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少年之死

  隔日伊春起了大早,別的什麼也沒說,只丟下一句話:「聽說花神廟很有名,咱們去看看。」

  楊慎被趕出屋子等她換衣服,頗有些弄不清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太湖上迎面刮來一陣風,冷到骨子裡去。抬頭看看天,還是陰沉沉的,太陽被擋在烏雲後,亮白亮白的許多碎塊。

  楊慎肚子餓了,難免想起豆腐腦蒸雞蛋之類的東西。

  正想得口水氾濫,打算待會帶著伊春去街上大吃一頓,身後門被人推開,他下意識地轉身說:「伊春,我們先吃……」

  話忽然斷在那裡,有點忘了方才想說的是什麼。

  對面站著一個婀娜少女,雖然背上背了一把半舊的劍鞘有點奇怪,髮髻弄得也不是那麼光鮮整齊,臉上更是半點脂粉也沒涂,但她燦爛的笑容足以彌補一切。

  她穿的是春天的時候他買給她的那套淡藍色羅裙,又薄又透明的藍,映著她健康的肌膚,居然秀致的很。耳旁簪著同色的珠花,上面纖細的銀絲微微顫抖,像怯怯不安的蚊翅。

  上次去開福寺,她也穿過這套羅裙,那時還是很魯莽的一個少女,九成像男人,打扮得再好看也覺得像是偷偷穿了大人衣服出來的小孩兒。

  明明是同一個人,這次卻完全不同了。說不出什麼味道改變,這衣服居然很貼切很漂亮,做出來就像是為了襯托她這個人。

  楊慎的臉不由自主紅了,瞠目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伊春一邊走一邊披上半舊的大氅,畢竟是冬天了,鐵打的身體也得注意保暖。一直走到楊慎面前,她扶扶珠花,神情自然地問他:「我長高了吧?衣服本來有點大,這次穿卻剛好。」

  他還是不說話,一隻手愚蠢地揉著鼻子,很是忐忑不安。

  伊春笑了笑,自顧自往前走兩步,忽然又道:「我有個心事想和花神說,上次我問得潦草她答得也潦草,這次我得好好說。」

  他不明所以地答應一聲,轉身慢慢追過去。

  她又笑了一下,帶著一點自嘲:「其實菩薩神仙都是虛無縹緲的,但我也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所以……以前、以前那個不算。這一次,我是真心的。」

  「什麼是真心的?」楊慎心中突然一動,脫口就問。

  她只是微笑,反手將他的手握住,低聲道:「回頭我一定告訴你。」

  那到底是什麼甜蜜又神秘的事情,足以讓兩個少年神不守舍地想上一整天。兩人胡亂在街上買了些東西填飽肚子,一路說著莫名其妙心不在焉的對話,朝花神廟緩緩行去。

  又焦急,又期待,卻還希望不要來得那麼快,好像眼看著一朵花快要開了,便莫名留戀起含苞待放最後一剎那的嬌美。

  還忐忑,還惶恐,只怕結局不是自己想的。

  直到真正跪在花神面前,拿著籤筒再一次虔誠求籤,楊慎都不太敢相信一切是真的。

  可能這是個夢,他還沒醒過來,夢裡一切都那麼順當,完全如他所想。她就跪在自己身邊,緊緊閉著眼睛,像遇到難題似的,虔誠得不行。

  幾乎要把籤筒搖爛了,後面的人一個個怒視過來怪他們乾耗那麼久。

  「啪」的一聲,終於有一根幸運的簽從她的籤筒裡掉落出來,伊春捏著飛快起身,低聲道:「等我馬上回來。」

  說完便飛快出去找解籤人了。

  楊慎哪裡忍得,直接把自己的籤筒扔了追上去,遠遠的見她從解籤人手裡接過一張淡黃色簽紙,那人搖頭晃腦和她說著什麼,她聽得連連點頭很是認真。

  到底是什麼簽?楊慎抓著頭皮努力猜,中平?下籤?還是上上大吉?上回開福寺的上上籤是淡紅色簽紙,花神廟淡黃色簽紙會代表什麼?

  伊春的表情好像是笑,再看一會兒就不能確定了。

  楊慎慢慢朝她走過去,見她把簽紙放進荷包裡小心保存,於是低聲問:「什麼簽?」

  伊春腮上還殘留一抹紅,輕道:「……待會兒告訴你。你的籤文呢?」

  他有點尷尬:「我馬上去搖。」

  轉身跑了兩步,忽聽她在後面低低喚道:「羊腎……」

  他回頭用眼神問她何事。伊春撓撓臉頰,左思右想好半天,耳旁珠花顫巍巍直跳,她的睫毛也在顫抖,最後下定決心似的,對他爽朗一笑,指著旁邊一棵大松樹:「我在這邊等你,快些來,我有話想和你好好說。」

  楊慎飛快搖了簽,出來的時候,松樹下卻半個人也沒有。

  大約是去買東西了吧,楊慎一面想一面把籤條遞給那解籤人,很快便得到一張同樣淡黃色簽紙,解籤人笑吟吟地恭喜他:「這位小少俠運氣真不錯,上上大吉呀。方才有個小姑娘也抽中了上上籤,我看你倆是認識的,婚約在身的小情侶吧?」

  他支吾兩句,心內一陣狂喜,捏著簽紙便朝松樹下跑去。

  伊春還沒回來,她向來貪玩,大約等得不耐煩去了別處閒逛,他只要耐心等著別亂找就行了。

  楊慎把簽紙打開仔細讀了一遍,越看越覺得喜悅無限,唇角不由自主揚得老高。

  腳下忽然踏中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一幅斷開的袖子,薄到透明的藍色,袖口還綉著精緻蘭草。

