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翁把船往回搖,小船在湖面上微微搖晃,船槳帶起的水花濺濕伊春的衣角。
霧氣漸漸散開了,眼前一片清朗,比先前的煙水茫茫還要美上三分,可惜已經無人有心觀賞。
船行一半,忽聽遠處傳來一陣叮叮咚咚的三弦聲,跳脫悠哉,彈了一陣,便有一個男人唱道:「遠是非,尋滯灑,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閒水北春無價。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其情其景,其聲其人,竟讓人從胸膛裡忽生一種曠達洗練,猶在仙山。
那歌聲越來越近,薄霧中有一艘不大不小的烏篷漁船款款行來。
扶槳的人一雙大眼看過來,沖伊春嘻嘻一笑:「這才真是有緣了,在這裡也能遇到。」
說完回頭沖船艙裡嚷嚷:「主子快出來!你心上人也在呢!」
心·上·人。
楊慎的眉頭猛然一挑,低頭看一眼伊春,她滿臉茫然之色。
竹帘子被掀開,舒雋披著頭髮懶洋洋地把腦袋探出來了,四處看一圈,正色道:「在哪裡?」
小南瓜又開始擠眉弄眼:「少裝傻了,是誰一天在我面前把人家提十來遍?眼下人在對面你就開始擺姿態。」
舒雋嘆了一口氣:「我每天還要提二十多遍小南瓜的名字,難不成就是喜歡你?」
小南瓜笑道:「那當然,在主子心裡,我自然是排第一的。」
舒雋掃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也來遊湖?」伊春問。其實她比較好奇舒雋究竟是做什麼的,好像從沒見他做過正事,成日就是穿昂貴的衣服,住天字號客房,吃一兩銀子以上的菜館,到處遊山玩水。
難不成他是富家子弟?可他的功夫很好,她見識過。
舒雋沒回答她,反而拍了拍自己的船板:「今天心情好,過來吧,帶你們去我別院玩玩。」
此人向來任性妄為,忽冷忽熱,前兩天還冷冰冰的,今天突然又來邀請,委實捉摸不透。
伊春正想著法子怎麼婉拒,她和楊慎還趕時間回減蘭山莊看師父,誰知楊慎很痛快的答應了:「多謝盛情邀約,我們卻之不恭了。」
她不由一愣,楊慎悄悄把她手一捏,聲音細若蚊吶:「師父的事情有蹊蹺,別急著回去。」
漁船一路慢慢朝西漂浮,挨晚時分終於靠在一塊巨大的湖礁石旁。礁石頂上建了一個小院子,外面一圈矮矮的白色圍牆,能看見院子裡青瓦屋頂,甚是利索乾淨,與舒雋平時為人的奢侈享受大為不同。
屋內傢俱清一色是老藤所制,並無什麼奢華裝飾。
小南瓜上了新茶,並著一盤水靈靈的甜瓜,跟著笑道:「姐姐喜歡吃什麼只管說,今兒讓你嘗嘗我手藝。」
伊春大口啃甜瓜,一面含糊道:「隨便什麼都行。話說舒雋你稀奇古怪的東西好多,剛才那首歌也是你唱的?叫什麼名字?怪好聽的。」
舒雋扶著下巴懶洋洋地靠在籐椅裡,微微一笑:「小葛喜歡?那晚上去我房裡,我再唱,只唱給你一人,別人想聽還聽不到。」——這是典型的惡作劇毛病發作,要做壞事了。
楊慎清清嗓子,淡道:「多謝舒公子邀約,我二人不敢叨擾晚飯,略坐一會便走。」——這是典型的岔開話題外加暗暗警告。
伊春繼續噗哧噗哧吃甜瓜,好像什麼也沒聽見。——這是典型的……不是裝傻就是真傻。
舒雋狀似無意地說:「反正你們沒事,我也沒事,何不在這裡逍遙幾日,非要去外面喊打喊殺?」
楊慎面色一凝:「……你知道我們與晏於非結怨?」
「我怎會知道。」他笑了,「只不過那天在儲櫻園遇到小葛,聽說她為晏於非做事,隔了沒兩天你們又離開了。晏於非那個人向來小氣,不說殺掉你們,給點苦果子吃是正常的。」
伊春趕緊吞下嘴裡的甜瓜:「舒雋,你是在幫我們?謝謝你!」
舒雋別過腦袋,淡道:「我怎會幫你,莫要多想。」
伊春毫不在意,把沾滿了甜瓜汁的手往他肩上一拍:「別這麼說,我知道你人不壞,就是嘴巴刻薄些。」
舒雋皺眉看著自己肩膀上一大塊污漬,再抬頭看看她,因著她兩眼亮晶晶的,他覺得自己又有點說不出話來。
他也見過很多人,從小到大認識的人裡終究是狡猾自私者居多,江湖上有誰不為自己謀利。從什麼時候起,「俠」這個字變了味道,學了點功夫的,帶了武器的,在江湖上混闖了幾個年頭的,都敢自稱俠客。
他還見過許多聰明人,有人過目不忘,有人文采絶艷,有人謀略一流。
他總是可以將他們分類,有的歸入可以接觸,有的歸入不可接觸。
剛見到葛伊春的時候,他將她劃入不用接觸的範圍。
一個髒兮兮的丫頭,天真的要命,以後闖蕩江湖必然是要惹大麻煩的,和她接觸也只會讓他麻煩不斷。
不過他好像錯了。
她實在不能用「天真」二字就簡單概括了去。
要怎麼形容才最為恰當?
