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那一點心動

  伊春三人策馬狂奔而去的時候,舒雋剛從牆上站起,手在額上搭個涼棚,四處張望,不知在找誰。

  逍遙門一群人在下面又叫又罵,撿了石頭去砸。也有人也躍上高牆,徒手去擒他,都被他像踢球一樣踢回去。

  晏少爺離得遠了,只能看見他身上的緇衣被風吹得飄來蕩去,又兼他膚色極白,遠遠望著倒像個身材修長的女子。

  戴斗笠的部下低聲道:「少爺,這人有點像舒雋。」

  晏少爺的眉頭不由一跳。

  原來是臭名昭著的舒雋,那個又風流又下流,又卑鄙又無恥,行蹤不定,處處招惹是非的舒雋。

  傳聞,他專門調戲良家少女,玩夠了就拍手飄然離去,砸碎一地芳心,每天都有人為他上吊自殺。

  傳聞,他時常發作偷東西的惡習,看到什麼偷什麼,連乞丐的打狗棒都不放過。

  傳聞,他把斂來的錢財埋在地下,上面建了一座華美的大宅,裡面酒池肉林,美女如雲,過著淫靡放蕩的生活。

  還有許多許多傳聞……多得讓人咋舌。

  晏少爺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剛巧他便回過頭來,美玉般的容顏,極為靈動,笑得像個小孩兒似的。

  他忽然覺得傳聞未必屬實。

  逍遙門那些人亂成一鍋粥,鬧得很難看。他不由暗自搖頭,把眉頭皺了起來。

  屬下說:「少爺,這裡的人行事不穩,藏頭露尾,膚淺的很,還是不要跟他們談那件事了吧?」

  晏少爺點了點頭:「嗯,那老兒不是什麼好東西,當面都這般張狂跋扈,私下還不知做了多少惡事,須得好好懲罰一下。」

  「那屬下立即去準備。」斗笠男立即便要告退。

  「等等。」晏少爺輕輕一攔,也露出一絲看好戲的促狹笑容,「先看他要做什麼。」

  剛好此時一夥白衣美少年從小院子裡湧出,中間簇擁著一個面容清秀的白衣少女,抬頭見到高牆上神態悠閒的舒雋,她面上登時一紅,像是要暈過去似的,一把攙住身邊白衣人的胳膊,低聲吩咐了幾句。

  白衣少年上前一步,抱拳道:「這位一定才是真正的舒雋公子,我家公子仰慕公子大名已久。自去年在洛陽牡丹會上對公子驚鴻一瞥後,我家公子唸唸不忘,吩咐屬下們四處尋訪公子蹤跡,期盼能與公子秉燭長談。」

  舒雋扶著下巴,慢悠悠說道:「我倒覺得你們不是尋訪,而是強搶。聽說昨天還錯搶了一個少年郎,錯便錯了,還不肯放人家走。你家公子對我的痴情,也就如此罷了。」

  小女公子臉上有些發白,低頭又去吩咐那些白衣人,忽聽舒雋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有話便親自與我說好了,來,抬頭看看我。」

  話音一落,他已經站在女公子對面不到兩尺的地方,一片驚呼聲中,兩根手指抵在她下巴上,將她的臉抬了起來。

  女公子的臉紅得像晚霞,目光迷離,只覺他吐息馥郁,輕輕噴在臉上,聲音更是低沉溫柔:「你要對我說什麼?」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舒雋於是一笑,道:「我這個人很自私也很惡劣,誰要是喜歡我,便只能喜歡我一個人,若不是這樣,我就再也不理她。」

  他好整以暇地替女公子將耳邊的碎髮撥去後面,拇指慢慢摩挲著她柔軟的嘴唇,聲音更加溫柔:「你這個貪心的傢伙,從洛陽牡丹會之後便纏著我,簡直像一坨甩不掉的狗屎,又臭又煩。我突然好奇,想看看你到底長什麼樣,憑什麼強搶良家少年郎。所以我來看了,狗屎真的是狗屎,你可真醜啊。」