  很眼熟。

  他的心忽然一沉,皺眉彎腰撿起那幅布料,袖口除了蘭草刺繡,還有幾點觸目驚心的血跡,還沒乾,摸在手裡濕漉漉的。

  泥土裡也有幾點血,雖然不多,卻讓他的心沉到了深淵裡。

  他們太不警惕了,只因欲說還羞的心事,居然忘了晏於非還留在蘇州。

  楊慎四處看看,果然東面地上還有幾滴血,當即拔腿狂奔追上。

  還未到花朝節,花神廟裡人並不多,三三兩兩的行人,沒有一個有異常。楊慎心急如焚,忽然見到前面有個少女也在焦急地跑動,似是在找什麼人,他衝過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腦子裡一片空白,居然不知該問什麼。

  少女轉過臉,眉清目秀的芙蓉面,急得滿頭大汗,卻是寧寧。

  一見到楊慎,她的眼睛就亮了,神情無比焦急,一把反扯住他的袖子連聲道:「楊公子!你快去!你師姐被殷三叔帶走了!」

  楊慎用力甩開她,皺眉道:「你們又耍什麼詭計?!」

  寧寧急得要哭,顫聲道:「我這次真的沒騙你!本來晏二少說乾脆重新選擇斬春繼承人,可殷三叔卻咬定晏門的威嚴被你們兩個小輩挑釁,而且你們也跟過晏二少,鬧了這麼大,只怕你們在外面亂說敗壞他名聲,所以堅持要過來抓你們!你們跟過晏二少,自然知道殷三叔說話的份量,這點我絶不是騙你!」

  楊慎冷道:「晏於非打算重新選斬春繼承人?他會這麼好心?!」

  寧寧急道:「姑且不管他是故作姿態還是居心叵測,如今你師姐被殷三叔帶走是事實!殷三叔一身武藝連晏門主都要讓他三分,你師姐怎可能是他對手?你們……怎麼說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再怎麼冷酷卑鄙也不能看著你們送死去!我……偷偷瞞著他們跑出來,原本想早些通知你,可還是沒趕上。你師姐脾氣直,殷三叔脾氣也爆,萬一一句話把他得罪了,真的會沒命!」

  楊慎沉吟半晌,內心雖是焦急無比,卻也不想輕易上當,只問:「師姐功夫比我好數倍,她都抵抗不了那個姓殷的,我去又有什麼用?」

  寧寧臉色一陣慘白,轉身便走,低聲道:「我以為你是個重情重義的鐵骨男兒!沒想到也不過一介貪生怕死藏頭露尾的懦夫!枉費我一番辛苦出來找你們。罷了!」

  楊慎見她漸漸走遠,便放輕腳步偷偷跟在後面。

  不管她方才說的是真是假,先跟著她回晏於非安置的地方看個究竟再說。倘若伊春在那裡是最好不過,不在那裡,他一顆心也能稍稍放下,確定並不是晏於非搞鬼。

  寧寧腳步輕快詭異,很快繞出廟外一座樹林,走的方向卻不是蘇州城,反倒漸漸往荒無人煙的郊外行去。

  過了兩三里,卻是成片的荒墳堆。

  楊慎見她漫步在墳堆間,心中突然起了疑竇,停下腳步不打算再跟蹤,豈料他停下她也跟著停下,回頭朝他這個方向詭異一笑。

  果然有詐!楊慎轉身便要跑,此時卻已來不及,身後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像是有什麼巨大怪獸從墳間衝出一般,楊慎勉強回頭去看,卻見昔日在儲櫻園遇到的那個赤膊巨人提著寒光湛湛的巨斧在後面狂追。

  巨人身體粗壯,動作卻十分靈活,按照這種追法,他遲早會被追上,周圍只有荒草齊腰,半棵可以隱藏身形的樹木都沒有。

  楊慎按住腰上佩劍,猶豫著要不要和巨人打,不防身後傳來破空聲,他下意識地撲倒在地就勢一滾,耳旁利風擦過,幾乎破了皮,那把巨斧就釘在臉旁不到四寸的地方。

  他心中大駭,翻身跳起的時候,巨人已經衝到面前,身上一股濃厚的惡臭味,一拳打向他面門。

  縱然可以用佩劍勉強擋住,楊慎還是被打得倒退十幾步。

  剛剛站穩,那把巨斧已經朝身上劈來。

  【不對——!】

  耳旁突然響起師父嚴厲的喝聲,他心中頓時一凜。

  【不要和體型懸殊的敵人比力量!要比的是技巧和靈活!他揍你一拳的功夫,你得揍他十拳!實在打不過,立即逃!】

  可是師父沒有說,如果敵人體型巨大,動作卻也十分靈活應該怎麼應付。

  逃……他逃不掉!

  只能把身體微偏,讓過要害——但也沒有什麼用,被巨斧砍上一下,不管砍到哪裡都是要害。

  那一個瞬間,楊慎覺得整個身體像是從中間生生裂開一樣。

  他身體裡那麼多血,從裂口中爭先恐後往外奔跑傾瀉。一種陰冷卻無比安靜的感覺一下子把他籠罩住,風吹動枯草的颯颯聲,衣袂的簌簌聲,呼吸聲,流血聲,他突然全部聽不見了。

  很累,很寂靜,很睏,像是終於解脫了一樣,他站不住,很想躺下來睡一會兒。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還不能相信,巨斧真的砍中他了?真的斷骨削肉,令他重創不能救?

  不能夠相信,突然發生的意外,來的那麼快。

  前一刻他明明滿心期待地在松樹下等一個女孩,不能讓她久等,她有重要的話想說給他聽。可是現在他卻生死垂危,一口氣吊在絲線上。

  不可以死,有很多事情要等著他做。

  好好練武,不管多苦他都不怕,為了給家人報仇。要和伊春永遠在一起,一起去很多地方交很多朋友看很多風光。

  可是巨斧從他身上撤離,好像也帶走了他所有的氣力。

  好冷,他覺得很冷,十一月的江南天氣,卻比任何嚴寒都要刻骨。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無論他怎麼眨眼睛也不行。

  真的要死了?