舒雋扶著下巴仔細打量她,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像是恨不得把衣服也脫了仔細看個透,完全無視楊慎冰冷的目光。
她有俠氣……也不盡然,因著年紀小,到底還是魯莽居多。
她很聰明……也不正確,依稀是很混亂的聰明,時而慧時而呆。
她是個未知體,難得在這個亂七八糟的江湖上活得利索快活,像一陣風。她看著像沒有心,誰也傷害不了她。也可能她的心很大,很廣闊,那些小小恩怨並不被她放在心上念叨。
她實在很矛盾,很有趣,很讓人捨不得放手,想多看看她,多瞭解一些。
舒雋忽然露齒一笑,笑得曖昧極了:「小葛,我好像越來越喜歡你了,怎麼辦?」
伊春定定看著他,也是一笑:「我也很喜歡你啊,舒雋。」
舒雋握住她黏嗒嗒的手,皺皺眉頭,還是忍了:「我們這就做朋友吧。」
伊春連連點頭:「好啊好啊。」
他們這是在兒戲麼?楊慎把歪到一邊的杯子扶正,臉色很不好看:「師姐,不早了我們還是走吧,不要給主人家添麻煩。」
伊春只好把手抽回來。
舒雋輕嘆:「小葛,既然要做朋友,就留下來住幾天。你要是被晏於非弄死了,我會難過。」
……這也能算朋友說的話?
伊春看了一眼楊慎,他卻把臉別過去,淡道:「師姐我隨你。」
她兩邊看看,抓了抓腦袋:「呃……現在確實晚了,我們又不認識水路還要麻煩小南瓜划船,這樣不太好。還是住一晚吧,明天再走好麼?」
楊慎沒回頭,聲音還是淡淡的:「好,我隨便。」
他肯定生氣了。
吃飯的時候伊春時不時要往楊慎那裡看,他看著並沒什麼異常,面色如常,但她就是知道他生氣了。
舒雋的眼睛比平時還亮,閃爍著讓人毛骨悚然的光芒,不停給她夾菜勸飯,熱情得讓人措手不及。
情況很詭異,很讓人摸不著頭腦。
飯後伊春端著茶杯蹲在門前看夜景,其實沒什麼好看的,水面上的景色到了白天才能見端倪,晚上不過黑不隆冬一大塊罷了。
但是進去也不好,楊慎在生氣,她一時想不到什麼話和他說,索性先躲開。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伊春沒精打采地抬頭,卻見楊慎走了出來。
瞧見她,他先是一愣,跟著把臉一沉轉身就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羊腎——」她趕緊叫一聲,跳起來就要追。舒雋卻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笑吟吟地拉著她的袖子:「小葛,不是想聽我彈三弦麼?走吧。」
說罷拉著她一陣風地走了,伊春急急回頭,隱約見到楊慎瘦削的背影停了一停,他沒有轉身。
心裡突然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有點麻麻的疼。她掙脫舒雋的手,低聲說個抱歉下次再聽,抬腳就朝楊慎那裡跑去。
舒雋低頭看看自己空蕩蕩的手,倒有些發愣。
一直躲在暗處看熱鬧的小南瓜忍不住「哧」的一笑,從樹影裡鑽了出來。
「主子是被甩了呀。」他不知死活地在旁邊拍手叫好。
舒雋笑了笑:「……胡扯。」
並不是喜歡她,只是無聊的時候找點樂子。可是現在他的手空蕩蕩晾在那裡,忽然覺得有些冷。明明已經快五月天了。
他索性把雙手背到身後,倚在樹上抬頭看天。
新月如鈎,彎彎的,怎麼不自覺就想到她眼睛上方兩根生動又漂亮的眉毛。
舒雋看了很久,久到小南瓜開始打呵欠,才低聲道:「小南瓜,你家主子這次……或許要倒霉了。」
伊春追過去的時候,看見楊慎一個人抱著胳膊站在後院,他低著頭,也不知在地上看什麼。
她清清嗓子,慢吞吞走過去:「那個……羊腎,晚飯好吃嗎?」
他不抬頭,隔了半天才悶悶答一聲:「你過來做什麼,不是聽他彈琴麼?」
彈琴兩個字他說得特別響,聽起來就像「談情」。
真彆扭,伊春心想。
她索性蹲下來,撿了根枯枝在地上划來划去,再不說話了。楊慎抱著胳膊,聽見樹枝在泥土上划動的聲音,先時還裝作沒聽見,隔了好一會兒卻有點忍不住,低頭去看,見她在地上畫了一張亂七八糟的人臉,皺眉齜牙,很是猙獰。
「這是你現在的臉。」畫完之後,她笑眯眯地抬頭,「難看吧?」
楊慎淡道:「我本來生得就不如旁人好看親切,多謝你再次提醒。」
伊春乾脆把樹枝扔了,拍拍手上的灰:「你怎麼這麼彆扭?」
他轉身就走。
「你再這樣我就要生氣囉!」伊春在後面大叫。
他像沒聽見。
伊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防他忽然出手攻擊,用上了武功招式,將她雙手擒拿住。她頓時一驚,急道:「喂!要打架?!」
楊慎緊緊抓住她兩隻手腕,簡直像套了鐵箍似的,她掙了好幾下都無法掙開。印象中他力氣有那麼大?
