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春把小船推進水草中間,猛一看是看不出端倪的。
小南瓜蹲在樹叢中低聲道:「姐姐你也要躲好,我聽主子說過,晏門因為減蘭山莊的事情辦的不漂亮,湘西這塊地方就沒站穩腳跟,最近一直思量著從周邊地方下手呢。郴州這邊就是他們第一塊踏腳石,所以巨夏幫才那麼驚慌失措,不惜花大價錢求高人相助,找來主子替他們先頂著。這次來的要是晏門的人,你千萬得小心。」
伊春沒有說話。
山岩對面已經有火光雄起,叫嚷聲絡繹不絶,大約是殺了巨夏幫一個措手不及。
小南瓜又說:「這樣也好,巨夏幫被滅,楊公子的仇也等於報啦,姐姐也不用一個女孩子辛苦行走江湖,多危險吶。」
他等了半天,還不見伊春吱聲,忍不住回頭去看,卻見她眼怔怔地看著遠方騰起的火光濃煙,神情奇異,竟好似看得目不轉睛。
他有些心驚,低聲道:「姐姐?」
伊春喃喃道:「到最後,我還是沒能為他做哪怕一件事。」
她說的是楊慎。
小南瓜雖然不服氣她心裡嘴裡總是楊慎楊慎,楊慎沒一點比得上自家主子,可是他已經不在人世,再說什麼也沒意義。
而且,她眼裡有淚光在晃。
他趕緊說個笑話:「楊公子在黃泉路上遇到巨夏幫的人,肯定會把他們從奈何橋上推下去,那場景自然有趣的很。」
伊春淡淡一笑,方才的悲慼之色一掃而空,輕聲道:「他現在和家人團聚,不會再想著報仇的事啦。」
「就是就是,楊公子聰明的很,指不定在地府裡混個大官做做,回頭大家一場相見,還能指望他開個後門……」
小南瓜信口胡說八道。
正說得口沫橫飛,伊春一把將他腦袋按下去:「噤聲!」
山岩後面繞出四五個黑衣人,提著明晃晃的刀劍,上面血跡斑斑。他們走得並不快,四處張望,小心用武器把地上長草樹叢撥開,查看有沒有人藏匿其中。
伊春抱住小南瓜,一點一點蹭著後退,無聲無息地潛入東江湖,把身體藏在小船後面。
一個黑衣人粗粗過來看了一眼,便回頭道:「這邊是湖了,應當沒人。」
又有人在後面說:「仔細些!莫叫半個巨夏幫的人跑出去,不然二少和墨公子必然要發怒的。」
那人「呸」了一聲:「二少發話咱自然聽!那姓墨的是什麼東西?也敢爬到人頭上去!先前仗著有減蘭山莊,被少爺養得像條狗,哪裡還有人樣!如今山莊沒啦,又腆著臉上來巴結,平日裡在咱們面前作威作福的,誰瞧得起他!照我說,二少心太軟,這種人渣早該和他那窩囊老爹一起被砍成兩截!」
伊春的手情不自禁一抖,幾乎要抓不住小南瓜。
耳邊又聽得一人大叫:「這裡有船!」
緊跟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奔來,她猛吸一口氣,整個人都潛進水底去,上面說話的聲音便模模糊糊再也聽不清了。
船被人敲了兩下,又被推開,幾個人趴在水面觀察了一陣,沒看出什麼端倪,只當是巨夏幫留著做逃生用的船隻,把裡面的鍋碗瓢盆砸了個稀巴爛,這才說說笑笑的走遠了。