  手掌輕輕拍了拍她呆住的臉,他又是微微一笑,拿出一個紙包往她手裡一塞:「以後別再來煩我,明白嗎?這東西就當做見面禮送你吧。」

  語畢,他輕飄飄地翻身上圍牆,閃電般竄出丈外,幾乎是眨眼就不見了。這份落荒而逃的本領還是很強的。

  女公子怔怔地看著手裡的紙包,裡面發出一股惡臭,居然真是一坨新鮮狗屎。

  她一把丟出去,人也暈倒在地。

  「無聊。」斗笠男皺眉給了兩個字的評價。這簡直是壞到徹底的小孩子的惡作劇,虧他那麼大個人也好意思對女孩子用。

  晏少爺亦有些啼笑皆非,眼見逍遙門一群人鬧哄哄地把女公子扶進房間,他低聲道:「我們走吧,沒什麼好看的了。」

  兩人悄無聲息地走出亂糟糟的逍遙門,行得半里不到,便有馬車來接,車上下來兩人,道:「小丫頭他們都朝潭州方向跑去,這次有舒雋在,不敢再派人暗中跟著。」

  晏少爺說道:「不用在意他們,我們的事才更重要。巴蜀那幾個牛皮糖還跟著麼?」

  那二人道:「公子此去潭州,一切小心。」

  言下之意,牛皮糖就是牛皮糖,不黏著就不叫牛皮糖了。

  晏少爺點點頭,鑽進馬車,一行人也緩緩往潭州行去。

  伊春三人策馬一路狂奔,最後在林子裡漸漸慢了下來。

  小南瓜見伊春半邊身子都是血,不由擔憂道:「姑娘,你還是先包紮傷口吧,不然等血乾了脫衣服可疼了。」

  伊春確實有些支持不住,眼前好像有許多小星星在蹦。她跳下馬背,扯了水囊從肩上澆下,疼得一個勁齜牙咧嘴。

  「羊腎,你呆了?不會幫我看看傷口啊!」因為傷在肩後,她看不到,眼見楊慎不單不過來幫忙,反而把頭掉過去,她終於要發火了。

  他也發火:「你笨啊!對面有個女孩子在,你怎麼不叫她幫你看?我是男人吧?!」

  和男人女人有什麼關係?!伊春正要說話,忽聽小南瓜害羞地一笑,捂著臉低聲道:「我……我也是男人啦。」

  兩人頓時僵住。

  小南瓜拍拍胸口,砰砰響,果然是一片平坦,只是他衣服寬大,人長得又俊俏,做女子打扮便看不出來。

  「我跟著主子出門玩,他說我扮成女的做什麼事都方便,畢竟除了少數流氓,大多數江湖人還是很照顧女孩子的。」

  這倒是實話。

  伊春有些感慨地看著小南瓜,他竟是個男的,長得這樣秀氣,不輸給文靜。又因著年紀還小,才十三四歲,扮起女人來確實惟妙惟肖。

  楊慎有些艱難地下馬,女公子給他下了藥,手足變得比不會武的人還要軟弱無力。

  他給小南瓜抱拳,聲音真摯:「多謝小哥相救,不知小哥尊姓大名?」

  小南瓜趕緊擺了擺手:「不用謝!這事都是我家主子惹出來的,你們不怪罪都很好啦,千萬別客氣!我也沒什麼尊姓大名,我叫小南瓜,我家主子叫舒雋。你們呢?」

  話還沒說完,就聽後面傳來一陣悠哉悠哉的腳步聲,舒雋聲音淡淡的:「你又動不動就把我的名字亂說出去。」

  小南瓜笑道:「主子的名字不能說嗎?」

  舒雋沒理他,直接牽了一匹馬,回頭道:「喂,你們兩個。我救了你們的命,牽走一匹馬不算過分吧?」

  說罷也不管他們答不答應,跨上馬背,雙腿一夾,那匹馬撒開蹄子就跑,眨眼便跑出了林子。

  小南瓜叫一聲主子,回頭朝他倆拱拱手,也趕緊追了上去。

  伊春愣了半天,忽然想起什麼,大叫:「他把我的包袱搶走了!」

  雖說裡面沒錢,只有一堆換洗衣服,可好歹也是下山前娘一針一線給她做的呀。

  這個什麼舒雋,真搞不懂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楊慎一言不發,提起水囊淋在她肩膀的傷口處,伊春立即跳了起來:「好疼!」

