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暗之吻

  就這麼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就算被挾持,也弄不了多遠。

  伊春四處張望一番,忽見園門前地下斜斜釘了一根細細的針,針頭指著儲櫻園內。

  那是晏於非常用的暗器。

  她直接衝進了園子。

  儲櫻園裡種了無數櫻花樹,此時正值盛開季節,如煙如霞,晃得人眼花繚亂。

  傳說這園子本是某豪富人家的後院,後來家道敗落,便將園子專賣旁人,幾經轉手,如今卻成了一塊公眾之地。園內另有商家酒樓茶舍各自經營,互不相擾。但由於價錢昂貴,縱然是櫻花盛開的時節,也鮮少有人進來敗家。

  伊春很快就在繁華的櫻林裡迷路了,迷的一塌糊塗完全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

  胡亂繞了幾圈,忽又在一棵樹下見到了一片撕碎的衣角,撿起來摸摸,是粗布的。那顏色質地與楊慎穿在身上的衣物並無二樣,那孩子一向心地慎密,應當是給她留記號。

  果然左右再看看,在另一棵樹下也找到了一片碎布。

  伊春心頭一鬆,順著楊慎的記號一直朝前飛奔,不一刻忽覺眼前豁然開朗,竟是出了櫻林,對面是一個極小的凸起土坡子。

  坡上建著一座竹樓,晏於非身上的象牙白外袍很是顯眼,就靠在窗邊。他看上去倒沒什麼異樣神色,一手扶著下巴漫無目的地望著窗外,忽然看到伊春朝他揮手,他不由一動,反而把腦袋別過去了。

  伊春愣了一下,左右看看,確定這裡應當是園子裡的某間茶舍,因為還有三三兩兩的遊人在附近賞櫻,竹樓下更擺了桌椅,供人休憩喝茶。

  她解下斗笠,直接推門走進茶舍,熱心的夥計上來招呼,她說:「我要上二樓。」

  夥計很是為難:「姑娘,二樓被人包下了,委屈你在一樓坐會兒,好麼?」

  她像是沒聽見,抬腳便衝上樓,夥計急得大叫幾聲,只聽樓上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像是要把纖細的竹樓給踩塌了似的,猛然停在樓梯口。

  伊春抬頭一看,心裡頓時打個突,猶豫著停了下來。

  樓梯口站著一個鐵塔似的壯漢,不,稱為巨人或許更合適些。

  天氣還沒完全轉熱,他卻只穿了一條薄褲,裸露出來的上身肌肉賁張,猶如鐵塊一般甚是可怖。

  伊春估摸著四個自己還未必能抵得上人家一個,眼看那人手裡提著一把巨斧,作勢要砍過來,好女不吃眼前虧,趕緊逃命是要緊。

  她竄下樓梯,一陣風似的跑出茶舍,隱約聽見樓上有個冰冷的聲音說了一句:「是那個丫頭?把她殺了。」

  沉重的腳步聲在背後響起,伊春驚得頭髮都要豎起來,勉強回頭一看,那個巨人果然提著斧頭來追她。他人生得高大笨重,跑起來卻十分快,伊春覺著自己就是一隻小雞,很快便要被老鷹抓走吃掉。

  她在櫻花林裡左右亂竄,仗著身體小巧輕便,那巨人一時也無可奈何,只能緊緊追在後面。

  伊春終於明白為什麼其他三人一瞬間就不見了,要是被這壯漢抓住,估計再來十個也對付不了,通通被他打暈拖走。

  眼瞅前面有一株特別高大的櫻花樹,她像貓一樣刺溜一下便竄了上去,抱住最高的枝幹,把身體藏在櫻花裡,動也不敢動。

  沉重的腳步聲慢慢靠近了,她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圓,渾身綳得發疼。

  樹下忽然傳來一陣鶯聲燕語,應當是普通遊人在樹下歇息玩賞。

  伊春稍稍探出腦袋,打算提醒他們先逃命,被那巨人推一把或者砍一斧子,可不是好玩的。

  卻見樹下襬了一張躺椅,上面還鋪著柔軟的錦墊。錦墊上半躺半睡一個穿淺紫色長袍的年輕男子,色如美玉,神色純善,正是許久不見的舒雋。

  躺椅周圍還圍著一圈姑娘,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地和他說話。

  「舒公子說話好生風趣。對了,你還沒說自己家住何方呢?」

  某個圓臉姑娘略帶嬌羞地問他。

  舒雋閉著眼睛,聲音淡淡的:「問了家住何方,是不是就打算問有沒有娶妻?問了娶沒娶妻,大約就是要問我年紀多大。問了年紀再問父母高堂,最後是不是打算問我家裡到底有多少錢啊?你們煩不煩。」

  很明顯,他正處於不耐煩的狀態,而且是很不耐煩。可惜那張臉生得又溫柔又善良,明明是很煩躁的神情,可看在別人眼裡卻是害羞又容忍的,於是大家都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嘰嘰喳喳又笑開了。

  「舒公子是在這裡等人,這麼久那人還沒來,莫不是某位高傲的姑娘家?」

  純真熱情的姑娘們看不出臉色,還在問。

  舒雋冷道:「關你什麼事,你們煩死了,都走遠些!」

  大家認定他是在害羞,笑得更歡樂。

  「想必是國色天香的美人,不然怎敢讓公子這樣的人等候多時。」

  有人的語氣微微含酸,又羡又妒。

  這幫三姑六婆,真沒完了。舒雋睜開眼,打算大發狼威把她們趕走。每次都是這樣,他只要單獨落在外面,這些女人都朝他這裡靠,他說話怎麼難聽都沒用,煩得要命。

  櫻花林裡忽然走出一個半裸的巨人,手裡還提著一把巨斧,比常人大腿還粗,殺氣洶洶地停在對面看著他們。

  女孩子們一下就安靜了,驚恐地縮了起來。

  「看到一個扮男裝的丫頭經過麼?」巨人聲音粗嘎,冷冷問著。

  舒雋撐著腦袋,懶洋洋地說:「最近女人流行穿男裝,滿大街都是扮男人的。你問的是哪個?」

  「年約十五六,戴著斗笠,身上佩劍,身材瘦削。」

  「這種人街上每天一抓一大把,你問我我問誰。自己去找吧。」舒雋的回答欠扁之極。

  「舒公子……」有女孩被他的大膽打動了,雙頰浮現暈紅。

  「都給我閉嘴,滾走。」他頭疼地揉揉眉心,口吐粗話。

  姑娘們全體感動,一齊擋在他身前,說:「公子為我們擔心,怕這人傷到我們,不惜翻臉趕人,此心我們若是體味不到豈不是辜負公子一番厚情。你這粗魯的漢子,還不速速離開!是要在園子裡當眾逞兇麼?」