伊春飛快浮出水面,把小南瓜先往船上一丟,自己也跟著翻身上船,低聲道:「我們要趕緊離開這裡!」
小南瓜擰著袖子上的水滴,咕噥道:「還真是晏門的人!主子在這種節骨眼怎麼會突然離開?真是奇怪也哉……」
伊春一言不發地搖著船槳,小船逆風緩緩漂離兜率島,剛行沒多遠,忽見又有一群黑衣人從山岩後奔出,打頭那人一身勁裝,眉目俊朗,居然是許久未見的墨雲卿。
小南瓜見勢不好,一骨碌滾進船艙裡打死也不出來了。
伊春丟下船槳,也翻身鑽進去,抬頭只見墨雲卿看著她愣了愣,跟著別過腦袋,似是打算裝作沒看見,一面還對身後的黑衣人淡道:「這裡有人查過了,沒什麼可疑人物,去前面看看吧。」
她心中微微一鬆:此人到底還是有些良心。
奈何黑衣人們大約都不太服氣他,馬上有人指著船大叫:「那裡有船!巨夏幫的人逃跑了!」
墨雲卿說:「那不是巨夏幫的,是我安排在湖對岸的部下,替我送東西來了。」
他如此遮掩,伊春只好蒙著臉又把船劃回岸邊,隨便用破布包了個包裹,神色複雜地遞給他,裝作傳遞消息的模樣。
墨雲卿垂頭接過包裹,忽然低聲道:「快離開!」
伊春看他一眼,也不知該說什麼,在黑衣人們懷疑的目光中緩緩再次把船劃遠。
小船逆風而行,走得特別慢,繞過山岩,便能見到林中大火瀰漫,岸邊擺滿了屍體,一排排放得整整齊齊,應當就是巨夏幫的人。
晏門擴展勢力,大多用迂迴隱蔽的法子,像這樣明目張膽大開殺戒還是頭一次。
小南瓜很少見這麼殘忍血腥的場面,臉色發白,輕輕說道:「幸好主子先走了,真要正面交鋒……也不能和這些瘋子一起!」
伊春默默點頭,江湖利益紛爭,身在其中並無自覺,在旁人看來,豈不等於一群瘋狗在亂咬。
她也曾想過幫楊慎實現報仇的心願,可如今見到巨夏幫那些人的屍體一排排堆放著,被黑衣人點火來燒,濃煙衝天,心中難免有點發寒。
那裡面總有無辜的人,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他們的孩子會像楊慎一樣,一瞬間失去父母,從此陷入無盡的痛苦裡。
小南瓜突然在後面叫了一聲:「姐姐!那邊有一艘大船過來了!」
伊春轉過頭,便見湖面上遠遠駛來一艘大船,揚帆順風而行,像飛箭一樣破浪前進。
她急忙把小船讓到一旁,奈何一個逆風一個順風,小船剛掉個頭,大船已經快到眼前。
船頭有人朗聲叫道:「前面的,停下來!亮出令牌才可渡江!」
伊春彷彿沒聽見,硬是把小船掉個頭,奮力朝對岸劃。小南瓜一邊猛力揮動船槳,一面急叫:「姐姐!只怕來不及!」
她回頭望去,忽見大船上站了一個人,黑色大氅,頭頂壓著斗笠,身量英武。
殷三叔。
他也是一眼就見到了伊春,猛然一愣,跟著立即揮手:「攔住那艘漁船!放箭!快放箭!」
小南瓜急得哽嚥了:「姐姐!想不到是咱倆死在一處!黃泉路上有姐姐作伴雖然也不錯,但主子必然要在陽間咒我把你拐跑!」
伊春拔出腰間佩劍,起身站在船尾,低聲道:「你什麼也別管,往前劃!」
他要管也管不了哇!
