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自己的路

  舒雋不免失笑:「兩個江湖小輩而已,晏二少事務繁忙,何必苦苦相逼,傳出去不是叫同道恥笑?醉雪向來高傲,如何也做幫兇。」

  醉雪幽幽說道:「不錯,兩個江湖無名小輩而已,如何得了你的庇護,舒雋是這等熱心人?」

  他沒說話,好整以暇端起茶杯,也不管裡面有沒有毒,繼續喝一口。

  只聽「咕咚」一聲,伊春毒性發作,一頭栽倒在地人事不省。楊慎臉色陰沉,立即便要拔劍,舒雋輕道:「收起,別衝動。」

  「她中毒了,會死!」楊慎緊緊皺眉,「要趕緊拿到解藥!」

  舒雋如同不聞,扶著下巴用手指在上面輕輕叩,伊春毒性發作,他卻一點事都沒有,明明都喝了茶。

  楊慎忽然感到心驚:「難不成,你也是被晏……」

  他說不下去,直覺舒雋不可能是做走狗的人。

  醉雪別過臉,說:「你向來冷酷無情,誰的死活也不管,這兩個小輩的命自然更不放在眼裡。這些年我有心做些大事讓你關注我,卻總也不得其法。前幾日晏二少派人找我,他對你的作風倒是瞭解透徹,知你必來找我討債,便要我把你身邊兩位小朋友留住。我欠他一個人情,非還不可。舒雋,是不是要做些喪盡天良的事,你才會稍稍把我看進心裡?」

  舒雋淡道:「就算你把自己老爹老娘都殺了,和我又有什麼干係。」

  醉雪不由默然。

  隔了一會兒,她慢慢站起來走到窗邊,又道:「晏二少新吞減蘭山莊,湘西一帶勢力歸入他手,奈何斬春劍的繼承人卻遲遲不定,難免有人不服。否則以晏門二少的心胸,又怎會糾結兩個小輩不放。」

  舒雋笑了笑:「原來如此,我還當蘇杭一帶也被晏門給霸佔了。天下之大,晏門占了這個又占那個,是要做皇帝麼?」

  「晏門要不要做皇帝,醉雪不想知道。醉雪只想明白,舒雋要的是什麼。」

  她回頭,深深望著他。

  舒雋想了想:「這個麼,我也不知道。」

  他將茶杯一放,起身把暈倒在地的伊春打橫抱起,笑道:「再說下去我難免要聽到怨婦之言,無聊的很。這就告辭吧。」

  他走到門邊,忽又停下,無他,門外窗外都守著無數黑衣人而已,刀光湛湛,令人悚然。

  醉雪垂下頭,聲音悽楚:「你……真不是人,死在我這裡也不怨?我知道你中毒了,只是裝模作樣而已。」

  舒雋回頭朝楊慎瞪一眼:「這時候不出手還要等到天荒地老么?」

  話音一落,楊慎已經像箭一般射了出去,與門外眾多黑衣人戰成一團。舒雋在後面笑吟吟地看著,忽然說了一句:「你記得找小南瓜。」

  楊慎猛然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只見他抱著伊春從窗口跳了出去。

  卑鄙狡猾!他居然單獨帶著伊春逃了!醉雪和守在窗外的那些黑衣人立即反應,一時間暗器刀光漫天飛,楊慎驚得頭髮都要豎起來,只怕伊春毒還沒解就被這些利刃砍成碎末。

  舒雋的身形在空中微微一轉,輕飄飄地躲過飛舞的利刃,像一隻收起羽翼的仙鶴,遠遠落在地上,再一折,落入交錯縱橫的河道中不見蹤影。

  楊慎眼見他二人逃了出去,到底暗鬆一口氣,再也不敢戀戰,胡亂揮著長劍,硬是在香香齋裡殺出一條血路,逃出生天自找小南瓜去了。

  伊春此刻完全沒有中毒的自覺,她覺得渾身輕飄飄的,好像馬上就要飛上天。

  這感覺……其實不壞。

  可是有人不停在拍她的臉,手勁還挺大,她這麼皮糙肉厚的都受不了。拍著拍著那隻手就移到了耳朵上,輕輕捏著她的耳垂,然後一個低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丫頭,再不起來,我就要把你衣服脫了。嗯,光溜溜總比髒兮兮好些。」

  伊春趕緊把眼睛睜開了,入目看到的一切卻是淡淡發紅,像蒙了一層血霧。

  她疑惑不解地發現自己躺在地上,渾身濕漉漉的,一邊身體冷一邊身體發熱。師父說過,走火入魔的人才會出現這種古怪徵兆。

  她嚇得一骨碌坐了起來,腦子「嗡」的一下,身體裡好像找不到一點可以用的力氣,剛起身又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舒雋坐在旁邊往火堆裡加樹枝,他也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模樣,下巴還在滴水。

  伊春眼怔怔看著他,喃喃道:「舒雋,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他瞥她一眼:「走火入魔你還能說話?中毒而已,小毒死不了人。」