  舒雋索性翻身坐起來,嘆道:「你們不滾,我自己滾。」

  他說走就走,揮揮袖子不帶走一片雲彩。

  「哪裡走?!」巨人惱他出言無狀,伸手便要抓他。

  姑娘們一齊撲上去,抱手的抱手,拽褲子的拽褲子,就是不給他靠近那可憐又柔弱的男子。巨人一時倒也沒辦法,總不能真的當眾殺人,只好像抓小雞似的把那些女子抓著輕輕丟開,場面頓時亂了,嬌滴滴的哭喊叫嚷聲連綿不絶。

  舒雋塞住耳朵,喃喃道:「活該,讓你們花痴。」

  伊春再也忍不住,從樹上一躍而下,厲聲道:「放開她們!我在這裡!」

  舒雋只覺聲音耳熟,回頭一看,登時認出是葛伊春。她從頭上摘下斗笠,直接丟出去,緊跟著寒光一閃,劍已出鞘。

  「我和你過招。」

  她簡直大言不慚。難道看不出再來十個她也不是這怪物男的對手嗎?

  算了,不要管閒事。舒雋對自己說,拔腿想走開的,但不知怎麼的竟本能地朝她走去,低聲道:「你沒長眼睛?自己衝上去找死?」

  伊春惱怒地瞪著他:「你真無恥!居然讓女孩子們為你送死!」

  雖然是被罵了,他卻不惱,眼珠一轉,

  伊春正要衝過去和巨人打上一架,忽覺身體一緊,是被人從後面抱住了。

  舒雋摟住她的腰身,把下巴放在她肩上,笑吟吟地:「哎呀!你總算來了,我可是等你好久。來來來,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好好談談吧。」

  「你說什麼……」伊春的嘴忽然被他摀住,舒雋半抱半拽,拖著她往後走,一面在她耳邊低聲道:「臭丫頭,把他引到沒人的地方再說,不是不想讓那些三姑六婆受牽連嗎?」

  伊春眼睛登時一亮,舒雋丟開手,皺眉道:「身上都是汗臭,你不換衣服的?」

  她怒了:「一個男人香噴噴的才叫噁心!」

  說話間,巨人已經擺脫那些女孩子,提著斧子追上來。

  舒雋一把拉住她的手:「快跑!」

  伊春不由自主隨著他在櫻花林中飛奔,眼前只有他淡紫色的袍子一搖一晃,偶有飛櫻落下,像一場紅雨,像一幅會動的畫。

  姑娘們眼看這位漂亮又溫柔的公子等的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姑娘,不由紛紛落下辛酸眼淚。

  如今的世道,鮮花永遠是插在牛糞上的。

  「怎麼會招惹上那怪物?」舒雋一面跑一面問她。

  伊春老老實實把經過說了一遍,說得他連連搖頭:「我以為你裝傻,沒想到是真傻。晏於非的人情怎麼能隨便欠,小心以後骨頭都被他吃了。」

  伊春卻毫不在意:「我不是正在還他麼。」

  舒雋還是搖頭,卻不說話了。那巨人緊緊追在後面,他體型生得笨重,櫻花樹的枝葉又生得低,總打在臉上疼得厲害,他惱怒起來,揚起巨斧旋轉著飛舞出去。

  兩人朝相反的方向跳開,都覺臉龐風聲鋭利,擦在臉上一陣疼痛,緊跟著「砰」一聲巨響,巨斧插入地上,深有數尺。真無法想像被這斧子砍一下是什麼滋味。

  舒雋叫了一聲:「喂,有暗器嗎?」

  伊春搖了搖頭,她和楊慎都只學劍法,暗器什麼的並不擅長。

  舒雋無奈地摸摸身上,他今天是出門見人的,沒想到要在這裡和人打架,什麼準備都沒有。四處看看,只好從地上撿了幾個小石子,放在手上掂掂,抬頭沖那巨人微微一笑:「小心暗器。」

  說罷不等他有任何反應,拋出一顆石子,就朝著巨人的面門飛去,被他輕輕鬆鬆地接下了。

  他嘲諷地笑道:「這就是暗器?」

  舒雋忽然露出一絲詫異的表情,望著他身後,驚道:「啊,怎麼是你來了?」

  這等騙人小招,稍有經驗的都不會上當。巨人連眼皮子都沒動一下,拔腿朝舒雋狂奔而去。

  誰知身後撲簌簌幾聲響,真像是有人撥開枝葉朝這裡走來。巨人猛然回頭,卻見空蕩蕩並無一人,只一顆小石子滾在路邊,心知是上了他的當,正打算轉身好好教訓他一番,背後幾個要穴卻突然被點,登時僵在那裡無法動彈。

  舒雋笑吟吟地顛著石子走過去:「我早提醒你要小心暗器了。」

  伊春略帶驚訝地走過去,看看僵直不動的巨人,再看看舒雋,不太敢相信他輕輕鬆鬆就把難題解決了。

  舒雋整整衣袖,抬頭看天色,道:「估計要等的那人今天不會來了。也罷,我去了,你保重。」

  伊春見他又是說走就走,不由急道:「那個……謝謝你幫我!」

  舒雋斜斜睨她:「如今我也是還你人情,多謝你上次一頓好酒菜。你我現在兩不相欠,以後見了就當不認識吧。告辭。」

  原來如此,他人倒是不壞。

  伊春在後面笑道:「別這樣嘛,舒雋。我們交個朋友不行?」

  他把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忽然抬手把她歪到一邊去的髮髻扶扶正,神情嚴肅:「你太邋遢了,等變成美人再說吧。」

  伊春奇道:「交朋友還要看容貌?我都沒介意你長得像女人。」

  怎麼說呢,她確實具備把人腸子給氣破的本事。

  舒雋問:「你不是要去救人嗎?」

  話還沒說完她就飛快跑走了,一面還朝他擺手:「說定了!交個朋友哈!」

  他倒愣愣站在原地:「……你別擅自決定……」

  自然是沒人回答他了。舒雋抬頭看看那巨人,對方也直直看著他,隔了一會,說:「原來你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舒雋。」