  忽然看見許久不見的爹娘大哥在光明的另一端向他招手,神情平靜喜樂。

  他於是也笑了,一瞬間心中覺得舒暢又安詳,這種感覺久違了。他走過去坐下,低聲道:「再等一會兒,等一會兒我再過去,好麼?」

  再等一會兒,他得回去,伊春還等著他。

  她說的,有話要告訴他。

  開福寺求姻緣,上上籤。花神廟問嫁娶,上上籤。兩張簽紙還寶貝地放在荷包裡。

  上上籤,一個人一生能遇到多少次上上籤,他又怎會死在這裡。

  對了,她也是上上籤,只有花神知道她問的是什麼,可惜他大約是永遠不會知道了。

  她要和他說的,到底是什麼?

  現在再想這個問題,似乎很傻,可他突然覺得自己能夠明白。

  明白她一本正經欲言又止的背後藏著的是什麼,明白上上籤是什麼。

  他愛上的,本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烏雲密佈,太陽被切割成無數碎片,碎在天正中。

  寧寧深深吸一口氣,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這是蘇州今年的初雪。

  她神情平靜地看著遠方影影幢幢的枯黃老綠,那裡沒有人,她卻像和別人說話似的,低聲道:「你輕賤我,無視我,現在死在我手上,可是永遠都記得了我吧?」

  沒有人回答她,冷風捲著幾片蕭索的雪花從荒草上滾過去。

  她感到徹骨的寒冷。

  伊春在松樹下安靜等待。

  沒有方才的欲言又止、忐忑不安,她向來都是這樣,一旦決定做什麼事就再也不會瞻前顧後,衝過去先做了再說。

  楊慎還在搖籤筒,有一根竹籤豎了起來,眼看便要落下。伊春心裡癢癢的,忍不住想過去看個究竟。

  脖子後面突然被一根冰冷的鐵劍指住了。

  「不要叫,不要動。」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不然那小子馬上會四分五裂。」

  伊春果然一動不動,定定站在原地。

  那人又道:「少爺向來心軟,未曾真正動過什麼手段來對付你二人,只盼你們懂事些,奈何你二人竟是絲毫江湖規矩也不懂,老夫實在看不過眼,今日便來句痛快的。要楊慎來繼承斬春劍,老夫留你們兩條小命,否則便全殺了!」

  伊春低聲說:「斬春劍我們誰也不打算繼承,而且羊腎有他自己的決定,我不會干涉。」

  那人笑一聲:「死了也不怕?」

  伊春忽覺胳膊上一涼,半幅袖子居然就這麼斷開落在地上。手腕上一處隱隱作痛,應當是傷了,溫熱的血順著手掌往下淌,還沒有反應過來,冰冷的鐵劍又指向她後脖子。

  不愧是專門保衛晏門二少的殷三叔,身手了得。伊春自知不是他對手,心中難免悚然。

  「老夫可以把你手腳削斷,讓你做一輩子的廢人,也可以一劍穿心將你立斃。少爺雖不願與兩個武林小輩糾纏不清,老夫卻不在乎這些,今天來找你們,也是最後通牒,你再不識相,休怪刀劍無情。」

  伊春看看周圍三三兩兩的行人,說:「你要當眾殺人?」

  殷三叔有些無語,把劍往前送了幾分,她頓時感到脖子上一陣刺痛。

  「跟我來,不許說話!」他低聲呵斥,半挾持半推搡,把她帶走了。

  行不到半里,卻是林中一片空地,人跡鮮少。伊春被推了一把,踉蹌著好容易站穩身體,只聽殷三叔在對面說道:「拔劍,我試試你的武藝。」

  她莫名其妙:「你把我帶出來就是要比試?」

  殷三叔壓低斗笠,聲音更冷:「不想死就快拔劍。」

  伊春只好從背上抽出佩劍,她今天是出來玩的,壓根沒想到會在這裡和人打架,身上羅裙、腳下緞鞋、頭頂珠花都明顯地透露出「很不適合打鬥」這六個字。

  但敵人永遠不會為她考慮著裝問題,眼前一花,鐵劍已經送到眼前,她不得不接住。

  這兩人走的都是快而準的路線,劍光在半空閃爍,像無數條銀龍,時而碰撞在一起,便是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時間一長,伊春就有點受不了,衣服和鞋子都在那邊拚命礙事,像捆了好幾條繩子似的。

  手裡劍突然被一股大力擊中,脫手而出飛了老遠,伊春氣喘吁吁地站在那裡,只覺比平日練十場劍都來得累。

  殷三叔倒帶了一絲笑意,問她:「如何?」

  她眉頭一蹙:「什麼如何?如果你要比輸贏,是你贏了。」

  殷三叔收了劍,背著雙手低聲道:「老夫行走江湖數十年,自認還有些看人的眼光。你的資質比那姓楊的小子高出數倍,只要悉心教導,假以時日必然大放光彩。奈何少爺放著明珠不管,偏要拉攏一顆魚眼睛。姓楊的小子身負血海深仇,一時半會還可以用此事將他拴在身邊,時間長了此人必然扭曲,百般聰明伶俐只會更棘手。這些身懷巨仇的人,都很危險,不能讓他們留在少爺身邊。實話告訴你,老夫看中的是你,斬春交給你來繼承,想必才不辱沒減蘭山莊昔日的威望。」

  他見伊春半天不說話,便回頭看著她,又道:「你年紀還小,很多事情也不懂,江湖上何來正義邪惡之分,不過是利益瓜分而已。立場與你相同,便是好人,立場不同就是壞人。今日是你減蘭山莊被晏門吞併,昔日你又怎知減蘭山莊吞併了什麼門派?湘西一帶勢力總不可能那麼輕易到手,必然要腥風血雨一番。你初涉江湖,就像剛飛出窩的鳥,不找一棵大樹躲避風雨,將來只有死路一條。」

  伊春靜靜看著他,突然問:「你和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想勸我做什麼?」

  殷三叔愣了一下,大抵是沒想到自己話都說到這種地步了,她還沒聽懂。不過轉念想到她這般遲鈍,不是惹事的人,將來方便歸於自己部下派遣指揮,又不禁歡喜。

  「老夫是想說——由你繼承斬春劍,找晏門做後盾,憑你的資質,來日必在江湖大放異彩。」

  說白到這樣,她應當明白了吧?