  中毒?伊春努力從凌亂的回憶中尋找相似片段,最後恍然大悟:「是那個老闆下毒?她不是喜歡你嗎?怎麼又要毒死你,還連累我也倒霉。」

  舒雋摸摸下巴:「女人心海底針,鬼知道她怎麼想。你要沒事了就自己去後面脫衣服,這個天穿濕衣不是鬧著玩的。」

  伊春動動手指,她現在只有手指能動了。

  「我動不了,就這樣吧。對了,你帶著我逃出來?雖然這事是你招惹出來的,不過還是多謝。」

  明明是他們自己招惹了晏於非,一點自覺都沒有的東西。

  舒雋不理她,自顧自把外衣脫了,放在架子上烘烤。見伊春見到自己裸著上身卻毫無不自然表情,不由得那惡作劇的心又鑽了出來。

  「喂,」他靠過去,斜斜躺在她對面用手撐著臉,「我為了救你也算吃盡苦頭,回頭還得為你配解藥。口頭上一句多謝太廉價了吧?」

  伊春果然入甕,直接問:「你要怎麼謝?再請你和小南瓜大吃一頓?對了,小南瓜呢?羊腎呢?」

  她四處張望,發現這裡是個破廟,外面天色已經黑了,安安靜靜的,小南瓜和楊慎都不見人影。

  舒雋按住她腦袋,不給她亂看,湊過去盯著她的眼睛。

  舒雋貌美,江湖人人都知。據說沒有女人能與他目光接觸,一看到他的眼睛便要臉紅,芳心大亂。於是他利用這點做盡下流之事。

  當然這只是傳聞,具體為何誰也不知。

  只怕沒有女人見過他現在的模樣,舒雋向來是衣冠楚楚飄然若仙的,不會渾身濕漉漉,光著上身胡亂躺在草堆上毫無形象。有幾綹頭髮還黏在他腮上,也許是冷,也許是火光,他臉上泛出桃花般的色澤,胸前的水珠都比平時誘人些。

  他瘦,卻不瘦弱,每一寸肌理都修長而優美,彷彿蘊含無數力量。

  那些曾經和正在為他瘋狂的女子們若是見到這樣,必然會當場暈過去。

  「待會再說他們……你身上最值錢的是什麼?」他低聲問,帶著一絲慵懶的,抬手去捻她眉間的髮絲,「把最值錢的給我。」

  伊春大驚失色:「出門師父只給我十兩銀子!這一路也花了大半,就剩下三兩多你還要?!那我以後喝西北風?」

  他微微一笑,修長的手指下滑,滑到她領口,停住。

  「還有更值錢的,把它送給我如何?」他的手掌在她心口忽然燙了起來。

  伊春低頭看看他的手,再抬頭看看他的臉,忽然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我不是拿來送人的。」她看著他的眼睛,說。

  舒雋一時又有些說不出話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很清,很亮。天真不解世事的人才會有這種眼睛,看破所有的迷障誘惑,直切本質。

  但,她並不是那種愚蠢的天真,也不是茫然的不解世事。

  只是誰也不能玷污她而已。

  小南瓜一直拿她來和自己開玩笑,似真似假,他縱容一笑也就過去了。其實談不上有多喜歡,只是覺得能遇到這麼個人,很是難得。

  靠近她真的很危險,在潭州豪莊,他曾想以後再也不要見。

  對著一塊什麼也無法倒影出的水面,很容易讓人陷入偏執,執著追求不屬於自己的結果。她的眼睛是看著他,一絲一毫的躲避都沒有,美色,誘惑,她都沒在意。

  她分明看著他這個人,眼裡卻沒有他的倒影。

  舒雋忍不住又笑了一下,有意無意地解開她一條繫帶,輕聲說:「只怕由不得你。眼下月黑風高,夜深人靜,只有你我二人在這裡。你中毒動也不能動,如果你是我,會不會做些事情讓事情變得更好玩?」

  伊春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著他。

  舒雋的手指停下了,慢慢縮回去。

  「你真無趣。」他埋怨地說著,「一點都不好玩。」

  伊春很想翻他一個白眼,此人惡劣之極,總會開一些不合時宜的玩笑,這毛病真得改改。

  舒雋把胳膊枕在腦袋下面,什麼形象都懶得管了,整個人呈大字型躺在草堆上,把伊春擠得坐立不安,直叫:「你怎麼這麼霸道!這裡這麼大不夠你躺?」

  他懶洋洋說道:「小南瓜會找到你師弟的,紙條上寫著指令,別擔心他們。」

  伊春心中感激,低聲道:「謝謝你舒雋,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也中毒了吧?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他轉著眼珠,到底是有點不甘,突然回頭和她鼻子對鼻子眼睛對眼睛,良久,輕聲說:「有,你這顆解藥暫時還能發揮點作用。」

  他攬住她的腦袋,把嘴唇貼在她額頭上,輕吻一下。

  心裡突然覺得有一點點疼,很陌生的疼,破天荒讓他感到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臉很紅——不,確切點來說,是半邊通紅半邊蒼白。

  醉雪下的毒並非致命,卻相當厲害,破壞人體經絡,被迫呈現出走火入魔的狀態。就算放著不管,伊春也不會死,不過痊癒之後是再也不能練武了,一輩子只有拿菜刀做飯的份。

  舒雋倚著牆壁半躺半坐,伊春的腦袋就枕在他腿上。

  她很輕,而且瘦削。平日裡總是神采飛揚,窮開心的傻姑娘,時而慧時而呆,讓人容易忘記她才十五歲,不管是身量還是頭腦,都還有很大的成長。

  他的手指划過她半邊通紅的臉,她的神情帶了一絲痛苦,昏昏沉沉的,想必被毒藥折騰得夠嗆。

  舒雋心裡有個衝動,想把她丟出去任由其自生自滅。

  她很危險,不可以靠近,本能一直這樣警告他。就這麼丟下丟下丟下,死了最好,這樣就沒什麼能牽動他,依舊是那個纖塵不染冷酷無情的舒雋。

  他甚至惡意地想,她一點也不漂亮,隨便去鎮上撈個賣豆腐的女孩兒都會比她有女人味。

  憑什麼,要為這麼個人心疼。她到底憑了什麼。

  伊春忽然驚醒了,雙眼被毒藥燒得赤紅,茫然看了他一會兒。

  舒雋湊過去,輕聲說:「喂,你一個人待在這兒行不行?做好事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也對得起你那頓飯菜了吧?」

