴苛似鬼,不近人情,氣得他把信當場撕了,派人下山捉拿,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在伊春十三歲的時候,四師兄偷了斬春劍想下山,為人發覺,師父砍了他一條胳膊逐出師門,以後再也沒看見過。
伊春從此很少見到師父笑,他總是抿著嘴,皺著眉,指導他們劍法的時候,往往失神片刻,心思不知飄到什麼地方去。
六個弟子,到頭來只剩自己兒子和一個女徒弟。師父偶爾喝多了,便感慨:「為師收錯了許多弟子,卻也收對了一個弟子。伊春,你要好好努力,別叫師父失望。」然後摸摸她的腦袋。
因著師父嚴厲異常,墨雲卿也受不了,時常不是躲在後山桃林哭,就是當面和伊春吵架。
她學什麼都又快又好,把他遠遠甩了幾條街出去。下人超過了主子,這自然是不得了的。墨雲卿看她非常不順眼,常常當面罵她:「男人婆!你比豬圈裡的豬還髒!少湊過來和我說話!」
伊春於是便低頭看自己汗嘰嘰的衣服和亂蓬蓬的髮髻,自覺一切都很好沒什麼異樣,搞不明白他到底生什麼氣。
妹妹二妞人小鬼大,聽她說起這些事,便擠眉弄眼地告訴她:「姐,我聽說男人只會欺負自己喜歡的女人,雲卿少爺是喜歡你吧?」
她仔細想了想,還真是那麼一回事。以前大師兄他們都在的時候,也不見墨雲卿挑他們的茬。
唉,這孩子,喜歡就大膽說出來,有什麼好害羞的。他長得那麼漂亮,後山桃林所有的桃花加在一起也不如他一個笑,她當然很願意。
從此往後,她看墨雲卿的眼神難免帶點「那啥啥」。
有一次聽見師父和他私底下說話,師父說:「你總挑伊春的茬,我知道你看她不順眼,因我向來寵她,你心裡不滿。你若真是不情願,我便將她也趕走,山莊斬春劍從此都是你一個人的,怎樣?」
墨雲卿急道:「你趕走那麼多人,眼下又要趕走她,是要我一個人在山莊裡悶死嗎?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伊春聽了甚是感動,果然他心裡是有她的。
她決定以後答應他,陪他下山玩,要對他好一點。
誰知過了半個月,師父又從山下帶回兩個弟子,一男一女。
男的叫楊慎,比伊春小一個月,今年十四歲。
女的叫文靜,比伊春小一歲,今年十三。
文靜來了之後,什麼都變了。
她像是天邊突然出現的一道絢麗彩虹,款款落入減蘭山莊。
伊春也不得不承認,她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姑娘,當真是人如其名,文弱安靜。
忍不住低頭看看自己,忽然就明白邋遢兩個字是什麼意思,用在自己身上一點也不冤枉。文靜鞋子上那朵茶花大約都比她乾淨三分。
文靜怯生生地上前給師父和伊春他們行禮,聲音也軟得能滴出水,帶著江南的口音:「文靜拜見師父,師兄,師姐。」
骨頭快要酥掉。
墨雲卿低低咳了一聲,目光膠著在她身上,像火在燒,把少女白玉般的臉龐給燒紅了。
他倆很快好的如膠似漆蜜裡調油。墨雲卿再也不會喊悶了,十二個時辰都恨不得纏著文靜,他根本沒時間悶。
在連續三次被墨雲卿拒絶下山玩耍的要求之後,伊春終於產生了一絲危機感。
像是原本認定屬於自己的東西,突然發現他打算溜走。
所以她要找墨雲卿攤牌,跟他說個清楚。
可她盤算過無數種可能,他會說什麼,臉上有怎樣的表情變化,是故作惱怒的羞澀,還是恍然大悟的喜悅。
就是沒算到他拒絶的那麼徹底。
好吧,那已經不算拒絶,而是羞辱了。
恍然大悟的人是她。
原來他根本不是喜歡她——不,這麼說不太準確,應該說他心裡其實特別討厭她,嫉妒她搶走了師父的所有注意力,要不是因為悶得發慌,他絶對不會找她玩。