  伊春別過腦袋:「我沒興趣。和你說的好人壞人沒關係,晏門和我不是一個路子,就這麼簡單。」

  殷三叔的臉沉了下來:「敬酒不吃吃罰酒!」

  伊春淡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是這樣,別人如果不聽自己的,就會想方設法逼他聽從。我正好最討厭這樣。」

  出乎意料的伶牙俐齒,他原本以為她就是個魯莽且遲鈍的小丫頭。

  這句話,他曾經在另一個人嘴裡聽過。

  那時候二少還很小,誰也不纏,只喜歡跟著他小叔晏清川。那是個驚才絶艷的人物,門主對這個弟弟也是寵愛有加,因他喜歡廣交江湖豪傑,甚至花大價錢在城西買了別院,讓晏清川招攬人才。

  殷三叔那年被派去別院照顧二少,經過花廊時聽見兩人說話,大約是爭執了起來,晏清川只說:「足下執意離去,可曾真的想明白其中利弊?」那語氣有些陰森,是個人都能聽出裡面的威脅。

  對面那人笑一聲,坦然道:「很多人都喜歡逼迫別人聽從自己,真不巧,我最討厭這樣。」

  話說到這裡,已經是不歡而散了。若是按照門主的手段,縱然當面放了他走,日後必然悄悄派人把這一大患除去,可是晏清川傲氣十足,緊咬不放。

  最好的獵手總是期待自己能馴服一隻最桀驁的鷹。

  但他沒能馴服,反而被那隻鷹一劍穿心而死。

  殷三叔後來明白,遇到這種桀驁的人,最解氣的方法就是斬了他的翅膀,磨了他的光彩,令他再也驕傲不起來。

  眼前的丫頭隱約有些難馴的影子,最好現在就除掉。

  殷三叔手扣在佩劍上,心底有殺氣緩緩蔓延出,眼角略帶屠戮的紅。

  「砰」的一聲,遠方騰出一顆空彈,青色煙霧筆直地飛了老高。

  是信號,寧寧已經得手。

  殷三叔面上神色一緩,把手從佩劍上移開,淡道:「事情辦好,你且與老夫走一趟。」

  伊春還想說話,後腦被大力一擊,登時軟倒在地。

  要馴服這樣的人,必須將她左右臂膀都捆住,斷了她所有希望,讓她明白自己幾斤幾兩。

  殷三叔將她提在手裡,轉身走出了林子。

  昏睡中,伊春好像見到了楊慎,他揮著手裡的簽紙,笑吟吟地告訴她:伊春,我也是上上籤。

  她心中喜悅,脫口而出:「羊腎,我知道啦,其實我也喜歡……」

  話未說完,人已驚醒。四處看看,這裡似乎是客棧的一間客房,她正躺在床上,佩劍放在床頭。

  伊春一把撈起佩劍跳下床,警覺地打量一番,確定屋裡沒人,正要把門推開一道縫觀察情況,忽聽外面傳來一陣壓低嗓子的爭執聲。

  「是讓你擒住他做人質,誰讓你真把他殺了?!少爺若是問起來,怎麼交代?!」

  是殷三叔的聲音。

  「……讓他把我也殺了吧,這樣也利索些。」

  聲音婉轉,語調卻極冷,撞在心頭令人一凜。是寧寧。

  「胡鬧!自己不想活便死得乾淨些!少爺的手怎會為你這種人弄髒!」

  「不錯,我卑賤的很,做什麼也不配,活著也不配。可是……這次是我贏,呵呵,我贏了……」

  伊春越聽越是心驚,隱約有種極度不好的預感在心頭反覆啃噬。

  她一腳踹開門,外面是一個小小偏廳,廳中幾人都吃了一驚,急急回頭看她。

  廳正中放著一張滿月八仙桌,桌上躺著一個人,身上蓋了大氅。

  他蜷縮得像個熟睡孩童,鮮血在桌上凝成了塊狀。

  伊春覺得整個人像是被一隻巨大的拳頭狠狠擊中,打得她魂飛天外,只留下一個冰冷發抖的身體僵在當場,一絲一毫也動不了。

  寧寧跪坐在桌下,握住他一隻蒼白冰冷的手,輕輕放在臉頰旁,垂睫輕輕呢喃:「這樣,他就是死了也忘不掉我。他這麼可惡的人……永遠都要記得我。」

  這可惡的男人,長了一張隨時會叛變、會瘋狂的壞蛋臉。年紀還小,左右搖擺不定,很容易就可以擾亂他的心。

  但誰也沒能夠真正撼動他,搖搖晃晃,猶猶豫豫,他還是一直往他和他師姐的道路上前進。

  他們會有無數美好光明的未來,在陽春三月牽著手看河邊楊柳;在大漠的漫天風雪中被好心的遊牧人收留,依偎在一處喝滋味古怪的奶酒;在寺廟裡虔誠地求籤,為心上人忐忑不安、喜悅激動。