  她神情迷惘,尚未恢復理智,喃喃地只是問楊慎在哪裡,她到處也找不到那壞蛋臉的少年。

  舒雋忽然感到一陣無比的煩躁,甩開她起身便走,直走到破廟門口,忽地轉身衝回去,捏住她下巴左右晃,很不爽地說道:「舒雋,舒雋呢?你不問問他?」

  伊春被晃得暈頭轉向,被動唸一聲舒雋,跟著便沒了下文,仔細一看是又昏睡過去了。

  這種感覺真是討厭極了。

  舒雋使勁捏一把她的臉,像是恨不得把她捏成豬頭。回頭看看天色,晨曦微露,這一夜快要過去,正午之前再不給她服下解藥,這孩子一輩子就真的只能拿菜刀做飯。

  實在等不及小南瓜他們找到這裡,舒雋將她扛在肩上,走出了破廟。

  她欠他的,只會越來越多,多到……只能用自己來還。

  想起她那麼一本正經地說:我不是拿來送人的。舒雋不免也一本正經地想:不送也得送。方才那些負氣的想法早也丟到不知哪個爪哇國去了。

  彼時天色微明,蘇州城大小藥鋪尚未開門,要抓藥起碼還得再等一個時辰。

  不過這種事情自然是難不倒舒雋的,肩上扛著一個人他照樣飄然若仙,直接翻牆入室從藥鋪櫥子裡抓藥,一個子兒也不會給老闆留下。

  清晨薄霧潮濕,細細水珠沾在他發間衣上,狂奔的動作比最輕靈的仙鶴還要快。

  倏地,他停下腳步,縱身跳上一棟民居,把身體隱在青瓦之後。

  過了片刻,薄霧後出現一輛油壁馬車,馬蹄踏在滑溜溜的小青石道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車壁上別無他物,只用醬紫的顏料畫上一隻輕巧燕子。

  駕車的男子頭戴斗笠,壓得很低,這副裝扮熟悉晏門的人都知道,是晏二少得力助手殷某,具體姓名已無人得知,都隨晏二少一樣喚他一聲殷三叔。

  車旁只跟著兩人,一人高而且壯,十一月的寒冷天氣,他還打著赤膊,身上肌肉虯結極是雄偉。在看到他手裡提著的那把巨斧之後,舒雋眉頭突然一蹙——在儲櫻園遇到的那個怪物巨人,倒不知晏於非用了什麼手段把他收為己用。

  馬蹄聲噠噠,混合在其中的還有鐵鏈拖動的聲音。巨人兩眼翻白,口角流沫神情呆滯,頸項上套了一個脖圈,連一根鐵鏈。鏈子很長,有大半拖在地上,另一頭握在一隻雪白纖細的手掌中。

  那是一個纖細瘦弱的小姑娘,眉清目秀,腰上別了一朵玉芙蓉,人比花嬌。

  馬車一徑行去,車裡忽然響起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寧寧,楊少俠醒了,過來服侍。」

  那姑娘答應一聲,把鐵鏈交給殷三叔,恭恭敬敬地上了馬車。

  車門只開了一瞬間,卻也足夠讓舒雋看清裡面的人。晏於非神情溫和,靜靜看著半躺在對面的少年——是楊慎。他似乎受了傷,半邊身子血淋淋的,嘴唇翕動不知在說什麼。

  車門飛快合上,馬車繼續前進,漸漸消失在薄霧中。

  舒雋眉頭皺得更深了,轉頭看看伏在肩上人事不省的伊春。倘若她醒來再次問他楊慎在哪裡,他要怎麼回答?

  一番折騰,回到破廟天色已然大亮,小南瓜不知什麼時候找來了,正抱著膝蓋坐在門口苦等,終於見到舒雋來了,他放聲大哭跑過來揪住袖子不放手。

  「主子主子!我等你好久!還當你死了!」

  說罷把滿臉鼻涕眼淚一股腦擦在他袖子上。

  舒雋皺眉道:「我是被你髒死的,快放手,東西都買了?」

  他從地上取了兩個瓦罐,哭喪著臉:「主子那狂草藥方我實在看不懂,叫藥鋪的人來看也不明白,只好買了兩個藥鉢。你打我吧你罵我吧。」

  舒雋扛著伊春進了破廟,說:「有那個功夫假惺惺不如快打水來熬藥。」

  小南瓜見他從懷裡取出藥包,登時鬆了一口氣:「我就說,主子到底還是有能耐的。」

  藥材丟在藥鉢裡點火開始熬,小南瓜癱在地上嘆道:「主子,我沒能把楊公子帶來。」

  舒雋淡道:「是沒找到他?」

  小南瓜搖了搖頭:「我倒是看見他了,受了點輕傷的模樣,和一個女的說話,我招呼他好幾聲,他都裝沒聽見,最後跟著那女的走了。我本來想追,又擔心主子,所以先找來這裡啦。」

