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誰是豬

  眼見那兩人下了樓,沿著江岸慢慢走遠,伊春忽然起身,輕道:「抱歉……我有點事,馬上回來。」

  她也不等眾人回答,推開窗戶就這麼跳了下去。

  楊慎倚在窗邊,見她縮頭縮腦裝作路人的模樣,從那對父女身邊擦肩而過。那一瞬間的動作雖然快,卻也瞞不過行家的眼神。她是把荷包裡的碎銀子塞了小半去那女子懷裡。

  傻里傻氣的行為,明明馬上就要被舒雋他們給賣了,還天真的很。

  不過,這樣做才是葛伊春。

  舒雋趁機把小南瓜拉去旁邊咬耳朵:「誰讓你把人家衣服拿出去賣?好大膽,居然還敢用你主子的名義!死小子越來越不上道了!」

  小南瓜嘟著嘴:「誰讓主子你那麼小氣,囤積那麼多錢,居然連買糖的零花也不給我。」

  舒雋在他頭頂狠狠拍了一把,低聲道:「給老子帶了那麼多麻煩!又要做一次壞人!」

  小南瓜齜牙咧嘴偷偷笑:「你本來就不是好東西……哎呀!」

  楊慎冰冷的目光掃過來,心懷叵測的主僕倆立即坐直身體,埋頭猛吃。

  伊春又從窗戶翻進屋子,撓著頭,臉上有點紅,笑道:「不好意思,稍稍離開了一下。咱們繼續。」

  楊慎朝她招招手:「師姐,過來。」

  他將一個東西飛快塞進她手裡,用眼神示意她趕緊放好,嘴上故意說道:「我看今日大家都很盡興,不如再讓他們送兩罈酒上來吧。」

  伊春莫名其妙地捏捏那東西,手感很硬,像是……碎銀子?她抬頭看看他,這孩子臉上有些發紅,眼神惡狠狠地,像是警告她:若是把我的錢花光了,他日必然要你十倍償還!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展眉一笑,緊緊握了握他的手:放心,絶對不亂花。

  正要招呼外面的姑娘們,讓她們再上兩罈酒,忽聽走廊那裡傳來一陣腳步聲,晏少爺修長的身影出現在眾人面前。

  他面上含笑,抱拳道:「想不到竟與諸位在這裡相遇,當真有緣。」

  舒雋埋頭使勁吃,裝作不認識他,小南瓜只得有樣學樣,也裝作不認識他。楊慎本來就不認識他,所以便裝傻。伊春雖然很想也裝不認識,但人家過來打招呼卻沒人理會,該多尷尬啊。

  她只好乾笑道:「你、你好啊。」

  晏少爺不以為意,淡笑道:「當日在逍遙門,只是情勢所逼,在下並非有意傷害姑娘,還請不要見怪。」

  伊春擺手道:「沒事沒事,不見怪不見怪,反正現在大家都好好的。」

  晏少爺看了舒雋一眼,見他一直不抬頭,明顯是打算裝傻躲過去。雖然他二人並未接觸過,但晏家二少爺的名聲此人必定聽過,既然不予理會,便證明這舒雋並不是一個好拉攏的對象。

  他於是又道:「在下晏門晏於非,不知姑娘與諸位少俠如何稱呼?」

  晏門,伊春聽了這兩個字或許沒什麼反應,因為她不知道。但楊慎卻知道,這兩個字在江湖人中可算如雷貫耳。

  和減蘭山莊代代血親單傳有一點區別,晏門雖然也是血親相傳,但門下依舊無數外姓弟子,猶如眾星捧月一般將晏姓少主捧在中間。師父對晏門的評價極高,和日漸衰弱的減蘭山莊不同,晏門是武林名門,一步步蒸蒸日上,光輝萬里。

  或許就是希望減蘭山莊能變成下一個晏門,師父才開始破例收外人做弟子。可惜這一輩他只得兩個得意門生,墨雲卿又不是辦大事的料,減蘭山莊要恢復往日風光,只怕路還很長。

  此人名叫晏於非,應當是晏門排行老二的少主。傳聞晏門主有四個兒子,個個都能幹的很,其中最能幹的就是這位二少爺晏於非。

  看上去他年紀不大,二十出頭的模樣,言談舉止間便已能看出精於世故,沉穩無波。此番前來招呼,目的未必是他們兩個初出茅廬的菜鳥,只怕是想趁機認識舒雋。

  伊春很老實也很大方,人家既然賠禮道歉,她就不會再生氣,當下爽快地說道:「我叫葛伊春,這位是我師弟羊腎。我們是減蘭山莊的人。至於這兩位是……」

  舒雋不等她說完,搶著道:「無名小輩,不值一提哈,不值一提。」

  伊春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拒絶。

  此等情形,再待下去難免尷尬,今日也只有點到即止。晏於非笑道:「前幾日在逍遙門冒犯了姑娘,在下心中有愧。不如今日便由在下做東,略表歉意。」

  「呃?不用,那個……」伊春還沒說完,他已將兩錠銀子交給了守在門口的姑娘,輕道:「這間雅室的酒菜錢,由我包了。再上一壺特釀汾酒。」

  特釀汾酒與他們喝的酒罈子裡裝的普通汾酒幾乎是天差地別,一兩銀子只能買到一壺。

  酒從壺內傾入杯中,酒液澄澈見底,清香四溢。晏於非斟了四杯,親自分送到四人手裡,伊春這次想拒絶好像也不行,是人家出錢,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她只得渾身髮毛地捏著酒杯,猶豫再猶豫。

  「打擾了諸位的雅興,晏某賠罪。」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跟著又斟一杯,朝伊春抱拳行禮,道:「葛姑娘,請。」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只好咬牙吞下特釀汾酒,辣的眼淚都要出來。

  耳邊又聽晏於非聲音低柔:「在下與姑娘相識時間雖然不長,但也能看出姑娘是個心地善良性格豪爽的人。只是有些話在下難免要多嘴提醒。姑娘畢竟初涉江湖,有些事,能不插手便不要插手,有些人能不得罪便不要得罪。譬如再遇到逍遙門那樣的事,還盼姑娘能三思而行。」

  他話裡有話,藉著逍遙門的由頭,來提醒她方才不該給那對可憐父女送錢?

  伊春頭有點暈,張嘴想反駁來著,可是一抬頭人早就不見了。

  楊慎見她暈乎乎的,皮膚底下透出一層紅,知道是對酒有反應了,只得過去扶住,低聲道:「師姐,他走啦!你、你是不是很難受?回客棧休息吧?」

  伊春勉強把紊亂的腦子理理順,正要說話,忽聽舒雋在後面笑道:「可真是喝多了。走吧楊少俠,一起將你師姐送回去。」

  楊慎對這個人簡直是鄙視到了腳底,當下一言不發,扶著伊春便下樓。舒雋笑呵呵地跟在後面,他老臉皮厚,完全不在乎,和小南瓜有說有笑。

  涼涼的夜風一吹,伊春倒清醒過來。她揉了揉發疼的腦袋,說:「羊腎,今天真幸運,有冤大頭幫忙花錢了。咱們算逃過一劫啊。」

  楊慎有些哭笑不得:「你知道今天吃了多少錢?」

  伊春嚴肅地點頭:「那什麼燕子於非,付賬的時候我偷看了,總共是六兩銀子。我半年也吃不了這麼多錢,萬幸!」

  楊慎忍不住笑了起來:「看樣子你還沒醉。不過既然是那個晏少爺付賬,咱們就等於承了他一次情,以後再遇見,也算是相識的情分。師姐,這才是真正結交,你和舒雋……根本是他訛詐你。」