  無論如何,他的未來裡總不會有她。

  那這種未來不要也罷,把它毀了最好。

  他現在這樣閉著眼睛,才像個真正的十五歲少年,眉目憂鬱,唇角卻噙著安詳,睡著了馬上就會起來,神采飛揚走在她前面,挑眉轉身看她。

  寧寧覺得這樣最好,明明是最好的,心裡卻像死了一樣絶望。

  對面有人在動,是葛伊春。

  她面無表情,抽出佩劍指著她的臉,輕輕告訴她:「不要碰他,把羊腎還給我。」

  後面的事情,伊春記得不大清楚,她眼前只剩大片大片血紅的霧,整個人都被吞噬在裡面。

  腦子裡有無數個聲音噪雜,吵得額頭生疼,像是要炸開。

  不過最後一切都歸於死寂。

  她像脫弦的箭,瞬間射了出去。

  殷三叔擋了她一招,奈何她動作快絶,憑他這般身手,居然也沒能擋住,被她衝到桌旁,單手將楊慎的屍體抱在懷裡,緊緊抱在懷裡。

  他身上的血將她半個人都浸透了,毫無表情的臉,一半紅一半白。

  她居然一滴眼淚也沒掉。

  殷三叔心中悚然,握劍的手猶豫了一下,不知是馬上將她制住,還是乾脆殺了省卻麻煩。

  這一下猶豫,便見她抱著屍體跳下樓,撞飛無數桌椅板凳,惹得掌櫃夥計們連連驚叫。

  這樣不行,放任她跑出去會引起混亂。

  殷三叔顧不得繼續責備寧寧,拔劍追上去,一面厲聲吩咐夥計們:「快!去把院門鎖上!所有的門都鎖上!不許讓她跑出去!」

  這座客棧格局古怪,許多個小庭院零零落落組成一個大院。

  伊春一手抱著楊慎,一手提著劍,在院子裡沒頭蒼蠅似的亂跑。身後有許多人在追、在喊,像一群吵鬧的猴子。

  這個情景忽然讓她想起在逍遙門那次,她也是一手扶著他,殺出一條血路把他救出去。

  像是受到蠱惑,伊春縱身跳上圍牆,冷風夾雜著雪片,把她的衣服吹得揚起,好像有一隻手在後面輕輕拉扯她。

  她回頭笑道:「羊腎,別怕!我一定將你救出去!」

  他的眼睛還是閉著,兩片雪花落在上面,沒有化開。伊春用手抹開,把他凌亂的頭髮撥到耳後,看了一會兒。

  礙事的風卻偏偏要把他的額髮吹下來,覆在臉上。她於是一遍一遍用手抹上去。

  他露出額頭才精神。

  「我帶你出去。」她緊緊抱住他,把臉貼在他冰冷的臉頰上,「馬上就帶你走!」

  她在圍牆上飛奔,下面一群夥計大叫大嚷,誰也上不去,能上去的人也都猶豫著等候殷三叔指令,不知是殺還是生擒。

  最後被她跑到大門口,一腳踢飛兩個看門的夥計,推門便要奔出。

  殷三叔再也忍不得,急道:「殺了!」

  身後刀光劍影一齊襲來,伊春完全憑藉本能去抵擋,可是人太多了,那麼多人,那麼多武器,她卻只有一隻手。

  身上有很多血,已經分不清是她的還是楊慎的。

  大約她今天真的要死在這裡。

  大門突然被打開,有人走了進來,殷三叔驚呼一聲:「少爺!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所有的攻擊動作全部停下,晏門的人對著走進來的那個藍衣公子跪下行禮。

  晏於非慢慢走近,冠玉似的臉龐,上面同樣沒有表情。他看著渾身是血的伊春,她握劍那隻手的拇指傷得很重,幾乎能見到骨頭,只怕是再也打不動了。

  他低聲道:「不是我吩咐的。」

  像是解釋,輕飄飄一句。

  「你的傷很重,把人放下,我替你包紮。」

  伊春看著他,像在看一個泥巴堆出來的死人。

  她揮劍朝他砍過去,後面眾人立即起身制住她,乒乒乓乓又打了起來。

  殷三叔走過去,臉色極為難看,輕道:「少爺……屬下犯了大錯,自當領罰。只是這丫頭再也留不得,還是殺了比較好!」

  晏於非很久都沒說話,最後似是嘆息一聲,背著雙手轉身,道:「……也好。斬春劍就另尋可靠之人來繼承。」

  話音剛落,卻聽後面花廳的門被打開,墨雲卿怒氣衝天的聲音響起:「吵吵嚷嚷的做什麼?!要殺人放火去別處!少來擾人清閒!」

  伊春身體一抖,急急轉頭看向他,一萬分想不到他會出現在這裡。

  墨雲卿似是也看到了她,猛然一愣,又見她懷裡抱著楊慎的屍體,眼底瞬間流露出極悲哀的神情,只是轉瞬即逝。

  「哦,是你。」他淡淡說著,「看樣子楊慎不聽話被殺了,你還是聽話點吧,省得再被殺,還要勞煩我們重找斬春繼承人。」

  伊春沒有說話,她慢慢把周圍看了一圈。墨雲卿、殷三叔、晏於非、許多晏門的人和客棧夥計。二樓那間偏廳還坐著寧寧,減蘭山莊還有一個師父。

  曾經認識的,不認識的,她都一一看過來。

  最後把劍捏緊,低聲道:「來,再打。誰死誰輸。」

  她只記得昏天暗地的在打,不停揮劍,不停躲避,不停有鮮血飛濺。

  最後院子裡傳來許多驚呼聲,然後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伊春滿身是血的醒過來,便見到一輪滿月掛在天邊,清輝萬里,大得驚人,抬手就能摘下來。

  很冷,徹骨的寒冷從身體每一個傷口裂縫鑽進去,血液好像要被凍結。

  她吐出一口氣,白霧旋轉著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開。

  小小一葉扁舟在玲瓏碎冰的湖面緩緩晃,船身偶爾會和冰塊碰撞,啪啪聲在安靜的夜裡迴蕩。

  伊春有那麼點兒反應不過來,她應當只是做了一場怪夢,現在醒了。

  她在,她好好的。楊慎在,他也好好的。

  隱隱約約,聽見撥弦聲,跳脫悠閒,像漫不經心一陣風。

  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個男人也和著拍子在唱:玉宇淨無塵,寶月圓如鏡。風生翠袖,花落閒庭。