「……你把男人看太輕了,因為自己武功好,所以毫無防備之心?」他聲音冷冷的,「朋友?你要做朋友,能確定別人也是和你做朋友?」
「我真的生氣了!」伊春眉毛豎了起來,小腿一勾,試圖把他絆倒,誰知勾了兩下他的腿紋絲不動,反而曲膝在她腿骨上一撞。
她疼得站立不穩,朝前一個踉蹌,楊慎順勢抓著她仰面倒下去,跟著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連我你都打不過,怎可能贏舒雋?」他雙臂撐在她腦袋旁,居高臨下發問。
伊春瞪著他:「你確定是我打不過你?不是讓著你?」
如果對方是敵人,她自然有幾十種法子對付,死小子把相讓當作無能!
楊慎看了她一會兒,目光灼灼,過了片刻把眼光移開,輕聲道:「總之,這次是我贏,你再辯也沒用,以後要小心……」
話還未說完,只覺她抓住自己衣領,發力要把他丟出去。他索性全身都賴在她身上,臉頰不小心貼了一下她的臉,心中便是一動。
「好了,不鬧了師姐。」他低聲說,「起來吧。」
話是這麼說,他卻一動不動。伊春揪著他的衣襟,被壓得滿頭冒汗渾身難受。
「你先起來啊!」她叫。
他想了想:「好,我起來。」
語畢雙手卻輕輕捧住她的臉,吻了下去。
月色是那麼美,他長長的睫毛象是被鍍了一層銀白色,湊得很近很近,在微微顫抖著。
這樣不對,不好,不應該這麼做。伊春揪住衣襟的動作改成了去推,用力推。
那對長睫毛便翹了起來,目光如水,定定看著她。然後——他張口在她唇上輕輕咬了一口。
不疼,反而發麻,像是被他種下細小的媚藥,她忽然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生澀的舔舐、吮吻、唇舌纏綿。他的呼吸燙得驚人,粗而且重。伊春覺得心驚,像是某種東西脫離自己的掌握,一直朝她從不曾想過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的手很輕很輕,捧著她的臉,一遍又一遍往上撫,將她略有些凌亂的額髮撥到後面去。
最後他終於離開她的唇,把身體稍稍抬高,仔細看著她。
「……你把額頭露出來,也很漂亮。」他說。
伊春傻了,完全傻了,呆呆回一句:「真的?」
楊慎笑起來,點點頭:「我自然不騙你。」
於是她就痴痴地按住額頭,神思尚未回歸似的,眼怔怔地看著他。
楊慎低聲道:「伊春,不如我們離開吧。不管減蘭山莊,不管斬春劍,我們什麼都不管了,就我們倆去闖江湖,找好玩的事情。」
被蠱惑了,她幾乎就要答應。
「如果我沒有血海深仇,爹娘大哥都還活著,我一定馬上帶你去看他們。我娘性子爽朗,一定喜歡你。我爹雖然木訥,卻是個老實人。大哥頑皮的很,必然領著你炫耀他收藏的許多鍋碗瓢盆……對了,你愛吃雞,娘做的紅燒雞味道最好,鄰家的小孩兒常帶著碗來蹭吃的。吃完飯我爹會拉著你去後院切磋劍法,我和大哥就在旁邊看著……」
他沒再說下去,回憶陶醉的神色變得悲慼。
「我得報仇。」他說,「我先去報仇。」
他將伊春從地上拉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輕道:「不早了,去睡吧。依你的意思,就在舒雋這裡暫住一段時間。減蘭山莊先別回去,我看墨雲卿說話神情古怪,未必屬實,我們不要急著涉險。」
伊春見他轉身走了幾步,忍不住喚一聲:「羊腎。」
他回頭:「嗯?」
「你……還在生氣嗎?」
「我本來就不是生氣。」他眨眨眼睛,神情有點怪異,「只是這裡不舒服而已。」他指著心口。
那有什麼區別?伊春抓抓頭髮,腦子裡還亂亂的,反應比平時慢兩三拍。
「我不說,你自己猜。」他這次真走掉了。
伊春回到客房,牆上銅鏡裡映出她模模糊糊的身影,只有眼睛是亮的,極亮。
我做了什麼?她茫然問自己。
他是她師弟,一直是弟弟一樣的存在,可是她做了什麼?一次也罷了,他在傷心鬧彆扭,情緒不穩定,事後兩人也都當作沒發生過。
可是今天的算什麼?