  伊春也笑,並不說話。回頭看看那對主僕,還是有說有笑的,她拍了拍楊慎的胳膊,放慢腳步等舒雋走到身邊。

  小南瓜很機靈地跑前面纏著楊慎說話了。

  伊春笑問:「舒雋,飯菜還合胃口吧?」

  他皮笑肉不笑,慇勤地說道:「當然合,小葛古道熱腸,真讓在下從心眼裡佩服。江湖中若是多一些小葛這樣的人,也不會這麼亂糟糟的啦。」

  伊春低聲道:「你們都喜歡口是心非,顧而言他,一付怕別人來麻煩自己的模樣。」

  舒雋不由一愣,低頭去看她。這位小姑娘雖然有些醉了,臉上酡紅,眼睛卻極亮,黑白分明,直率堅定地看著自己。

  原來,她心裡都有數。

  他便回給她一個笑,隨口道:「小葛是說醉話吧。」

  伊春撥了撥面上略有些凌亂的髮絲,淡道:「我請你吃飯,只是因為我想請你,覺得值得。所以你不用多想,那些漂亮話,也不用再說。」

  她看看他,笑得一排白牙亮閃閃:「人在江湖裡混久了,是不是都會變得忘記初衷?活得可真累。」

  她加快腳步朝前走去,一面伸懶腰,頭髮在身後一甩一甩,像馬尾巴一樣。

  舒雋不由把腳步停下了。

  小南瓜鬼頭鬼腦地蹭過來,輕道:「主子,是不是被他們發現了你的訛詐?給你一頓好罵?你也真是的,既然不想結交,就乾脆拒絶嘛,何必搞這麼麻煩。」

  舒雋無辜地抓抓腦袋:「可是……我以為她看上了我的花容月貌,不得不做壞蛋。」

  小南瓜做個嘔吐的姿勢,一面解釋:「主子我只是酒喝多了,絶對沒有不敬的意思!」

  舒雋先是一笑,跟著臉色卻慢慢陰沉下來,沒有搭腔。

  小南瓜嘆道:「那你現在知道人家只是單純想感謝你,要怎麼辦?我看這對師姐弟人都挺不錯的,多個朋友也不是壞事嘛。」

  舒雋搖了搖頭:「不要。看著就討厭。」

  「是因為人家沒看上你的花容月貌……哎呀!」小南瓜摀住被打的腦袋,痛得跳腳。

  舒雋邁開步子,繼續朝前走,輕聲道:「怎麼說,覺得她挺危險的。最好還是以後別再見吧。」

  無拘無束,像一陣清朗的風,危險。

  很危險。

  人與人的際遇往往只在一個瞬間便被決定下來。

  或許是巧合,或許是刻意安排。但人生就因為各種各樣不同的、人與人之間的際遇,而顯得變幻莫測。

  譬如伊春遇到寧寧,也只不過是個尋常午後,她閒著沒事與楊慎繼續逛廟會,然後在一個角落裡發現這個快要餓死的骨瘦如柴的少女。

  她蜷縮在一團髒兮兮的茅草上,像一隻快要斷氣的小貓,只有眼裡偶爾流竄過的光芒讓人相信她還活著。只是活得很痛苦。

  倘若少女遇到的是舒雋,他大約會指使小南瓜把她腳上那雙還算乾淨的鞋子脫下來,然後眾目睽睽之下見死不救,甚至回頭就尋個由頭把鞋子給賣了賺點零花。

  倘若遇到的是晏於非,他見慣了橫死街頭的苦命人,眉梢也不會動一下,淡若清風地走過去。

  少女很幸運,因為她遇到的是伊春。

  所以她被帶回客棧,睡在柔軟的床上,所有傷口都被悉心包紮好,伊春的手不停在她額頭上撫摸,聲音輕輕的:「沒事啦,你先睡一會。起來就好了。」

  寧寧順從地睡著了,大約是感到安心。

  再次醒來,是第三天的傍晚。伊春正在屋子裡替她熬藥,窗口吹來的風帶著潮濕的黏意,還有桃花的香氣。

  寧寧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忽然開口:「你叫什麼名字?」

  伊春猛然回頭,便見到她亮若星辰的雙眼,仔細一看,這女孩子長得還挺秀氣的,只是那雙眼過於明亮,不像一個將死之人。

  她笑道:「我叫葛伊春,還有個師弟,他叫羊腎,在隔壁房間。我們是在廟會上看到你的。受了那麼多傷,是有人欺負你嗎?」

  寧寧沉默片刻,說:「我爹娘欠人錢財,無力償還就把我賣了。打我的人是惱我不肯接客。」

  老套的苦命身世,卻總能引來人們的同情與眼淚。平淡的口吻,更能令人感到揪心。

  伊春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叫寧寧,多謝姐姐救命之恩。」寧寧在床上給她磕了兩個頭,「我已無處可去,求姐姐收留。」

  伊春最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雖然心裡明明知道出門歷練不可能帶著一個累贅,但拒絶的話好像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說的出口。

  正是為難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緊跟著門被人一把撞開,楊慎的聲音略顯驚惶:「師姐!大事不好!」

  他一陣風似的奔進來,見到床上跪著的寧寧不由一愣,卻也沒工夫理會她,只把手裡的一張紙舉起:「你被通緝了!」

  伊春嚇了一跳:「被……被通緝?!」

  她接過那張紙,原來那是一張告示,上面畫著一個頭髮亂七八糟的女子,面容有七八分像自己,下面還寫著一行驚心動魄的紅字:殺人潛逃,知情者如實稟告,重賞。

  她驚得眼前髮黑,喃喃道:「殺人……潛逃?我殺誰了?」

  楊慎急道:「還記得逍遙門那個女公子嗎?我打聽到了,她前幾天忽然被人殺了,逍遙門那幫人不知為何一致栽臓到你頭上!現下已經報官,掌櫃的把你供出去了,官兵馬上便到!」

  伊春臉色煞白:「可……無緣無故就這樣栽臓?沒證據嗎?官府不調查清楚?」

  「官府向來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誰管你一介小民死活!先別說這些了,你快把頭臉遮住,找個僻靜的小道逃吧!」

  楊慎推了她一把。

  伊春揉揉額角,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衝到窗邊,探頭望了一眼,楊慎果然沒有騙她,客棧下站滿了官兵,掌櫃的正與為首的捕快說話,時不時抬頭朝他們的客房望來。

  她一把甩上窗戶,提起包袱,道:「羊腎,你帶著寧寧走。咱們在開福寺後面那塊小林子裡會合。」

  「寧寧?」楊慎一時沒搞清楚這個陌生的名字是誰,伊春早已一腳踹開房門,就這麼大張旗鼓地衝了出去。

  「師姐!」他急叫一聲,她瘋了?!就這麼硬衝出去?