  伊春努力把腦袋往上抬,看見船頭倚著一個男人,懷裡抱著三弦在清唱。

  他穿著銀紅褂子,脖子上圍了一條毛茸茸的紫貂圍巾,色如美玉。腳邊還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熱,水氣氤氳,滿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從喉嚨裡發出一個沙啞的聲音:「……舒雋。」

  舒雋放下三弦,低頭望過來,那神情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只變成一句話:「你還留著一條命。」

  她沒有回答,身上傷口都被上過藥,包紮整齊,應當是他的功勞。

  要說謝謝,可是她現在什麼也說不出來。

  舒雋於是丟了一個帕子去她臉上,聲音很輕:「再睡一會兒吧。」

  伊春乖乖地閉上眼睛,真的睡了。

  她夢見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腦門子像是被擠得發疼。

  最後所有東西都變成模糊背景,從泛著白光的深處綻放出一點一點的桃紅,那是減蘭山莊後山桃林,花開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個少年出現得更是恰到好處。

  他發脾氣:我的名字是楊慎啊楊慎!把別人的名字唸成那樣,好得意嗎?

  他偶爾害羞:師姐今天這樣裝扮……倒是好了許多。

  他亦是熱情如火:我什麼也不會做。伊春,只要你活著就比什麼都好。

  最後在花神廟一起求籤,他求到的應當也是一張上上籤吧?沒錯,是上上籤,他親口告訴她的。

  但她的話卻沒能告訴他,以後也不能告訴了。

  救她的那個人還在彈著三弦,漫不經心地唱著:玉宇淨無塵,寶月圓如鏡。風生翠袖,花落閒庭。

  整個茫茫雪夜都被籠罩在一層白霧裡,被他的歌聲覆蓋,靜謐、悠閒、懶散。

  伊春蒙著帕子,聲音含糊:「舒雋,怎麼是你救我。」

  他懶洋洋地「嗯」了一聲,停下三弦,歪著腦袋想了好久,最後淡道:「大概……因為我有點喜歡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歡你。」

  舒雋走過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惱非惱:「你拒絶得真直接。」

  說著他索性坐在她身邊,抬手在她臉上輕輕拍兩下,兩眼望著遠處皚皚白雪,說:「總會叫你喜歡上我的。」

  可是伊春不想聽這些,她掙扎著從船上坐起來,立即見到楊慎躺在船艙裡。

  他被人整理過了,肩上那個豎劈下去的裂口封得整齊利索,身上也換了乾淨的新衣,頭髮光滑柔順,全部束在後面,露出額頭。

  他像是睡著了,推一把就要醒過來,惱怒地罵她擾人清夢。

  伊春撲過去,緊緊抱住他,貼著他的臉頰,好像有許多話要和他說,只是說不出口。

  過了很久很久,她終於把頭抬了起來,眼怔怔地望著遠處漆黑湖面。

  舒雋低聲道:「我不是因為他走了,所以趁虛而入。」

  伊春的聲音很輕:「……嗯,我知道了。」

  他又說:「找個好風水的地方,讓他入土為安吧。」

  她赫然轉過頭來,臉上有紅有白傷痕血跡纍纍,就是沒有一滴眼淚。

  舒雋不由啞然。

  「要埋了他?」她問得像個小孩子。

  舒雋說:「這是能為他做的最好的事,給他在地裡找一個家。」

  伊春點了點頭,伏在楊慎身上漸漸睡著了。

  舒雋曾想,她一定會驚天動地的大哭一場,甚至哭暈過去,然後咬牙切齒不顧傷勢提劍嚷嚷著報仇。

  可是她卻什麼也沒做。

  這裡是蘇州郊外的一個風光明媚的小丘陵,他租了一戶民居給伊春養傷。楊慎就埋在風景最好的那一個小山頭,推開窗便能見到乾乾淨淨的墓碑,小南瓜每天會用清水細細擦洗。冬天找不到花可以供,舒雋便用冰雕出幾朵花來放在墓前。

  伊春最常做的事,不過是推開窗靜靜凝望那個小小墳墓。

  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連向來以聰明伶俐著稱的舒雋也摸不著頭腦。小南瓜就喜歡危言聳聽,好幾次拉著他偷偷說:「主子要把葛姑娘看牢一些,這種症狀像是失心瘋,萬一一個想不開,只怕是要提刀抹脖子的。」

  於是伊春房裡所有的利器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了,連修眉毛的小刀也不見蹤影。

  小南瓜又說:「當心她扯了被單上吊!」

  於是屋樑一夜之間被拆了,掛帳子的漂亮大床換成了除了被縟什麼也沒有的小床。

  小南瓜還說:「千萬別讓她咬舌頭!」

  舒雋終於忍無可忍,一拳把小南瓜頭頂打出個包來,心裡到底放不下,走到伊春屋子門口,抬手敲了敲門。

  門很快就開了,伊春的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見到舒雋,她微微一笑,將手裡一團洗乾淨卻皺巴巴的衣服遞給他。

  「舒雋,小南瓜會縫補衣裳嗎?能幫我把這件衣服縫好麼?」

  舒雋默然展開那條羅裙,正是當日救她的時候她穿在身上的。上面大小破洞有幾十個,就算補好也肯定不能穿了。

  他把衣服收好,點頭道:「好,我讓他幫你補。」

  走到門口,忽然聽她在後面誠心實意地說:「謝謝你,舒雋,真的謝謝你。」

  他回頭漫不經心笑道:「謝什麼,我高興而已。」

  伊春指著窗外楊慎的墓,柔聲道:「我也替羊腎謝謝你。」

  舒雋看看她,還是心不在焉一笑:「那個,也是我高興。」

  伊春眨眨眼睛,消瘦的臉頰露出一絲笑靨來,又溫柔又憂鬱。

  舒雋於是想:以前那個男人婆去了什麼地方?這樣笑起來,倒比以前漂亮許多了。

  伊春離開的那天,沒有打招呼,只在桌上留下自己的荷包,裡面零零碎碎,大約有三兩多銀子。

  舒雋望著空蕩蕩的房間,再看看手裡那只舊荷包,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小南瓜說:「主子,她給你留錢,證明她不想白白受你恩惠。你完了,人死為大,這輩子你都注定被她甩。」