不能再想下去,她覺得整個人都要燒起來,手心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汗。
她當然不是傻子,到這個地步再不明白就完蛋了。
可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一直師姐師姐的叫著,搞得她真以為自己是姐姐,又憐他身世悽苦,不由得對他好一點。難道是因為對他太好,所以他誤會了?
得和他解釋清楚,她……她對他沒有那個意思,千萬不能再錯下去,否則她就要成罪人了。
伊春一口吹了燭火,推門就朝楊慎房間走去。
「羊腎。」她站在門口,輕輕叫了一聲,突然有那麼點兒膽怯,想跑回去,但願他沒聽見這聲叫喚。
門很快就開了,楊慎還沒睡,似乎是在洗臉,手裡還捏著一條毛巾。
「有事?」他好像也有點詫異她這麼晚了還跑過來。
伊春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抬頭看著他的眼睛,低聲道:「那個……我有點事……得和你說一下。」
楊慎笑了笑,把身子讓過去:「進來吧。」
她覺得全身的寒毛都要豎起來了,關門的聲音令她幾乎要腿軟。
床上放著他的衣服,洗得很乾淨,整整齊齊地擺在床頭,應當是他明天要換的。他的劍放在桌上,因為經常撫摸劍柄,磨得半舊發光。旁邊還有一杯殘茶,可能是剛剛才喝過,杯緣留了一片茶葉。
伊春感到心驚膽顫,甚至不明白自己怕什麼。
方才想好的一腦子的話,此刻都忘得一乾二淨。
她掉頭走向門口:「算了,我回去睡覺。」
楊慎一把拉住她,捏住下巴還想去吻,這次她總算反應過來,使勁把腦袋別過去,急道:「我是你師姐!是你姐姐!你……你這是亂倫!」
他不屑地「切」了一聲:「我從來沒有姐姐。」
「我比你大!你得尊敬我,不許再這樣!」
「大一個月而已,而且腦子還小了許多個月。」
「羊腎!」她大叫,「你到底要怎麼樣?!」
「葛伊春!」他也提高了嗓子,「你是一頭驢!」
伊春反倒一下被堵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楊慎冷笑一聲:「你裝的好傻,無辜的很,什麼也不知道嗎?沒錯,我是痴心妄想,亦不是家財萬貫的翩翩佳公子,只是個一天到晚念叨報仇報仇的傻小子而已。所以你可以裝什麼也不知道,一面什麼事都要來找我,一面還裝模作樣問我究竟要做什麼。你說我要什麼?!」
伊春看了他一會,慢慢說道:「你現在很激動,我們都要冷靜一下。明天再談。」
她推開他便走。
楊慎從後面緊緊抱住她,低聲道:「對不起,伊春,我不是故意的。」
伊春搖搖頭:「你聽我說,羊腎。我是你師姐……」
「我從來沒想過這些。師姐也好,師妹也好。伊春,我們不過是兩個普通人,有緣遇上了。我喜歡你,就這麼簡單。你可以不喜歡我,但不能用這種藉口來推脫。」
她頓時啞然。
楊慎扶住她肩膀,將她扳過來,定定看著她的眼睛,輕問:「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伊春哽了半天,不喜歡三個字卻說不出來。
她慚愧的低下頭:「羊腎,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我一直……把你當作弟弟。」
他的手於是慢慢放開了,退了一步。
伊春默默看著他走到臉盆架子那裡,平心靜氣地把毛巾洗乾淨,掛起來,這才回身,見到她臉色也淡淡的,只說:「已經晚了,快回去睡吧。」
「我……」她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說。
「不用說了。」他笑了一下,「走吧,去睡。師姐。」
最後那兩個「師姐」說得很輕,像悄然落地的雪花,幾乎要聽不見。
伊春推門走了,心裡卻覺得空落落的,彷彿幹了件錯事。回頭看看他的窗戶,燭火已滅,但他這一夜必然睡不好。
忽然覺得胸口發疼,並非真正受到創傷的疼痛,而是悶悶的,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絞上一下,連呼吸都變得不順暢。
身體裡有一種衝動,她還不能完全明白和接受。
在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再次推開他的門,急道:「羊腎!我其實很——」
話未說完,老遠卻聽見小南瓜驚叫一聲,楊慎一骨碌從床上跳了下來。
剛到前院就見舒雋手裡提著一個黑衣人輕飄飄地走過來,小南瓜背對著他倆,還在捏著嗓子怪叫:「來人呀!救命呀!不要在後面談情說愛了!主子要死了!」