  可他也明白伊春的意思,通緝上雖然沒有他楊慎,但掌櫃的為了邀功必然也會將他供出,她先衝出去擾亂視線,自己才好帶著那少女找路逃走。

  縱然有千萬分不願,他還是咬牙一把將寧寧提起,飛快竄出門,左右看看確定走廊還沒官兵上來,當即推開後院的窗戶跳了出去。

  被他提在手上的寧寧忽然輕道:「公子小心後面。」

  不用她說,楊慎也聽到了身後眾多腳步聲,看樣子後院也有官兵把守著。他扯下一幅袖子,將臉遮住,反腳在地上一踢,揚起一陣塵土,暫時將那些官兵阻了一阻。

  「把你臉遮住!」他急道。

  她雙臂伸長,撲進他懷裡,臉埋在他胸口。

  楊慎不由愣住,此時情況緊急,卻也不好責備或者推開她,只得裝作不知道,箍住她的腰身,拔出了佩劍。

  他現在的功夫,擊退幾個官兵並不是大問題,要擔心的是伊春那裡,她硬闖出去,不知會不會罪上加罪?剛剛出門歷練,卻遇到這等離奇事,不能不說倒霉。

  楊慎跑了很遠,確定後面沒有官兵再追上,這才停在一條巷子裡,硬是把寧寧扯了下來。

  「你也看到了,我們如今被通緝,自身難保,更不用說照顧你。你自己走吧。」

  他說著,從荷包裡取出兩錠碎銀子:「拿去,至少不會餓肚子。」

  她卻不接,半跪在地上仰頭看他,纖細得像是馬上便要被折斷。

  「我無處可去。」她低聲說。

  楊慎皺眉道:「我的話你沒聽懂嗎?」

  寧寧定定看著他,慢慢從地上爬起,輕道:「我無處可去。寧可跟著你們亡命天涯。」

  荒唐!楊慎沒有伊春那等好心腸,甩手就走了。

  身後忽然傳來很不妙的聲響,他飛快轉身,抬手將那個撲向牆壁的纖弱身體攔住。她撞牆的力氣很大,楊慎連退了兩步才穩住身體,心下倒有些駭然。

  她依在他胳膊上,神情平靜,身體卻抖得像迷路小貓。

  她定定看著他,還是那句話:「我無處可去,你走,我就死。」

  伊春幾乎是放肆地挑釁官府威嚴,直接從樓上衝下去。

  掌櫃的看到她那個瞬間,下巴都快掉下來。她在他肥肥的肚子上輕輕踢了一腳,嗤笑:「這一腳就算房錢吧!」

  他登時像個皮球一樣滾了出去。

  官兵們一擁而上,將她團團圍在中間,一時間刀光劍影,一陣好打。

  伊春絲毫不懼,在包圍圈中左右來回衝突,動作像燕子一樣輕快,偶爾有不長眼的刀劍砍在她身上,鮮血順著衣服滴在地上,像綻開一朵紅梅。

  見了血,她的動作反而更加靈活,抬腳將對面一人踹倒在地,尋了個空隙便逃出客棧。

  她逃跑的本事不小,左鑽一個巷子,右進一戶人家,大群的官兵很快就被弄花了眼,再也尋她不到。

  一路有驚無險,到底還是讓她趕到了開福寺後的那片林子裡。楊慎和寧寧正一站一坐,在那裡等她。

  「師姐!」楊慎急急迎上去,見她身上血跡斑斑,心中不由大驚,「傷的重不重?!」

  伊春搖了搖頭:「沒事,一點也不疼。我們快離開這裡!」

  說著突然看一眼寧寧,她有些猶豫:「寧寧……我們不好帶著你一起走,那個……你……」

  她婷婷從石頭上起身,走到伊春面前,直接跪下:「姐姐,公子,你們救了我的命,等於是再生父母,寧寧願意為二位效犬馬之力。我的一條命,從此是你們的。姐姐和公子若是不要,我便自絶於此。」

  伊春看了一眼楊慎,他皺眉搖了搖頭,用眼神告訴她:她是當真的。

  伊春只得說道:「好吧……委屈你跟著我們一起逃亡了。我們快走,馬上離開潭州。」

  她將寧寧背在背上,朝前飛奔。沒跑一段,傷口處似乎綻開,血流得更多了,她咬牙一聲不吭,額上卻出了大片大片的汗珠。

  寧寧攤開手,上面濕漉漉的,全是血跡,伊春身上的血。

  「姐姐,你的傷在流血。」她低聲道,「還是先包紮一下吧。」

  伊春輕道:「沒事,別擔心。」

  楊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扯得被迫停下,又因牽動到傷口,伊春疼得差點跳起來。

  他皺著眉,神情似隱忍,又似極憤怒,壓低聲音:「快給我看傷口!不要逞強!」

  伊春嘆道:「真的沒事,羊腎。咱們先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再說吧,不然再遇到官兵又要打。」

  他正打算強行動手,忽然渾身一僵,與伊春對望一眼,眼神都變得警惕焦慮。過了片刻,兩人慢慢轉過身來。

  林子裡有一輛油壁馬車緩緩行近,趕車人頭戴斗笠身披大氅,很是眼熟。

  馬車上用醬紫的塗料畫了一隻展翅高飛的燕子,栩栩如生。

  寧寧的雙眼忽然亮了。

  馬車行到三人身邊,車門從裡面輕輕打開,裡面坐著一個身穿紫檀色長袍的年輕公子,面若冠玉,氣質清貴。

  晏於非。

  他低聲道:「上車,我送你們去安全的地方。」

  直到上了車,行出很遠,兩人才想到究竟該不該相信此人的事情。

  楊慎低聲道:「晏公子……」

  晏於非打斷他的話:「就在三天前,有個屬下報告說逍遙門哀聲一片,是那位門主寵愛的獨女被人暗殺。有人在夜色中見到兇手,是個女子,身材瘦削,髮髻凌亂,與當日擾亂逍遙門的葛姑娘有七分相似。」

  伊春摀住傷口,臉色蒼白:「三天前,我們在豪莊見過。」

  晏於非露出一絲笑,點頭道:「不錯。當日我與兩位在豪莊飲酒,明白姑娘的清白。」

  伊春看著他:「那你……可以替我作證?向官府說明原委嗎?」

  他緩緩搖頭,聲音裡有些遺憾:「並非晏某不願惹麻煩,實則因為潭州隷屬逍遙門的勢力範圍,他們如今一致認定姑娘就是兇手,官府也被他們買通,我縱然挺身而出,只怕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葛姑娘,江湖就是這樣,若有人要你死,清白與否已經不重要了。」

  伊春沒有再說話,只是緊緊按住傷口,鮮血從指縫裡不斷湧出。

  寧寧撕開袖子,替她把傷口緊緊裹住,眼睛裡水汪汪的,似是馬上便要被嚇哭了。伊春於是對她一笑,表示安撫。

  晏於非看看她,狀似無意的詢問:「這位是……?」

  伊春輕道:「路上救的一個女孩子,她叫寧寧。」

  寧寧紅著臉對他微微點頭,清秀的臉龐,似是忽然多了一抹媚色,很是勾人。

  這位清貴的公子卻彷彿沒有看到似的,淡淡移開了目光。

  楊慎忽然開口:「晏公子,多謝你相救,來得真及時。」

  他們剛逃到開福寺,他就趕到了,只怕未必是巧合。

  晏於非道:「慚愧,是有屬下見到了通緝告示,因見是葛姑娘,便立即通知我。我派人在潭州城內四處尋找二位的蹤影,所幸沒有延誤。」

  楊慎抱了抱拳:「救命之恩,不敢相忘。不知公子要帶我們去何處?我們如今乃是帶罪之人,只怕會給公子惹麻煩。」

  晏於非含笑道:「楊少俠客氣了,晏某既明了二位的冤情,再不出手相助,豈不成了鐵石心腸之人?在下別無長物,因從小愛遊歷,各處都有歇腳的地方。潭州百里之外的鄉間有一處陋室,如今用來安置兩位是再好不過的。」