  女的?舒雋問:「是身材瘦削,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腰上別了一朵玉芙蓉?」

  小南瓜眼睛一亮:「主子認識?你果然風流倜儻艷遇不淺,難不成是某個認識的老情人?」

  舒雋在他頭頂敲一個爆慄,道:「那沒錯,是晏於非的人。他到底是跟著晏於非走了。」

  說到這裡,卻忍不住靜靜看著暈倒在地的伊春。

  小南瓜看看他,再看看伊春,終於恍然大悟,喃喃道:「主子啊,你不會真的……」

  「真的什麼?」舒雋懶洋洋反問。

  他趕緊笑道:「我是說,如今到了主子大展雄威的時刻。」

  舒雋本想像以前一樣似笑非笑回一句胡扯,唇角都勾起了,那兩個字卻怎麼說不出口。

  好討厭啊,這種感覺。

  他朝地上一躺,用手遮住眼睛,冷道:「小南瓜,把那臭丫頭丟出去!別管她死活了。」

  小南瓜答應一聲,當真站起來去抬伊春,拖了沒兩步,卻聽他家喜怒無常的主子又恚道:「誰叫你真丟!還不好好放回去!」

  所以說,跟著這種主子真累。小南瓜一邊搖頭一邊感慨,乖乖把伊春放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

  舒雋擋住眼睛躺在草堆上,好像也跟著睡著了,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馬車在不平的路面上輕輕顛簸,楊慎背上的傷口也在一跳一跳的疼。

  寧寧敷藥的動作很輕,卻還是不免要刺激到傷處,他的胳膊不由一顫,寧寧立即抬手,輕聲問:「疼得厲害麼?」

  他沒回答,只定定看著對面的晏於非,隔了一會兒,說道:「晏公子居然也會用謊話誘人上當。我師姐呢?究竟在何處?」

  當時他從香香齋衝出,身上已經受了傷。舒雋雖說要他去找小南瓜,但蘇州城之大,沒有任何記號,他也不知從何找起,正在無措的時候,卻遇到了寧寧。

  「楊公子若想見活著的師姐,便隨我來一趟吧。」她這樣說。

  晏門的手段他見識過,雖然不太相信舒雋也會落到他手裡,但伊春畢竟中毒,舒雋又冷漠古怪,指不定真把她丟了一個人跑掉,他只得跟著寧寧走了。

  晏於非淡道:「楊少俠不必疑心,葛姑娘雖不在我這裡,但她身中奇毒,唯我有解藥。你只管安心隨我去拿解藥便是。」

  楊慎抿了抿唇:「……所以你想用解藥迫得我為你做事?」

  大約是沒想到他會問這麼直接,晏於非頓了一下,低聲道:「撇開晏門之事不說,我知道楊少俠身負血海深仇。男兒活於世間,自當頂天立地。糾結情愛之事忘卻父母血仇,豈不讓人恥笑。」

  楊慎臉色發白,沉聲道:「我不想聽你說教!」

  晏於非笑了笑,神情溫和:「我也沒什麼見識,豈能信口說教。楊少俠心中自有丘壑,只是捨不得令師姐而已。何況將你們逼入死路的並非晏門,而是減蘭山莊的規矩,你二人注定只能存活一人,但你若能繼承斬春,令師姐說不定還能保住一條命。待你他日報了血海深仇,娶她為妻也好,金屋藏嬌也好,便都是你自己的事。」

  楊慎沉默著,窗簾被風吹得起伏不定,像他心裡暗潮洶湧。

  晏於非的馬車停在一座客棧前,剛下車,掌櫃的便滿頭大汗迎了過來,連聲道:「晏少爺!您請來的那個客人……沒日沒夜的鬧,今兒又打傷了燒水的小陳。大家都……都快吃不消啦!」

  晏於非沒說話,一旁的殷三叔卻露出厭惡的神情,低聲道:「少爺,不能由著他敗壞晏門聲譽。」

  他只是淡淡笑,並不搭腔,反倒轉身請楊慎下車:「這間客棧已被我包下,楊公子請上樓,大夫很快就來。」

  楊慎臉色陰沉跟在他身後上樓,忽聽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夾雜著嚶嚶哭聲,一個女子狂奔而下,險些撞在晏於非身上。

  他身子一側,後面的殷三叔一把攔住她,皺眉道:「又是做什麼?」

  她驚慌失措地抬頭,左邊臉上一大塊烏紫,像是被打的。楊慎忽地一驚,急道:「文靜?!」

  文靜見到楊慎,到底忍不住痛哭失聲,使勁抓著他的袖子,顫聲道:「二師兄!求求你!去勸勸你大師兄吧?!他……他說要休了我!」

  推開花廳大門,酒氣脂粉氣以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氣息撲面而來,楊慎的眉頭不由皺得更緊。

  一群人形的東西滾在軟墊裡,酒水鮮果撒了一地,根本沒人去管。

  青絲在地上亂鋪,偶爾可以聽見女子嬌笑的聲音,極為曖昧。

  文靜縮在楊慎身後只會哭,輕輕扯一下他的袖子,求他過去叫人。

  殷三叔黑著臉先過去了,開口正要說話,晏於非卻說道:「墨少莊主,貴夫人來了怎麼不告知一聲?晏某招待不周,心中甚是慚愧。」

  一個人從軟墊裡爬了出來,披頭散髮敞著領口,面容卻十分俊美,正是墨雲卿。他身邊圍著三四個衣冠不整的美貌女子,沒骨頭似的蜷縮在他腳邊,吃吃低笑。

  他漫不經心地笑道:「什麼夫人?墨某尚未娶妻,莫不是有人存心冒充?」

  文靜忍不住大哭起來,哽咽道:「雲卿!你怎能如此待我!」

  墨雲卿瞥她一眼,笑道:「原來是她,並非什麼妻子,師妹而已,她總愛纏著我,實在無趣。」

  文靜又氣又怒,居然暈了過去。晏於非叫來夥計將她扶到隔壁客房休息,回頭微微笑道:「晏某招待不周,惟恐怠慢了少莊主。」

  墨雲卿擺手道:「不怠慢,好得很!」

  殷三叔怒道:「你這個……」

  話未說完,已被晏於非拉出門去,楊慎隱約聽見他在大聲抱怨:「豎子荒淫!這種人少爺怎能留在身邊!索性殺了乾淨!」

  晏於非沒說話,旁邊又有掌櫃的小心翼翼說:「……不分日夜只知淫樂,夥計要打掃房間或送食物熱水進去,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打……看著二少的面子……」