箭矢如雨一般射過來,伊春揮劍一一斬落在地,小南瓜頭也不敢回,只能聽見鐵箭掉在船板上的聲音,掉一下他的心就跟著緊一下,都快從喉嚨裡蹦出來了。
忽聽她輕輕「啊」了一聲,小南瓜大叫:「姐姐你別死啊!千萬別死!一定撐著!」
伊春按住肋間的擦傷,那裡火辣辣的疼痛,鮮血很快就把手掌給染濕了。
抬頭望著殷三叔,他斗笠壓得很低,看不見表情。在他身後身前有許多人拉滿了弓對準他們顫巍巍的小漁船,鐵箭的寒光令人悚然。
他說:「葛伊春,停下來,我看到你了。」
伊春身上滿是冷汗,把劍緊緊一握,忽然回頭低聲道:「小南瓜,你會鳧水嗎?從這裡一個人遊到對岸成不成?」
小南瓜連連搖頭:「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我才不要一個人逃命!」
她吸了一口氣,聲音更低:「你能鳧水的話,記著,把這東西帶走,除了你主子別讓任何人碰它!」
說罷悄悄解下背後背著的斬春劍,丟到他腳邊。
「和舒雋在蘇州等我!如果羊腎忌日我還沒去,就不必再等,把斬春劍折斷在羊腎墓前,送他做禮物吧!」
小南瓜一把抓起斬春劍,來不及向她解釋鐵劍是沒辦法折斷的。
他也知道,兩個人都留下就是死路一條。
他抱著斬春劍無聲無息翻進湖裡,抓著船檐忍不住哭了一聲。
伊春輕道:「拜託你們了!」
殷三叔見漁船停了下來,伊春站在船尾動也不動,按著肋間傷口,似乎疼痛難忍,便道:「總算有些自知之明!」
伊春放下手,抬頭朝他古怪地一笑,並不說話。
早有黑衣人把漁船套住架上繩梯,將她手上的鐵劍奪下,恭恭敬敬地捧給殷三叔。
他拿著鐵劍粗粗一看,眉頭頓時皺了起來:「斬春劍呢?」
伊春嘿嘿笑了一聲:「晏於非不是聰明絶頂麼,怎會猜不到斬春在哪裡。」
殷三叔陰沉地看著她,半晌,揮了揮手:「把她帶走。下通緝令,找方才與她同船的那個小鬼!」
伊春被用黑布蒙上了眼睛,一路只感覺顛簸流離,似乎一會兒是水路一會兒是馬車,偶爾還能聽見殷三叔和墨雲卿低聲說話,只是聽不真切。
憑著直覺,她知道是離開了巨夏幫,但具體朝哪個方向,卻摸不著頭腦。
所幸人雖然被捆著,卻沒有什麼刑罰來對付她,殷三叔甚至找了個女子替她肋下傷口敷藥包紮,一日三餐也並沒缺少。
又因蒙著眼,看不見天黑天亮,只能靠猜的來算日子。
大抵在她算到第五天的時候,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她被人拽出馬車,跌跌撞撞朝前走。
殷三叔在和什麼人說話,她隱約聽見「少爺暫時未歸」之類的話,想必晏於非人還不在這裡。
殷三叔說了一句:「把她關去地牢,先莫用刑,好生照料,留一條命等少爺回來。」
伊春就這麼被送進了地牢。
臉上的黑布被扯掉,突如其來的光線雖然暗淡,卻也讓她眯起眼睛不太適應。
兩個黑衣人把繩子換成了手腳拷,腳銬上還墜著一顆腦袋大的鐵球,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辦法拖著顆鐵球逃跑。
「這……姑娘先住著,短了什麼就說。」
因著殷三叔態度曖昧,手下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待她合適,倒是意外的和氣起來,還把她那間牢房裡的稻草換成了新曬過的,又鬆又軟,上面甚至鋪了厚厚的一床被縟。
伊春站在地牢裡左看右看,最後坐在褥子上不動了。