  好煩。

  他一言不發轉身離開,忽又想到什麼似的,回頭惡作劇地給他一個笑容,眉眼舒展開,倒有一種別緻的淘氣在裡頭。

  「送你個見面禮,省得總拿我的名字與旁人賣弄。」

  手裡剩下的石子被他一把拋出,全部砸在巨人臉上,他痛得放聲大叫,偏又不能動,臉上也不知破了多少傷口。

  舒雋把袖子撣撣,像是終於出了一口氣似的,神情輕鬆地走了。

  竹樓裡很安靜,只有泡茶沏茶的輕微聲響。

  那是一個年約四旬的男子,正值壯年,頭髮卻已花白,面容清矍,目中隱含鋭利。

  他緩緩用滾開的第一遍茶水把四個陶瓷的小杯子燙一下,殘水倒掉,再灌入新燒開的水。四個小杯子比嬰兒拳頭也大不了多少,茶水映著裡面白色的底子,碧黝黝的,香得沁人心脾。

  眼看他把四個杯子分開放在各人面前,楊慎下意識地稍稍一縮,背心立即被一柄冰冷的刀抵住了。

  他們三個人,每人背後都有一人用刀指著要害,只要稍有妄動便是性命不保。

  晏於非似乎見慣了這種事,眉毛也不動一下。只聽那中年人說道:「晏二少見識廣博,可知這是什麼茶?」

  他淡道:「安溪盛產鐵觀音,功夫茶大善。」

  中年人笑了笑:「厲害。舍弟也最愛閒時品嚐這鐵觀音,晏二少向來聰明,想必已知道舍弟是何人了。」

  晏於非看了他一會,說:「是閩南龍虎幫的於頭領,閣下應當是於頭領的胞兄,鐵面窮奇于先生。」

  于先生做了個請的手勢,敬他們喝茶,三人被迫拿起那小小的陶瓷杯子,一口喝乾,滋味果然與尋常品茶不甚相同。

  他又往小小的茶壺裡倒開水,一面說:「晏門為了吞併閩南一帶勢力,收買了不少幫派。錢字當頭,當然人人搶著辦事,將舍弟一家大小十三口人殺得一乾二淨,龍虎幫就此瓦解,說出去卻與晏門沒有一點關係,這招借刀殺人果然厲害。想得出這個點子的晏二少,更是少年英才,不同凡響。」

  晏於非絲毫不驚惶,倒是微微一笑:「于先生謬讚了。」

  楊慎心下略有些瞭然,先時還當是巴蜀萬華又來找麻煩,沒想到晏門仇家太多,閩南一帶居然找到了這裡。

  他稍稍轉頭朝窗外看,心中焦急。方才伊春循著記號找來,卻被那巨人堵住,眼下不知生死如何。最糟糕的情況莫過於大家今天一起死在這裡,早知道便寧可做無賴,根本不還他什麼人情。

  思忖間,于先生又放了一杯新茶在面前。

  「晏門施計殺了舍弟全家一十三人,連出生不滿三月的嬰兒也不放過。這筆賬今日是算不完的。你們兄弟四人,加上門主五人,聽說你大哥生了兩子一女,加上妻妾也不過十人,還缺三人。算上先前跑了個丫頭,還要麻煩這位先生與這位少俠來充數,血債血償。」

  楊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曉得他是說真的,奈何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脫身的法子。

  晏於非卻說道:「你也不過在我面前說說狠話,今日是我不慎被你抓住,我大哥他們卻不會像我這般沒用。于先生,十三人比四人,到底還是讓我們晏門占了便宜,多謝承讓。」

  他居然還故意挑釁。

  楊慎瞬間明白他是想激怒于先生,趁他露出破綻才好反擊。

  只是太險。

  于先生抄起茶壺,撒了他一臉熱水並茶葉。殷三叔忍不住低叫:「少爺!」

  晏於非動也不動,由著茶葉順著臉龐滑下,白皙的皮膚立即被燙紅了。

  于先生再不多言,手一擺:「帶走,我要把你活活煮熟。」

  話音未落,忽聽窗外一個黑影劈頭飛來,他下意識地避開,那東西狠狠砸在桌子上,茶水杯子叮叮噹當碎了一地。

  原來是一塊大石頭。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伊春早已越窗而入,劍光閃爍似銀龍。

  楊慎一把按住了抵在背心的那把刀。

  局面瞬間反轉,先前制住別人的,如今反倒被他們制住了。

  楊慎顧不得其他,先把伊春從頭看到腳,急道:「沒受傷?那巨漢呢?」

  伊春搖頭:「遇到舒雋了,他幫我來著。」

  舒雋?楊慎心裡難免不是滋味,連著兩次了,被那無賴救。

  「他沒再提出什麼無理要求?」

  她還是搖頭:「沒啊,其實我剛發現他人不錯……」

  殷三叔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兩人都本能地閉嘴不再說話。

  他低聲問晏於非:「少爺,怎麼處理?」

  晏於非看著于先生死灰般的臉,忽而抬手,劍光划過,于先生的腦袋骨碌碌地在地上彈跳起來,滾了老遠。

  鮮血飆射上天花板,他的身體像個沉重的麻袋,重重砸在地上。

  晏於非將劍上的鮮血一甩,面不改色地收劍回鞘,淡道:「真可惜,于先生。你廢話太多了,要殺一個人,先殺了再說話吧。」

  他轉過身,聲音清冷:「殷三叔,全殺了。記得善後。」

  伊春一步上前,急道:「喂!你……」

  楊慎死死拉住她,低聲道:「別說話!別衝動!」

  殷三叔意味不明地回頭深深看了他倆一眼,提劍將剩下三人殺了,跟著又下得樓去,伊春只聽見他緊緊將大門關上的聲音,夥計掌櫃們紛紛驚叫起來,然而聲音還沒叫完便斷開了,一片死寂。

  她掌心不由全是冷汗。

  殷三叔踩著竹質台階,咯吱咯吱地上來了,身上乾乾淨淨,劍卻在往下滴血。

  他是把這茶舍裡的人都殺了,斷絶官府搜查的任何線索。

  晏於非朝伊春深深一揖,神色溫和親切:「多謝葛姑娘出手相助,大恩大德,晏某畢生不忘。」

  伊春臉色有些發白,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說道:「我走了,不會再幫你。你救我,我也救了你,咱倆扯平。就此告辭。」

  晏於非眸光閃爍,輕道:「葛姑娘何出此言,莫非是覺得晏某所作所為過於殘忍?姑娘須得知道,江湖上你不殺別人,別人便要來殺你。方才若不是姑娘,晏某早已橫屍街頭。明知對方是障礙卻不除去,那是菩薩。」