她根本是送上門歡迎人家來羞辱。
伊春在桃林裡發了很久的呆,有點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去哪裡。
頭上沉甸甸的珠花,還有身上美麗又繁複的羅裙,怎麼看怎麼像個笑話。她嘆了一口氣,像是憐惜似的,摸摸柔軟的腰帶,要安慰的不是這身可憐的沒派上用場的衣服,而是她這個自以為是的人。
春天已經過去啦,這滿山的桃花,也該謝了。
伊春轉過身,就見楊慎清瘦的身影在桃花林裡一晃而過。
對上她漆黑的眼睛,他難得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想了想,解釋:「我不是故意偷聽,只是不小心路過。」
說到這個楊慎,其實伊春以前根本沒注意過他。
師父帶人上山的時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明珠美玉似的文靜身上,壓根沒人看他。
在伊春的印象裡,他就是個豆芽菜似的少年,愛用大把大把濃密的頭髮把臉遮住,很少說話,總是靜靜站在一邊,沒有半點存在感。
那會兒師父讓他們兩個帶新人參觀一下山莊,墨雲卿老早把文靜給拐跑了,不見人影。
她就只好回頭對一直默不作聲的另一個新來師弟笑道:「我們也走吧,呃,你叫楊、楊……」
這位師弟簡直黯淡的沒有一點光芒,伊春連名字都忘了。
「楊慎。」少年低低開口,聲音略帶沙啞,「師姐,我叫楊慎。」
「哦,對對!養腎養腎!」伊春口音古怪,好好一個楊字給她唸成養。
養腎兩個字響亮地迴旋在半空,周圍不明所以的燒火大嬸搬柴大叔都好奇地望過來。
把別人的名字唸成這樣,她一定是故意的。
楊慎決定討厭她一輩子。
伊春很快就發現這少年很了不得。
明明生得像豆芽菜,執拗之處卻令人驚愕,玩命似的練功,好似身體不是自己的,性命也不是自己的,連向來嚴苛的師父有一次都忍不住開口讓他不要操之過急,習武是循序漸進的過程。
話雖然這麼說,楊慎可算是師父為師十幾年來,最為勤奮的弟子,加上天賦雖然不如伊春,卻也比自家兒子要強,稍稍打磨便顯出光彩來。師父不由把專寵伊春的心思稍稍移了一些去他身上,甚至破例每日酉時後單獨指點楊慎一個時辰。
很明顯,眼下楊慎與伊春才是他心愛並且關注的弟子,墨雲卿雖是他的親生兒子,居然被排到了後面。
眼下她跟墨雲卿告白的事情被這位沉默寡言的師弟撞破,他嘴上雖然說不是故意撞破,但還不知道怎麼在肚子裡笑話她。
伊春聳聳肩膀:「……沒關係,反正就這樣了。」
她已經鬧了個全世界最大的笑話,所以後面再來什麼笑話,都可以面不改色。
楊慎默然站在對面,也不知該說什麼。
這事情當真尷尬的很,雖然他早就看出伊春喜歡墨雲卿,也知道墨雲卿心裡壓根就沒她,不過自己撞破了此等場面,確實挺為難。
伊春走了兩步,輕道:「走,去一寸金台。上次的劍法師父還沒教全,你很想學吧?我來教你。」
楊慎猶豫著點了點頭,跟著她走了一小段路,到底忍不住,低聲道:「師姐……」
伊春沒回頭,聲音也輕輕的:「別安慰我,沒事啦。」
他的聲音更輕:「不是……我只是告訴你,一寸金台不是往這裡走。」
她不由停了下來,楊慎默然看著她的背影,想了想,道:「師姐,今天就算了吧,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伊春索性把漂亮的紫竹骨傘輕輕拋在地上。