  他說的那麼正大光明,好像再多想就是他倆疑心太重。楊慎只得表示了感謝,一路無話,只有窗外風景飛馳變幻。

  馬車在路上輕輕顛簸,伊春只覺越來越睏,越來越冷。

  腹部中了一刀,血一直在流,縱然她能忍住疼痛,卻忍不了身體本能的反應。

  她好想靠在車壁上睡一會。

  可是耳旁好像突然響起師父嚴厲的聲音:「伊春!你在偷什麼懶?!快起來!」

  她本能地一驚,坐直身體。

  從六歲開始,做師父的好弟子就是她的人生唯一目標。大約做人所有的意義也在那裡面了。伊春向來以自己的認真負責而自豪。

  要做一個好弟子,不可以怕苦,那代表沒有盡全力。不可以因為任何疼痛流淚,那代表示弱。不能夠超越自己極限的人,只能做失敗者。

  她拜師九年,就這麼過來了。

  葛伊春,你趕緊起來,坐起來,坐直了,不可以倒下去!她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可是身體真的不聽使喚,軟軟地,像一團棉花,輕輕撲在地上。

  醒過來,睜開眼!她繼續對自己提出嚴厲的要求。

  耳邊傳來楊慎略有些驚惶的低呼,跟著忽然什麼也聽不見了,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有人在摸她的臉,不,準確點說,應當是有人在幫她用毛巾擦臉,而且動作不太客氣。

  一邊擦,一邊還有個清脆的聲音在大聲抱怨:「我的老天!居然有這麼亂糟糟的女孩子!真讓人看不下去!」

  緊跟著一個柔和的聲音輕道:「奈奈你小聲點,讓她睡一會吧。流了那麼多血呢。」

  「你看看她身上!居然有疤啊!有疤!你見過這麼不在乎自己的女人嗎?」

  「奈奈!小聲!」

  「居然還這麼黑!上次見的那個名滿江南的一線香女俠也沒她這麼狼狽!不管是俠女還是什麼別的,是女人就該好好弄弄。不行我真看不下去了,木木你來替她擦身體吧!」

  「你去哪裡?公子吩咐了要好好照顧她的。」

  「我把這些髒兮兮的衣服鞋子丟掉!」

  感覺有人在脫自己衣服,伊春覺得自己實在不能繼續沉默下去了。

  她睜開眼睛,立即見到兩個一模一樣的俏麗臉蛋,四隻烏溜溜的眼珠子盯著自己看。左邊那個穿綠裙子的姑娘忽然驚道:「醒了!醒的好快啊!不是點了安神香嗎?怎麼對她沒用?」

  嗓門很大也很清脆,應當是叫做奈奈的那位姑娘。

  右邊穿藍裙子的姑娘先皺眉回頭瞪了她一眼:「你安靜!」跟著又沖伊春溫柔一笑,聲音婉約:「姑娘莫驚,這裡是公子的別院,公子吩咐我們姐妹倆來照顧你。」

  這位應當就是木木。

  伊春茫然地點了點頭,立即感覺到腹部的傷口一陣抽痛,她喘了一口氣,眼前金星亂蹦,無力地躺回去,低聲道:「謝謝你們……我師弟和那個姑娘……」

  「楊少俠和寧寧姑娘都在隔壁,要婢子去叫嗎?」木木很溫柔。

  她搖了搖頭:「不用啦。多謝兩位姐姐幫我包紮。」

  奈奈嘻嘻一笑:「嘴真甜!我說姑娘啊,你年紀也不小啦,女人該打扮打扮自己的。你這些破衣爛衫,我全幫你丟了好不好?」

  伊春把領口拉攏,臉色發灰:「不……不用。」

  奈奈把嘴一撅:「姑娘別怪我直言,出門在外,人的精神面貌也很重要。這裡是公子別院,姑娘也算是客人,衣冠不整可不好呢。」

  她……以前那樣是衣冠不整?伊春吃驚了。

  木木趕緊安撫:「姑娘別聽她亂說。其實是公子爺吩咐的,因為姑娘現在榜上通緝,為了不讓人發覺姑娘人在此處,所以要給姑娘換個模樣。榜上那張畫像其實不甚像姑娘,只是頭髮亂糟糟而已,姑娘若是弄得齊整了,誰也看不出姑娘是榜上通緝的人。」

  伊春嘆了一口氣,指著自己被包紮的厚厚的肚皮,低聲道:「……我現在這樣,也齊整不起來吧?還是等傷好之後再說……」

  奈奈撅著嘴出去了。木木替她放下帳子,又往香爐裡加了一塊安神香,這才緩緩退下。

  伊春鬆了一口氣,縮在被子裡,只覺風裡帶著甜軟的香味,瞌睡蟲又爬上眼皮,令人昏昏欲睡。

  她漸漸地又沉入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又覺得臉上不對勁,好像有人把什麼黏糊糊的東西往她臉上涂。

  伊春猛然睜開眼,耳邊聽得奈奈輕呼:「別動!快好啦!」

  她手裡端著一個黑黝黝的小鉢子,用藥杵在裡面搗來搗去,裡面也不知是什麼東西,發出一股又腥又甜的藥氣來,味道怪怪的。

  搗一會,再把藥杵上那些黑漆漆的東西塗在她臉上,一層層抹勻。

  伊春唬了一跳,正要躲避,卻發現自己好像是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只能由她擺佈。

  「這可是好東西,在外面花錢也買不到的奈奈秘方。回頭不要太感謝我哦。」

  奈奈嘿嘿地笑著,把藥鉢裡的東西塗滿了伊春的臉。然後又取來小剪刀並熱水銼子之物,小心翼翼替她洗手洗腳剪指甲挫去死皮,弄得妥當之後,也塗了一層黏黏的東西,小心翼翼用布包好放進被子裡。

  伊春實在不知道她搞什麼鬼,此女看著甚是古靈精怪,她只得輕咳一聲:「這位姐姐……我能問問你在做什麼嗎?」

  奈奈很詭異地一笑:「傷好了你就知道啦。來,快睡覺!趕緊把傷養好。」

  伊春在茫然中再次陷入夢鄉,隔天楊慎來找她,看到的就是一張漆黑的塗滿藥物的大花臉,雙手雙腳還被包在白布裡,看著很是古怪。

  「師姐,你沒事吧?」他擔憂地坐在床邊,「你臉上……這是做什麼?」

  因著嘴巴被那藥給黏住,伊春費了好大的勁才含含糊糊說道:「我沒事了……有兩個姐姐來照顧我,說這是為我好的藥方,我也不知道是什麼。」

  楊慎臉色突然發白:「該不會是毒藥吧?!我聽說過西域有一種奇毒,塗在皮膚上能讓肌膚腐爛,他們是不是打算給你換一張臉?!」

  伊春嚇得心都涼了,門外忽然響起奈奈的大嗓門:「你不懂不要亂說好不好?!」

  緊跟著綠裙子就衝了進來,手裡依然捧著那個黑黝黝的藥鉢子,俏臉上滿是怒意:「什麼毒藥!這是我自己配的靈丹妙藥!你說是毒藥,根本是污衊我的尊嚴!」

  楊慎大約也沒想到晏少爺手下會有這麼跳脫彪悍的婢女,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奈奈白了他一眼,走到床邊低頭看看,滿意地點點頭:「很好,你沒亂動。現在該換啦。」