  他臉色陰沉,低聲道:「別動,我看傷口。」說著從她靴筒裡拔出一把匕首,將肩膀那塊的衣服割開,一道血肉模糊的疤就露了出來。

  如果是劃傷還好治些,偏這是刺傷,粗粗觀察一下,大約刺進去有兩寸,傷口綻開一個血洞,極為猙獰。

  他緊緊咬牙,取出藥粉輕輕撒在上面,用紗布緊緊蓋住,輕道:「你先忍著,等到了潭州我去買藥好好包紮。」

  伊春本來疼得齜牙咧嘴,聽他聲音有些不對勁,便反手在他胳膊上拍拍,笑道:「沒事,小傷罷啦,不會死人的。」

  楊慎良久沒說話,只輕輕「嗯」了一聲。

  一匹坐騎被舒雋強行牽走了,他倆一個被下藥一個受傷,只好同乘一騎。

  伊春嘰嘰喳喳不停說話:「你被那個女公子擄走,她沒欺負你吧?除了下藥,可有受傷?」

  「沒有,只是我試圖逃走,被她先發現,在香爐裡下了藥。」

  「她發現你不是舒雋,還是要留你?這姑娘怎麼這樣呀……」

  「……」她不光是要舒雋,而是喜歡天下所有長得好看的少年男子罷了。可是這話他說不出口,也沒心情說,索性沉默。

  伊春回頭,看著他乾乾淨淨露出額頭的臉,說:「雖然這女公子人很古怪,品味卻不古怪。你這樣打扮不是比以前好多了麼?」

  原來楊慎被劫走之後,立即有一群人替他沐浴束髮更衣。女公子喜白,他這一身便是纖塵不染,大概說書的嘴裡那些江湖上白衣幽雅的少俠們也就是這樣。

  可他還是沉默,再也不說話了。

  到了潭州第一件事就是找客棧住下。楊慎在馬廄拴好坐騎,一進大堂就聽伊春在和掌櫃的說話。

  「不要天字號的客房啦,說了好幾遍,就給我兩間普通客房!」

  「這位客人,現在小店有優惠活動,凡來我店訂天字號客房的客人,都可以得到本店贈送的豐富早點一份。還有俊男美女為客人貼身服務,按摩捏腳保證讓你流連忘返。」

  「……我只要兩間普通客房。」

  「來參加本店的優惠活動,客人絶對不會後悔!」

  「……」伊春終於覺得無力。

  楊慎走過去,把銅板拍在櫃檯上,冷道:「兩間普通客房!」

  掌櫃的立即交出鑰匙,沖夥計微笑:「快,帶客人上樓,熱水飯菜千萬別短了。」

  伊春突然發現楊慎的壞蛋臉也很有用。

  楊慎將伊春送上樓,自己去藥堂買了金創藥,回去的時候,忽見街對面有幾個褐衣男子說說笑笑地走過來。

  郴州巨夏幫的人!他覺得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一時間街上喧囂的聲音都變得無比安靜,只有血液轟隆隆流竄的鳴聲,像是要衝破耳膜。

  出於本能,他立即摸向佩劍,可手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的衣物武器早已在逍遙門被丟了個乾淨。

  他在那個瞬間忽然感到一種刻骨的恥辱,全然由於自身無力引發的恥辱。

  腦海中迴旋起女公子的聲音。

  他被下藥之後有一個時辰完全不能動,癱軟在地上,只能用眼神表達自己的憤怒。

  於是她便笑了,手指像柔軟冰冷的水藻,划過他的臉頰,聲音是虛幻迷離的:「不用怕,你長得這樣好看,我絶不會傷你。咦?你還佩劍?是練武嗎?他們這麼輕易就將你帶來我身邊,想來你的武藝也不出眾。不過別擔心,既然你跟了我,必教你歡喜。明天我便去求爹爹將你收入門內,傳授你上等功夫。」

  他原本只有憤怒,可那種憤怒在她漫不經心的話語下突然變成了無上的恥辱。

  無數個夜晚,無數個白晝,他像是不要命般的修行,得到師父的青睞,與天才的師姐分庭抗禮,自覺已有小成。

  但原來他什麼也不是。

  連自己的佩劍也保不住,和著衣裳一起被當做垃圾丟出去,他的尊嚴彷彿也成了被踐踏的垃圾。

  她用漂亮的衣裳打扮他,用溫柔誘惑的態度面對他,將他當作玩偶一般。

  他這樣白衣飄飄走在街上,多少女孩子偷偷在看,紅了雙頰。可那有什麼用?只會讓他感到憤怒而且迷惘。他沒命的修行練武,到頭來還是給一個女人做花瓶,全然不能反抗,甚至害得伊春險些喪命。

  非但不能報仇,新的恥辱還一遍一遍凌遲著他。

  他還太弱。

  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仇人們談笑風生地擦肩而過,風擦在他臉上,像刀刮過去。

  楊慎不由閉上眼,感到疼痛。

  回到客棧推開房門,就見伊春正努力把腦袋朝後伸,試圖看清傷口長什麼樣。

  她好像還沒發現,衣服順著胳膊落下來了,她大半個後背就這麼赤裸裸地呈現出來。她的臉和手都是黑黝黝的,因為長期在太陽地下練武,曬成了小黑炭,可背上的肌膚卻很白,骨骼極纖細,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

  楊慎先是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奪門而出,忽又見到她肩上那個傷口,猙獰無比,還在流血。