她轉過身,勾起唇角露出一絲笑:「我真的以為他也有那麼些喜歡我。以前,是他自己說,因為大師兄他們都走了,山莊裡就剩咱們兩個,所以伊春不可以走,不然他會很寂寞。我於是留下沒走,不過看起來,先走的人似乎是他。」
楊慎垂下眼睫,隔了一會,輕聲道:「世上沒有不變的東西,師姐這麼灑脫的人,應當能看開。」
伊春點點頭:「嗯,你說得對。」
楊慎別過頭,聲音越發輕:「所以……別哭了。」
伊春抹了抹濕漉漉的臉頰,嘆道:「不,只是雨水而已。」
楊慎沒說話。
手上什麼東西黏黏的,很不舒服,伊春低頭一看,才發現掌心紅紅白白,居然是先前抹在臉上的脂粉,這下好了,全被雨水給淋濕,自己現在只怕是個可笑的大花臉。
她趕緊用袖子使勁擦臉,然後發現脂粉又染在新羅裙上,真是亂七八糟一大片,她「哎」地苦笑了一聲:「真是人要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這衣服可是第一次上身,回頭娘要罵死我。」
楊慎將濕漉漉的頭髮撥到身後,摸摸鼻子,突然開口道:「師姐今天這樣打扮挺好的,和以前很不一樣。」
伊春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少年大抵是很少說這種安慰女孩子的話,耳朵都紅了,別過腦袋,故作自然。
真的沒想到,第一個稱讚自己打扮不錯的人是他。
她呆了半天,突然笑了起來,這次是真正的笑。
楊慎轉身便走,早知道他就不說了,這是什麼破反應!
伊春趕緊抓住他,笑道:「好啦,謝謝你,養腎。」她忽然覺得這瘦弱矮小,總用頭髮遮住臉的少年看上去順眼多了,於是又道:「養腎你也不錯,以後必然是美男子。」
楊慎皺眉看著她,突然有點後悔自己要多事安慰她,她的神經比老竹子還粗,根本不會受什麼傷害。
「是楊慎啊楊慎!什麼養腎!把別人的名字唸成這樣,你好得意嗎?!」
他忍不住爆發了。
伊春趕緊糾正:「對不起,羊腎,我再也不會唸錯了。」
她娘是外地人,不知道什麼地方的口音,伊春從小聽習慣了也沒什麼,旁人聽來,那口音確實土氣的很。
「真是受不了這人……」楊慎咕噥了一句,「今天不練啦,我走了。你也快回去。」
伊春搖搖頭,把濕淋淋的髮髻拆開,全部抹到後面去,用絲帶繫緊:「不,一起練劍法吧,我想找點事情來做。」
楊慎握住腰上的木劍,倒也有些佩服她,說道:「也好。不過今天不學拂柳劍法,我陪你拆劍招,要耍多久都可以。」
話音剛落,只覺一遒勁風襲面而來,他急忙用木劍架住,大叫:「還沒到一寸金台呢!你動手也太快了吧?!」
伊春濕淋淋的長髮在身後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說:「你接好了,我可不會手軟!」
冒雨在桃林裡拆了一下午的劍招,後果就是兩人都發燒了,在床上躺了兩三天。
師父來探病的時候,伊春正燒得頭暈目眩眼冒金星,把香爐當作茶水恭恭敬敬地奉上去。
師父於是無奈地嘆息:「去躺著,別亂動。」
爹娘在幹活,家裡只有妹妹二妞,她見到老爺就腿軟,根本不敢進來端茶送水,師父只好自己倒了杯冷茶,嘗一口便厭惡地丟在旁邊。
「燒得厲害麼?」他坐在床邊,擰了新帕子給她蓋額頭上,順便把被子給掖掖。
伊春鼻塞嚴重,一個勁搖頭:「沒事沒事,師父我明天就能上山了,您老放心。」
師父默然片刻,低聲道:「雲卿來求我,希望儘早和文靜把親事定下來,我已經答應了。」
伊春突然打了個大噴嚏,鼻涕滿面,趕緊用帕子擦擦:「哦,好、好啊。有喜酒吃了。」
他用得著這麼急嗎?前天去找他攤牌,今天就收到他急著和文靜成親的消息。她跟他告白一下,又不是吃人,至於受了那麼大的刺激?