  伊春慢慢說道:「不,我只是覺得……道不同不相為謀。總而言之,你我現在兩不相欠,以後就當不認識吧。」

  她把舒雋的話拿過來用,再也不管他說什麼,拉著楊慎的手直接跳下樓,轉眼便跑遠了。

  殷三叔的臉色頓時變得極難看,回頭道:「少爺,讓屬下去把這兩人除了以絶後患!」

  「慢。」晏於非搖了搖頭,「這事還不必殷三叔親自動手。」

  他眉頭微皺,似有無數心事,緩緩下樓,殷三叔緊緊跟在他身後,消失在櫻林中。

  忽聽前方有人在大聲叫罵,殷三叔探頭張望一眼,臉色稍變:「少爺,是方才那個巨漢。似乎被人點了穴道不能動彈。」

  晏於非一言不發地走過去,那巨漢見到他罵得更厲害了,脖子上的青筋也綻出來,極為猙獰。

  殷三叔摸了摸入地三分的巨斧,有些感慨:「真是個怪物,少爺,不如把他收為己用?」

  巨漢聽了,罵得幾乎要喘不過氣:「吃屎去吧!要老子為仇人效命!老子進門後第一件事便是把你們兩個王八蛋捏成碎片!」

  殷三叔眉頭一皺:「……少爺,還是殺了省事。」

  晏於非沉默半晌,忽然露出一抹笑來,輕道:「不,等等,我有個好法子。」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錦囊,裡面並不是什麼靈丹妙藥,而是一個針盒。取出四根針,他回頭細細打量那巨漢,目光竟惹得他渾身發抖,顫聲道:「死小子要做什麼?!」

  他並不搭腔,繞到身後,對著他的頸椎一針紮下,那巨漢登時狂吼一聲。

  緊跟著,頭頂、左右耳下都被紮了針,他這下連叫也叫不出來了,翻起白眼摔倒在地上,四肢簌簌抽搐,也不知是死是活。

  晏於非收起錦囊,心情似乎變好了,抬頭欣賞地望著雲蒸霞蔚般的櫻花。眯起眼睛,他彷彿想到什麼歡快的心事,眼中波光流轉,神彩無法捉摸。

  他低聲道:「殷三叔,對付嘍囉不用動咱們的人,讓別人幫咱們動手好了。麻煩你明天與減蘭山莊的小少主交涉一下,我看看他是個什麼貨色。」

  殷三叔垂手說了個是。

  晏於非在那巨漢身上踢了一腳,笑罵:「還不起來。」

  話音剛落,巨漢便從地上慢悠悠地站直了,依舊翻著白眼,嘴邊還有白沫留下,分明是一付不省人事的模樣,卻能走能動也能聽懂話。

  他亦步亦趨地跟在晏於非身後,慢慢走出櫻花林。

  那天離開的時候,楊慎提醒了一句:「晏於非老謀深算,得失猜忌心甚重,此番拉攏失敗,必然要尋了法子來除掉我們,以後一切小心。」

  伊春眉頭緊皺:「羊腎,你說……我是不是不該當面給他難堪?」

  他笑了笑:「所謂不是朋友就是敵人,無論你給不給他難堪,只要不願被他拉入陣營,遲早他都要來對付你。」

  說到這裡,他的笑容漸漸淡了:「他是布了局,誘我們進去,不進也不行。」

  常聽人說晏家二少手段了得,他也想過此人大不了他們幾歲,傳言未必屬實,這次接觸了才明白那傳聞半點也不誇張。

  所謂江湖豪情,朋友義氣,在他們這種人眼裡不過是可以拿來利用的工具。每個人都是一顆棋子,有用的就想辦法留下,留不住的,就要儘快抹煞。

  情誼,在這個江湖裡什麼也不是。

  兩人一路無言,回到潭州城內尋了家客棧住下,就近等待晏二少的報復,把賬算個清楚。

  誰知這一等就是十天半個月,殺手沒等來,卻見到了寧寧。

  她來的時候正是半夜,月亮團在天際像個銀盤子。

  楊慎睡得很熟,不知做了什麼美夢,嘴角微微揚起,令那張邪氣的壞人臉多了一絲天真率直。

  覺得有一雙柔軟滑膩的手在摸自己,順著臉頰一遍一遍的划動,像春風在輕撫。

  春風吹著吹著就往不該去的地方去了,吹開他的薄衫,還要往下,再往下。

  他一把按住那雙手,反手便扭了過去,身上立即傳來一聲嬌軟的輕呼。睜開眼,正對上寧寧那張清麗又楚楚可憐的臉,她雙眸似水,幽幽看著他,喚一聲:「楊公子,你抓疼我了。」

  楊慎臉色鐵青,抓起她的衣服想狠狠丟出去。誰知那衣服薄如蟬翼,也許是故意,也許是無意,繫帶鬆垮垮的,一拉之下居然全部裂開,那件薄薄的衣裳便輕飄飄地順著她光裸的肌膚滑到了地上。

  她裡面什麼也沒穿,光溜溜地壓在他身上,若有若無,貼近他全身敏感的地方。

  身體一下繃緊了。他一時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她沒穿衣服,碰到哪裡都不好。

  他聲音壓抑著怒意:「不知廉恥!你如今又為晏於非效命了?!」

  寧寧對著他的耳朵輕輕吹一口氣,柔聲道:「楊公子狠心,將我一個人丟在那虎穴裡。一個弱女子還能怎麼辦?」

  他沒說話,沒有任何反應。

  寧寧緩緩摸著他的頭髮,聲音也又緩又輕,充滿誘惑:「楊公子,你看我如何?是不是比你那個邋里邋遢的師姐好上千倍?你年紀還小,見的女人太少,所以把你師姐當作寶貝一般。等你見過真正的美人,便知道她連泥巴也算不上呢。」

  他閉上眼,已經恢復冷靜:「……在我心裡,什麼美人也及不上她。」

  他再也不管什麼男女之防,握住她赤裸的胳膊,重重拋在了地上。

  寧寧痛得又叫一聲,迎面又丟過來一件衣服,他的聲音冰冷:「無恥!穿上衣服!」

  她輕輕咬住嘴唇,表情委屈,像是要哭,又像是自尊受損的抑鬱。也不知是真是假。

  握住那件外衣,卻不穿,她光溜溜地跪坐在地上,抬頭看他。月光像銀紗一樣蒙在赤裸的少女肌膚上,丘壑頓現,曲線玲瓏。

  楊慎別過腦袋不去看,冷道:「晏於非也會用這種下流計謀?」

  寧寧見他始終不為所動,只好披上外衣,低聲道:「楊公子,你是聰明人,知道和晏門作對沒有好下場。你和你師姐只是初出茅廬的小輩,減蘭山莊更不是什麼武林泰斗,換言之,你們並沒有任何背景。」

  她見楊慎一聲不吭,以為是說動他了,心頭一喜,繼續道:「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減蘭山莊主子讓你們二人下山歷練是為了什麼。晏公子與少莊主接觸過,得知一年之內你二人必須要決定誰來繼承斬春,你師父也單獨給你一人看了那個錦囊,我說的對不對?」