  他不由關上了門。

  伊春系好衣服,回頭有氣無力地看著楊慎,她臉色有些發白。

  「藥買回來了嗎?」她覺得眼前的小星星越來越多,像下雨似的。

  楊慎默然點頭,隔了一會,強迫自己不要發抖,輕輕把她的衣服扯下來,讓傷口暴露在眼前。

  塗藥,包紮,他的手腕無法抑制的在抖。

  伊春說:「你別怕啦,我都不怕你怕什麼。一點都不疼!」

  足有兩寸深的刺傷,說不定還傷到了筋脈,怎麼可能不疼?楊慎咬了咬牙,低聲道:「師姐,以後我要是再被擄走,只能證明我無用,你不要再涉險來救我。」

  她微微一驚:「你是我師弟啊,我怎麼可能不救你?這是什麼話!」

  「我自己無用,不該牽連別人。技不如人,就該拱手讓出斬春劍,師姐你若是繼承了斬春劍,便替我報仇吧。」

  伊春再也忍不住回頭看他,映入眼簾的是他慘白的臉,那神情,像是要痛哭出聲似的。

  她輕聲說道:「羊腎,只是一點小挫折而已,你別垂頭喪氣。要相信自己一定能繼承斬春,一定能報仇。」

  楊慎只覺眼裡一片熱辣,急忙用手摀住,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軟弱的流眼淚。

  手上一暖,是她用力握住了,頭頂被她摸了兩下,很笨拙的安慰方式,她的安慰話也很笨拙,翻來覆去只有兩句:「別難過,別多想,現在不是好好的嗎?都好啦都好啦。」

  是誰說她遲鈍粗魯,其實她溫柔又細緻,只是不善於表達,傻乎乎的。

  楊慎把額頭貼在她手心,聲音顫抖:「……師姐,如果只有一個人能得到斬春,得不到的死路一條,你要怎麼辦?」

  伊春愣住,隔了半天,才猶豫著說:「不會吧?得不到的人就要死?」

  「我只是說……假如。」

  「哦,那我會努力得到斬春劍,然後護著你,不叫任何人來殺你。」

  回答得毫不猶豫,想也不用想。

  楊慎竟有種想微笑的感覺。他緊緊握住伊春的手,低聲道:「那……我也是。師姐,我絶不會讓任何人來殺你。」

  伊春為難道:「喂,真的是假如吧?這麼危險的想法,你怎麼想到的?」

  楊慎擦了一把臉,終於把頭抬了起來,眼睛還有點紅,但方才面上那種近乎絶望的神情已經消失了。

  他露出一個有點羞怯有點得意的笑,輕道:「給我五十文,我就告訴你怎麼想到的。」

  ……此人以後必然要鑽進錢眼裡不得超生。

  一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風波暫時就結束了,伊春在客棧養傷的時候,偶爾想起遇過的人,狡詐善變如舒雋,仗勢欺人如逍遙門,還有那個看著很眼熟的藍衣公子,每個人似乎都複雜的很,與她十五年來單純的生活完全不同。

  江湖果然是個亂糟糟的地方。

  她開始想念減蘭山莊裡的一切,嘮嘮叨叨卻很疼愛自己的爹娘,嚴厲冷酷卻公正無私的師父,甚至連墨雲卿惡聲惡氣都覺得好溫暖。

  不知道楊慎會不會也像她一樣懷舊。

  肩膀上受傷,別的倒還好,就是洗頭比較費事。為了避免傷口進水,她從受傷開始就沒再洗過頭。隔了那麼多天,連她自己都覺得味道難聞的很,實在忍不住,索性叫小二送了兩桶熱水,小心翼翼把頭髮拆開清洗。

  楊慎敲門的時候,她剛好把頭髮打濕,一時起不來,便叫道:「直接進來啦!敲什麼門!」

  他一進門便見到此人脫得只剩一層單薄舊中衣,胳膊和背後還磨出了大洞,兩根肚兜帶子大刺刺的從洞裡探出腦袋朝他問好。

  「可惡!你有沒有一點防備心啊?!這種情況叫什麼進來?!」

  楊慎忍不住破口大罵,轉身便走。

  「我洗頭又不是洗澡!你這色狼腦子裡在想什麼東西!」伊春覺得莫名其妙。

  楊慎覺得自己遲早要被她氣得發瘋,他在門上用力一錘,怒道:「你的意思就是不管什麼人都可以在他面前敞開衣服洗頭?你是吃什麼長大的?」

  「我當然知道是你才叫你進來啊!你以為我那麼蠢嗎?」

  你就是那麼蠢!楊慎無力地吐出一口氣,方才一肚子邪火不知道為什麼又消失了。

  好吧,她說因為是他才沒關係,他不承認自己是為這句話突然感到欣喜。嗯,一定是因為同門之誼,沒錯,同門之誼,他們感情好師父必然也歡喜。

  所以他現在蠢蠢欲動,禁不住回頭看著她,也不是為了別的,他只是覺得她受了傷行動不便,他身為師弟得出手幫忙。

  一件衣服突然罩在伊春身上,替她遮住舊中衣上那些破洞,也遮住洩露出的肌膚。她疑惑地抓著頭髮抬頭看,卻見楊慎摞起袖子坐在對面,板著一張臉,沉聲道:「我、我好心點,來幫你洗吧!」