舒雋把人直接丟在他身上:「我看你才是不要再丟我臉了。」
小南瓜滿肚子委屈:「我也是為你好,自家地盤都搞不定心上人,讓外人占好大便宜。」
舒雋神色怪異地看看他,再看看他背後,沒說話。
楊慎在後面咳了一聲,低聲道:「是有人來找舒公子的麻煩嗎?」
小南瓜臉皮比城牆厚,面不改色轉身說:「來得太慢了!我叫了幾十聲!萬一主子真被殺了怎麼辦?」
舒雋索性把他一腳踢進屋子,省得繼續丟人現眼。
先前被他抓住的黑衣人癱軟在地,不知死活。舒雋用足尖點點他,輕道:「來了四個人,只來得及生擒之一。晏於非養的狗果然了得,一被人發現就咬毒自殺。這個若不是手快用襪子塞住他嘴,只怕也捉不來呢。」
說罷把那人翻過來,果然嘴裡塞了一隻雪白的絲綢襪,估計是舒雋剛從腳上脫下來的,左邊那只腳光溜溜,露出半透明的指甲。
伊春眼睛頓時一亮:「舒雋你好厲害,怎麼能用襪子做暗器的?」
他得意洋洋:「人被逼急了,頭髮也能做暗器,何況一隻襪子。我教你個訣竅,以後手裡找不到武器,就把身上戴的所有能卸下的東西當作暗器。錢財衣服都是身外之物,命保住才是最最緊要之事。」
如果放任他倆繼續說,那話題就不知道要扯到什麼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楊慎趕緊打斷:「這麼說來,晏於非也開始找舒公子的麻煩了?」
舒雋微微一笑:「他不是找我麻煩,是專門來找你倆,順便試探一下我。」
他蹲下來,拍拍黑衣人的臉,輕道:「別裝死,我知道你上顎塞了毒藥,只要解開穴道就打算自殺。不巧我剛好知道怎麼解毒,我會替你把毒解開,然後每天在你練功命門上扎一根針……別這樣瞪我,我不會輕易把你殺掉的,不過針插進命門應該很痛吧?要不要試試是怎麼滋味?」
黑衣人的臉變得比南瓜還綠,茫然無措的神情像個掉進陷阱的小兔子。
舒雋解了穴道,把襪子抽出來,扶著下巴看他。
他只好斷斷續續說道:「少爺吩咐……先試試舒雋的手段,既然他要蹚渾水……」
舒雋回頭看看伊春,好像是告訴她:你看你看,你們把我拉下水了,真是禍水啊。
楊慎沉吟片刻,問道:「晏於非與減蘭山莊是怎麼回事?聽說莊主病得快死了,此事是否屬實?」
「少爺助了減蘭山莊萬兩白銀,湘西一代勢力已盡歸晏門門下。少爺要楊少俠來繼承斬春劍,莊主卻斷然拒絶,說什麼太師父的錦囊要求公平互搏……那個少莊主蠢蠢欲動要下山來玩,便說由他來勸服兩位……」
楊慎恨了一聲:「早知他滿嘴胡話!減蘭山莊如何落到今日這種地步!」
倘若沒有答應舒雋的邀請,他和伊春早早趕回山莊,師父迫於晏於非的手段,必然叫他二人立即決鬥。結果無論誰輸誰贏,為了遵守太師父的遺訓,輸者死是不能避免的。
黑衣人低聲道:「楊公子,少爺常說,人生在世,父母家人血海深仇都不得報,等同苟活。既然是苟活,不如找個僻靜的地方躲起來,省得叫世人來唾棄你。做人的資格都沒有了,還要妄想別的嗎……」
話還沒說完就被舒雋紮了一針去胸口,痛得他一個驚顫,瞪圓了眼睛看他,像是質問:不是說好了不扎命門的嗎?!
舒雋淡道:「你太多嘴,滿口噴糞叫人聽不下去。」
伊春見楊慎身體微微顫抖,急忙上前扶住,輕聲說:「羊腎,你別聽他亂說。你爹娘在天有靈,一定也是希望你過得快活!」
他嘴唇翕動,臉色比雪還要白,什麼也說不出來,忽然一把甩開她的手,掉頭就跑。
伊春叫了他好幾聲,他卻像沒聽見一樣,眨眼就跑得沒影了。她只得胡亂朝舒雋抱拳表示謝意,拔腿追上去。
小南瓜從門縫裡探出腦袋,眼珠子骨碌碌的轉:「主子你太沒用,被甩一次也罷了,居然連著又被甩……」
舒雋沒搭理他,起身拍拍袖子上的灰,說:「要問的都問完了,你可以咬毒啦,不用客氣。」
黑衣人的表情是那麼不可思議,好像還在問:我什麼都說了你還要我死!
舒雋心不在焉地笑道:「讓你死得痛快點,已經是我的恩賜,唧唧歪歪什麼?」
黑衣人淚流滿面。人常說舒雋是惡鬼,如今他終於明白惡鬼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父母親人的血海深仇還沒有得報,他卻活得嘻嘻哈哈輕輕鬆鬆,是為無恥。
明知仇人是誰,卻始終不能與之交鋒,只因修行未成,是為無用。
身負血海深仇,卻還期盼別的東西,不由自主被吸引,忘了自己究竟有沒有資格得到,是為無稽。
痛楚像毒蛇,在心頭反覆噬咬,不光是傷口會疼,流遍全身的毒液腐蝕血液和骨髓,痛得他猛然彎下腰。
胃裡不舒服,想嘔吐。
楊慎用力摀住臉,只覺掌心濕漉漉的,不是淚,是冷汗。
伊春在外面把門拍得震天響,他卻一動不動。
不停的問自己:我在做什麼?我到底在做什麼?