  「少莊主……是說墨雲卿?」楊慎終於動容,「他和晏於非接觸?!」

  寧寧微微一笑:「少莊主識時務,知道誰是強者。楊公子是不是也明白識時務者為俊傑?」

  楊慎沒有回答。

  當初他下山之前,師父單獨把他叫過去,什麼也沒說,只將太師父留下的錦囊交給了他。

  錦囊裡是一張字條,只寫了一行字:弟子互搏,勝者生而繼承斬春,敗者死。

  他和伊春,只能有一個人活著繼承斬春。

  師父的臉色也很難看,隔了半晌,告訴他:楊慎,你師姐身手不凡,他日必成大器。一擊不中,便是死路一條。明取不成,你要致力於暗襲。

  他一下子明白為什麼師父要收那麼多弟子,為什麼之前許多弟子要逃下山,為什麼他要帶文靜上山把伊春的心思斷了,為什麼他對自己的兒子不聞不問卻只專心來教導他們兩個。

  原來是因為這錦囊。

  因為伊春是要繼承斬春,說不定會死在爭鬥裡。因為他早知錦囊裡的內容,所以不能讓自己兒子墨雲卿陷入屠殺怪圈。

  那天楊慎整個人涼了半截。

  師父拍拍他的肩膀,嘆道:楊慎,我知道你身負血海深仇,斬春劍和減蘭山莊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言下之意他得到了斬春,便可以動用山莊的力量向郴州巨夏幫尋仇。

  寧寧柔聲細語:「我還知道楊公子大仇未報,只等羽翼豐滿之日,才能讓仇人償還血債。楊公子覺得是與你那師姐一起小打小鬧地闖闖江湖,最後兩人拚個你死我活來得好;還是良禽擇木而棲,尋個厲害的背景做靠山來得好?」

  說罷卻不等他回答,捂嘴咯咯笑了兩聲:「寧寧雖然修為不高,卻也能看出,楊公子似乎略遜你師姐一籌,真能贏她嗎?」

  楊慎眉頭擰了起來,似是有殺氣迸發。

  寧寧撲過去抱住他的小腿,光裸的身軀貼在上面,微微顫抖:「公子若是願意,讓我做什麼都行……何苦糾結那個對你沒任何情意的師姐?」

  楊慎猛然站起,抬腳將她輕輕踹開,正要說話,忽聽伊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羊腎,是出什麼事了?我聽到好大的聲響。」

  他頓了一下,勉強維持冷靜的聲音:「沒事,我不小心摔碎了一個茶壺……」

  寧寧裹上衣服,嬌笑道:「別撒謊啦,楊公子。」

  她貼著他耳朵,輕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楊公子,小心考慮,不要落得橫死街頭呀。」

  他的身體又是一陣僵硬。

  伊春一把推開房門,急道:「是寧寧的聲音?她來了?」

  寧寧嘻嘻一笑:「姐姐也要保重。」跟著人便跳出窗口,踏著夜色輕飄飄地跑遠了。

  伊春有些發愣:「她怎麼來了?不是留在晏於非的別院嗎?」

  楊慎臉色難看,低著頭,隔了半天才道:「她……現在為晏於非做事。」

  伊春撓撓腦袋:「是被晏於非收買了?她三更半夜跑來又是做什麼?還有……她怎麼看上去功夫很好的樣子?」

  他搖了搖頭:「……師姐,我累了,想睡一會,你也早點休息吧。明天咱們就離開潭州。」

  她靜靜看了他一會,忽然喚道:「羊腎,你怎麼了?」

  他心裡煩躁,像有一千根針在腦子裡不停戳,眼前一會兒是爹娘渾身流血的悽慘模樣,一會兒是師父陰沉的臉,告訴他:你不是伊春的對手,只有靠卑鄙的暗襲。最後又變成晏於非冷冷的雙眸,他似是在向他作揖,身後繁花萬朵,前景美好。他邀請他,他有絶對強大的力量。

  答應,還是不答應,只有兩種結果。

  伊春死,或者他死。

  一雙手抓了上來,掌心溫暖,手指有力。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抬頭擔憂地看著他,輕道:「羊腎,是不舒服嗎?我幫你找大夫?」

  楊慎怔怔看著她的手指。她的手指並不纖細,不像書裡形容女孩子的手,什麼蘭花柔荑,滑膩如脂。相反,她的手修長卻有力,這是一雙俠客的手,自由而且溫暖。

  鬼使神差,他說道:「師姐,我要是做了壞事,你會不會怪我?」

  伊春笑了笑,定定望著他的眼睛,眼神澄澈而且明亮:「你不會做壞事,我知道的。」

  「不,我是說……假如。」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他像是往下墜落,急急地求得某種認可,答案是什麼他也不知道。或許他心裡已經有數,但還缺了點什麼讓他不敢真正面對,還需要一些什麼。

  「你做壞事,當然是把你拉回來,難道還能讓你繼續壞下去嗎?」伊春有些好笑,「無論如何,我在這裡,你跑了多遠,記得我在後面,別走丟就行了。」

  楊慎也笑了,把她的手一捏:「師姐要看好我。有你在,我哪兒也不去。」

  臨走的時候,伊春說了一句話:「替別人做匕首,豈不是活得像個工具。我們還沒有堂堂正正做個大人,先不要自己歪了。」

  原來,她心裡都知道。

  楊慎垂下眼睫,心裡忽然有一個衝動,壓抑不住的,走過去從後面緊緊抱住了她。

  他覺得自己快要落淚了。

  「伊春,我不會讓你被人傷害,一丁點也不行。」

  他在她頭髮上吻了一下,把臉貼在上面。

  她似乎有些僵硬,六神無主四處張望,目光總是落不在一個固定的點,嘴裡喃喃地一遍遍說:「我知道,我知道。」

  手指慢慢摩挲著她的臉頰,觸手溫暖柔軟,他不敢用一點力氣,似是怕把她摸碎了。她是一個未知的寶物,光彩奪目,象鳥一樣自由自在。

  偶爾有衝動,要吻一吻也不敢,還怕吻碎了。

  他只能嘆息一聲,要把心底所有的憂鬱苦楚都嘆出來似的。

  「伊春……我好累。」

  她握住他的手,正要說話,忽見門口一個人影閃過,跟著一聲怪叫:「是你們倆!要親熱怎麼也不關門!」

  兩人都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卻是小南瓜又穿了裙子扮女人,正蹲在門口衝他們做鬼臉。