  後面的話已經聽不見,楊慎回頭看看軟墊中不成人樣的墨雲卿,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晏於非在後面含笑輕道:「少莊主是性情中人,獨愛女色美酒,晏某隻怕招待的不夠精緻。」

  楊慎猛然回頭:「……你故意的!」

  養著他,腐壞他,讓他離不開自己,從此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減蘭山莊,湘西勢力真正要換成晏門做主人了。

  晏於非神情溫和依舊,低聲道:「無所謂故不故意,大家各取所需而已,楊公子心裡自然是明白的。」

  他說的其實不錯,各取所需。墨雲卿自己要墮落,不關任何人的事。

  去到文靜房裡的時候,她已經醒了,還是只會捂著臉哭,喃喃道:「下山前與我山盟海誓,說一定要做一番大事業出來叫師父再不能小覷了他。誰知下山快一年音訊全無,好容易尋到這裡,他卻變成這種模樣!」

  楊慎也不知用什麼話來安慰她,只得保持沉默。

  文靜又道:「人常說,男子情愛恩寵消弭最快,前一刻還甜言蜜語,後一刻便翻臉不認人。只可憐我腹中未見天日的孩兒,沒出生父親便不認他了。」

  楊慎心中一驚:「你們……已經……?」

  文靜臉色蒼白:「四月師父讓文定大禮,他說已是夫妻不過缺個正式婚禮的名頭罷了。所以……如今孩子已有六個月,他卻不承認文定,要休了我,叫我以後怎麼見人?」

  她身材纖細,須得仔細打量才能看到腹部隆起。

  楊慎再也待不下去,推門直朝墨雲卿所在的偏廳趕去。

  剛把門打開,裡面便有酒壺飛出,楊慎側身讓開,只聽墨雲卿在裡面大吼:「滾!不要礙事!」

  他皺眉道:「師兄!」

  墨雲卿緩緩抬起頭來,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露出一抹笑:「原來是你,已經下定決心幫助晏二少了?」

  楊慎正色道:「我來不是談這事。文靜與你既然文定,況且如今她已有身孕,於情於理你都不該如此待她。」

  墨雲卿還是笑,抬手撈起腳邊一個美女,捏著下巴讓她把臉對著楊慎,問:「如何?是不是比文靜漂亮許多?」

  楊慎抿唇不語。

  「天底下有無數美女,男人怎能吊死在一棵樹上。你也莫要再唸著葛伊春那髒兮兮的女人,人既然來了,晏二少總不會虧待你。只管辦事就好。」

  楊慎默然看他良久,耳邊忽然響起伊春的話:做別人的匕首,豈不是活得像個工具。我們還沒能做個堂堂正正的大人,自己先別歪了。

  「你已經完全歪了,再也救不過來。」

  他說著,轉身走出去,把門重重合上。

  晏於非說去給伊春配解藥,中午之前必回。

  楊慎回到給他安排的客房,打水洗了把臉,將腰上的劍栓緊,推窗便要跳下去。

  身後突然傳來寧寧的聲音:「楊公子,你要去哪兒?」

  他沒有回頭,淡道:「我要走了,去找伊春。」

  她飛奔過來,從後面緊緊抱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背上,輕道:「別去!你這樣再一走,真的會沒命!」

  楊慎一言不發將她兩條胳膊抓開朝下一丟,她卻不依不饒順勢鑽到他面前,一頭埋進他懷裡,像一頭瑟瑟發抖的小鹿。

  「你別走!我……不想看到你死!」她顫聲說著。

  楊慎一動不動,冷道:「這次又是晏於非派你來色誘?」

  寧寧低聲道:「我知道你不信我,說什麼你都當是誘惑。我只告訴你,晏於非軟禁了我老父,我不得不為他做事,並非心甘情願。」

  他聲音冷漠:「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寧寧臉色蒼白,仰頭看著他,卻不放手:「我知道你是個鐵骨男兒,自然看不上我如此卑微懦弱的女子,就連我說仰慕,你也覺得髒。但我是為你好,你就這麼離開了,沒有背景沒有勢力什麼也沒有,和晏門作對只有死路一條。」

  楊慎將她推開,說道:「多謝你的好意,但我不會仰仗別人鼻息而活。報仇只是私事,輪不到旁人過問。」

  寧寧輕道:「你這一去,萬一丟了命……萬一過個幾十年還不能雪恥,又當如何?一輩子活在悔恨裡?」

  楊慎定定看著窗外蕭索的樹木,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我不會被仇恨矇蔽眼睛,做一個行尸走肉。幾年也好,幾十年也好,我的仇我自己報,我的路我自己走。」

  寧寧陡然退了好幾步,像是不認識他一般死死盯著他看了很久。

  「來也是為她,走也是為她。你師姐……當真那麼好?」她低頭小聲問。

  楊慎沒有回答她,一個縱身,人已蹲在窗檯上。

  寧寧急道:「我不行嗎?我……其實從晏於非別院那個晚上,我就已經對你……」

  他還是不回答,回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跳下了窗檯。

  她追到窗邊,只見他藏青色的粗布衣服在院內一閃,很快就不見蹤影了。十一月冰冷的風撲在臉上,臉上的淚水很快就被吹乾。

  她心裡忽然生出一股恨意,怎麼也無法抑制。

  伊春,伊春,她會在什麼地方?舒雋有沒有好好照顧她,會不會把她丟在路邊不管死活?