  她忍不住咧嘴一笑,放心地把頭髮遞給他,垂著腦袋由他將熱水淋上去,然後取了皂莢細細搓揉。

  「謝謝啦,羊腎你真是個好人。」

  他的心頭沒來由的一跳,雙頰忽然有種火辣辣的感覺,慌的很,在她頭頂拍了一下,故意說:「髒死了!看盆裡水都變黑了!」

  其實她不髒,也不醜。

  指尖觸摸到柔軟濕潤的頭髮,像滑膩的綢緞,令他不由自主放柔動作,彷彿稍稍重一點便會傷到她。

  她身上披著自己藏青色的粗布外套,略有些大了,朝前傾的時候越發顯得她脊背纖細,敲一下只怕會折斷。

  真不敢相信這樣一具還稚嫩瘦弱的身體擁有那麼大的力量,殺出血路來救他。

  想問問她,那一刻她心裡想著什麼。是因為他是師弟,是同門,必須要救——還是為了別的什麼?他心底隱隱約約,自己都不敢去想的那些「別的」。

  只是問不出口,他也只有靜靜看著她纖瘦的後頸,那裡毛髮絨絨,說不出的可愛。又因常年被頭髮和領子遮住,後頸的肌膚並不黑,而是一種溫潤的白皙。

  看著看著,指尖忍不住輕輕觸一下,心底像是要醉了。

  楊慎在心裡告訴自己:同門,同門,同門……

  可嘴裡卻輕輕喚道:「伊春。」

  「嗯?」她答應的很爽快,完全沒發現稱呼上的變化。

  楊慎卻有些慌,結結巴巴:「伊春……不,伊、衣服!我是說,你的包袱被舒雋搶走,沒換洗衣服所以我幫你買了新衣服!」

  伊春把洗好的頭髮擰乾,濕漉漉地提在手上,充滿驚喜地四處看,叫道:「咦?羊腎你幫我買了衣服?在哪裡?」

  他像是鬆了一口氣,指了指床,上面果然放著一件淺藍色的新羅裙。

  伊春歡喜無限地抖開裙子,只覺料子柔軟,顯然是上乘品。領口與裙襬都綉了蘭草,十分精緻。但這些都比不上裙子的顏色,像晨光初現的天空,最薄最透明的那一層藍。

  她不可思議地回頭看楊慎:「好漂亮!謝謝你,羊腎!」

  他清了清嗓子,臉上紅得厲害,別過腦袋不看她,故作自然地說道:「不用客氣啦……你救了我嘛。還有旁邊那個小包……我不太會挑這些東西,你要是不喜歡就丟了吧……」

  伊春拿起衣服旁那個小包,還沒來得及打開,裡面的東西便沉甸甸地滾落下來。卻是一朵藍色珠花並著兩枚珍珠耳環。

  她小心翼翼拿在手上仔細看,輕道:「我喜歡,羊腎你很會挑東西,我真的很喜歡。」

  他心裡一顆大石頭穩穩落下,低著頭說:「那……你喜歡就好。不枉我跑了兩三天……」

  原來她養傷這幾天總不見他人影,是專門給她買東西去了。

  伊春感動的同時突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她把珍珠耳環和衣服捧著看了半天,突然回頭:「很貴吧?你該不會把十兩銀子全花光了?!」

  楊慎瞪了她一眼:「我怎會像你大手大腳。在逍遙門的時候,那個女公子給我換上的衣服很值錢,我把它給賣了五兩銀子。」

  五兩銀子的衣服和首飾!伊春突然覺得暈眩,她活了十五年,從來沒有過這麼昂貴的衣物。當下畢恭畢敬地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與首飾一起小心放進包袱裡,只差雙手合十給它們行禮跪拜。