  伊春走過去毫無芥蒂地笑:「好巧,又遇到了。你們也住這客棧?」

  小南瓜先不回答,兩隻眼睛滴溜溜在兩人臉上轉來轉去,見伊春神情自然,楊慎神情古怪,他便擠眉弄眼地說:「原來你們不光是師姐弟……真是沒看出來呀沒看出來……」

  忽見楊慎眉頭一皺,他趕緊跳起來,連連擺手:「不說了,主子有難,我還得趕緊救濟他去!」

  伊春追了幾步,趴在扶手處問:「什麼難?我可以幫忙嗎?」

  小南瓜抬頭研判地打量她一番,老實搖頭:「等你打扮漂亮點再說吧。」

  她真不明白,交朋友也好,救人脫難也好,和漂亮有什麼關係。

  伊春一把抓住楊慎的手,拽著下樓:「走,我們去看看舒雋出什麼事了。」

  他遲疑了一下,把手一縮,有點不樂意:「我……話還沒說完,你做什麼總關心那個無賴?」

  她默然停下了,回頭靜靜看他。

  楊慎卻極後悔,猶豫了半晌,低頭道:「不,你當我沒說,咱們去看看吧。」

  伊春一向是這樣,活得灑脫又自在,真正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他在旁邊對比,就像個多嘴礙事的八哥,一會兒不給她做這個,一會兒告訴她小心那個。有時候自己都覺得夠嗆。

  他是想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能多停留在自己身上,不要去看別人,不要總想著其他的東西。

  可他也明白風是抓不住的。

  手被她握住,輕輕晃了晃,她眉眼舒展開,笑吟吟地望著他,喚了一聲:「羊腎,別鑽牛角尖啦。」

  他心裡湧起一股暖意,點了點頭。兩人賊忒兮兮地下樓,把腦袋從扶手上面探出去,看舒雋惹了什麼麻煩。

  天色已經很晚了,客棧早已過了關門打烊的時候,可夥計們一個都不好撤,只因為大堂角落裡那位穿絳紗的公子。

  他往那裡一坐,甚至不需要講話,在眾人眼裡便是一朵剛剛綻放的花,美麗而且芬芳。

  這朵花成功地引來無數狂蜂浪蝶,大女子小女子都團團圍上去,恨不得與他多說兩句話,哪裡還管天黑天亮。

  夥計們勸了又勸,嘆了又嘆,可姑娘們的腳就紮根在大堂裡,死活挪不開。

  伊春遠遠望見舒雋發黑的臉,不由哧地一笑:「原來是女難。他氣呼呼的,像顆大茄子。」

  楊慎也只好陪著她勉強一笑。

  「天都這樣晚了,不知是什麼人讓公子等候到現在,太沒禮貌了。」

  陌生的姑娘,似曾相識的話語。舒雋扶著下巴,強忍把茶水潑過去的衝動,冷道:「天這麼晚了你們還不回去,這才是真的沒禮貌。」

  「看上去好可憐,都快哭了……」姑娘們看著他微微抽搐的臉頰,心疼極了,「公子放心,有我們陪著你等,一定陪你等到那人。」

  他皺眉揉了揉眉心,喃喃道:「求你們快滾開,滾得越遠越好……」

  話未說完,就聽樓梯上一個脆生生嬌滴滴的聲音笑道:「讓郎君久候了,妾身好生過意不去。」

  小南瓜的聲音,他又往頭上加了一朵珠花,打扮得風騷無比,花蝴蝶似的從樓梯上飛奔而下,摟住舒雋的脖子,眾目睽睽之下一屁股坐在他腿上。

  舒雋臉色稍緩,揪住他背後一眯眯肉,發狠道:「死小子現在才來!」

  小南瓜委屈極了:「主子,裝女人也要時間的。」

  不過在旁人看來他倆情意綿綿,互相咬耳朵,一個略帶嗔意,一個含羞而笑。姑娘們清楚聽見自己玻璃心碎成一片片的聲音。

  「這位……莫非是公子的夫人……?」不死心的姑娘顫聲問。

  小南瓜配合地浮起一朵紅暈,把頭壓得很低,嬌羞答答。

  舒雋微微一笑,將他腮邊一綹碎髮撥到耳後,柔聲道:「見笑了,內子向來任性的很,而且怕生。如今天色已晚,諸位還是趕緊回去吧,莫叫家人掛念。」

  姑娘們又羡又妒地看著小南瓜精緻的容貌,都有些自愧不如。

  可惜,如今能看的好男人,不是搞同性戀就是名花有主,剩下的那些無主花還一個個朝牛糞狂奔。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姑娘們嘆息著,終於散開了。

  舒雋長長舒了一口氣,把小南瓜一推:「今天來得特別慢,撞鬼了嗎?」

  小南瓜擠眉弄眼,壓低嗓子告訴他:「主子,你猜我撞見誰了?那對師姐弟你記得吧?原來他倆不光是師姐弟,我瞅見他倆不關門抱在一起……」

  「舒雋!」樓梯那裡又傳來伊春爽朗的聲音,她朝他揮了揮手,逕自走過來。小南瓜立即閉嘴不說話了。

  舒雋扶住額頭,突然很想嘆氣:「去了豺狼來了老虎。」

  「原來你還沒離開潭州。」伊春笑吟吟地走過去,扯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倆旁邊。忽然覺得身邊有什麼不對,回頭一看,楊慎還站在原地沒過來。他面無表情做了個手勢,轉身自己上樓了。

  她趕緊起身去追,不防胳膊被舒雋拽住:「來了就坐,別客氣。」

  他帶了一絲惡作劇的心情,笑得純善。等人等得很無聊,他總忍不住要找點壞事來做做,眼前這對師姐弟就是很好的消遣。

  「你臉上有灰。」舒雋很自然地抬手替她把鼻梁上一塊小小黑斑擦了。

  「頭髮也有點亂。」順便把她頭髮順順。

  扭頭再去看,那姓楊的小子果然黑著臉上樓,只怕今天晚上再也睡不好。像是小孩子惡作劇成功,他笑得兩眼亮晶晶。

  「我以為你早就離開潭州了,不是出來遊山玩水的嗎?」伊春根本沒發現他這些小動作,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人走了,舒雋便意興闌珊地扶著下巴:「你管我,我樂意留下。」

  伊春笑了笑,並不在意,把杯中茶水一口喝乾,起身道:「不早了,你們也早些休息。告辭。」

  舒雋懶洋洋說道:「要交朋友的話是你說的吧?你就這樣交朋友?」

  伊春奇道:「那你說要怎麼交?」

  不耐煩的人是他,不給人靠近的也是他,眼下居然還怪她不會交朋友,此人真是任性之至。

  他眼珠一轉:「好歹也要請我吃飯喝茶,時刻追在我屁股後頭看我有什麼不妥就立即出手相助才對。」

  伊春笑了笑,搖頭道:「你要的是有錢跟班,不是朋友。」

  他把眼睛一瞪:「誰說不是朋友?常言就說為了朋友兩肋插刀,我又不是要你插刀。」

  她還是搖頭:「你把自己放很高,而我心裡是和你平視的。我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你能嗎?」

