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湖上小酌

  入了秋下幾場雨,便是一日涼爽過一日。

  山中綠葉大多已變色,黃的黃紅的紅,映著尚未凋謝的綠,倒比春季別有一番繁華景象。

  時候尚早,東江湖上晨霧茫茫,五步之外就看不清人臉。小小一葉扁舟在湖裡靜止不動,像一幅靜謐的畫。

  舒雋坐在船頭打個老大呵欠,扶著下巴懶洋洋說道:「魚還在睡覺麼,怎麼到現在一條也不上鈎。」

  小南瓜還在船艙裡睡懶覺,咕噥著:「早八百里就聞到主子的殺氣,都躲起來了。」

  舒雋一手抓著釣竿,一手摸了摸臉:「胡扯吧,我這般純善的人怎會有殺氣。」

  小南瓜心情不好,翻個身撅嘴:「怎麼沒有,這種時候主子偏要還什麼人情,巴巴的跑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替人家看門,搞不好隨時要打起來。本來說去洞庭湖吃螃蟹的,結果連螃蟹的邊都沒摸到。」

  舒雋瞥他一眼:「出息,一個螃蟹讓你念叨到現在。洞庭是湖,東江就不是湖了?看你家主子給你釣最肥的螃蟹上來,吃死你。」

  小南瓜骨碌一下坐起,爬到他腳邊,鄙夷地看看他手上的魚竿,搖頭道:「嘖嘖,主子一看就是五穀不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貴傢伙,螃蟹是用魚竿釣的?」

  舒雋吊了半天一條魚也沒上鈎,確實不太有面子,索性把魚竿收回來。

  「那螃蟹要怎麼釣?」他不恥下問。

  小南瓜把手搭在額頭上四處看看:「去靠岸的地方,要用專門的蟹籠或者網才能撈到呢。」

  舒雋今天很有興緻,指使著他把船往岸邊劃,真打算撈螃蟹來下酒。

  小南瓜一面搖船一面嘆氣:「主子可別把我當做饞嘴小孩兒,我是說主子在這裡根本是浪費時間,有這空閒,不如趕緊去找葛姑娘。她一個姑娘家身上還帶著晏門覬覦的斬春劍,江湖上多亂啊,你就放得下心?」

  舒雋倚在船艙上繼續犯懶,淡道:「為什麼是我去找她,她為什麼不來找我?就給我三兩銀子,讓我動動手指也不夠呢。」

  男人啊,無論什麼時候面子永遠第一。小南瓜無奈地搖搖頭,明明是大半年四處輾轉找她,他還嘴硬。要不是在洪州遇到一個人,他們也不會暫時放棄尋找伊春,跑來郴州東江湖釣魚。

  主子向來最怕麻煩,以前也有許多人慕名而來,出大價錢請他辦事,他連面也不願見就直接回絶。

  這次不知為何是個例外。

  小南瓜跟著主子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也有四五年了。他以為主子有錢、悠閒、懶散,誰也不怕,誰也不在乎——但似乎不是這樣,他總有一兩個在乎的人,隱約折射出自己不瞭解的,主子的過去。

  洪州遇到的那人面容普通,無論從什麼方面來看,都是個見了就忘的類型。

  可是他叫主子:許多年不見,舒雋長大了不少。

  舒雋愣了一下,神情淡淡的也看不出悲喜,只說:果然好久不見,這次是要我還債了吧。

  那人遞給他一個信封,再沒說什麼就走了。

  再然後主子就帶著他來到了郴州東江湖,在杳無人煙的地方一住就是好幾天。小南瓜悶得都快發霉了,連問好幾遍,主子才慢悠悠告訴他:「十年前我欠他三千兩銀子,五成年利,你算算到今天我要還他多少?」