地牢裡光線暗淡,只有她這間牢房對面牆上點了火把,讓她看得清東西,隔壁幾個室友就沒這麼好運氣了。
濃厚的黑暗裡什麼聲音都有,哭泣聲,喃喃低語聲,喘息聲,偶爾還會傳來幾聲撕心裂肺的吼叫,令人毛骨悚然。
伊春把手枕在腦袋下面,仰頭看牆壁上那個透氣的小孔,比拳頭也大不了多少,外面卻是一片澄澈藍天。
小南瓜這會兒應當找到舒雋了,依舒雋那麼伶俐的性子,必然知道她是被殷三叔帶走的,這裡是晏門的地盤,要闖進來救她根本是自尋死路。
所以按照舒雋的一貫作風,他必定不會來救,肯定已經和小南瓜前往蘇州等她了。
她得想辦法出去才行。
正想著逃走的法子,外面的大門又被人打開,有人進來送飯。
走到她隔壁的牢房,卻不像其他人一樣把碗碟丟在門口,而是打開牢房門把飯菜送進去。
火光一亮,隔壁牢房的情形頓時看了個清楚,伊春的心猛然一跳,一下從褥子上坐了起來。
牆上拴著一個瘦弱見骨的身體,是個女孩子,頭髮糾結凌亂把臉遮去大半。
有兩條銅絲穿過她的琵琶骨,將她釘在牆上,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送飯的部下抓起她的下巴,胡亂塞了兩口白飯去她嘴裡,不等她吃完又塞菜,湯湯水水撒了一地,比她吃下去的還多些。
雖然她的臉扭曲不堪,但伊春還是看清了。
是寧寧。
一個食盒丟進她的牢房,那人聲音很客氣:「吃飯吧,葛姑娘。吃完把盒子放在門口就行。」
寧寧忽然一動,大約是被「葛姑娘」三個字驚住了。
她艱難地把頭扭過來,枯瘦的臉,只有那雙眸子還是極亮,像暗夜星子。
盯著伊春看了半天,她忽然笑一聲,聲音粗啞:「你是來替他報仇的?」
伊春沒說話,慢慢轉過身,不再看她。
寧寧卻很高興,說:「沒錯,是我殺了他。本來他不該死的,你們倆過神仙眷侶一樣的日子,而且他心裡只有你一個,比狗還忠誠。怎麼樣,你是不是恨死我了?我讓那巨人把他殺掉的,一斧子差點把他劈成兩半,他活著的時候對我那麼居高臨下的,死的時候還不是很狼狽,跪在我腳底!血一直流成……」
話沒說完,伊春把勺子用力擲出砸在她臉上,寧寧登時血流披面。
「閉嘴。」伊春只說了兩個字。
寧寧還在笑,聲音變得輕柔:「我沒做錯,一點也沒錯,他死了最好。反正無論如何,最後一無所有的人總是我,叫我眼睜睜看著他活得快活,怎麼可能……現在好啦,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不用看著他和你在一起那麼礙眼,我心裡好痛快,好舒服。」
伊春不再搭理她,無論她說什麼,她都像沒有聽見。
寧寧終於笑不動了,她喘著氣,低聲道:「你來替他報仇吧!把我殺了,你就能解恨!來把我殺了吧!」
伊春沉默了好久好久,才淡道:「我不殺你,一會弄髒我的手,二你看上去好像比死了還要痛苦些。」
那一天,寧寧的尖叫聲足足響了一個多時辰,最後是被人一鞭子抽暈的。
那人還和她解釋:「這女的不聽話,少爺把她關在地牢要她反省,她卻三番四次要逃走,殷三叔就把她琵琶骨穿了。前兩天她爹好像又過世了,所以有些瘋瘋癲癲的,葛姑娘不要理她就行。」
伊春看著她傷痕纍纍的臉,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潭州救她的情形。
那時候楊慎也在的,是他先發現寧寧,只說一句:是不是死人?
後來因為發現她有呼吸,所以他便回頭看著她,問:救不救?
她回答的很乾脆:救!