  楊慎在街道上狂奔的時候,心臟撲通撲通跟著飛快的跳。

  他要先在心裡和她說抱歉,居然有那麼一瞬間的猶豫。師父說他聰明,舒雋也說他精明,但這些聰明根本不算什麼,真正看得遠的是她,最堅定的也是她。

  在這個世上,每個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苦樂只有自己明白。大仇暫時不能報的痛苦,他自己最清楚。

  就是因為明白這種痛苦,才不願被人利用。

  楊慎不會是行尸走肉,得罪晏門也好,得不到斬春也好,誰也不能改變他人生的軌跡。不能堅持走完自己路的男人,不算男人。

  然後,見到伊春,他想抱抱她,再說一聲抱歉。

  他只是個沒有江湖經驗的傻小子,乍遇變故很容易反應不過來,居然讓她被別人救走。

  要認真告訴她,絶沒有下次,絶不會再有。

  他會一直在她身邊,一直一直,做弟弟也沒關係。

  最後,最後一句道歉。

  方才他說謊了,他其實不想做她弟弟,可不可以吻吻她,一下就夠了。

  郊外有一座破廟,他緩緩走近,便聽見裡面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羊腎失蹤了?不會被晏於非搶走了吧?」

  小南瓜聲音很怪:「這個麼……難說,你別多想啦,喝瞭解藥趕緊睡覺!有精神才好去找他對不對?」

  楊慎推開破破爛爛的廟門,裡面三個人,兩個都驚跳起來,只剩舒雋低頭慢慢整理衣袖,頭也不抬。

  他於是笑了笑,說:「師姐,我來了。」

  在那個瘦削的身影撲向自己的時候,緊緊抱住她,這一生都捨不得放開。

  隔日伊春中毒的症狀就全消失了,又開始生龍活虎,拉著楊慎到處打山雞野兔做午飯。

  小南瓜對她旺盛的生命力很是驚嘆,一面在火上燒水一面連聲道:「主子,我真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女人,比許多男人都強。」

  舒雋嗯哼一聲,摞起袖子把一根樹枝在火堆裡亂攪,搞得火星蹦老高,啪啪直響。

  小南瓜四下看看無人,湊過去靠他很近,低頭道:「這次是主子救了葛姑娘,她心中必然有你。眼下算算時日,也該回去了,主子何不邀她一同前往?」

  舒雋只靜靜望著跳躍的火焰,火光將他一張臉映得忽明忽暗,那雙眸子深得好似要吞噬一切。唇角忽然勾了一下,他露出一個漫不經心的笑,說:「嗯,是時候回去了。」

  小南瓜忽然覺得心驚,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安靜,破廟裡變得非常安靜,只有火舌舔舐枯枝的刷刷聲。

  過得片刻,外面傳來陣陣歡快的腳步聲,伊春嘰嘰喳喳的聲音漸漸近了:「這裡兔子好肥,圓得像顆球,是江南水土好麼?」

  楊慎無奈地給她解釋:「動物過冬都會把自己吃肥,和水土沒什麼關係。」

  破爛的廟門被人打開,伊春身上還帶著寒氣,像只纖瘦的燕子,撲簌一下飛進來,鑽到舒雋身邊烤火。

  「好冷!舒雋你就穿這麼點,不冷嗎?」她扭頭去看他。

  舒雋向來愛美,一天換一套衣裳,顏色還都風騷艷麗。前天又是落水又是找藥,難得狼狽一次,今天又變成衣冠楚楚的舒雋了。

  淺紫色的綢外袍,雖說很配他,看著卻單薄的很,外面的寒風一吹就會碎開。

  他笑了笑,反手把她整隻手掌包住,問:「冷嗎?」

  那掌心是溫熱的,連指尖也帶著暖意。伊春愣了一下,他很少做出這種親密舉動的,常常一付「你那麼不修邊幅別靠過來」的模樣。

  她也跟著一笑,正要接話,他卻飛快把手鬆開了。

  「我離家已有年餘,年關將至,須得回去了。」他淡淡說著,語氣沒有什麼起伏。

  正在烤火的伊春和忙著收拾兔子的楊慎都扭頭過來瞪他。楊慎對他的態度比先前要好許多,真心誠意說道:「不能再留一些時日麼?你幫我們許多,還沒來得及報答呢。」

  舒雋瞥他一眼:「就你們現在這樣,還得起麼?」

  一沒錢二沒權勢三沒人緣,所謂報答也只能傾盡所有請他再吃一頓好的,果然寒磣的很。楊慎說不出話,只得低頭繼續弄兔子。

  伊春毫無所覺,兩眼亮晶晶地,連聲問:「舒雋你家在哪裡?遠不遠?好玩麼?」

  她自己從不吝嗇帶朋友回家,自然覺得別人也該如此。

  小南瓜在後面一個勁給舒雋丟眼色,要他趁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趕緊邀她一同前往。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舒雋扶著下巴,有點心不在焉:「遠的很,也不怎麼好玩。外人只怕進不去。」