  小南瓜算得臉色發綠,什麼也說不出來。從來只見主子給人家放高利貸,四成利已經非常狠了,沒想到他也會欠錢,還是更狠毒的五成利。

  舒雋於是嘆一口氣:「所以,你看——錢我可捨不得還他,只好為他做一件事了。」

  小船漸漸往岸邊靠攏,此時天色已經大亮,漁民們也開始撒網捕魚蝦,靠岸停了許多條漁船,好不熱鬧。

  小南瓜像模像樣地請來一個漁婆,向她討教撈螃蟹的法子。

  漁婆盯著舒雋,黑黝黝滿是皺紋的臉上也泛出些紅暈來,聲音出奇的溫柔:「兩位小少爺要撈螃蟹麼?這等粗活還是讓我們效勞,別弄髒了少爺們的衣服。」

  舒雋一言不發,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左右看看,大約是覺得太大了,塞回去重新掏,終於掏出一塊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碎銀,讓小南瓜遞給她:「不用多說,把撈螃蟹的東西賣給我們就行。」

  撈螃蟹的工具還真不是魚竿,不過是一張破爛古怪的網,上面綁了些米飯之類的吃食,把網拴在長長的竹竿上,靠著淺水將竹竿插進水裡,之後只管等著就好。

  舒雋坐在船頭,兩眼盯著那張網,好像馬上裡面就會擠滿肥美的螃蟹,他簡直兩眼放光。

  周圍的漁民漁婆看著這對衣著華貴形容漂亮的主僕,也是雙目炯炯有神。大夥兒乾脆全擠過來,看他們能撈到多少螃蟹。

  沒過一會兒,破網有了動靜,小南瓜歡呼著把船搖過去,收了網撈起來一看,裡面果然七七八八爬了許多螃蟹。

  「主子主子!你看啊!」他興奮得滿臉通紅,把螃蟹舉到他面前。

  舒雋還沒來得及說話,岸邊上漁民們便歡呼起來,小南瓜得意忘形地衝他們揮手,自以為撈上的最多,定睛再一看,卻見眾人根本不是朝自己這個方向讚歎。

  「主子,那邊好像有人搶咱們風頭。」小南瓜頓時有點氣不服,「咱們去看看是誰!」

  舒雋從網裡撈出一隻大螃蟹,一邊看一邊說:「管他們呢,螃蟹撈到就好。這麼多足夠你吃的了,螃蟹性涼,吃多了拉肚子可別哭。」

  「去看看啦!」小南瓜是小孩子脾氣,容不得別人風頭健過自己,當下也不等舒雋回答,搖了船就往那方向划去。

  果然見旁邊岸頭也有許多人圍著,還在驚嘆不已。

  小南瓜伸長脖子去看,卻見岸邊坐著一個穿黑衣的人,身形纖瘦,頭頂還壓著斗笠,不知是男是女。他手裡抓著一個魚竿,悠哉哉的,沒一會兒就釣上來一條大魚,直接丟進身邊的木桶裡。

  那木桶裡已經堆了十幾條魚,看樣子都是他釣上來的。

  小南瓜回頭說:「主子,人家釣魚的功夫可比你好多啦!」

  舒雋懶洋洋地抬頭,正好見到那人收了魚竿站起來,腰肢纖細窈窕,分明是個女子。她把木桶輕輕鬆鬆地一提,有水從裡面濺出,桶裡居然還裝了水。

  留下兩條大魚,其餘的全被她連水倒回湖裡。

  雖是入秋,天氣還有點熱,她把斗笠稍抬高,擦了擦額上的汗。斗笠下是一雙星子般晶亮的雙眸,挺直的鼻梁下是形狀漂亮的紅唇,唇角毫無芥蒂地上揚,笑得時候露出一排整齊白牙。