從那一刻開始,微妙的際遇便無法改變了。
伊春覺得自己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一刻也待不下去。
到了挨晚時分,終於有人來替她解開手腳拷,重新用繩子把雙手捆好,蒙上黑布,將她帶出地牢。
一路穿堂過院,夜風帶來桂花的香氣,還有池塘特有的青澀腥氣,將地牢裡的血腥一衝而淨。
對面響起晏於非低柔的聲音:「把她放開,然後退下。」
面前是一個庭院,種著桂花樹,桂花樹旁有一方活水池塘,直通府外,月色正映在其中,清清溶溶。
晏於非就站在桂花樹下,白衣磊落,比月色還要溫潤三分。
他淡淡看一眼伊春,指指面前的石桌椅:「坐。」
伊春大方地過去坐下,靜靜看著他的眼睛,並沒有任何異樣神情。
他斟滿一杯清茶,送到她面前:「你比我想像的要冷靜。」
伊春沒回答。
原以為這魯莽的姑娘會尖叫著撲上來把他撕成碎片,或者在牢裡把寧寧殺死解氣。殷三叔故意把她安排在寧寧隔壁的牢房,大抵還是希望殺死楊慎的黑鍋不要讓晏門來背。
殷三叔對葛伊春其實相當欣賞,雖然他嘴上不說,但舉動能看出他還是想拉攏她的。
原本他不太明白殷三叔的執著,葛伊春雖然天分高武藝好,但並不是聰明人,也沒什麼性格上的弱點可以被人抓住要害收為己有。這種人是上位者最不喜歡的類型,魯莽且不好管教。
晏於非一心想拉攏的本是楊慎。
可是楊慎卻死在他一個小小失誤上,他忽略了一個女人為了感情能瘋狂到什麼地步。
那天回到客棧,見到滿身浴血的葛伊春,他以為又要出現一個瘋狂女子,索性殺了乾淨。沒想到舒雋出來攪局,把人給救走。
之後晏門派人趕到減蘭山莊,斬春劍已經被葛伊春帶走,大半年不知所蹤。
辛辛苦苦在湘西建立的勢力開始瓦解,大小幫派認為是晏門逼死了斬春劍繼承人,打算私藏斬春劍,動亂一個接著一個。
他不得不暫時放著湘西不管,先從周邊入手,將湘地周邊地區收入晏門,把湘西孤立出來,最後才好一刀切割。
世上的事往往很巧,譬如晏於非以前只知道楊慎身負血海深仇,仇人是誰卻沒仔細調查過。
直到楊慎身死,遺憾之餘將他身世翻了個仔細,才發現仇人是郴州巨夏幫。
湘南郴州,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突破口了。
「葛姑娘,你會出現在兜率島,是想替楊少俠報家人之仇。巨夏幫現已全滅,楊少俠背負的血海深仇,也總算有個了結了,他在九泉之下得知,必然欣慰。」
晏於非聲音柔和。
伊春定定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我不認為他會欣慰,因為他的血海深仇被晏門拿來做開拓勢力的藉口!你不要和我說羊腎是被寧寧殺死與晏門無關這種話,他是被你們逼死的,死了之後還要被你們把身世拿來大做文章。是你,你會欣慰嗎?」
滅了巨夏幫,在湘西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利用楊慎的血海深仇來造勢,打出晏門光明磊落的招牌——看!其實逼死楊慎的是巨夏幫!他們犯下滔天罪行,所以晏門替天行道斬奸除惡。你葛伊春再不聽話把斬春劍交出來,便是不識好歹,暗藏私心。
「無恥!」伊春第一次露出痛恨而且鄙夷的眼神,毫不避諱地與他對望。
晏於非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錯了,他先前對她的評價錯了。
她並不是魯莽且不好管教,她的眼睛太清明,常用的煽動伎倆在她面前一點用也沒有,一眼就能看穿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晏於非突然明白為什麼殷三叔想拉攏她,這種人與晏門處於敵對狀態會很麻煩,很麻煩。