這麼久了,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玩命練武是為了報仇,想得到斬春也是為了報仇。但為了報仇,他又掉進另一個陷阱:他死,或者伊春死。
憑他現在的本事,要報仇根本是說笑,就算再怎麼玩命的練武,也要到三十歲左右才能一人單槍匹馬挑戰郴州巨夏幫。可是如果投靠背景強大的晏門,雪恥也只是一兩年的事。
伊春和血海深仇,哪個更重要?
他自己也被這個問題嚇住了。
伊春終於不拍門了,外面安靜了很久很久。
死寂,死寂和黑暗一樣,潮水般把他吞噬。在這妖異的黑暗裡,很容易就滋生一些不可捉摸的、可怕的想法。
楊慎抬手握住用舊的佩劍,反覆摩挲,像是逼自己下個決定。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緊跟著「嘩啦」響處,木窗被那個魯莽的女孩子一腳給踹爛了。
伊春半個身子探進來,手攏在嘴邊大叫:「羊腎!在裡面你回答一聲啊!不要想不開!」
火摺子擦了一下,然後楊慎端著燭檯面無表情地站在窗前看著她,淡道:「師姐,已經過三更了,我真的很睏。」
伊春趴在窗框上,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突然輕聲道:「羊腎,我已經不想要斬春劍了。像你說的,咱們不管減蘭山莊的事啦,外面那麼多好玩的事,我們為什麼非要往火坑裡跳?」
他好久沒說話,垂著頭,抿著唇。
伊春又道:「羊腎,你還想著要得到斬春劍嗎?」
他搖了搖頭:「不……我只是要報仇而已。」
她猶豫了一下,說:「那我陪你啊,我們一起好好練武,一起去巨夏幫替你家人報仇。」
楊慎揉了揉額角,忽覺心底無比的煩躁,像是陡生出一隻巨大怪獸,將他來回撕扯。
身體真的要被撕碎了。
他低聲說:「你就……一直這樣和我一起?做我姐姐?我要的不是姐姐。」
伊春咬了咬嘴唇,抬頭定定看著他:「羊腎,我其實很在乎你。你說喜歡我,我也很高興。我只是……我還不知道……不過我會努力試試。很快的,如果你一定要個答覆,我會很快給你。」
他輕道:「不,我不想要什麼答覆……我累了,你走吧。」
伊春只好退了兩步,見他要把破爛的窗戶重新合上,她突然衝過去緊緊握住他的手。
「羊腎,很多道理我說不清楚,也不會安慰人。不過我爹說過,人活在世上關鍵是無愧於心。你想做什麼,我都支持,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做壞事。你看,我這種傻瓜都活得好好的,你還擔心什麼呢?」
她咧嘴一笑,在他手背上拍兩下,這才轉身走了。
因為心無邪,所以行無礙。她的灑脫,是因為隨性。
楊慎把裂開的窗戶勉強拼湊回去,縫隙裡透進的夜風將燭火吹滅了。
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忽然驚覺了什麼似的,急急按向胸口。那裡放著荷包,和碎銀子裹在一起的,是一張淡紅色的簽紙。
開福寺問姻緣,上上籤。
他的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楊慎起來的時候已經快晌午了,推開門便見伊春直挺挺坐在門口,脊背挺得很直,像根針。
他奇道:「你做什麼?」
伊春一本正經抬頭看著他:「我怕你想不開,坐這裡守著比較好。」
他不由失笑,笑得同時卻又感慨。她兩隻眼睛比兔子還紅,強打精神的模樣可憐可笑。
楊慎扯了扯她的後領子,低聲道:「起來,去睡覺。」
伊春見他頭也不回朝前走,趕緊叫:「你去哪裡?」
他還是不回頭,聲音含笑:「拿早飯而已,你以為我要去哪兒?」
伊春倒是鬆了一口氣,整個人軟下來,捂嘴打了個呵欠。
楊慎走了兩步,輕輕說道:「今天我做紅燒雞,你不睡就不給你吃。」
她立即從地上跳起來,轉身便朝自己的客房跑。
他突然轉身大叫:「葛伊春!你這傻瓜,你真是一頭驢!」
伊春茫然地撓頭看他,他卻笑著搖頭,一陣風走了。
匆匆數月眨眼就過去,舒雋別院的生活很是悠閒,說白了不過吃了睡,睡了再吃。
閒來聽舒雋焚香彈琴,無事和小南瓜下下五子棋,偶爾跟著楊慎學做紅燒雞,燒出一碗黑炭來。
末了伊春發現,自己最擅長的還是握劍打架。
時常她和楊慎拆劍招的時候,舒雋會端茶在旁邊半睡半醒觀看,小南瓜惡作劇地總在旁邊指手畫腳:「這是什麼動作?好蠢哦!楊公子,你在學青蛙?」
楊慎一般是不理他的,吵得厲害了就回頭瞪他一眼:「誰練武的時候像天仙?」
小南瓜立即順藤摸瓜推薦自家主子:「我家主子就是!不信讓他耍一套劍法給你看?」
場上兩個人不約而同轉頭看舒雋,他穿著皎白的長袍,纖塵不染,長髮如雲撒在石桌上,十根手指瑩白得像是半透明。
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這樣一個人物練武時汗津津的模樣。
舒雋把茶杯放下來,一付「我是師尊我來指導你們」的模樣,手指輕點伊春:「你總是仗著自己身體瘦小輕便,故意留力不發,偏向弄巧。這樣不行,遇到剛猛的對手,人家一拳頭就把你的巧勁都打飛了。快和輕便是優點,別忘了狠字更是關鍵。」