  是個英姿颯爽的少女。

  舒雋情不自禁從船頭站了起來,眯著眼像是要再確定一下。

  真的是她,沒什麼變化,依然笑得爽朗透徹,像天際一朵悠閒的白雲。可是隱隱約約還是感覺到了一些改變——她長高了,越發顯得身形纖瘦,卻沒有一點柔弱的味道。

  先前那種魯莽傻小子似的呆氣盡數消失,顯得沉穩收斂,像一顆打磨出光彩的精緻原石,反而收在匣子裡,輕易不洩露光芒。

  小南瓜怪叫一聲,一隻螃蟹從船頭跳進了湖裡,濺起一圈圈漣漪,有點像舒雋此刻的心情。

  她離開的時候是那麼黯然,舒雋曾以為她會就此消沉,變得沉默寡言,甚至仇恨刻骨。好吧,他確實沒想到她依然能笑,一個人提劍走遍天下,逍遙自在。

  有點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喚她。

  小南瓜卻早就大喊起來:「姐姐——!主子,是葛姑娘!」

  可是隔得遠了,她沒聽見,提著木桶和漁民們有說有笑地離開了。

  舒雋漂亮的眉毛忽然擰了起來,不知想到了什麼。小南瓜抓著他的袖子一頓甩,大叫大嚷:「主子主子!你傻了?!還不趕緊追她?!」

  舒雋想了想,恍然道:「原來那個到處打聽郴州巨夏幫的人是她。」

  低頭發現自己袖子都快被小南瓜扯爛,他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瞪著他,撅嘴道:「主子你故意發呆的吧?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會兒還要什麼男人面子,找到人才是要緊!」

  他不由失笑,在他頭頂敲個爆慄,悠然道:「不急,先看看她打算做什麼事,似乎好玩的緊。」

  東江湖中心有一座兜率島,島上兜率靈岩天下聞名,俗稱仙人洞。

  伊春上島的時候,天色已晚,太陽快要落山。她從懷裡掏出一張破舊羊皮,上面畫滿了山川水泊,正是兜率島輿圖。

  輿圖上有字,分明指示了哪裡是巨夏幫總堂,哪裡是分堂。郴州巨夏幫,就盤踞在島上。

  伊春把輿圖橫過來豎過去,斜著看倒著看,怎麼也看不明白。

  她第一次看輿圖,只覺山山水水晃得眼花,具體要往哪個方向走,卻完全摸不著頭腦。

  胡亂走了一陣,忽見前面一棵大樹被剝了大半樹皮,露出白花花的樹幹,上面被人用刀刻了一個箭頭,直指正西方。

  她抬頭四處看看,再低頭看看輿圖,估摸著往西應該是正確方向,便順著箭頭走下去。

  沒走一會兒,果然前面又一棵剝了幾塊樹皮的樹,上面還是一個箭頭。

  這下倒勾起伊春的好奇心了,索性順著箭頭一直往下走,看最後是怎麼個結果。

  走了不到半個時辰,眼前豁然開朗,卻又回到了湖邊。

  湖畔一棵老樹上拴著麻繩,麻繩繫著一條小船。船頭放著一個小火爐,火爐上蒸著一鍋大螃蟹,應當是快熟了,鮮紅鮮紅的殻。

  久違的小南瓜把一壺溫好的黃酒從熱水盆裡取出,將案上兩個小酒杯斟滿,然後無比自然地朝她揮手:「姐姐,來吃螃蟹吧?」

  伊春傻了。

  船艙上的帘子被人從裡面掀開,舒雋探出半個身體,烏溜溜的眼珠子在她身上臉上轉了半天,最後感慨似的吁了一口氣。

  打個招呼吧,他對自己說。就說好久不見,你上次給的三兩銀子太寒酸了分明是瞧不起人所以我特地找你就是為了把錢還給你,還有,世上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凡事想開點你年紀還小日子還長著呢日後總能遇到更好的人比如我你看我就很不錯吧……不過這些話好像也不太容易能從嘴裡吐出來,尤其是從他嘴裡。