她是關不住的鳥,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會把別人感染。
無慾則剛。
「葛姑娘,請慎言。」他低聲說,可是語調裡有掩飾不住的濃厚殺意——得殺了她,不能留。
可是斬春劍還不知下落,此刻就殺了她,湘西一帶更會混亂不堪,門主那裡已經發了許多信件,指責他減蘭山莊的事沒辦好。
用重壓的手段當然可以,全都殺了,這樣就是最好的封口。
但這樣就等於向她認輸,承認晏門卑鄙無恥。
伊春淡道:「我只是說實話而已,你殺了我,只能證明你心虛,容不得真話。」
晏於非感到莫名的煩躁,月光下她的影子好像和許多年前某個人重疊在一起,都是讓人羡慕的直率灑脫性子,不由自主便會被吸引過去。
小叔為了征服這種人,失去自己的命。
他不能走這一步,可她分明挑起了強烈的征服欲,竟是抑制不住的,要和她賭一把,要把桀驁不馴的鷹馴服成金絲雀,要她明白自己幾斤幾兩。
殺了她!他的理智這樣警告。
晏於非袖子一揚,滾燙的茶壺便朝伊春臉上翻去,熱水潑在她衣服上。隨著熱水飛過去的,還有兩枚帶毒的銀針。
她腰肢細軟,硬生生翻倒下去,好險讓過了暗器,手頭卻沒有武器反擊,忽然想到舒雋說什麼東西都可以拿來當武器,只要保命第一。
眼瞅不遠處有一根樹枝,她一腳把石桌踢翻了,茶杯飛起來又砸碎在地上,把晏於非阻了一瞬。
就這麼一瞬間,伊春就地滾過去,抓起樹枝反手便刺,脖子上忽然一涼,是他用匕首抵住了。
而他的左手脈門亦被樹枝點著,倘若她手裡握的是劍,只怕左手會被她齊腕切斷。
呼啦啦,一群躲在暗處的黑衣人一擁而上,把伊春團團圍住。
晏於非與她對望良久,終於感覺到手腕上的刺痛,只怕還是傷到了骨頭。
因著疼痛,心裡莫名翻騰的煩躁漸漸平息下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自悔今日衝動,眼下的情況殺了她才是下下策,先留她一條命才對。
他把匕首收回袖子裡,轉過身,聲音冷淡:「把葛姑娘請去客房安置,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晏於非偶爾會想起殷三叔那天說的話:強極則辱。
任何事過了頭都不好。他現在是不是在某件事上糾結過了頭?中原很廣闊,沒必要在湘西這一塊地方徘徊不清。斬春劍再有名,也不能統領江湖。
冷靜下來想,湘西這塊地方就算他放著不管,過幾十年誰還記得減蘭山莊?誰還記得斬春劍?
晏門做事向來以穩求勝,他晏於非曾經更是穩中的高手,連門主也要讚歎的。
可他現在明明像個十幾歲的青澀少年,賭氣一般地停在這裡不肯走。
他不想輸,尤其是輸給葛伊春。
大抵他潛意識裡已經不是把她當作塵埃似的存在,隨手可以拂去。他們倆走的路完全不同,背道而馳,可他走得沉重,她卻輕鬆自在。
或許是小叔的事情給他的影響太大,至今還不願相信他死在一個默默無名之輩的手下。
他和小叔都犯了同一個錯誤,明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卻依然固執相信自己的能力。
小叔死的恥辱,晏於非不能變成這樣。
打敗葛伊春,把她征服,如果能做到,就可以替小叔雪恥報仇似的。
在他心底深處,早已把伊春同殺死小叔的那人合併成了一個。
晏於非很清楚,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對晏門沒什麼好處,他固執在湘地一塊,是捨本求末。
要做個了斷。
門被人恭恭敬敬地敲了兩下,墨雲卿涎著臉笑眯眯地走進來。
這小丑似的男人,連跪禮都比旁人誇張,直挺挺地給他跪下,雙手呈上一沓文書,說:「少爺,這是巨夏幫近兩月的來往信件,屬下見裡面說的事情挺古怪,不敢擅自做主,還請少爺過目。」