  木木跟在她身後走進屋子,給楊慎行了一個萬福,含笑柔聲道:「楊少俠千萬別見怪,家姐就是這麼火爆性子,她絶對沒惡意的。那藥也很有效,不用擔心,不是毒藥。」

  她這樣和風麗日的解釋,倒讓楊慎不好意思起來,訕訕地說道:「抱歉……我一時失言……」

  木木又笑道:「這裡是公子在潭州的別院,他平時很少來。院裡除了侍衛,也就只有我們姐妹倆了,無聊的時候只能鑽研藥石。家姐在這方面已經略有造詣。」

  楊慎忍不住回頭去看,只見伊春臉上的藥膏已經被洗乾淨,也不知是因為受傷還是什麼別的,黑黝黝的皮膚顏色好像淡了一些。

  奈奈一邊繼續給她塗藥一面絮絮叨叨:「不要動,也別把它擦了,這真的是好東西。很快你就知道怎麼好啦,到時候你肯定要感謝我。」

  伊春自己也覺得臉上皮膚清爽了許多,見楊慎神情平靜,知道臉上皮膚肯定沒爛,這才放心由她擺弄,重新塗上一層藥,繼續躺床上裝死。

  木木見他們師姐弟倆似乎有話要說的模樣,很快便拉著奈奈離開了。

  楊慎坐在床邊低聲道:「師姐,你別擔心被通緝的事。等你傷好了,咱們去找逍遙門說個清楚。」

  其實他非常清楚,去找逍遙門根本是自尋死路,沒有確鑿證據說明人不是她殺的,逍遙門見到他們只會火上澆油。但如今他也只能這麼安慰伊春了,省得她不能好好養傷。

  伊春卻搖了搖頭:「不能找,被通緝就被通緝,也沒什麼大不了,等傷好了趕緊離開潭州便是。對了,寧寧呢?她也有傷,我現在不能動,你多照顧她一些。」

  楊慎猶豫了一下:「其實……這兩天我都沒見到她的人影。師姐,你不覺得她有些怪怪的?不像是平常人家的女兒。」

  他這樣一說,伊春便想起寧寧過於明亮的眼睛,亮得十分詭異。

  她也是一陣猶豫,隔了一會,輕道:「總之,多注意她一些。」

  更夫已經敲過三更,夜色濃厚,今晚沒有月亮,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晏於非就著燈光看了一會書,似是有些乏了,抬手輕揉額角。

  就在這個時候,門開了,冰涼的夜風呼嘯而入,一下便吹滅了蠟燭。屋裡陷入一片漆黑。

  他並不驚惶,只將書卷放了下來,抬眼朝門口望去。那裡有一個白影,飄飄忽忽,游離不定,像一抹幽魂。

  不,或者說,那就是一抹幽魂。淒艷的幽魂。

  「晏於非——」她發出淒厲的低吼,「晏於非,你因為疑心便將我逐出,令我只有死路一條,好狠的心腸!」

  他沒有說話,只靜靜望著門口那抹白影,她忽而飄進了屋子,腳不沾地似的,一直飄到他面前。凌亂的長髮披在臉上,底下是一張慘白的臉,七竅中似有鮮血汩汩湧出,極為可怖。

  雖然這張臉很扭曲,但他還是認出來了,正是那晚在豪莊求他將自己收回晏門的那個婢女。

  她還在低號:「你迫得我老父猝死半途!看看這張臉,你還記得我嗎?」

  晏於非忽然輕道:「原本我真以為自己是做了件錯事,如今看來,到底還是沒做錯。」

  他右手忽然一揚,只聽「卒卒」兩聲鋭響,像是銀針之類的細小暗器射了出去,正中那女鬼肩頭,她卻動也不動,只直勾勾地盯著他。

  晏於非勾起唇角,露出一絲笑,提醒她:「針上有毒。晏家二少並不是什麼不用有毒暗器的正人君子,派你來的人沒事先告訴你嗎?」

  那女鬼果然渾身一顫,肩頭隱約發麻,提醒她此人並不是說笑。

  她恨恨地把腳一跺,飛也似的逃出門去。

  晏於非點亮了燈火,似乎沒有要追的打算,繼續端起書,他看的入神。

  沒有月光的夜,楊慎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好。

  他是個很怕黑暗的人。得知家人被仇殺,也是在一個死寂陰沉的黑夜。從那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睡覺都要點著燈。

  風聲如咽,像一隻手在窗外輕輕拍打。他到底還是將燭台點亮,望著火苗沒了睡意。

  床頭放著一塊汗巾,不是什麼好料子,用得半舊了,微微發黃。下面倒是綉了很精緻的雲紋,有點不倫不類。

  楊慎用手摸了摸,愛惜地拴在腰帶上。

  這是伊春的娘下山前送給他的。他們一家人都很好,或許只有這麼溫馨的家庭才能生出伊春這樣的女兒。看到伊春娘慈祥的笑容,他總會想起自己的母親,那塊汗巾子就彷彿是他母親親手給他做的一樣,令心頭暖洋洋。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輕飄飄的腳步聲,略帶雜亂,彷彿是在躲避什麼東西。

  楊慎一口吹了燭火,只見一個纖細的影子自窗前一閃而過。

  他一躍而起,飛快將門打開,剛好與那影子撞個正著。她似是唬了一跳,急急後退,縱身間無聲無息地越過一盆芍藥。

  楊慎厲聲道:「什麼人!」一面出手抓她。

  那影子並不做聲,遲疑地與他拆了幾招,大抵是發覺自己不是對手,足尖一點便要逃走。

  不防被他一把抓住後背心,用得力氣大了,只聽「撕啦」一聲,後背一幅布料竟被扯裂了。

  楊慎只覺一大片瑩白的肌膚突然出現在眼前,出於本能把手飛快鬆開,耳邊聽她低叫一聲,聲音婉轉。

  是她?!

  楊慎稍稍一愣,見她還要逃,再也顧不得此人衣衫不整。眼見她長髮凌亂地披在身後,他毫不憐香惜玉地扯住朝後一拉,她登時哭了,半縮著身體,哀求似的抬頭看他。

  一張小巧又楚楚可憐的臉,是寧寧。

  她輕聲道:「求求你,放過我。」

  楊慎早已懷疑她身份特殊,如今見她裝扮詭異身手不凡,豈有放過的道理,當即冷道:「你到底是什麼人?要做什麼?」

  她含淚道:「我……只是睡不著出來透氣而已,公子不是也深更半夜還沒睡麼?請快放開,你弄疼我了。」

  楊慎索性把她的長髮在手上繞了幾道,森然道:「不如我現在帶你去問問晏公子。」

  她果然怕了,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像一隻快要溺水的小動物,一個勁的抖。

  「我……我自己也不願,只是老父為人軟禁,實在不得已。」

  楊慎「哦」了一聲,道:「那你說怎麼個不得已。」

  她顫聲道:「我不能說!我知道公子與姐姐都是極好的人,我絶不會害兩位。求公子放過我!」

  只可惜她怎麼哭求,他也不心軟。楊慎沒有伊春的好心腸,從某方面來說,他相當冷酷。

  寧寧實在無法,忽聽不遠處又有腳步聲響起,楊慎扯著她的頭髮,似是打算躲到陰影地裡細細盤問,不防她重重呻吟了一聲,喘息道:「啊!你……求求你,輕點!」

  說罷整個身體像沒骨頭似的,一下鑽進了他懷裡。

  他要推,她反而把臉貼上他的手,是一種近乎嬌蠻撒嬌的引誘方式。

  楊慎正要用力,忽聽奈奈的聲音在前面響起:「哇呀!大半夜的,你們倆在幹嘛?!要偷情也找個好地方呀!」

  他一下反應過來,又羞又怒,臉頰像被火舌舔過似的,掌上用了力,拍在寧寧肩上,觸手卻覺濕漉漉的,帶著腥氣。

  是血?!