  所以他目帶凶光的看了她半晌,最後招招手:「過來過來。」

  伊春還有些震驚外加茫然,慢慢走過去,好像不太確信似的,奇道:「舒雋?真的是你?」

  他想揪一揪她的臉皮子,看到底是真是假。

  大半年沒見了,他找了那麼長時間,對她會有的任何反應也做好了完全準備。只是沒想到她那麼風輕雲淡地叫他名字,他一次告白,她一次拒絶,像是從沒發生過的尷尬。

  伊春恍然大悟:「那箭頭是你畫的!你早看到我了?怎麼不打招呼?偷偷摸摸的做什麼壞事?」說著便爽朗笑了起來。

  舒雋跟著微微一笑,抓住她的袖子把她拉上船,指了指爐子上的螃蟹:「沒什麼,請你吃螃蟹而已。」

  黃酒熱得剛剛好,螃蟹也蒸得恰到好處,伊春眉頭一揚,索性大大方方地坐過去。

  「你怎麼在這裡?來玩麼?」她問。

  舒雋向來喜歡遊山玩水,反正他有錢有時間,五湖四海隨便在什麼地方遇上了,都是緣分。暌違了大半年,今天再看到他,倒覺得一點兒也沒變,親切的很。

  他「唔」了一聲,意味不明。

  小南瓜把薑醋端上來,嘻嘻笑道:「姐姐,我們大半年都在找你呢!不信你問主子。他為了找你,急得飯都吃不下,覺也睡不好,夢裡都叫你的名字!」

  好不容易重逢了,他一定要給主子製造機會!俗話說好女怕纏郎,怎麼肉麻怎麼來,小南瓜雄心萬丈。

  伊春但笑不語,舒雋慢慢剝螃蟹殻,好像誰也沒聽見他這句熱情洋溢的話。

  小南瓜恨鐵不成鋼地跑走了。

  「這大半年在什麼地方玩?」舒雋替她斟滿黃酒,隨口問道。

  話匣子打開了,方才隱隱約約的尷尬消失不見,伊春連說帶笑地比划著路上遇到的有趣事與人,漂亮的眉毛揚起,神采飛揚。

  舒雋倒是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插兩句嘴讓她說得更歡。

  最後說到她手頭的輿圖,伊春笑道:「我本來是打算去邵州看看,那裡是羊腎的故鄉,誰知道走錯了方向跑到隔壁衡州去了。渡河的時候遇到一個姑娘,身上背著許多畫軸,我看她吃力的很,便替她拿包袱,她人很好也很健談,知道我要找巨夏幫,就說她知道怎麼走,於是畫了一張輿圖給我。可惜我不大會看,浪費了她一番好心。」

  舒雋喃喃道:「你真是走狗屎運,陳淺那妮子也能被你遇到。多少人搶破頭要她畫一張輿圖也不得,她居然白送給你。」

  伊春眼睛一亮:「你也認識她?不錯她是叫陳淺,真是個好人呢!」

  最大的好人是你才對,舒雋心裡想,也只有她這種性子,走江湖才能這麼順當,大家都忍不住要對怪胎寬容些。

  「你找巨夏幫做什麼?」舒雋狀似無意地問這最關鍵的問題。

  伊春一點猶豫也沒有,很爽快地告訴他:「替羊腎報他家人的仇。」

  原來如此,舒雋直到現在才恍然大悟,把裡面的關係給理順。晏於非曾說楊慎身負血海深仇,他並未多問,原來他的仇人竟是巨夏幫。

  他神色複雜地看看伊春,她面上並沒有任何仇恨的陰影,或許在她心裡,找巨夏幫不過是為了幫楊慎完成心願,目的就這麼簡單。

  「這可不太容易。」舒雋慢悠悠說著,從鍋裡挑出一個最大的螃蟹遞給伊春,「巨夏幫並非無名小門派,憑你單槍匹馬的殺進去,去十個死十個。你還是仔細考慮一下吧。」

  伊春點頭道:「我知道他們很厲害,所以這次只是來調查,並不打算動手。」

  調查,舒雋忍不住要失笑。她的理由永遠千奇百怪又正大光明,讓因此懷疑她的人顯得那麼齷齪無聊。

  他又挑了幾隻大的給她,忽然說道:「你只是調查,別人未必如此想。還是先別去了。」

  伊春連連搖頭。

  他嘆了一口氣,扶著下巴盯著她眼睛看,說:「你如果一定要去,我就只好攔著,不能讓你過去。」

  伊春微微一驚,黃酒差點灑出來。

  舒雋笑彎了唇角:「你好像打不過我吧?」

  她慢慢把眉頭皺起,神情卻並不是暴怒或者被欺騙的驚惶。酒杯穩當地往桌上一放,她聲音平靜:「為什麼?你也是巨夏幫的人?」

  她對舒雋的來歷其實一無所知,只是她交朋友向來只在乎氣味相投,別人如果不說來歷,她便不會多嘴問。

  他神情略帶輕蔑:「怎可能。只不過欠人一個情分不得不還,暫時留在這裡。原以為來找麻煩的是晏門,想不到竟是你。」

  伊春略想了想,當即起身道:「既然這事令你為難,那我先告辭。等你人情還完了我再來。」

  應當要攔住她,可想不出什麼好理由。舒雋的手伸出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正要說話,忽見她捂著肚子把臉皺成一團。