  楊慎低聲道:「你……不想穿麼?」

  伊春回頭對他微微一笑:「不是啦,衣服和首飾太漂亮,捨不得穿。等天氣和我的傷都好了,再穿著出去玩。」

  他也是一笑,摸著鼻子不知說什麼好。

  忽覺她走過來,一把將他濃密的額髮撥上去,手心按在額頭上,驚得他一顫,竟有些氣息紊亂。

  她湊過來仔細看看他的臉,他也被動看著她的,心慌意亂地想著她真的不醜,就是黑了點,再養一陣傷,皮膚恢復白皙,配上那雙黑白分明充滿靈氣的眼睛,一定非常漂亮。

  伊春看了半天,眼睛笑得彎彎,像個月牙兒,單純又直率。

  「把頭髮弄上去啦,這樣才精神。」

  楊慎垂下眼睫,又覺她的手離開額頭,留下皂莢清爽的香氣。

  他輕道:「……好,師姐喜歡的話,我以後就把頭髮弄上去。」

  伊春把長髮鋪在窗檯上,讓風徐徐吹乾。陽光照在她身上,軟軟的一層金邊,她時不時還撐著腦袋打個大呵欠,懶洋洋的。

  像一隻貓,楊慎想。

  只是不能摸一摸。

  潭州每到三月中旬在鄰近的開福寺都有廟會,熱鬧非凡。

  伊春的傷雖然還沒好全,但此等熱鬧說什麼也不能錯過。她換上了楊慎新買的羅裙,在鏡子前左照右照。

  銅鏡裡那位小姑娘似乎白了一些,也不知是由於養傷在客棧裡捂白了,還是這衣服顏色襯得皮膚白,比以前的邋遢模樣真是一個天一個地。

  楊慎看一眼便垂下頭,半晌方道:「……很適合你,蠻漂亮的。」

  伊春小心翼翼提著裙襬下樓,一面在他胳膊上一捏:「今天一定要小心走路,五兩銀子的衣服可不能糟蹋!」

  他於是只有乾笑一聲。

  街上人群熙來攘往,大道正中有人舞著闢邪獅子鏗鏗鏘鏘,敲鑼打鼓地鬧過去。兩旁還有各色小販擺了很長的攤子,招呼人們過去看。姑娘們裙上的綵帶隨風飄舞,好像整個天空都變成了五光十色的。

  伊春拿著兩隻泥猴子捨不得放手,楊慎對木頭做的各色面具興緻非凡,最後每人手裡捧著一堆東西去開福寺燒香求籤。

  廟裡的老師傅見到他倆便摸著白鬍子笑:「是來求問姻緣的吧?」

  楊慎手忙腳亂地擺手:「不、不是!」手裡的東西險些一股腦掉地上,他實在是心虛的很。

  白鬍子師傅笑道:「貧僧明白,來問姻緣的人都不會承認。二位施主請進吧。」

  「我真的不是……」他著急的辯白還沒說完,伊春在他袖子上扯了一把:「進去啦!不是挺好玩的嗎?看你以後會娶個什麼樣的妻子啊?」

  他懷裡的東西馬上叮叮噹當掉了一地,好不狼狽。

  最後還是恭恭敬敬燒了香,捧著籤筒虔誠地搖動。

  他心裡求的是什麼結果?自己也不明白。忍不住悄悄睜開眼,望著跪在身邊的那個淡藍身影。她粗枝大葉的,隨便晃了兩下,很快便掉出一根簽,被她捏著歡快地跑出去找籤文了。

  很想知道她求的是什麼,姻緣順利?嫁得一個怎樣的如意郎君?搖籤筒的時候,她會不會像他,有那麼幾個瞬間,不能自主的,在腦海裡浮現她的一角衣袂。

  正因為那偶爾出現的身影,令他不由自主的虔誠。

  他在期盼,真的期盼。

  一根竹籤掉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捏著,去外面找籤文。

  年輕的小沙彌遞給他一個紅紙包,笑道:「恭喜施主,這是上上大吉簽。」

  楊慎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傻瓜似的答應一聲,然後急急回頭尋找她的蹤影。

  寺院裡的銀杏樹剛剛長出嫩綠的葉片,上面掛滿了眾人求來的籤文,紅紅白白的顏色,映著新綠,分外醒目。

  伊春就站在樹下,學那些人,將籤文繫在一根枝葉上。陽光順著枝葉淌下,落在她濃密的髮上,她的神情帶著孩子氣的專注,嘴唇微微撅著。因為笨手笨腳怎麼也系不好,所以急得直皺眉,不耐煩裡還有著倔強,非要完成這項任務似的。

  他便慢慢走過去,接過籤文,輕輕鬆鬆地替她繫在樹枝上。

  「是什麼簽?」他裝作無意的問。

  伊春聳聳肩膀:「中平啦,看樣子我的姻緣也就那樣,沒什麼看頭。」

  楊慎咳了一聲,把手放在唇邊,低聲道:「也不能這樣說……以後的事,說不準。」

  她見他捏著自己的籤文像捧個寶貝,不由伸手搶過來看:「哇!上上籤!好福氣啊!你以後肯定能娶個好老婆!」

  他急忙把籤文搶回來,小心摺疊,放進懷裡:「別亂說。走吧,前面還有許多沒看的呢。」

  出了開福寺沒走幾步,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尖尖響起:「這種破衣爛衫你也好意思要價三兩銀子?!三文錢還差不多吧!」

  伊春一聽有買衣服的,趕緊扯著楊慎一起過去看。她的包袱被舒雋搶走,能穿的女裝只有楊慎給她買的這件了,日後騎馬趕路穿這種衣服肯定不行。

  剛靠近那攤子,忽聽攤主的聲音脆生生說道:「這位姑娘,俗話說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衣服呢,也不能單純憑外表就認定它不值錢。你看這布料,很像粗布對不對?錯!其實這是真正的天蠶絲織就。看看這針腳,看看這做工!你有見過這麼細緻的粗布衣服嗎?實話告訴你,我原本是在京城裡給大官家裡做書僮的,因著年紀漸大,夫人怕我帶壞了少爺,便尋了由頭將我趕走。這幾件衣裳,是我趁夜偷出來的。大官兒穿的衣裳,可能是粗布嗎?」