  寧寧悶哼一聲,忽而緊緊抱住他,雙腿像蛇一樣盤在他腰上。

  奈奈趕緊捧著臉跑開了,一面還喃喃道:「看他就不像個好東西,果然人品不好!啊啊,眼睛看到髒東西了!」

  寧寧不由笑了一聲,聲音顫抖:「公子,你不要逼我。你看我現在的模樣,若是叫嚷起來,只怕對公子的聲譽不好。你師姐知道了,卻不知會怎樣想?」

  楊慎怒極,揚手想扇她一個耳光,她卻滑到了地上,將他腰上的汗巾子飛快扯下塞進懷裡。

  「你若是將今晚遇到我的事說出去,我便有更好的事情要告訴你師姐。」

  她呵呵低笑:「反正也已經有人看到我倆的好事了,瞞也瞞不住她。可惜,你那麼喜歡她,她卻要把你當作壞人了。」

  楊慎沒說話,定定看著她。他本來就長了一張壞蛋臉,如今真正沉下來,竟令人覺得悚然。

  寧寧勉強笑道:「不如你我都當作今晚沒遇到過對方。否則我便要將這汗巾子給你師姐看,你猜她聽說我倆兩情相悅會有什麼反應?肯定不會難過吧?」

  她見楊慎依舊不說話,目光陰冷,懷疑他是動了殺意,不禁退了一步。

  他卻將雙手背到身後,淡道:「你不會說出來,因為你受了傷。若是鬧大了,我不過是落得個風流的名聲,你的小命只怕保不住。」

  她想不到這純情少年竟然毫不在乎,不由感到渾身發麻。

  他又道:「我不管你和晏於非有什麼恩怨,若是招惹到我與師姐,絶不放過你。師姐很關心你,我不想讓她覺得又遇到一個居心叵測的人。你走吧,自己知道怎麼做。」

  寧寧怔怔看著他轉身離去,忽然像是著了魔似的,把汗巾舉高:「那……這汗巾,還給你。」

  他淡道:「被你抓過,髒了,我不要。」

  她不由無言。

  果然第二天寧寧便去看望伊春了,楊慎見到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寧寧,是睡不慣這裡嗎?臉色好難看。」伊春依然塗著大花臉,關切地問她。

  她勉強一笑:「就是夜裡風大,確實睡不安穩。」

  肩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晏於非那根銀針上涂的不知是什麼毒藥,她吞了兩顆解毒丸,只覺效果不明顯,傷處又痛又麻,一條胳膊有點不聽使喚。她雖然焦急,卻也無法。

  奈奈端著藥鉢進來給伊春換藥,聽到她這樣說,不由冷哼一聲,朝楊慎翻了個不屑的白眼,咕噥道:「是一夜沒做什麼好事,所以沒睡好吧!」

  伊春奇道:「什麼意思?」

  奈奈嘟著嘴,喃喃道:「害我看見不乾淨的東西,以後長針眼絶對找你們算賬……你這個師姐呀,有空多管教管教自家師弟,年紀還小呢,以後誤入歧途怎麼辦?」

  伊春看看楊慎,他臉色也不太好看,低頭不說話。

  她於是笑道:「不會的,羊腎是好人,他不會做壞事。」

  楊慎握住伊春的手,用力捏了一把。

  伊春的傷完全痊癒,是在二十天之後的事了。

  這二十天裡,她不但每天忍受奈奈在她臉上手腳上涂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還要被當做人偶,一遍遍被她和木木把頭髮拆開束起,試驗無數種髮髻。

  二十天簡直是活在地獄,如今到底是解脫了。

  楊慎來找的時候,伊春剛把臉洗好,頭髮和衣服都是奈奈打理,不容她半點意見。

  「奈奈,這個衣服袖子好寬鬆啊,行動真不方便。」

  「奈奈,沒有皮帶我沒辦法栓劍,找根皮帶好麼?」

  「奈奈,這鞋子穿著好不舒服啊,腳底痛死了。」

  伊春一遍一遍的抱怨,通通被奈奈一句話堵回去:「這樣才漂亮,習慣就好。」

  她怎麼可能習慣這種累贅的打扮!伊春摸摸頭頂不知什麼形狀的髮髻,只覺晃一晃就要鬆了,奈奈偏說這是什麼流行款式,適合她的臉型。

  適不適合她也看不出,她就覺得渾身上下像被無形的繩子捆住一樣,一點都不自在。

  奈奈端起臉盆,道:「你別摸啦,女兒家動作幅度要小一點,要文雅,大大咧咧那是男人婆。」

  伊春很嚴肅地回頭看著她:「我只有一個問題。我弄成這樣,還能練武打架麼?」

  這才真真是扶不上牆的阿斗,奈奈無力地吐出一口氣:「我真沒見過這樣的女孩子……武功重要還是容貌重要?」

  抬頭見楊慎抱臂含笑倚在門框上朝這裡看,她又說:「你也來勸勸你師姐,她不會是個武痴吧?」

  伊春扶著髮髻顫巍巍地站起來,無辜地看著楊慎,喃喃道:「羊腎啊,我覺得頭暈腦脹,渾身不舒服。能不能換回以前的衣服鞋子?」

  楊慎略帶一絲驚艷神情細細打量她。

  伊春原本很黑,黑得油光發亮,像塊木炭,五官縱然生得不賴,但從來也與漂亮兩個字無緣。

  現在雖然不算白如玉,但比以前是好了無數倍,健康的肌膚,端正的五官,充滿了十五歲少女神采飛揚的味道。

  她額頭飽滿,如今把頭髮全部束到後面,髮髻也不繁複,很符合她俐落的氣質,配上藕色羅裙,多了一絲儒雅的氣息,倒讓人眼前一亮。

  縱然不是什麼大美人,卻也當得起英姿颯爽四字。

  見她求助似的望著自己,他於是笑道:「師姐穿什麼都好看。」

  伊春無奈地拉拉裙子:「好不習慣。」

  「習慣什麼?」寧寧含笑的聲音在窗外響起,她笑吟吟的臉也探了出來,見到伊春嶄新的模樣倒是一愣,與她印象裡那個邋里邋遢的姑娘似乎不是一個人。

  她……是不是白了好多?