  這次他真的有點吃驚:「怎麼了?」

  她顫聲道:「肚……肚子疼!」

  舒雋回頭看看她面前的螃蟹殻,頓時恍然:「你螃蟹吃多了。」

  最後伊春只能無力地躺在船艙裡,她上吐下瀉足足鬧了一整天,鐵打的身體也禁不起這種折騰,不要說去找巨夏幫,就連走路也困難。

  舒雋衣不解帶在旁邊照顧她,一會兒換一塊熱巾子給她放在額頭上。

  他慢悠悠地說:「這可是你自己倒霉,與我無關。」

  伊春臉色發綠:「你也吃了螃蟹,為什麼好好的?」

  「毒藥我吃下去都沒事,何況兩隻螃蟹。」

  他見她頗有些氣不服的模樣,眼珠一轉,忽然計上心來,索性把身體一俯,撐在她臉旁,低聲道:「這樣吧,小葛,咱們做個交換,兩邊都不吃虧。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住得怪無聊,你不如陪我玩幾天,回頭我告訴你怎麼對付巨夏幫。如何?」

  「這個……你好像太吃虧了點?」伊春頗為警覺地看著他,此人任性又狡猾,從來不吃虧,指不定後面要提出什麼稀奇古怪的要求讓她償還債務。

  舒雋嘻嘻一笑,從角落裡挖出魚竿:「你教會我如何釣魚,就一點也不吃虧了。」

  伊春就這麼留下陪他在東江湖遊玩,白天沒事便教他釣魚,從土裡挖蚯蚓出來做魚餌,惹得他主僕倆避之不及。

  「姐姐!這種東西你怎麼能捏手上?還不趕快丟掉!」小南瓜抱著腦袋大叫,好像那幾條肥蚯蚓馬上就要爬到他臉上似的。

  伊春莫名其妙看著他倆:「蚯蚓做魚餌最好了,不然魚蟲也行。你們以前難道不用這個做餌?」

  舒雋厭惡地看著蠕動的蚯蚓,見伊春把其中一條朝自己這裡遞來,趕緊偏過身體去躲,臉色難得發綠。

  伊春見他那模樣倒有點忍俊不禁:「這麼大人了,還怕蚯蚓嗎?」

  舒雋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四海任我行,可這麼個人物卻怕小小蚯蚓,真讓人哭笑不得。他還裝:「我不怕,就是怪噁心的,不想摸。」

  伊春故意把最肥的一條蚯蚓朝他手裡一塞,眼見著他蹦起來,一溜煙跑沒影了。她不由哈哈大笑。

  等舒雋再次綠著臉回來的時候,小南瓜已經搖著船去湖對岸拿銀子換米油了。

  伊春坐在岸邊一塊青石上,拿著釣竿認認真真地釣魚。陽光在她身周鍍一層金邊,纖細而且柔軟,頭上幾綹凌亂髮絲好像也變成了淡金色的,隨風搖來晃去,晃得他心裡有些發癢。

  他輕輕走過去坐下,低聲道:「喂,你可不是好老師,學生剛剛入門,要耐心才對。」

  伊春笑吟吟地把釣竿交給他,一手扶著釣竿一手握住他的手,心無旁鶩地教他:「手腕要穩住,別總是晃,不然魚來了你也感覺不到。釣魚就在專心和耐心,你耐性不好可不行。」

  真抱歉,她或許是個好老師,可學生卻不是個好學生。她說的話,他幾乎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只看到她下頜的弧度柔美,側面鼻梁很直,睫毛忽上忽下顫抖著,裡面藏著令人心驚膽顫的光芒。她身上沒有任何熏香,頭髮有清爽的皂角味,脖子上帶著一星汗味,非但不難聞,反而銷魂蝕骨的。