  舒雋又一次在她面前語塞。真要強辯他當然不會輸,胡攪蠻纏向來是他強項,可不知為什麼今天卻不想和她辯。

  所以他只眨了眨眼睛,說:「啊,你好煩。」

  伊春擺手說了個好夢,轉身正要走,卻見客棧門被人用力推開,一個身形佝僂面容猥瑣的灰衣老者捧著個大包袱走了進來。

  無視夥計們的招呼,他直接走到舒雋對面,把包袱往桌上一擺,開口道:「跑了十幾日,終於把你要的東西找齊了。」

  舒雋嘆了一口氣:「我也白白在潭州耗了十幾日,你既然沒弄好,便該早些派人通知我,教我好等。」

  老者呵呵一笑:「還和以前一樣是個急性子,半點耐心也沒有。你且看看是不是你要的。」

  說罷瞥了一眼伊春,朝她招手:「姑娘也可以做個見證,看是不是真貨。」

  她好奇地走過去,看著舒雋將包袱皮一層層打開,裡面露出的既不是什麼珠寶,也不是什麼神兵利器。那東西黑黝黝濕漉漉沉甸甸,卻是一塊石頭,長得奇形怪狀,上面還有許多被水沖刷而出的天然孔洞。

  舒雋眼睛頓時一亮,像是看到心肝寶貝似的,抬手在上面輕輕撫摸。

  伊春一頭霧水,輕輕問小南瓜:「這是什麼東西?」

  小南瓜低聲道:「是主子一直想收集的太湖石,他平日裡就有個收集石頭的愛好。」

  太湖石通靈剔透,形態萬千,是富貴人家玩賞擺設的妙物。奈何普通太湖石體型龐大,搬運甚是不便,舒雋一直想要個小巧些的,到今日總算給他找到了一塊。

  老者笑道:「絶對是真品,你如不信,就帶著它去太湖問一圈。」

  舒雋小心翼翼把石頭重新包好,抱在懷裡,道:「不必,我還有要事趕回去。價錢方面就和與你談好的一樣——小南瓜把字條給他——你自去通寶錢莊取錢。」

  說罷滿臉放光喜滋滋地上樓了,忽又想到什麼,低頭看了看伊春,說:「丫頭一切小心,別讓人給殺了。」

  他的關心聽起來也那麼彆扭。

  伊春跟著上樓,想到舒雋居然有個收集石頭的古怪癖好,倒覺得他整個人親切了許多。

  推開房門,裡面黑漆漆的,她正要摸到桌子旁點上燈火,忽聽身後風動,像是有人撲上來。她本能地抬手一卸——手腕卻被緊緊抓住了。

  不是暗殺?!腦海裡瞬間只能閃過這個念頭,緊跟著那人將她一扯,力氣出乎意料的大。

  她撞在一個硬邦邦的懷抱裡,味道極熟悉。

  那人捧住她的臉,狠狠吻了下去。也許是因為黑暗,也可能是因為生澀和緊張,接觸在一起的並不是嘴唇,而是牙齒。

  兩個人的牙撞在一處,發出很清脆的響聲。

  伊春疼得哎喲叫了起來,那人卻沒有退讓,發抖的唇像是無比饑渴,帶著一絲血腥氣,這一次輕柔卻不容抗拒,蓋在了她同樣流血的嘴唇上。

  睜開眼的時候,天亮了。

  伊春在迷惘中本能地抬手摸摸嘴唇,那裡被撞破一塊腫了起來,一跳一跳的疼,還有些麻麻的。

  她在床上躺了半晌,到底還是長長吐出一口氣,把被子給掀了。

  刷牙洗臉梳頭,和平時一樣的清晨,卻又有一點微妙的不同。

  伊春看了看銅鏡裡的女孩子,裡面的人也無辜地對望過來,像是告訴她:當作沒發生最好。

  昨天夜裡他好像是在哭,他肩上背負了許多她看不懂也不能體會的沉重包袱,他一遍一遍說:「你不要離開,不要離開。」

  但想離開的人不是她。

  原來他心裡的矛盾這麼深厚,一直被他藏得很好,不為人發覺。

  所以她只有握緊他的手,問他:「羊腎,你要什麼?是怕自己不能報仇?明天我陪你一起去郴州,我們倆一起去找巨夏幫,好不好?」

  他沒有說話,過了很久似乎是平靜下來了,輕道:「對不起,冒犯了你。」

  他指的是她一直在流血的嘴唇,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傷口,像是要替她把血擦掉,又像惡意地令她疼痛。

  他說:「伊春,世上有很多被仇恨矇蔽眼睛的人,他們很可悲。我不會變成那樣。」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會為了仇恨而活。

  他吻了她許多下,每一次都輕輕的,唇與唇之間略帶黏膩的輕觸,碰一下就退開。

  應該拒絶他,應該告訴他:她是師姐,她一直將他當作弟弟,從沒有往別的方面想。但是楊慎那麼聰明,他又怎麼會不知道。她說出來,不過是再次傷害他而已。

  所以他最後說:「伊春,你什麼也別說,我什麼也不會做。你就這麼活著,比什麼都好。」

  他走了,她的心卻開始狂跳,那一夜夢見的全是他他他。

  後山桃林裡細雨迷濛,桃花的香氣略帶甜澀。豆芽菜似的少年低著頭,告訴她:師姐今天這樣打扮比以前好多了。

  伊春驚醒過來,心還在跳。

  還是要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把劍裝好,包袱拉緊,下樓吃早飯。

  楊慎早就買好了油條豆漿,朝她招手:「起的好遲啊,師姐。」

  他也沒有任何異樣,看樣子兩人都心照不宣,打算把昨晚的事當作沒發生過。只有兩人嘴上的破皮,光天化日之下提供物證。

  唇上有傷口,喝豆漿的時候被燙得一陣陣發疼,伊春放下碗,皺了皺眉頭,忽見楊慎不自在地捂著嘴,估計也是疼得厲害。

  兩人對望一眼,先時尷尬,後來不知怎的都笑了起來。

  「咱們今天就離開潭州吧,要不要去洞庭湖玩?」他問。

  「好啊,我還沒見過大湖。」她答應得很爽快。

  洞庭湖邊有漁夫出租船隻,專門供遊人去湖上玩賞。又因伊春楊慎兩人都不會划船,只得再出十文錢僱上一個漁翁替他們擺渡。

  船槳波動水面,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小小的漁船搖搖晃晃離了岸,朝煙水茫茫的深處駛去。

  今日略有些天陰,湖面上起了一層薄霧,濕漉漉地黏在兩人的衣服和頭髮上。伊春走到船尾,背著雙手深深呼吸,風裡帶著水腥的味道,卻並不難聞。

  一望無際的洞庭湖,像一汪凝碧的翡翠,這一葉扁舟就在翡翠上緩緩滑行,偶爾留下幾道波紋,也很快歸於寧靜。

  放眼如此廣袤的水天一色,怎能不叫人心胸大暢。楊慎的神情也變得輕鬆,指著不遠處一叢冒出水面的蘆葦:「師姐,你說那裡面有沒有水鳥?咱們打一隻當午飯吧。」

  她連連點頭要說個好,站在船頭的漁翁笑道:「兩位莫要說笑,如今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小鳥剛孵出來,把大鳥殺了小鳥還怎麼活?讓它們一家子開開心心的豈不更好。」