  舒雋連爆慄的力氣都沒,神色怪異地捏著荷包,喃喃道:「三兩銀子就想買我舒雋的恩情?未免太便宜了……」

  小南瓜趕緊順水推舟:「就是啊!人活一口氣,咱們可不能被她看扁!主子,把銀子當面還給她吧?」

  舒雋把荷包塞進懷裡,背著雙手走出門。

  雪已經化得差不多了,露出斑駁黃黑的泥土來。

  他輕輕的,像是對自己說話:「對,要見見她,不能讓她這樣走掉。欠了舒雋的東西,一定得還。」

  有了晏門的萬兩白銀進駐,減蘭山莊氣勢比以往大是不同,青瓦舊屋修葺一新,隔了很遠便能見到琉璃瓦璀璨的光輝。

  多了許多人,卻都是晏門派來的。減蘭山莊氣勢是出來了,但怎麼看怎麼像個悲哀的傀儡。

  這裡是伊春成長練武學做人的地方,教給她的最後一課,是無奈的屈服。

  數著半舊的青石台階,一節一節慢慢上去,便到了曾經開滿茶花的一寸金台。

  晏門的人一般不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空蕩蕩的一寸金台,再也聽不到弟子們練劍的呵呼聲,如今台上只坐著一個身形蕭索的男人。

  伊春輕輕靠近,他沒有回頭,聲音沙啞地開口:「伊春,你過來,到我面前來。」

  她默默走到男人對面,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老了很多,才一年而已,眼角多了細碎的皺紋,頭髮也花白了大半。

  他望著練武台邊緣那些枯枝敗葉,低聲道:「江湖權益鬥爭是何等殘酷,你終於明白了?減蘭山莊也不過是江湖裡一顆小棋子,做不了誰的天。天外有天,你永遠也不知明天自己會被誰吞了。有時候,趨炎附勢不是卑鄙下流,只是自保而已。」

  伊春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師父,讓羊腎去死也是自保?」

  師父沒有回答,或許他也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人命在江湖鬥爭裡,和捏死一隻螞蟻也沒什麼區別。倘若死的是任何無關緊要的人,誰都可以瀟灑地說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死就死了吧。

  可死的是楊慎,他親自指導他練武,教導做人道理的弟子。

  所以師父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後,只能輕輕說:「死對他來說,也是解脫。活著被仇恨和空虛折磨,這樣放下一切大約會輕鬆些。」

  伊春盯著他:「你怎麼能把這話說得如此輕鬆,隨便就給他下個判斷,羊腎的努力就被你一句話給撤銷了。你怎麼知道他被仇恨空虛折磨,你怎麼知道他不想過快樂的日子?」

  師父又一次無話可說。

  伊春垂下頭:「他比我先知道太師父錦囊的秘密,是師父事先告訴他的。你怕我知道了會不肯下手,所以先透露給他。師父,看我們自相殘殺就是你要的結果?現在他已經死了,減蘭山莊也被修得這麼漂亮氣派,你是不是滿意了?你們父子倆從此就衣食無憂,等著晏門把減蘭山莊發揚光大,我們倆可以隨便丟一旁,只要做好看門狗就行?」

  「住口!」師父濃眉倒豎,猛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可是雙腿卻不能著力,又跌坐回去。

  伊春這時候才發現他兩條小腿呈一個古怪的角度扭曲著,分明是被人用掌力硬生生震斷,又拖延了醫治,導致他成了個不能行走的廢人。

  見伊春死死盯著自己的小腿,師父臉色蒼白,沉聲道:「你小小年紀,又能懂得什麼!」

  她確實什麼也不懂。

  晏門來砸減蘭山莊的門,用的不光是萬兩白銀,師父的雙腿就是最好的證據。

  伊春咬了咬嘴唇,喉嚨裡好似有什麼東西堵著,很疼。

  她低聲說:「我明白師父的苦衷,我也知道世上的事沒有什麼簡單對錯。我只是不想和他們走一樣的路罷了。」

  對著他跪下深深磕了三個頭,伊春起身便走。

  師父在後面叫道:「伊春!楊慎已經去世,這世上能繼承斬春劍的便只有你!」

  她搖頭:「我不要。」

  師父又說:「你若不要,斬春劍便會被晏門的人搶走,我減蘭山莊上下幾十口人,從此再也不能得見天日。」

  她頓了一下。師父從椅子下的暗格裡取出一把寶劍,劍鞘是春水般的濃綠,細而長。

  這是名動天下的斬春劍,亦是減蘭山莊的象徵,擁有它才算真正擁有湘西一帶的勢力,讓武林中人臣服。

  師父把劍直接拋給她:「拿好了,只當它是一件利器,日後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對你亦有幫助。」