  想一口吃了她,連骨頭也不剩。

  真是喜歡她嗎?舒雋問自己。

  他其實也不太能弄清這究竟是什麼感覺,只有個衝動想靠近她,靠近再靠近。還沒到放手的時候,還沒到離開的時候,他甚至還很貪婪,總覺得不夠。

  有時候想到她,會覺得心裡微微發疼,明明發疼,卻又是愉悅的。

  有時候夢見她,會覺得無比舒暢,明明舒暢,卻又感到澀然。

  不知道是不是喜歡,但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女人有這種衝動。

  和身體無關卻又緊密聯繫在一起,異樣而且熾烈的衝動。

  她在耳邊輕輕叫一聲:「來了!快拉!」

  舒雋本能地把釣竿朝上一提,用得力氣大了,魚鈎掛著一條肥魚,使勁扭著尾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線,水滴落了他們滿臉。

  伊春兩眼發亮,讚道:「不錯啊!第一次就成功了!你果然厲害!」

  她臉上水珠晶瑩剔透,像水晶似的,折射出的光輝把他的眼刺傷,彷彿害怕疼痛,他微微把眼睛閉上,再睜開。

  她很危險,可就算明白這點,也沒什麼用了。沒有任何用。

  「多謝老師教導的好。」他沒什麼正經的笑,抬起袖子把她臉上的水一把擦乾。

  舒雋這個人,很有意思。

  明明和他在一起也沒什麼事可做,普普通通吃了睡睡了吃,可他就有本事讓日子過得不那麼平庸無聊。

  前幾日他迷戀上做魚竿,每天拉著伊春去山上找合適的細竹,順便就把兜率靈岩仙人洞逛一圈,兩人在洞中尋找神仙未果。

  過兩天他又突發奇想用木頭做圍棋,船艙裡塞了許多用廢的木料,做出來幾十顆木圍棋又被伊春磨圓,兩人拿去當彈子打,賭輸贏。

  最近好像和伊春迷上怎麼做飯。

  小南瓜家鄉在無錫,江南人做菜味道總是偏清淡,還喜歡放糖。伊春是湘人,吃不慣這種口味,便琢磨著自己做點東西來吃。

  小南瓜一見她要做飯就苦了臉,撅嘴道:「上回在主子的別院,姐姐做紅燒雞差點把廚房給燒了。如今咱們出門在外,走水路都靠這條船,姐姐要再燒了,咱們靠游水渡過東江湖麼?」

  伊春拿著菜刀飛快把蘿蔔切片,一個勁給他保證:「這次我一定小心,絶對不會燒壞!」

  正說著,舒雋一面啃桃子一面走過來,隨意瞥一眼伊春切好的菜,不太給面子的說:「你刀工還要再磨練磨練。」

  蘿蔔絲切得長短不一粗細不齊,豬肉有大有小形狀古怪,還有一條魚連鱗還沒褪就打算熱油下鍋炒。

  伊春把菜刀丟給他:「少說大話,你來試試。」

  舒雋還真摞起袖子上前,撈起剛洗好的大白蘿蔔就削皮。等他把皮削完,胳膊粗細的蘿蔔已經比手指粗不了多少。

  小南瓜又皺眉又齜牙,怎麼說他也是自家主子,在伊春面前得給他點面子,他只好點頭道:「削得……蠻乾淨。」

  不曾想這一句誇獎誇出了禍害,兩個惹事精就此霸佔小火爐不放,什麼稀奇古怪的搭配都能放進去,原本配肉的蘿蔔如今和魚放在一起紅燒,胡瓜切成塊狀和肉放在一起燉得糊爛糊爛好像鼻涕,最後找不到東西做湯,舒雋索性從懷裡掏出兩個桃子,切片隨便丟水裡滾一下,權當水果湯。

  那頓飯只有好心的伊春嘗了一口,跟著就被舒雋直接丟進湖裡了。

  在等小南瓜重新買菜回來做飯的時候,還好有桃子可以吃。兩人盤腿坐在岸邊大青石上埋頭啃桃子,伊春說:「幸好有小南瓜,你這麼講究的人身邊如果沒他,指不定要成什麼樣呢。」