難不成還以為她會死纏爛打?
師父見她神色平靜,便稍稍放下心來,又道:「文靜年紀還小,才十三歲。我打算安排他倆先文定,等她及笄再正式大婚。」
伊春不曉得該說什麼,只好乾笑。
「伊春你是個好孩子。」師父突然發了一句感慨,「所以師父對你的要求也比旁人高許多。希望你能成才,繼承斬春劍,讓減蘭山莊名滿江湖。師父不願你像普通孩子一樣到了年紀就嫁人生子,蹉跎一生。」
伊春憋不住又打了個噴嚏,捏著鼻子說道:「我、我沒事,師父,我知道的。」
「你和楊慎都很用功,師父很欣慰。楊慎如今所學不多,稍顯稚嫩,我精力有限,有時候難免疏忽,你身為師姐,也算他半個師父,得空可以多指點他一些。」
這是當然的,她連連點頭。
師父頓了頓,神色忽然嚴肅起來:「伊春,你知道若想繼承斬春劍,需要怎樣的試煉吧?」
「……知道。」
要繼承斬春,並不是師父認同就可以。
師父的師父,在臨終前早已留下錦囊,內封密策一條,寫著繼承斬春之人須得辦到的一件事。只有出類拔萃的弟子才能有幸目睹錦囊裡的密策,然後,誰先辦到此事,誰就能得到斬春。
師父與她說這話,等於是告訴她,她與楊慎兩人就是那有幸能看到密策的弟子,為了繼承斬春,他們必須完成一個任務,誰先辦好,誰來繼承。
伊春咳了兩聲,啞著嗓子說:「師父,您是要馬上決定誰來繼承斬春劍了?」
她和楊慎才十四歲,現在繼承是不是太早了?
師父笑道:「當然不是要你們現在繼承,我是要你們隨時做好出去試煉的準備,山莊裡雖有師父教你們武藝,但經驗與人脈卻是教不來的,趁著年輕,多闖闖總不是壞事。」
伊春點點頭,師父在她肩上拍了兩下,起身道:「你好生休息,病好了就上山。為師要開始傳授回燕劍法了。」
伊春登時大喜。
回燕劍法可是減蘭山莊最精妙的武功,她覬覦已久,巴不得馬上就生龍活虎地蹦回去開始學。
幾乎把墨雲卿丟在腦後。
果然她還是不能辜負師父的期望,繼承斬春才是她的目標,那些情情愛愛的,就讓它們隨風飄散吧。這些柔絲,最傷人。
回到山上的時候,遇到了楊慎,他的病也好了,正在一寸金台上揮舞木劍。
伊春走過去,咳了一聲,算作打招呼。
楊慎滿頭大汗,懶得回頭搭理,隔了一會才道:「你放心,我不說。」
伊春小聲道:「真的不說哦?」
她還不太瞭解他,有點不相信。這小子看上去蠻陰險,肚子裡或許要耍小九九,不能掉以輕心。
楊慎不由大怒,把木劍一丟,把手攏在嘴邊大叫道:「喂!大家都過來啊!前兩天後山桃林有個不得了的大事啊——」
伊春慌得一把扯住他,抬手就去捂嘴:「你明明說了不說!」
楊慎斜睨她一眼,伸出手來:「原本我是打算爛在肚子裡當作沒發生過,但師姐的懷疑態度讓人很不爽。給我五十文錢好了,當作遮口費。」
這次輪到伊春大怒:「你分明是敲詐!」
他於是繼續嚷嚷:「大家都來啊——那天后山桃林裡的事——」
伊春頭髮都要豎起來,忙不迭從袖子裡掏出一把銅板,往他手裡一塞。
「三十文,不許還價!」
楊慎立即閉嘴了,把錢在手上掂掂,滿意地塞進懷裡,拾起木劍,和沒事人似的繼續揮舞。
伊春做賊心虛,左右上下看看,確定周圍沒有閒雜人等被引誘過來,這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冷不防師父的聲音在台下響起:「後山桃林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她頓時手足無措,本能地在地上找洞,她好鑽進去別出來。