  「姐姐今天打扮的好漂亮。」她說得好像很有誠意。

  有意無意地,忍不住偷看楊慎,他的目光沒有一瞬間離開伊春身上,看得專注又認真。

  寧寧突然覺得很煩躁。

  晏於非聽說伊春傷勢痊癒,特意放下手頭繁忙的事務,抽空在下午過來探她。

  因見伊春變化甚大,他倒有些過意不去:「婢子膽大無禮,葛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伊春與他賠笑兩句,無非是感謝他相救收容之恩。這等江湖客套話,她還沒學會,自覺說著很累,索性放開了講:「晏公子救了我們,以後有什麼要幫忙的,隨便說。」

  一旁戴著斗笠的殷三叔嫌她說話粗鄙輕浮,不由多看她一眼。伊春渾然不覺。

  晏於非淡淡一笑:「姑娘客氣了,都是江湖中人,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乃是常理。今日我來,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姑娘。」

  好消息?她愣了一下。

  晏於非道:「姑娘的通緝榜已然撤銷,真兇已在兩天前捉拿歸案。那女公子強奪了許多少年男子養在府中,其中一人已有婚約在身。未婚妻苦尋至此,求上逍遙門未果,便趁夜潛入門內將女公子殺了。如今案件已破,姑娘冤情得雪,豈不是大快人心?」

  伊春倒有些吃驚,先前逍遙門一口咬死是她殺的女公子,官府被他們收買,也不問原委來擒拿。如今態度轉得好快,真兇又是從哪裡鑽出來的?

  楊慎說道:「多謝晏公子從中周旋,替我師姐洗脫罪名。」

  伊春恍然大悟,見晏於非神情似笑非笑,立即明白其實是他在後面推動,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把真兇尋出。

  晏於非慢悠悠地說道:「晏某不敢居功,此事多虧殷三叔調查跑腿。總算沒有令葛姑娘蒙受不白之冤。」

  頓了頓,又道:「晏某確有一件事有求於二位,懇請二位撥冗聽我一言。」

  木木和奈奈一起退下,寧寧也早早避開。殷三叔將門關上,抱臂守在門口,斗笠壓得很低。

  氣氛很有些玄妙,楊慎不由神色凝重,心知此人不提要求也罷,若是提了,必然難辦。

  他一番相助絶不是嘴裡說的那麼冠冕堂皇,世俗中打滾之人,一切利益第一。

  忍不住看看伊春,她明顯不習慣也不喜歡這種情況,漂亮的眉毛皺了起來。

  「自與葛姑娘在賢德鎮醫館初遇,如今也過了一個月。姑娘是否還記得當日情景?」晏於非忽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他不提醒還好,一說伊春不由「啊」了一聲,恍然大悟:「對了!那天醫館裡的人就是你!我說怎麼那麼眼熟。」

  晏於非笑了笑,又道:「當日我為人追殺,身中奇毒,多虧邱大夫診治得當,否則再難活命。晏門名聲在外,難免遭遇宵小之輩,只是我所遇的狂徒卻異常難纏,從漠北一直追殺到潭州,幾次險險要被他們得逞,若非殷三叔,今日也不可能與二位在此詳談。」

  兩個人都不說話,等他說出最重要的。

  果然,他也不拖泥帶水,立即說出了所求之事:「晏某要事在身,身邊也沒有多餘的會武僕從,二位身手不凡,乃名門子弟,故而厚顏懇請二位暫且留在別院,多則兩月,少則十日,絶不敢令兩位長留。」

  這個要求倒不過分,大大出乎楊慎的意料,他原以為此人有拉攏的意思。晏門近年來拓展勢力範圍相當厲害,亦收攏了許多人才併入門內,他原本還做好了婉拒的託辭。

  這個晏二少,果然不是簡單角色。現在時機尚未成熟,他立即說出拉攏之事,必然會遭拒絶,倒不如以退為進,先將他二人留在身邊,圖個來日方長。

  楊慎個人意見倒還罷了,關鍵在伊春,只要她動心想留下,那就等於楊慎也留下。

  他略想了想,正要說話,卻聽伊春很爽快地答應了:「好啊,小事一樁。要追殺你的是什麼人?」

  她果然是想也不想就鑽進甕裡。楊慎索性把嘴閉上了。

  晏於非對她微微頷首,感謝她答應的那麼爽快:「此事倒是說來話長。我晏門近年來有意壯大門下,與中原諸多門派亦有合作,一向相處愉快。前年我大哥去到巴蜀渝州,與萬華派商談合作事宜,卻出師不利遭到對方暗殺,大哥右腿被砍去,所幸留了一條性命,我父因此大怒,捉了十來余個萬華門下軟禁起來。自此巴蜀萬華竟與其他門派勾結,處處挑釁晏門,當日在賢德鎮,我所中的毒,也是源起巴蜀萬華。巴蜀之人善於製毒暗殺,防不勝防,我此次出遠門也倍感頭疼,故而懇請二位暫時留下,待事情辦完,在下自有厚禮送上,絶不敢輕慢。」

  此人說話技巧果然高明,稍不小心便要被他繞進去。

  想來真實情況應當是晏門想吞併巴蜀一帶的勢力,卻遭到反抗,晏門主惱怒兒子被傷,便大開殺戒,非但沒有服眾,卻引起了更大的反抗。

  如此算來,寧寧興許與萬華脫不了干係,是被派來暗算晏於非的。可惜技不如人,反而先露了馬腳。以晏於非的精明,不可能查不到寧寧的身份,他卻不點破,分明是給他二人面子。

  楊慎不由暗暗頷首,贊此人做事漂亮。這樣一來,他們欠他的情分更多,到時候只怕是算不清,必定要大大償還他一筆了。

  他又看一眼伊春,估計她的漿糊腦袋肯定是被糊弄得一團糟,毫不猶豫便要熱血沸騰。

  伊春正色道:「我聽人說過,世上沒有無緣無故傷人的人,除非是瘋子。巴蜀萬華會如此抵抗,想必是你們晏門做了什麼他們不贊同的事。晏公子,你救了我們,這個恩情我肯定會還,巴蜀的人要來殺你,我幫你擋下,但不會幫你殺人。」

  這話說的眾人都是一愣,殷三叔的眉頭立即擰了起來:「你怎能如此與少爺說話!」

  伊春起身對晏於非抱了抱拳,略帶歉意:「抱歉,我不大會說話,有些不中聽。公子的厚禮我不要,但我會幫你,只管放心。」

  大抵是沒想到這傻乎乎的姑娘腦子還挺清楚,晏於非臉色變了一瞬,隨即立即露出笑意來,溫言道:「姑娘說的對,此事晏門也有過分之處。無論如何,晏某要感謝姑娘與少俠的俠義心腸,在潭州這段時間,拜託二位了。」

  伊春與楊慎走後,殷三叔搖頭道:「少爺,這兩個少年只怕會壞事。屬下還是尋個時機令他二人再也不得洩露風聲為好。」

  晏於非揉了揉額角,將茶杯放在鼻前輕輕一嗅,低聲道:「……過一段時間再說。」

  窗外鶯聲麗囀,一派仲春柔靡景象。他不由將窗推得大開,剛好有一行鶴撲簌著翅膀飛上天。

  他看得有些痴了,輕輕問道:「殷三叔,還記得我小叔嗎?」

  殷三叔卻默然。

  晏門裡曾出了個驚才絶艷的人,名叫晏清川,是晏門主最小的弟弟。此人野心勃勃,才幹高了門主十倍也不止,奈何一朝栽倒在某位不知名的俠客身上。傳聞那人放蕩不覊,卻武藝高強。晏清川一心拉攏他,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逼得狠了,反被那人一劍穿心,高歌而去。