  舒雋早早把自己的桃子啃完了,揚手將桃核遠遠拋出,隔了好久才落入湖裡。他不說話,只盯著伊春手裡啃了一半的桃子看。

  伊春被他看的渾身髮毛,慢慢舉起手:「……要吃?」

  他淡道:「啊,你的桃子好像比我的大,顏色也紅。」

  說罷低頭就著她的手,在她咬了一半的齒印上啃下去。桃子汁液豐富,順著她的手指淌下來,伊春只覺小指一陣酥麻,卻是被他舔了兩下。

  她渾身猛地一震,桃子從手裡滾了下去,被他一把撈住幾口就啃個乾淨。

  「唔,果然很甜。」他揚起睫毛對她微微一笑,神情純善,一點兒異樣都看不到。

  這個笑容比陽光還要刺眼,伊春情不自禁把眼睛眯了一下,躲避鋒芒。

  「我去洗手。」她淡淡說,從石頭上跳了下去。

  回來的時候,舒雋正靠在樹上低頭用小刀刻一塊木頭。他手指修長而且靈活,沒一會兒木頭就被雕刻出一個雛形來,像是一尊觀音。

  「你信佛?」伊春覺得新奇,湊過去仔細看。

  他搖了搖頭:「過幾個月送人做禮物。」

  觀音的面容被他仔仔細細一刀一刀划過來,端莊又嫵媚,雖然十分漂亮,但和廟堂裡的觀音卻總有一些不同,似乎……多了一分煙火氣,不那麼像高高在上的神佛。

  伊春笑問:「舒雋還完人情,打算去什麼地方玩?」

  他一面仔細雕琢觀音的眉毛,一面應道:「先去蘇州,掃故人墓。」

  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敲了一下,渾身都是一抖。

  蘇州,楊慎,他就埋在那裡。

  她輕輕說:「我和你一起去。……舒雋,謝謝你替羊腎打理後事。」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沒什麼好謝的,總是相識一場,我高興而已。」

  他做事向來隨性,不按常理出牌。因為高興,所以樂於蹚晏門這個渾水。因為高興,所以和她在東江湖過得有滋有味。

  伊春便不再道謝,看他雕了一會兒觀音,忽然說:「不對,觀音娘娘髮髻不是這樣的,你弄錯啦。」

  那木頭觀音華服鬟鬢,飄然若仙,美則美矣,但越看越不像觀音菩薩。

  舒雋很久很久都沒搭腔,直到把複雜美麗的鬟鬢雕好,他才低聲道:「不是觀音,是我母親。」

  霧鬢觀音甄顰顰,美艷震八方。

  伊春無話可說。她對舒雋,本來就一絲一毫也不瞭解的。

  「舒雋,今年你還要回家過年嗎?你家在什麼地方?」

  到底還是有些好奇,忍不住要問問他。

  他「嗯」了一聲,忽然抬頭看看她,笑道:「想去我家玩麼?那可比較遠,在大雪山附近。何況空蕩蕩的也沒什麼好玩,只一座墳墓而已。」

  伊春這大半年四處閒逛,多少也聽了一點江湖亂七八糟的傳聞,認識的不認識的。偶爾聽見別人提起舒雋,大多是「此人是個敗類,荒淫無恥」之類的語氣。

  傳聞他是採花賊,專采良家婦女,玩過就扔。

  傳聞他家住在黃金山上,裡面有一座寶石海。

  各類傳聞,說的人口沫橫飛,聽的人眼花繚亂。

  可他卻說家裡空蕩蕩,只有一座墳墓。這江湖傳聞,果然胡扯八道的比較多。

  她說:「等我替羊腎家人報完仇,再去你家找你玩。」

  舒雋淡淡地看她一眼:「這麼快就相信了,不怕我是騙你?」

  她搖頭:「你沒騙我。」

  舒雋沒再說話,專心致志地雕木頭。

  小南瓜買菜遲遲不回,太陽一節一節爬得高了,有點熱,伊春背上出了一層薄汗。

  她抬手正要擦擦額頭,忽聽身後風聲鋭利,像是有什麼利器破空飛射而來。

  出於本能,她飛快讓了一步,對面舒雋卻一動不動,任由那利器擦過耳邊,直直釘入身後大樹上,錚然鳴震。

  有人偷襲!伊春拔劍便要去追,舒雋扯住她袖子:「沒事,一個舊識來送信而已。」

  他把雕好了大半的木頭觀音塞進懷裡,反手將釘在樹上的小鐵箭拔下,上面果然附著一個信封,封口用火漆封死,印著一朵梅花。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看完信,他只丟下這句話,轉身便走。