師父心情似乎不錯,面上還帶著一絲笑,走過來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兩人都是他鍾愛的弟子,所以他的神情十分柔和。
楊慎故意回頭看了看伊春,神情詭異,嚇得她臉色越發白了。
「哦,是那天在後山桃林發現了一隻狐狸,怪漂亮的。」他說的無比自然。
伊春一瞬間從緊張的高峰滑落下來,渾身都軟了。
偷偷瞥一眼楊慎,他也正望過來,對她微微一笑,倒有些狡黠的俏皮。
光陰荏苒,眼看著年關將至,山上早已下了兩三場大雪,放眼望去皆是銀裝素裹。
大半年之前,伊春和楊慎各自病了一大場之後,師父就把四個弟子分開指導了。
他倆算重點培養對象,整個下午連帶大半個晚上師父都會親自傳授劍法,指點兩人拆招。而上午他倆就在一寸金台上練劍,師父則在山莊裡另一處比較小的演武堂裡指導墨雲卿與文靜。
兩邊練武的地方隔著挺遠,伊春直到大年三十那天,才見到了暌違大半年的墨雲卿,他穿著新裁的鴉青褂子,個頭似乎又竄高不少,面如冠玉,一眼看去真是個翩翩佳公子。
文靜柔順地站在他身側,誰看了都要在心中讚歎一聲:好一對金童玉女。
見到伊春與楊慎過來,文靜立即笑吟吟地上前行禮:「見過師姐,見過二師兄。」
伊春點點頭:「新春快樂,恭喜發財呀!」
文靜輕笑一聲,摀住嘴,輕道:「師姐真會說笑,我能發什麼財。雲卿要做山莊新主人,才是發財呢。」
大半年沒見,她連師兄兩個字都省了,了不起。那話語裡,自然而然要帶上一些得意的色彩,用勝利者的姿態。
伊春毫無所覺,自己扯了一把椅子坐了,忽覺有人看自己,抬頭去望,就見墨雲卿不甚友好的目光。
她又站起來,恭恭敬敬抱拳行禮:「師兄新春快樂,恭喜發財。」
他沒搭腔,又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別過腦袋,說:「多謝,承你吉言。也保佑你來年多走走桃花運,找個門當戶對的男人。」
言下之意不外乎指責她有高攀自己的意圖。
這頓飯吃得無味之極,伊春專心數著碗裡的米粒子,巴不得天趕緊黑下來,她好回家。
對面的墨雲卿一直在說笑,不知說到了什麼,忽然提高聲音:「伊春師妹怎麼不吃飯,聽說你晚上要回自己家,下人家裡,只怕沒這些好飯菜吧?」
她頭皮有些發麻,抬頭看看他,再看看文靜,她在忍笑。再看看師父,他目中微有怒意。
於是伊春慢條斯理地說道:「其實嘛,下人家裡的飯菜也還可以,別的不說,餵飽一隻多嘴八哥還是綽綽有餘的。」
她喜歡他,所以他可以把她當作泥人,任意揉捏,因為她的喜歡不值錢,大約還侮辱了他高貴的出身。
不過他總要明白一個道理:她不是泥人,所以她有火氣。
「你什麼意思?」他漂亮的臉果然沉了下來。
伊春沒有說話,繼續專心數碗裡的米粒子。
場面有點尷尬,隔了一會,楊慎咳一聲,過來圓場:「師姐,我還沒去過你家呢,過年能去玩麼?」
伊春展顏一笑,點點頭。
她越發覺得這個師弟很順眼,十分順眼。
墨雲卿張嘴還要說話,師父突然開口:「天氣不太好,只怕是要下雪,伊春,楊慎,你倆這就收拾一下下山吧,萬一下起雪來,山路不好走。」
伊春長長鬆了一口氣,得命似的趕緊起身,行個禮,直接奔走了事。
直回房收拾了個小包袱,出得門來,才發現楊慎早早等在門口,衣衫單薄,凍得臉色發青。
她奇道:「你怎麼不收拾東西?就穿……這身衣服過年?」