  那姑娘倒被他說得猶豫起來,拿著衣服捨不得放手。

  伊春越聽那聲音越耳熟,趕緊撥開人群探頭一看,跟著大叫一聲:「小南瓜!」

  再低頭看看攤子上擺的衣物,居然都是她的!那舒雋搶走她包袱,居然還讓手下拿出來賣。賣便賣吧,居然還要欺詐勒索,粗布衣服給說成天蠶絲的,要價簡直離譜。

  小南瓜一見她,立即用手拍了拍額頭,嘆道:「完蛋,生意是做不成了。」

  伊春搶過攤子上的衣服,急道:「這是我的外衣!這是我的裙子!啊!連我的破靴子你也要賣!」

  小南瓜嘻嘻乾笑道:「姐姐彆氣,不是我的主意,是我家主子逼我來著,我也不想的。」

  她索性把衣服全抱起來,怒道:「不許賣!全都還給我!你家主子太過分了!」

  小南瓜只好一直笑,左右瞅瞅,找了個空隙想溜,不防後背心被伊春一把抓住。

  他跟著舒雋也學了一兩年武藝,自信逃命本領一流,誰想在她面前半點也施展不開,只得繼續回頭傻笑。

  「姐姐,你別怪我,是我家主子的錯呀!」

  他滿臉討好的笑。

  伊春說道:「你家主子在哪裡?帶我們去見他。」

  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轉,飛快答道:「他現在不在潭州,出去辦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呢!要不我幫姐姐帶個話?姐姐現在住哪裡?」

  伊春果然老老實實要說住在客棧,楊慎拉了她一把,抬手輕輕捏住小南瓜的臉,似笑非笑:「你主子不在,找你也一樣。這就跟我們走一趟吧。」

  小南瓜果然立即改了口風:「好好,我認輸。你們跟我來,帶你們去見主子!」

  舒雋和伊春他們居然住在同一個客棧,只隔了兩個客房而已。

  她敲了半天門,裡面才傳來一陣懶洋洋的腳步聲,吱呀一聲拉開大門。門後正是那張俊秀又純善的臉,頭髮披著衣服敞著,滿臉睡意朦朧。

  他早已認不出伊春,揉著眼睛很不耐煩:「有事?」

  伊春說道:「有。雖然你偷了我們的馬,還偷走我的衣服拿出去賣,而且我師弟出事的原因也在你身上。不過你還是救了我們兩人,所以我要親口和你說一聲謝謝,多謝你救了我倆。」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舒雋呆了一會兒,瞪圓了眼睛把伊春仔細打量一番,跟著恍然大悟:「哦哦,是你……今天好像變漂亮了,沒認出來。」

  伊春嘿地一笑,朝他抱拳:「沒事啦,告辭。」

  轉身剛走了兩步,忽聽舒雋在後面懶洋洋地說道:「你既然道謝也要有點誠意,好歹請客吃頓飯嘛。」

  請客吃飯?!楊慎不禁為此人的厚臉皮深深動容,世上居然真有把無賴當作榮耀的人!

  舒雋理著垂在肩下的長髮,慢悠悠地又道:「其實那天為了救你們,我可是暴露了身份,等於和逍遙門結下怨仇。請我吃頓飯,怎麼也不算過分。」

  伊春想了想,點頭道:「你說得對,我應該請你吃飯。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舒雋露出一抹「你果然上道」的笑,把門一關:「請稍等一會兒。」