  走了一半,他忽然回頭道:「你不要亂跑,莫讓巨夏幫的人發現你,乖乖等我回來。」說罷再轉轉眼珠,又道:「你若是乖乖的,回來我便告訴你巨夏幫的事情,不然一個字也不說給你聽。」

  分明是把她當小孩兒來對待,伊春啼笑皆非地點點頭,趕緊問一句:「什麼時候能回?」

  他想了想:「多則三日,少則半日。」

  直到小南瓜划著船悠悠蕩蕩地買了菜回來,伊春才想起舒雋沒船怎麼渡江這個問題。

  「小南瓜,你主子有事出去了,要過幾天才能回來。」伊春坐在船頭幫他剝毛豆,一面告訴他這個消息。

  小南瓜一點也不驚訝:「我知道,方才在湖上遇到主子了。他還交代我要好好照顧姐姐呢!姐姐今天想吃什麼只管說,你不愛吃甜的,我多放點鹽就是了!」

  她卻吃驚了:「他是怎麼渡江的?游過去?」

  小南瓜嘻嘻一笑,擠眉弄眼:「姐姐,主子那麼聰明的人當然事先做了準備。其實咱們還有一艘船停在那邊山崖下,先前沒告訴你罷了。怎麼樣?是不是覺得我家主子聰明又厲害?」

  他就愛在伊春面前誇耀舒雋,主子愛面子不許他說肉麻話,現在他人不在,他一定要說個徹底,不把伊春說動心不罷休!

  伊春點了點頭,道:「狡兔三窟。」

  很標準的一句評價,小南瓜氣得嘴一直撅著,直到吃飯都沒放下來。

  「姐姐你和主子住了這麼些日子,難道不快活麼?」吃完飯,小南瓜開始幫舒雋洗衣服,一面繼續和伊春耍嘴皮子。如果輕易放棄,他就不叫小南瓜。

  伊春想了想:「不,其實很快活很舒心,舒雋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小南瓜笑道:「這就是了,其實主子人很好。你別聽江湖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都是別人不瞭解他胡說的。主子從來不和女人勾搭不清,只是他長得好看又親切,女孩子們總愛靠近他。他要是個荒淫的人,早就大享齊人之福啦,何必還要我扮成女的替他解圍。」

  伊春又點點頭:「沒錯,他心裡只有錢。」

  小南瓜神色怪異地看著她,嘆了一口氣:「姐姐,主子在你心裡那麼不堪?他喜歡囤積錢財也不是什麼缺點啊,就像有人喜歡收集瓷器,有人喜歡收集字畫,主子不過是喜歡收集錢財罷了,做什麼就要低人一等?雖然我不太瞭解,但主子以前應當是過過窮日子的,從小又沒爹又沒娘,他現在摳門也是習慣嘛。」

  伊春笑了起來:「你總是幫他說好話。」

  小南瓜急了:「我說的是實話啊!」

  她把剝好的毛豆倒進盆裡,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望著遠處煙水茫茫的東江湖,想到這些日子和舒雋在一起又快活又閒散,便情不自禁微笑起來,輕道:「他是好人,我知道。他是我永遠的好朋友。」

  好朋友就完蛋了!小南瓜急得抓耳撓腮,絞盡腦汁去想怎麼用主子的優點把她打敗,想來想去也沒想出什麼好優點來,不由埋怨舒雋脾氣古怪,難怪總是被甩。

  伊春忽然抬手指著遠方湖面,輕聲道:「那邊……是不是有很多船?」

  小南瓜抬頭一看,果然見遠處影影綽綽有許多烏篷漁船朝兜率島這裡駛來,隔著薄霧看不太真切,但數量絶對不少。

  烏篷漁船朝兜率島南部駛去,因是順風,所以速度極快,眨眼間便都靠了岸,船艙裡湧出無數黑衣人,無聲無息地上島。

  小南瓜有些慌神,低聲道:「糟糕,主子不在!肯定是有人來找巨夏幫麻煩了!」

  伊春提劍想追上去看個究竟,忽然想到舒雋臨走時的告誡,硬生生把腳步停住,回頭道:「小南瓜,咱們把船划去隱蔽點的地方,別叫他們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