突然發現這孩子好像就沒怎麼換過衣服,常年只有兩件衣服輪著穿,不是青灰粗布打滿補丁的外衣,就是褐色粗布打滿補丁外衣,從春到冬,連稍厚實點的都沒有。
如今他身量長高了,衣服穿在身上顯得又短又小,腳上踏著一雙破爛草鞋,十根腳趾凍得有紅有白,看著越發拘謹可憐。
楊慎說:「沒什麼可收拾的,走吧。」
伊春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兩人一起下山回家。
因著伊春是第一次帶男孩子回家,而且是墨雲卿少爺以外的男孩子,爹娘立即沸騰了。爹笑呵呵地問他會不會下棋,劍法學的如何,娘則拉著他的手親親熱熱地問他的名字,愛吃什麼。
伊春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擇菜,道:「這是我師弟羊腎,您二老悠著些,別嚇壞了人家。爹,今晚紅燒肉要大塊的,肥肉多點!羊腎喜歡吃肉。」
她爹笑呵呵地答應著出去殺豬了,楊慎見伊春她娘擀麵很吃力,便自告奮勇洗手摞起袖子來擀。她娘笑得嘴也合不攏,問他:「你今年多大了?是哪兒人?」
楊慎在大人面前老實的很,答道:「我今年十五歲,比師姐小一個月。是邵州人。」
「爹娘都還健在吧?家裡幾個兄弟姐妹?」
楊慎頓了一下,聲音沒有任何變化:「城裡鬧瘟疫,家人都死了,只我一個活著被師父帶上山。」
屋子裡靜默了一陣。
二妞拉拉伊春的衣服,低聲道:「姐,我聽說老爺新收的那個男弟子瘦的像竹竿,長得特別難看。怎麼這人和傳聞不像啊?」
伊春道:「他是瘦,不過誰說長得難看?他長得……呃……」
楊慎長什麼樣,她壓根沒關注過。這會兒回頭去看,他剛好嫌擋在額前的濃密頭髮礙事,全撥到了後面,露出飽滿的額頭來。
出乎意料,倒是一張精緻秀氣的臉,睫毛長而濃密,不輸給墨雲卿臉上那兩把小扇子。
但總覺著這孩子看著就不像好東西,像是一肚子壞水,又或者可能隨時會悄悄在背後給你一下子的壞蛋類型。
伊春回頭,說:「他長了一張壞蛋臉,不過人很好。」
有的人長一張好人臉,神采飛揚,卻不是什麼好東西。
過完年三十,眼看年初三就要到,回山莊的日子也近了。
在伊春家的這幾天,楊慎與伊春爹下了十七場棋,四負十三勝。幫伊春娘洗碗,砸破碗碟三對。替二妞從井裡打水,拉斷繩索五根。與伊春拆招八場,四勝四負,打個平手。
無論如何,他似乎過得很開心,縱然他笑起來像奸笑,睡著了像在打鬼主意,爹娘還是用寬大的心胸接納了這個很不錯的小夥子。
要離開的那個晚上,伊春她娘拉著女兒說悄悄話:「大妞,這孩子人不錯。你可要看牢了,別讓他跑掉。」
伊春連連搖頭:「說什麼呢,他是我師弟!我可沒那個意思。」
「沒意思?你把人家往家裡帶,還讓為娘的幫他做衣裳鞋子,照顧的那麼好,沒意思?」
伊春還是搖頭,一本正經:「真沒別的意思,他是我師弟,和我弟弟一樣,我當然要多照顧他一些,師父也這麼吩咐。而且我現在滿心都想著學好武藝將來繼承斬春劍,喜歡啊意思啊什麼的,我可再沒功夫想了。娘你也別多想。」
她娘不由氣餒。
第二天一早,楊慎推開門便見到伊春提著一個包袱衝自己笑。
他奇道:「師姐,這麼早就回去?」
伊春把包袱遞給他:「送你的禮物,看喜不喜歡。」
他疑惑地解開,裡面卻掉落幾雙嶄新的鞋,有棉鞋,也有布鞋,做的十分精緻用心。還有幾件粗布的新衣,從單到棉一應俱全。
「這是……」楊慎露出一個驚訝的神情,抬頭怔怔看著她。