晏於非拿過來一翻,信件裡不過是尋常公務往來,共同點就是都提到了七個西域美女做禮物送給巨夏幫。
他笑了笑,隨手把信放在案上,淡道:「殷三叔已將那幾個女子帶走安置好,這會兒應該已經在你院子裡呆著吧?」
墨雲卿大喜若狂,連著說了四五遍少爺英明,那討好諂媚的神態,慘不忍睹。
世上每個人走的路都不同,譬如這男人為了活命,不惜做丑角逗人發笑,明知這種行為誇張無聊,他也要不得臉面。
從某方面來說,晏於非甚至很欣賞他貶低自己的忍耐性。
「前幾日有部下去了潭州別院,聽聞墨夫人已生了位小公子,著實可喜可賀。墨公子這次剿殺巨夏幫有功,何不趁此機會去看看夫人孩子,一家團聚?」
晏於非神情溫和,唇角掛著體恤的笑。
墨雲卿「哼」了一聲,把腦袋一別:「鬼知道那是誰的野種!我可從未碰過她一下,女人沒臉沒皮纏上來,還真討厭的很。」
晏於非笑兩聲,隨意說些他風流花心之類的話,忽然又道:「葛姑娘如今一人待在後院想必無聊的緊,她與墨公子曾是同門,公子有空也可陪她說說話,莫讓她無聊中做出什麼蠢事來。」
墨雲卿神情不耐,絮絮叨叨地下去了。
殷三叔從屏風後走出,一言不發地替晏於非把茶倒滿。
「殷三叔,你看他如何?」晏於非忽然問道。
他低聲道:「矯揉造作,居心不良,才智中庸。早有部下報了,在兜率島他刻意放走葛伊春,用心惡劣之極。此人口口聲聲說忠於少爺,實則口蜜腹劍,少爺不該留他。」
晏於非淡淡笑道:「本想留著當個笑話放在身邊,可惜是留不住了。他既有心向外,便交給殷三叔處置吧。」
伊春這兩日被「安置」在後院客房——或者說軟禁在牢房裡比較合適。
門窗都釘著拇指粗的鐵條,中間的縫隙大約能讓小貓小狗艱難地進出,她這麼大個人是不用指望了。
每天有四到六個人守在屋前,她插著翅膀也逃不掉。
好在客房很舒適,一日三餐也花樣百出,伊春索性過起吃了睡睡了吃的米蟲生活,偶爾送來飯菜是她不喜歡吃的,還很拽地要求更換。
反正煩惱也沒什麼用,舒雋說過,煩心事太多會掉頭髮,老了便要禿頂,為了不禿頂,做人還是逍遙快活點好,隨時隨地取悅自己。
雖說他為人古裡古怪的,但這句話甚有深意,伊春頗為贊同。
這日送來的菜很合伊春胃口,她破例吃了三大碗飯,摸著滾圓滾圓的肚皮上床打呵欠,聽見外面那些黑衣人驚嘆:「她比豬都能吃!再養著她,少爺不被煩死也要被她吃窮。」
另一個人說:「少爺還吩咐不能虧待她,她愛吃什麼就讓廚房多做些。」
話沒說完伊春就提高嗓子叫道:「我喜歡紅燒雞,明天多做點。」
外面頓時沒了聲響。
伊春翻身抱著枕頭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有什麼東西打在臉上,很疼,伊春一下睜開眼睛,只覺天暗了下來,有人趴在窗戶外,朝她身上砸小石子。
「葛伊春!你是豬?!快醒醒!」那人壓低嗓子氣急敗壞地叫她。
她一骨碌從床上跳下衝過去,卻見墨雲卿神色焦急地看著她,一面還回頭四處張望,像是怕突然有人經過一樣。
「你……」伊春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麼。
墨雲卿低聲道:「趁著他們換班,你快走!我弄到了鑰匙。」
伊春又是一陣意外:「……你把我放走?你現在……不是為他做事嗎?」
他緊張地用鑰匙開鐵窗的鎖,奈何鐵鎖年代久遠,上面佈滿紅鏽,鑰匙一時還插不進去,急得他渾身是汗。
「我起初是想做些大事讓爹刮目相看,他心裡從來只有你們倆,我分明是他獨子,他卻並不看重我。」墨雲卿一面努力開鎖一面說,「下山後遇到晏於非,他有意與我結識,贊助減蘭山莊,我自然不會拒絶。直到爹雙腿被他們打斷,我才明白是晏門想吞併減蘭山莊勢力。爹成了那個樣子,我也只好假意順從。」