  伊春恍然點頭:「那你什麼時候走?我們請你吃飯啊。」

  「今天,馬上就走。」

  回答讓三個人都跳了起來。小南瓜捂著額頭,肚子裡直罵朽木不可雕也,就他這樣,追一百年也追不到心儀的姑娘。主子平日裡看著聰明伶俐,遇到這種事卻笨的要命。

  「怎麼事先不說一下啊!今天就走……那我們趕緊出發去蘇州城,你愛吃什麼儘管點!」伊春把劍一抓,說走就走。

  舒雋淡道:「我不愛吃江南菜,不勞費心。」

  說到這裡,到底是有些不甘心似的,看看楊慎再看看她,慢條斯理說道:「若有心,你們送我一程也好。」

  就因為這句話,大半夜的四個人站在太湖邊上吹冷風,伊春打了好幾個噴嚏,手腳凍得發麻,在地上不停跺腳。

  舒雋手裡捧著一個布包,看著沉甸甸的,應當就是他花大價錢弄來的太湖石了。他抱在懷裡寶貝得要命,時不時還揭開布包低頭聞聞石頭,像是確定那上面真有太湖水的味道。

  小南瓜在不遠處和漁人家商量買船的事,沒一會兒主人家便把一艘靠岸的船解開了,他第一個跳上船,朝這裡揮手:「主子!船買好啦!」

  伊春二人將舒雋送到船邊,楊慎拱手道:「希望以後還能再見。那時必然請你痛飲一頓。」

  舒雋從鼻子裡發出一個哼聲,有點不屑似的。他不看楊慎,只把臉對著伊春,看了好久好久,最後說:「你小心,不要死掉。」

  伊春已經習慣他這種古怪的關心方式了,當下咧嘴一笑:「你也保重,明年還能再見吧?」

  明年嗎?舒雋看看漆黑的天空,沒有回答。

  夜風把他的長髮吹得捲曲繚亂,像是用毛筆在宣紙上畫出一道道墨線。那衣裳也是翻飛如翅,彷彿馬上便要騰空飛高飛遠。

  他將懷裡的太湖石遞給小南瓜,忽然回頭溫柔喚一聲:「伊春,你過來一下。」

  他從來都是叫她小葛,不男不女,不近不遠,古怪的很,如今第一次叫她伊春,倒讓她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答應一聲,走過去。

  手腕被人一把擒住,用了巧勁輕輕拉扯,她不由自主朝前跌下,一隻胳膊立即將她攬住,騰空抱起。

  「啊……」伊春只來得及叫一聲,被凍得冰冷的唇上忽然多了一股暖意,眼前是兩扇放大的長睫毛,微微顫抖。

  這一驚非同小可,她整個人先是僵住,然後猛地想到反抗,奈何他拿捏的力道極巧極準,竟然是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被他按住後腦勺,深深的吻,幾乎要吻到她心上。

  和楊慎熾熱卻生澀的親吻不同,這個吻幾乎要讓她窒息了,血液在四肢中瘋狂流竄,就是不朝腦子裡跑。迷迷糊糊的,只覺一個靈巧濕潤的東西打算撬開齒關,她本能地把牙咬死,它便只能在她唇上細密舔舐。

  很快,很急,趕時間似的。沒有那麼多時間讓他纏綿流連。

  撤離的時候,他貼著唇,低聲道:「你這個笨小孩,叫你你就真的過來?」

  伊春完全傻了,呆呆看著他,像是從來沒認識過他。

  舒雋嘻嘻一笑,拇指在濕潤的唇上輕輕一擦,說:「這個就當給我的報酬吧。告辭。」

  將她一推,剛好落在臉色陰沉趕過來拉人的楊慎身上,兩人撞成一團,險些在滑溜溜的礁石上摔一跤。

  回頭再看時,小船已經搖遠了。他靜靜站在船艙前,沒有回頭,背著雙手抬頭看沒有月亮的夜空。這個喜歡惡作劇的壞人,臨走也不安分,硬是擾亂一池剛剛安定下來的春水。

  楊慎臉色十分難看,用袖子使勁擦她嘴唇,幾乎要把皮擦破,疼得伊春連聲哀叫,躲閃不及。

  湖面傳來彈三弦的聲音,慵懶閒散,像一陣無心逗留的風。

  有人在唱:遠是非,尋滯灑,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閒水北春無價。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漸漸的,那歌聲也像風聲,消失得再也聽不見。