  伊春被動地接住斬春劍,入手只覺比平常鐵劍要輕巧許多。由於一代代傳下來,劍柄已經被磨損的很舊了,但那濃綠欲滴的顏色還是那麼美麗。

  她低頭看了一會兒斬春劍,輕問:「晏門……若是找師父要劍?」

  師父淡淡一笑,滄桑面容到底還是浮現出一絲昔日傲氣:「唯獨這個不能交給他們。」

  伊春細細摩挲著手裡的斬春劍,她曾經多麼想繼承它!連著做人全部的意義都在這裡面了。

  她也曾得意地妄想過,少年鮮衣怒馬,腰挎斬春劍行走江湖的氣派,那一定是很顯眼很張揚的。

  可是這輕巧的寶劍如今握在手上卻如此沉重,比一個人的生命還要重。

  從頭到尾,一切不過就是為了這柄斬春劍。

  師父說:「山莊裡閒雜人我已經清走了,他們並非武林中人,不必捲入這場風波。你父母現在永州寧裕鎮,去看看他們吧。」

  伊春把斬春劍繫在腰上,離開了減蘭山莊。

  一路上反覆回想發生過的、正在發生的、將要發生的所有事情,她想得有些心力憔悴。偶爾忍不住把斬春劍拿在手上仔細觀察,發現在劍柄頂端刻著字,年代久遠了,很費力才能辨認出是劍的名字「斬春」。

  那個「斬」字鐵骨銀鉤,透露出一股陰森血腥的氣息來,像是要將「春」字刺穿一般。

  這大概真是一柄魔劍,靠近它的人,永遠也不會擁有春天。

  爹娘在寧裕鎮一個小莊子上過得很悠閒,不用再做下人,憑著半輩子的積蓄倒也不會挨餓受凍。

  娘見到伊春只會流淚,捧著臉一遍一遍說:「大妞怎麼瘦得這麼厲害?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和老爺好好說說,女孩子家不要再出門吹風淋雨的,讓人心裡多難受啊!」

  爹左右張望,問她:「上回來的那個小夥子呢?叫什麼楊慎的,怎麼沒跟著來?還想和他下幾盤棋呢。」

  話未說完,伊春心頭像是突然被利器狠狠刺了一下,扎一下,不夠,紮了無數下,像是把前幾天積累的情緒統統傾瀉出來似的。

  過年的時候他還在的,衣服破破爛爛,人卻站得筆直,一點兒也不狼狽。

  他明明說過,以後賺錢了要還她三十兩銀子,說的時候眼睛笑得彎彎,充滿了少年人的狡黠。

  他也說過,世上沒有不變的東西,這句話不對,一定有不變的東西存在。如今她知道他是想告訴她,他喜歡她,一輩子也不會變。

  他還說過,我們都不要管斬春劍和減蘭山莊,天下那麼大,我們要去很多地方玩。

  他說過很多,每一句她都記得。

  可是最重要的那些話,她沒給他。

  想說的是:哪怕他沒有錢,沒有背景,一無所有甚至還身負血海深仇。這些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喜歡一個人從來都不是看這些東西。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在一起很久很久,沒有什麼過不去,時間一長,回頭看看那些苦難都是過眼雲煙,兩個人的手能牽著就好。

  她以前喜歡過墨雲卿,以為那就是真正的喜歡了,被拒絶之後嚇得縮回去什麼雜念都不敢再有。明明已經察覺到楊慎喜歡自己,卻還要裝作不知道,用弟弟做藉口回絶他。

  在這世上,她留給他關於感情回應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我一直把你當作弟弟」。

  我也喜歡你,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她沒能讓他知道。

  「他走了,和他家人團聚,以後再不會孤單了。」她說。

  遲遲不來的眼淚,此時如雨下。

  伊春在家裡住了半個月,於一個清晨再次默默離開,留下一封書信說出門散心。

  其後又過半年,江湖上一個名叫「減蘭山莊」的門派悄然滅亡,關於山莊主人的下落,眾說紛紜。有說他帶著斬春劍躲了起來,不甘湘西勢力被晏門吞併;有說他早已將斬春劍託付給可靠之人,被晏門滅口。

  無論說法為何,從此再也沒人見過山莊主人。

  晏門另尋斬春繼承人的計劃落空,湘西大小門派有不服的趨勢,讓門主大為頭疼。

  找到葛伊春——此乃征服湘西第一要任。

  殷三叔還在為那天沒能看住寧寧,反讓她殺了楊慎而自悔。人一死,葛伊春是再難拉攏過來了,能不能找他們報仇暫且不說,恨之入骨是必然的。

  抬頭看看晏於非,他正倚在窗前看書,神色淡淡的。從葛伊春大鬧客棧被舒雋救走之後,他以為少爺會大發雷霆,誰知他什麼也沒說。

  這種神情反倒讓人看不出深淺喜怒,難免心中惴惴。

  「少爺,寧寧那丫頭關在地牢裡也有半年多了。倘若找到了葛伊春,將寧寧交給她任意處置,解釋清楚原委,想來還是有一絲挽回餘地的。」

  殷三叔試探著開口,先摸清少爺的態度再說。

  晏於非將書翻了一頁,沒有抬頭,低聲道:「我晏門還不至於為了一把劍屈從至此。」

  「少爺的意思是……?」

  晏於非轉過臉來,目光清冷,聲音也是冰冷的:「以拿到斬春為第一要任,人是活是死,意義不大。」

  殷三叔垂手走到門口,不由得抬頭再看他一眼。

  他曾經也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卻已經變成了老謀深算冷血無情的上位者。

  「少爺,小門主那樣固然可惜,但……強極則辱,少爺還請謹慎。」

  「啪」的一聲,書合上了,晏於非面無表情地望過來。

  殷三叔告罪一聲,匆匆退下了。

  那本書晏於非卻再也看不進去,隨手丟在案上,將窗戶推開。

  半年過去了,窗外又是一片春光明媚。

  春光明媚,他小叔就是死在這個美麗的季節。臨死的時候他渾身流著血,那也不算什麼,晏門的男兒哪個不流血。

  可是小叔眼裡還流著淚。那個頂天立地驚才絶艷的男子,臨死的時候淚流滿面。

  他死死攥著門主的手,一個字一個字說:「我好悔……大哥,我還不想死。」

  不,他永遠不會變成小叔那樣。

  該殺的人,一個都不能手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