  楊慎不由默然。

  伊春知道他是聽了大鳥死了小鳥怎麼活,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還她一個微笑。

  漁翁於是說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兩位小少俠是有緣人啊,今天老頭子給你二人划船,他日二位結成夫妻了,老頭子可能討一杯喜酒喝喝?」說罷呵呵笑了起來。

  漁人說話向來豪放灑脫,不拘世俗之禮。楊慎面上薄薄浮出一層紅暈,但笑不語。

  伊春只覺心跳得厲害,若像平時那樣裝作不知道跑到別的地方似乎也不行,漁船就這麼大的地方。

  她只能故作自然地望著遠方。

  小船經過那一叢蘆葦,裡面撲簌簌飛出數隻白色大鳥,漁人一面笑,一面開始放聲高歌:

  春生春滅春又回,幾度花謝花開。小子夜啼茅屋東,難掩柴門,一鉢清粥冷。

  歌聲略帶蒼涼,在湖面上迴旋,伊春倒有些痴了。忽然想到漁翁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忍不住回頭看看楊慎,剛好他也看過來,兩人的目光對撞一下,又紛紛急著挪開。

  伊春把頭低了下去,心裡將楊慎兩個字念了很多遍,每一遍的滋味都不同,道盡了辛酸甜蜜,那份量似乎也慢慢沉重起來,壓在胸口一塊,揮之不去。

  「師姐。」他低低喚了她一聲,走過來似是有話要說。

  伊春吸了一口氣,索性大大方方抬頭看他,忽聽身後水聲潺潺,又有一條船破浪而來,一個玄衣公子斜斜倚在船頭,懷裡抱著個玉似的美人。美人皓腕如雪,捻了一顆櫻桃去他唇邊。

  兩個人都是一僵,眼怔怔地看著那船靠近過來。船上公子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咧嘴一笑,那笑容裡帶著一分輕狂,三分陰狠。

  「好久不見了,兩位。這次出門歷練可還順利?決定誰來繼承斬春了嗎?」

  伊春好像沒聽見他的問話,她定定看著這個人。她以前喜歡過的,以為他也喜歡她,放下女孩子的矜持去和他告白,卻落得被人羞辱的下場。

  以為再見的時候心裡會難受,因為她有那麼一段時間一想起這個人就覺得鬱悶。

  不過真正見了她好像也沒什麼感覺,淡淡的,只帶了一絲絲澀然。

  寧寧縮在他懷裡,像一隻柔軟的貓,享受主人的寵愛。

  伊春看了一會,忽然開口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不是有文靜了嗎?怎麼還抱其他女子。」

  墨雲卿淡道:「看來你一點沒變。你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文靜不勞你操心。」

  伊春看看他,再看看寧寧,說:「我知道了,你是替晏於非來做說客的。」

  寧寧吃吃笑了起來:「姐姐自視甚高,莫非江湖上人人都盯著你們倆,變著法子做說客來拉攏你們不成?我只不過與墨相公遊湖,碰巧和姐姐遇上啦。」

  她話雖然和伊春說,眼睛卻望著楊慎,見他還是不看自己,她心裡便猶如貓抓,鬧心的很。

  伊春退了一步:「既然是碰巧遇上,我們也沒什麼好說的。那就此告辭。」

  她讓漁翁把船搖開一些,等他們先過。

  小船晃到她身邊,墨雲卿淡淡笑道:「枉費我爹成天掛念你這個好徒弟,見了我你居然一句也不問他。」

  說罷將她上下仔細打量一番,神色古怪:「你……倒是漂亮了不少,花了許多心思吧?」

  伊春沒理會他,只低聲問:「師父他老人家……還好麼?他怎會讓你獨自下山?」

  他別過腦袋,冷道:「他病重的很,已經快死了,自然管不到我。」

  伊春和楊慎都是大吃一驚:「病重?!」

  「你父親病重,你怎麼不陪在他身邊?!」伊春忍不住提高了喉嚨。

  墨雲卿隨意撩撥湖裡的水,袖子濕了大片,聲音懶洋洋的:「他有把我當作兒子麼?病重也好,沒病也好,嘴上講的心裡想的都不是我。你們倆是他的好徒弟,師父快死了,還不趕緊回去看看?」

  「你真冷血。」楊慎皺起了眉頭,「他畢竟是你父親,若不在乎你,怎會把你留在山莊不讓你下山歷練。」

  墨雲卿抬頭看看他,笑道:「他只有我一個兒子,我要是死了,難道把山莊給你們這些外人繼承?你聽好了,就算得到斬春劍,你也一輩子是減蘭山莊的狗。狗還想爬到人頭頂上去?」

  楊慎面色陰沉,卻不說話了。

  伊春回頭道:「老伯,麻煩你往東面去行嗎?我們想趕緊上岸。」

  墨雲卿又道:「現在趕回去也來不及,他只怕早死啦。如今山莊主人是我,我吩咐你二人趕緊決定誰來繼承斬春,生生死死,也就那麼一回事。」

  「什麼意思?」伊春不明白。

  他說:「看來好師弟還沒告訴你太師父錦囊的事情,你自己去問他。楊慎,我與晏二少都將寶押在你身上,你不賭也不行。總而言之,我要你速速繼承斬春劍,滾回山莊替我看門。這個女人,不死也得死。」

  楊慎抿緊了唇,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眼看著兩條船越搖越遠,墨雲卿的聲音也漸漸小了:「你要什麼樣的美女,天下間多的是。何況你還有仇在身,自己想想一個女人重要還是自己的前途重要。」

  小船消失在濃霧裡,寧寧咯咯的嬌笑聲猶在耳邊:「楊公子,那天晚上的話你沒忘麼?」

  伊春轉頭看著他,過一會兒,低聲道:「羊腎,你有事瞞著我?」

  他抬頭在眉心輕輕揉了兩下,最後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把手一放,說道:「伊春,我不會讓你死,絶對不會。」

  她靜默片刻,走過去與他一起蹲在船頭,肩靠著肩。

  「太師父的錦囊是不是說只有一個人能繼承斬春,其他人都得死?」她問。

  他沒有回答。

  伊春看著湖上的霧氣飄來蕩去,像一層無形的輕紗,把她掩蓋,也把他掩蓋。

  「我們誰也不會死,羊腎。」

  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微微發抖,反過來使勁攥著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了嵌進自己身體裡。

  「誰也不會死。」

  她重複一遍,像是說給自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