  伊春怔怔望著陷入黑暗深處的小漁船,良久,才輕聲道:「他真的走了。」

  楊慎一言不發,轉身跳下礁石,大步朝前走。她趕緊跟在後面:「羊腎,這麼晚了咱們別趕路了吧?找個好心人家借宿一宿好麼?」

  他沒回答,逕自走到方才小南瓜買船的那戶人家,敲了敲門。

  漁民們向來淳樸,見是兩個年輕人投宿,趕緊請進屋子,端上熱騰騰的魚羹飯菜。

  飯後又收拾了一間屋子供他倆睡覺。伊春見楊慎洗了臉就悶頭睡在床上,被子把腦袋都蓋住,只留一把烏髮在枕頭上,便提醒一句:「羊腎,不要用被子蒙頭啦,對身體不好的。」

  他像沒聽見,動也不動一下。

  伊春走過去把被子一扯:「和你說話呢!又鬧什麼脾氣?」

  他索性翻過身,抬眼看著她,半晌淡道:「你一直將我當作小孩兒?這也管那也管,怎麼不把自己管好!」

  伊春莫名其妙:「我怎麼沒把自己管好了?」

  他別過腦袋,臉上多了一絲怒意:「管好了怎麼會被他……被那個……你好像也不太在乎?怎麼一點也不在乎?!」

  伊春頓時被堵得不知該說什麼,想了半天,才猶豫道:「他人已經走了,我再怎麼在乎也沒用,不是給自己添堵嗎?」

  「你是過得好好的,添堵的人當然不是你。」楊慎怒了,搶過被子繼續蒙頭。

  伊春本來是打算自欺欺人當作沒發生過的,被他這一通脾氣亂髮,搞得反而煩躁起來,索性不理他自己去睡覺了。

  睡到大半夜,忽然覺得頭頂有人,她本能地抓取放在床頭的劍,那人卻低聲道:「是我。」

  楊慎?伊春揉揉眼睛,啞著嗓子問:「你不睡覺又要玩什麼彆扭?」

  他在床頭靜靜坐了一會兒,才輕道:「伊春,我想過了,咱們繼續南下,去福州玩吧,那裡冬天暖和。等天氣熱了,咱們就往漠北去,看大漠草原,一起騎馬獵鷹。」

  原本以為他又要說什麼氣話,誰想是說這個,伊春一下來了精神,擁著被子起身連聲說好:「我還想去西域,聽說那邊的葡萄和甜瓜特別好吃!對了,蜀地也有許多好玩的,咱們慢慢玩慢慢逛。」

  楊慎倚著床頭,笑道:「是啊,說不定你我運氣好,能在山頂谷底遇到什麼避世高人,傳授兩招絶世武功。這樣就能提前報仇了。」

  伊春笑得直打跌:「不錯不錯,然後我們兩人四隻劍,去把郴州巨夏幫殺個落花流水!」

  楊慎陪她笑了一陣,頓了頓,忽然輕聲問:「伊春,我們一起去報仇。報完仇,又要去哪裡,做什麼?」

  伊春兩隻眼睛在黑暗裡閃閃發亮,一點猶豫也沒有:「我們繼續五湖四海的玩啊,做大俠!交朋友!你呢?你想做什麼?」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報完仇還能做什麼。」

  他活到現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報仇,可是一旦下定決心,可以選擇的路反而比以前寬廣,面對突然廣闊的天地,難免讓人心生猶豫。

  伊春拍拍他的手:「咱們一起,你跟著我,絶不會無聊的。」

  他卻沉默了,過得片刻,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掌心滾燙。

  「伊春……」他聲音很低,低得幾乎像耳語,「我們就……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她回答得特別爽快:「好啊!不分開。」

  他的臉有點發燒,喃喃道:「那……我、我們可以成親麼?」

  伊春愣了愣,過去與他發生過的所有親密行為突然如潮水般從眼前流淌而過,她一瞬間明白他說的不分開是什麼意思。

  有點猶豫,有點動心,像有一隻小鈎子在心底慢慢撓,又癢又疼。

  她用力把手抽回來,被子矇住腦袋躺回去,悶悶說道:「啊,睡覺吧睡覺吧,睏死了。」

  楊慎拍了拍被子,低聲說:「伊春,我等你,總之我一直等你答覆。多少年都沒問題。」

  她還是沒回答。

  他於是慢慢站起來,走到自己床邊,輕輕說道:「還記得當時在後山桃林,我說世上沒有不變的人和事嗎?伊春,我說的不對,世上一定會有不變的人和不變的事,我現在真的很相信。」

  伊春一直不說話。

  她過了很久才睡著,夢裡自己穿著丁香色的新羅裙,薄施粉黛,打一把紫竹骨的傘,滿心期待地往桃林奔跑。

  有個少年站在桃花樹下,那桃花開得極好,沉甸甸墜下來。少年身材瘦削,壞蛋臉,怎麼看怎麼不像好東西。

  可他笑得很溫柔,一萬股春風加在一起也不如他柔情似水。

  她越看心裡越是歡喜,過去直接告訴他:「我中意你,你怎麼看我?咱們這就去求師父,讓他成全,如何?」

  他抬起頭,爽快地答個好,然後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夜晚的太湖一片漆黑,星子月亮都被烏雲遮了去。

  舒雋靠在船艙上,輕啜一杯薄酒,嘆道:「陰天真討厭,黑漆摸烏的,方向也分不清。」

  小南瓜把小暖爐放在手上拋來拋去,笑道:「主子不是討厭陰天,是心裡煩吧?照我說,葛姑娘對你未必無心,主子的條件可比那姓楊的小子好多了。」

  舒雋半躺下來,手扶著臉,喃喃道:「這種東西……和條件無關。要是為了什麼狗屁條件就轉頭過來喜歡我,我肯定一腳丫把她踹飛。」

  小南瓜哼了一聲:「那就繼續做你落魄被人甩的江湖浪人吧!」

  舒雋卻笑了,懶洋洋地說:「這有什麼鬱悶的。各人緣法罷了。」

  「是哦是哦!」小南瓜反正很鄙視他不戰而退,「主子向來是說大話上的巨人,做實事上的矮子!你不鬱悶才有鬼!」

  他翻個身,輕笑:「無心我便休,怎會是大話。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

  說罷突然自顧自一愣:「等一下,你方才說什麼……巨人?」

  巨人……巨人?他腦海裡抽個激靈,猛然想到那天清晨見到的那個巨漢,晏於非不知用什麼手段把他給收服,居然還隨時帶在身邊。

  那種怪物招人眼的很,晏家二少向來小心謹慎,不會落下任何把柄給人咀嚼,這次卻大張旗鼓把個怪物帶著,目的為何?

  轉念再一想,想到楊慎回來的那麼快,之後兩天卻不見任何晏於非的人來挑釁,小南瓜只說他一定是放棄了,打算另選斬春繼承人。他自己心中有事,也沒多想。

  但現在突然發覺未必如此。

  晏於非是什麼人?他在一件事上已經投入人力物力,不得到結果是不會罷手的。

  舒雋飛快坐起,回頭吩咐:「把船往回劃,回蘇州。」

  你若無心我便休,真能休才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