再點點楊慎:「你很會變著法子躲,很好,繼續保持。」
兩人同時撿起石頭朝他頭上丟:「誰要聽你指導!去死吧!」
舒雋輕飄飄地讓過兩塊石頭,從亭子裡走出來,含笑道:「不服氣?你們還在吃奶的時候我就已經揮汗如雨練武了,這點資格還是有的。劍給我。」
伊春猶豫地看看他的長袍大袖,把劍遞過去:「……你真能舞劍?別劃傷自己啊。」
他用帕子擦了擦劍柄,那上面被她握得全是汗水。
「你也拿劍。」他示意楊慎把劍給伊春,然後晃晃劍尖,問她:「準備好了嗎?」
伊春點點頭,舒雋的功夫她只見識過一次,他使詐用石頭打中別人穴道,幾乎沒看出是怎麼出手的。
他一定很厲害,要小心應付。
剛想到這裡,只見他白袍一閃,劍光已到了眼前,動作快絶。
她有心反應,卻只能勉強擋住一招,那劍光卻又忽閃,打了個彎似的順著劍鋒邊緣斜斜刺上。
這是回燕劍法,減蘭山莊最精妙的劍術,她和楊慎辛辛苦苦學了一年多才略有小成。他只看了這些日子,就會了?
快狠準,他的劍已到下巴前,伊春自知不是對手,索性認輸,把劍丟在地上。
舒雋拿劍指著她的喉頭,笑吟吟地,連頭髮也沒亂上一根。
伊春很是佩服:「你好厲害!師父還誇我是天才,他要是見到你才知道什麼是天才,只看了這些天就把回燕劍法學會了!」
他懶洋洋地「嗯」了一聲,說:「我只學會姿勢而已,誰也不是天才。何況,你還小呢。」
說話的時候,劍尖還不離開她,反而漸漸下滑,順著肩膀,一直滑到她胸脯上方。因為先前拆招,她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很大。快要十六歲的少女,沒有刻意掩飾身材,即使是粗布麻衣,依然能看出美好的形狀。
她的臉紅撲撲的,和初見的時候比起來真是白了許多。為了方便練武,頭髮學男人全部束上去,露出額頭來,越發顯得雙眼明亮。
舒雋喃喃道:「嗯……其實不小了。」
劍尖在她胸口上方點了一下,跟著飛快撤回。他丟了劍重新走回亭子裡倚著,淡道:「你們還差得遠呢。小屁孩,還差得遠呢。」
伊春一頭霧水地看著他,楊慎黑著臉把她拖走了,一面還低聲道:「以後少和他單獨相處!」
小南瓜鬼頭鬼腦地湊到舒雋身邊,見他神色淡淡的,他服侍舒雋也有幾年了,察言觀色可謂一流,知道這會兒最好別亂說話,主子心情不太好。
所以他只小聲道:「主子啊,我覺得葛姑娘人真不錯,身材也好,現在人白了,打扮打扮肯定漂亮。」
舒雋嗯哼一聲,低頭喝茶。
小南瓜把手一拍:「主子,是終於要搶人了嗎?好樣的!」
舒雋瞥他一眼,似笑非笑:「胡扯,我做什麼要搶她?她有眼無珠是她笨。」
嘖嘖,到底還是不甘不願承認了。小南瓜在肚子裡嘆息著搖頭,男人啊,面子最重要。
「那主子就別在洞庭湖這邊逗留啦,不是早就說想去江南看醉雪姑娘?人家從春等到秋,臉上的妝也要化了吧?」他索性刺上一刺。
舒雋皺眉想了半天,才恍然:「哦哦,你不提我都忘了有這回事。她還欠我兩千白銀,連本帶利要滾做三千了,不錯,這筆賬一定得討回來。你去準備準備,咱們明天就走。」
小南瓜咧嘴一笑:「……先和葛姑娘他們透個口風?」
舒雋把腦袋扭過去:「管他們,愛去哪裡去哪裡,少跟著我討厭。」
小南瓜做個鬼臉:「我知道啦!要和他們說一起走比較好!不,最好只有葛姑娘跟著。」
舒雋作勢要打,他早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結果第二天還是四個人一起上船,也不知小南瓜是怎麼和他倆說的,伊春笑得春花怒放:「舒雋,你真是好人,多謝你請我們去江南玩。」
「請」?舒雋看一眼小南瓜,他使勁丟眼色過來,大意就是捨不得錢財套不住姑娘。
他只好從鼻子裡發出一個曖昧不明的哼聲,算作回答。
事後小南瓜扯著他低聲道:「主子,你也活了二十多年,被女人投懷送抱慣了,以為是個女人都要喜歡你那可大錯特錯。如今是你看上人家,人家壓根沒那個意思,這會兒是個男人就該主動點大方點。你不想想以前怎麼對人家的,眼下再不讓她改觀,可真完蛋了。」
舒雋點了點頭:「不錯,你出的好主意。這趟行程的錢就從你月錢裡扣。」
小南瓜悔得差點要跳河。早知道他家主子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沒想到對著喜歡的人也能照樣鐵公雞,沒救了,他絶對沒救了。
到達蘇州的時候,已是十一月光景,縱然天氣寒冷,樹木繁花一片蕭條,依然能感受到江南水鄉旖旎的氛圍。
船伕搖著小船,在交錯縱橫的河道裡緩緩前行。兩旁都是青瓦白牆玲瓏小屋,偶有老人家坐在河岸邊喁喁聊天,小孩子追著打鬧,聽在耳內都是陌生好聞的吳儂軟語。
伊春站在船頭四處張望,偶爾回頭拉拉楊慎:「你能聽懂蘇州話嗎?」
他搖頭。小南瓜趕緊過來插嘴:「主子能聽懂,不單能聽,還會說!」
他一天不在伊春面前炫耀舒雋就不甘心。
「葛姑娘,你們要是擔心聽不懂吳語,就別單獨在街上亂跑,迷路可不得了。一定要跟著主子,蘇州他熟悉。」
小南瓜自己都覺得太好心了:主子,我為你製造那麼多機會,你怎麼感謝我?