伊春笑道:「你的衣服不太合身了,我讓娘給你做了幾套新的,因你還要長高,所以衣服做的大了些。你試試看,喜不喜歡?」
他呆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我還以為是師姐做的。」
「……我可不會拿針線做衣服,別指望我。」伊春擺了擺手。
楊慎默默走進屋子,隔了一會再出來,果然換上了新衣新鞋,面目煥然一新,精神多了。
他臉上也掛著笑,難得笑得不像壞蛋,而是一個真真正正十五歲少年的清爽笑容。
「謝謝你,師姐。」衷心道謝。
伊春又笑:「別謝我,去謝我娘吧,是她做的。」
楊慎輕道:「師姐的家人真好,有家人真好。」
伊春知道他想起了自己慘死在瘟疫中的家人,不由憐憫地拍拍他的肩膀,無意中發覺這小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個頭都竄的和自己一樣高了,不再是以前那個瘦弱的豆芽菜。
「我們以後都是你家人。」她安慰他,然後決定把他敲詐自己三十文錢的事情給忘掉,從此要對他更好些。
楊慎摸著新衣,低聲道:「謝謝師姐這麼關心我……不過那三十文我是不會還給你的。」
「……」
伊春覺得自己還是記住這筆賬比較好。
他抬腳走了兩步,忽而回頭對她一笑,神色溫柔:「以後賺了錢,我還你三十兩銀子。」
新的一年就這麼開始了,新的前途,新的希望,一切都鋪開在眼前,等待他們去採擷。
不過伊春沒想到來的那麼快。
回到山上之後,師父第一句話就是——
「你們準備準備,三月就下山去吧。」
那一年,她十五歲,初涉江湖。
下山前伊春她娘收拾了兩個小山大的包袱,一個給自家女兒,一個給楊慎,托二妞送到山莊裡。
伊春隨手翻了一下,從裡面嘩啦啦掉出幾雙筷子,並著她小時候愛不釋手的一堆木頭小人,散了一地。
她有點發怔:「……娘是恨不得把整個家都讓我搬走呢。」
二妞捂著嘴笑:「那一包是養腎大哥的,姐別忘了給他。」
伊春一本正經地晃晃手指:「是羊腎,羊腎,不是養腎。這種口音以後得改,省得讓人笑話。」
「你才要改改口音吧……」二妞瞪她,「什麼羊腎,我還馬腎呢……」
忽見伊春一件一件把東西往外掏,不一會那小山似的包袱就變得嬌小玲瓏,她奇道:「姐你不要這些東西啊?」
「我們是去跑江湖歷練,又不是出去玩,帶那麼多東西累贅死了。喏,這些你帶回去吧,都用不上。」
二妞四處看了一圈,又問:「姐,羊腎大哥呢?不是說今天就下山嗎?你們不一起?」
「哦,師父找他,說有要緊事交代。剛也囑咐了我好久,還給我幾張拜帖,揚州有他幾個老朋友在。」
二妞眼睛頓時亮了:「揚州!姐要帶些好吃的回來啊!」
伊春嘆了一口氣:「剛說的你沒聽明白?我們是去歷練啊,歷練!不是遊山玩水。」
話音剛落,忽聽迴廊盡頭那扇門被人猛然推開,撞在牆上,發出好大的聲響,緊跟著是一個人凌亂的腳步聲,似是在朝這個方向跑。
兩人好奇地探頭出去望,卻見楊慎跌跌撞撞地奔過來,臉色青白交錯,這種驚惶的模樣極少在他身上出現。伊春不由問道:「怎麼了?師父和你說了什麼?」
他又吃了一驚,像是才發現伊春她們就站在對面,怔了半天,才喃喃道:「不……沒什麼。師父說江湖艱險……一切都要多加小心。」
伊春不由笑道:「原來這就把你給嚇到了,膽子真小。怕什麼,有師姐我在呢,我罩你。」
楊慎「唔」了一聲,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