  這是晏門中的悲劇,縱然是門主,現在提起亦要老淚縱橫。

  晏於非唇角露出一抹笑,有點冰冷,似乎還帶了一絲譏誚。

  「我不會變成小叔那樣的。該殺的人,我一點也不會心軟。」

  這世上總有一種人無法被掌握在手心,收為己用。他們是一陣風,是帶著翅膀天生便要翱翔的鳥。

  可是他們偏偏生得極美,翅膀上帶著陽光,縱然埋在地下最深處,也能一眼就發現。

  但是不能歸屬自己的東西,生得太美反而是禍害。

  會想著,他們也許有一天忽然反過來阻礙自己,也許遇到更高明的獵手將他們捕獲。

  所以,殺掉是最簡單最有效的方法。

  殷三叔退了一步,垂頭恭恭敬敬地說道:「少爺,屬下探得舒雋仍未離開潭州,逗留在城南一帶,似乎是在等人。」

  這又是一隻美麗卻桀驁的鳥,根本連靠近都不得其法。

  晏於非緩緩搖頭:「撤了,暫時不要繼續跟著他。」

  葛伊春與楊慎似乎和他有些交情,留住他二人的話,總有一日會再次遇到他,從長計議吧。

  殷三叔點了點頭,拱手正要退下,忽聽門上被人輕輕一敲,安排在外面的部下低聲道:「師伯,少爺,人帶來了。」

  晏於非轉過身,便見兩個屬下手裡架著一個瘦弱女子走進來。

  是寧寧,她嘴巴被封住,掙扎也沒用,索性裝死,一動也不動地被人挾住,兩眼無神地盯著地面。

  晏於非淡道:「又是巴蜀萬華派來的人吧。我已調查清楚,你姐姐確是我晏門中一名婢女,一年前將她驅逐是因為家中有你這個拜入巴蜀萬華門下的妹妹。如今你姐已自盡,老父被萬華作為人質,逼得你前來刺殺我。計是好計,可惜找錯了人。」

  寧寧還是不動,像沒聽見一樣。

  他又說:「你中了我的毒,半年之後必然發作癲狂而死。現在你右胳膊應當已經變成了紫色。」

  立即有屬下將她袖子撕開,果然半條胳膊都變成了紫色,像是被燒爛了一樣,極為可怖。

  寧寧咬牙道:「愛殺就殺,要折磨也痛快些,不必多說。」

  說罷,她卻陰狠地笑了一聲:「你這個晏門二少,果然深得晏門精髓。明明是你派人將那女公子殺了,卻栽臓在別人頭上,演了好大一齣戲,精采的很吶!晏門妄想稱霸江湖,群雄唯馬首是瞻,好歹也要做些有德行的事吧?」

  晏於非並不理會她的挑釁,聲音冷淡:「我給你半枚解藥,一年內你便為我做事,若是成了,我便給你另外半枚解藥。你的老父我已派人救出,不用再聽萬華的話。」

  他示意手下放開她,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她。

  寧寧將信將疑,展開信紙上下一掃,心中頓時百味橫陳。

  確是她老父的筆跡,說明晏於非已將他從萬華搶出,安置在一處僻靜之地。只要她盡心做事,父女總有相聚之日。後面還畫了一個只有他們父女倆知道的秘密花紋,確認是她老父沒錯。

  寧寧將信紙塞入懷內,再抬頭面上已是平靜無波。

  她直直跪了下來:「公子請吩咐。」

  隔天伊春和楊慎便充作晏於非的貼身護衛,隨著他出門了。

  這次不管奈奈怎麼威逼利誘,伊春再也不肯穿那累贅的羅裙,盤煩瑣的髮式。

  她甚至管楊慎借了一套男裝,學著男人的模樣把一頭長髮全部束在頭頂,為了不暴露自己女人的身份,還和殷三叔學習,加上一頂壓得低低的斗笠,倒也別有一種風味。

  身為晏門二少究竟有多忙,伊春總算有了體會。真正的江湖人士是不是也像他一樣,上午見好幾人,有時午飯也來不及吃便要趕去見另外的人。

  談啊談啊談,他們好像永遠有談不完的事。

  有時候伊春會猜,他們是不是在談怎麼練武怎麼過招?

  這個想法讓楊慎嗤之以鼻:「武痴才會成天想著練武的事,江湖上的事情哪有那麼簡單。」

  所以伊春一直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有什麼可談的。

  在她看來,生活是如此簡單隨性,有飯吃,有覺睡,有人說話,有景色人情可看,有許多沒見過沒學過的東西等著她。

  實在沒有時間浪費在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談話上。

  楊慎於是又會笑她:「豬也是這麼過日子的。這樣挺好。」

  他們兩人正跟在晏於非的馬車後面走,這位少爺下午第二個目的地是儲櫻園,近日剛好是賞櫻時節,他不知又和什麼人約定了在那裡談事情,忙得要命。

  伊春把斗笠壓低,有點火氣:「羊腎你總和我過不去!我可是你師姐!」

  楊慎笑嘻嘻地看著她扮男裝的模樣,出乎意料,似乎比女裝還多些俏麗,他說:「做豬才好,有人養著,無憂無慮的。」

  「那你怎麼不去做豬!」她抬頭瞪他,如今臉色白了,形容居然生動了許多。她相當耐看,看久了會讓人忍不住心頭一動。

  楊慎的心就動了好多次,動的他都有些無奈,於是忍不得透露一些:「我做豬的話,誰來養你?」

  他知道她肯定聽不懂,她有時候聰敏的讓人十分意外,有時候卻真的是一頭豬。

  伊春正要開口說話,走在前面的殷三叔卻回頭隱隱瞪了他們一下,似乎是嫌他們說話聲音太大了。

  這位大叔,對他們相當看不順眼,隔三差五就來瞪一下。

  伊春輕聲道:「瞪什麼瞪,眼珠子要掉下來哦。」

  楊慎不由笑了。

  很快便到了儲櫻園,晏少爺推門下車,不防周圍呼啦一下湧上許多乞丐,揮著髒兮兮的盆子,嚷嚷著求他打賞點錢財。

  潭州一是儲櫻園,一是開福寺,附近的乞丐簡直比螞蟻還多,稍遇上一個服飾光鮮點的,立即便群起而上,根本不是要錢,而是搶錢。

  伊春二人立即護在他身邊,將那些乞丐擠開。

  忽然,她起了一絲不好的預感,像是有什麼寒冷而危險的東西正在逼近。

  幾乎是本能,她一把抽出佩劍擋在身前,只聽「叮」地一聲,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垂著頭,手裡拿著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似是打算偷襲,卻撞在了伊春劍上。

  他一擊不中,調頭便跑,伊春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追,忽覺一股大力從隔壁傳來,她被楊慎撞得一個趔趄,急道:「怎麼了?」

  他說了一句什麼,含含糊糊的,緊跟著一聲巨響,像是鞭炮炸開的聲音,伊春眼前突然湧出大片大片的青色濃煙,刺鼻又刺眼,什麼也看不見。

  她飛快伸手去撈楊慎,卻撈了個空,殷三叔在濃煙裡怒氣衝衝地吼了一聲,緊跟著是兵刃交接的聲響,再跟著……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等風終於把濃煙吹散,伊春揉著發疼的眼睛四處張望,這才發覺只有她一個人站在馬車前,楊慎晏於非殷三叔他們不知去了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