舒雋對他微微一笑:那就只扣一半月錢。
小船搖搖晃晃地靠岸,岸上許多人家,房屋比先前看得精緻許多。
舒雋左拐右繞,進了一棟屋子。門前小院種了兩棵冬青樹,檐上豎著掛一條黑木匾,篆書:香香齋。不太正經的名字。
楊慎的臉有點黑:「這裡是……?」
舒雋聲音慵懶:「你以為是妓院?」
楊慎無話可說。
小南瓜嘻嘻笑道:「楊公子別那麼多疑,我家主子向來潔身自好才不會去那些風月之地。這裡是賣熏香的地方,老闆欠了公子的錢,今天是來結賬呢。」
香香齋裡裝飾華美,綉幔垂帳,細細一股甜香裊裊鑽進鼻子裡,令人骨軟目餳。
伊春甚少見到這種精緻旖旎,看得有點發愣,喃喃道:「這裡的老闆還欠你錢?舒雋你一定特別有錢!」
舒雋但笑不語。
四人剛進屋內,便有兩個中年僕婦迎上,似乎是認得舒雋的,臉色變了一瞬,立即垂頭道:「舒公子大駕光臨,敝齋蓬蓽生輝。老闆在樓上恭候。」
伊春跟著他們上樓,她耳朵尖,聽見下面兩個僕婦低聲說:「催債閻王上門了。可憐老闆心上只得他一個無情無義的東西,這種人怎是良配。」
她不由一愣。
穿花廳,過綉門,閨閣深處端坐一個華服女子,眉梢都溢滿了喜悅,靜靜看著走過來的舒雋。
她是那麼美,生得像一朵蘭花,低聲道:「說好了四月來,早早備了新茶等你。怎的拖到今日?茶都舊了。」
舒雋毫不客氣地坐在對面,在懷裡掏啊掏,掏出一個賬本,翻開看了看,掐指算算,最後說道:「兩千兩銀子,四成利,到今日已經兩年,一共是三千九百二十兩白銀。香香齋經營大善,今天可以有銀子還了吧?」
好狠!翻了一倍!伊春聽見那麼多錢,大氣也不敢出。
老闆臉色一瞬間就變了,冷笑道:「還是個不解風情的東西!過一會再談錢會死?」
舒雋喝一口茶,說:「莫非醉雪要說今年還是還不起?」
醉雪姑娘恨恨地瞪他一眼,過一會,卻幽幽問道:「我若說還不起,你明年還會來吧?你若來,我今年就不還。」
「哦,明年我會讓小南瓜替我來。」舒雋對她良善地笑了笑。
醉雪又恨又愛,抬手想去擰他那張可惡的臉,不知想到什麼卻又放下了,嘆道:「人人都說舒雋風流且下流,為何我看不是這麼回事。你好歹也下流一次,給我個機會。」
伊春嘴裡的茶差點噴出來。
說了半日,舒雋到底還是如願拿到了快四千兩銀子,把紙條遞給小南瓜,交代:「去通寶錢莊,讓他們直接將銀子算入我名下。」
醉雪姑娘神色怪異地看著他,搖頭嘆道:「我恨不得沒能認識過你。」
舒雋又笑了笑,放下杯子輕聲道:「醉雪,茶裡下了什麼毒?」
茶裡有毒?!楊慎一把將伊春手裡的杯子打翻在地,他天性警覺,因為聞著屋裡香味怪怪的,所以茶水碰都沒碰。
醉雪半截袖子摀住嘴,垂睫輕道:「我年年都盼著你來,你卻年年令我心碎。你這樣的禍害,倒是死了乾淨些。」
舒雋搖了搖頭,淡道:「說謊。」
她沉默一會兒,道:「果然瞞不住你。晏二少來找過我,對你身後兩個小朋友很有興趣,要我把他們留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