「喀」的一聲,鐵窗終於被打開了,伊春縱身躍出窗外,只聽他聲音淒涼,又道:「爹說做人爭口氣,可他卻被晏於非殺了,我若是也死,文靜和孩子怎麼辦?」
他解下腰上的佩劍遞給伊春:「劍你拿著,若是能順利逃出去,便替我把文靜和孩子救出來,替我……好好照顧他們,拜託!」
伊春心中也不知什麼滋味,只得默然點頭。
墨雲卿低聲道:「替我告訴文靜,沒能做個好丈夫好父親,是我負了她。伊春,楊慎雖然死了,可你要活下去,斬春劍就拜託你了,那是減蘭山莊最後一點希望,至少證明我們這些人真正在世上存在過。」
話說到這裡,傷感起來。
伊春咬了咬嘴唇:「你把我放走,晏於非不會放過你的吧?」
他搖頭:「我在他們面前插科打諢,誰都看不起我,知道我沒那個膽子,你只管離開不用擔心。」
話音剛落,卻聽院中暗處一人沉聲道:「哦?只怕未必吧,墨公子。」
墨雲卿渾身都僵住了,眼怔怔望著殷三叔從陰影地緩緩走出,身後跟著原本去換班的那些黑衣部下。
「你膽子大的很,我如今是知道了。」殷三叔冷笑。
伊春不等他說完,拔劍閃電般衝過去,先刺倒那些一擁而上的黑衣人,急道:「你愣什麼?!快逃啊!」
墨雲卿動了一下,他為了降低晏門對自己的警惕心,一年多來一直沉迷酒色,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剛跑到院門口便被殷三叔攔下。
伊春只得放棄與黑衣人纏鬥,轉身狂奔而來。
一劍寒光,刺向殷三叔的眉間。他側身讓過,與伊春拆了幾招,讚一聲:「好劍法!進步了許多!」
伊春皺眉不語,手上的劍揮得越來越快,身影在月色下猶如鬼魅一般,輕而且狠。
光論招式速度,殷三叔竟有些自愧不如,誰曾想一年的時間能讓小女娃進步如此神速,現在還能將她輕鬆擒拿,再過兩年等她大些,只怕便困難了。
他見墨雲卿趁機要跑,當即扯下袖子包在手上,「撲」的一聲,伊春的劍竟被他一把抓住,動彈不得。
他另一隻手拍向墨雲卿胸口,若拍實了,他只怕當即便要胸骨碎裂而死。
這電光火石的一瞬,伊春當機立斷放棄了鐵劍,袖中彈出匕首,劃向他面門。
殷三叔左耳感到一陣冰涼,緊跟著便是劇痛——那丫頭的匕首居然將他半個左耳削去了。
他心中不由暴怒,抬手想把她撕個粉碎,奈何晏於非的吩咐猶在耳旁,只得強行忍耐,拳頭幾乎要捏出血來。
伊春叫了一聲「師兄」,將墨雲卿一把撈起,拔腿便跑。
一路狂奔,身後卻很奇怪的並沒有人追,殷三叔和那些黑衣人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樣。
倏地,伊春停下腳步。
面前是一個小院落,種滿了桂花樹,樹下有活水池塘直通府外,水面月色溶溶。
晏於非正站在水邊定定看著她。
墨雲卿默然退到一旁,這種情況他一點忙也幫不上。
誰也沒有說話。
並不需要說話。
匕首與暗器的寒光幾乎是瞬間同時發動,細小的銀針狠狠扎入伊春身體裡,她卻沒有停,不能停。
她的身體壓低,像是隨時可能栽倒那樣的低,脖子上又是一涼,他的短劍划過,這次貨真價實地划出一道血口,鮮血幾乎是飛濺出來的。
匕首尖也壓低,在快要貼近地面的時候猛然抬起。
回燕劍法第十九招,燕迴旋。
晏於非的右手齊腕斷開,連帶著短劍在半空飛了一段砸在地上。他流的血不比她少。
伊春哼哼笑了一聲,心中快意無限,抬手狠狠按住脖子上的傷,抓住墨雲卿翻身一倒落入池塘,眨眼便沒了蹤影。
晏於非握住斷腕,臉色蒼白,動也不動。
殷三叔遵循吩咐,過了一刻才匆匆趕來,一見草地上的斷腕,他驚得臉色發青,一個箭步衝過去急道:「少爺!」
晏於非睫毛微微一顫,低聲道:「愣著做什麼?交代你的事呢?」
殷三叔咬牙稱個「是」,掉頭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