  小南瓜上下看看伊春,低聲道:「姐姐,你是真心要請客吃飯?」

  伊春笑道:「當然是真的,請客還有假的嗎?放心,我有錢。」

  小南瓜再看看她,不說話了。

  楊慎臉色有些不好看,拉拉她的袖子:「師姐,你過來一下。」

  兩人走到一邊,他輕道:「你無緣無故請什麼客?難道不是打算找他們麻煩?」

  伊春奇道:「我為什麼要找麻煩?確實是他救了咱們呀,請客吃飯是應該的。師父也說走江湖的時候多結交朋友沒錯。」

  楊慎緊緊皺眉:「就算是結交朋友,你與他結交什麼?你不覺得他脾氣古怪嗎?何況事情本來就是他惹出來的,救人之後他也牽走咱們的馬了,等於兩不相欠。」

  伊春笑了笑:「我算不清楚這種賬啦,反正他救了我們,為人處世,每件事都算得那麼清楚,不肯吃一點虧,豈不是很累?」

  楊慎見她一派霽月光風,毫無陰暗的模樣,倒也說不出什麼來,只好使出殺手鐧:「請客的錢我可不出。」

  伊春卻一點也不惱,笑眯眯地拍著自己的荷包:「放心啦,我請客!怎麼會讓師弟掏錢?」

  他這下真的說不出一個字了。

  舒雋推門出來的時候,換了一身淺碧色春裝,眉目疏朗,溫如美玉。他似乎常穿顏色鮮艷風騷的衣裳,可在他身上偏偏十分貼切,絲毫感覺不到輕佻氣息。

  「走吧。」他笑,一雙黑琉璃似的眼珠,靈氣十足,「姑娘打算請在下去哪裡吃飯?」

  伊春想了想:「潭州我還不熟悉,我看這家客棧樓下就有吃的,叫幾個小炒就行啦。」

  舒雋微微一笑:「不好,這家客棧做的菜根本不能吃。我倒知道個好去處。」

  「好啊,你說。」伊春一點意見也沒有。

  結果就是他們被帶到潭州最大最貴的酒樓,名為豪莊。

  楊慎見那華美的樓宇,門前隨風搖曳的各類彩色燈籠,腿肚子不由自主打顫,擔憂地看看伊春乾癟的荷包。她難道還看不出,這個舒雋根本是耍著她玩嗎?這頓飯吃下去,只怕把她賣了也湊不齊菜錢。

  四個人神情各異地進了豪莊,直接被帶入雅座,兩個香噴噴的小姑娘來送手巾,望著舒雋和楊慎清俊的容貌都有些臉紅。

  「上茶吧。如今正是品龍井的好時節,不嘗嘗雨前龍井,人的一生都不能算圓滿。」

  舒雋朝伊春笑了笑,貌似詢問。

  她爽快地點頭:「好啊,就上雨前龍井。舒雋,小南瓜,羊腎,你們喜歡吃什麼隨便點,不要客氣。」

  事實證明,對面主僕兩人根本沒有客氣的打算,江鮮時令菜點了滿滿一桌子,再來三個人也吃不完。

  每上一道菜,舒雋都要儒雅地解釋一下:「這是清蒸鰣魚。此魚還有個別名叫惜鱗魚,只要摸到它的鱗片,它便乖乖不動由人捕撈。尋常魚類都要刮鱗而食,此魚的風味卻在魚鱗。」

  「這是○○○,典故是……」

  「這是×××,別名……」

  楊慎眉頭越皺越深,充滿忍耐地抬頭看伊春,她居然一點不耐煩都沒有,聽得津津有味,充滿樂趣。

  此人的神經果然比老竹子粗。

  兩個香噴噴的小姑娘又紅著臉來送酒,罈子封口揭開,濃烈的酒香便蔓延開。

  舒雋拿起酒杯,道:「此為汾酒,雖然有些烈,味道卻是極好的。來,我敬姑娘與少俠一杯。」

  伊春趕緊擺手:「不,我不會喝酒。抱歉啦,用茶代替可以嗎?」

  他雙眼微微一眯,輕笑:「姑娘隨意便是。」

  伊春也跟著笑:「不用姑娘姑娘的,我叫葛伊春,這位是我師弟羊腎。我們是減蘭山莊的人,你呢?」

  舒雋扶著下巴想了半天:「這個麼,我也說不清。我的師父很多,想不起誰是誰。」

  根本是敷衍!楊慎不由皺起眉頭。他真恨不得馬上拉著伊春離開,飯菜錢就讓這對無恥的主僕來付。這種人根本沒有結交的必要,拿別人的誠心當作狗屎,江湖上最不缺這種敗類。

  估計是怕伊春不付錢,或者發現他們的陰險用心,這個舒雋嘴上好像抹了蜜,和先前根本是兩個人,稱呼從「姑娘」變成了「葛姑娘」,現在又變成了「小葛」。

  「小葛年紀輕輕,卻身手不凡,想必是尊師的得意弟子。日後行走江湖,定然能做一代女俠。」

  奉承的如此肉麻,楊慎覺得雞皮疙瘩一片一片生出來,扶著額頭十分無力。

  伊春臉上卻有些泛紅,捧著杯子輕聲道:「你怎麼知道?其實我一直都夢想做大俠。」

  舒暢笑得很敷衍:「原來如此,小葛果然是巾幗不讓鬚眉,雄心壯志在胸間,在下佩服,佩服。」

  佩服個鬼!楊慎覺著自己再也不能忍受了,嘴皮翕動一下,正要說話,忽聽隔壁雅間傳來一陣女子的哭聲,哀哀切切,十分可憐。

  眾人一齊探頭去望,就見隔壁雅座門敞著,先前在逍遙門見到的那個藍衣公子正面無表情地坐在正中,周圍或坐或站,約有三四個人。另有兩人跪在那公子腳邊,哭聲哀切。

  「又是他。」伊春微微皺眉,怎麼到處都能見到這個人?

  舒雋望了一眼便不再看,慇勤地給他們添茶夾菜。

  楊慎低聲道:「師姐,你認識他們?」

  伊春搖頭:「不認識,不過上次在逍遙門見了一次,他突然出手攔我,很討厭。」

  晏少爺看也不看腳邊兩個哭倒的人,像是沒聽見一般,手裡的白瓷茶杯緩緩轉著。他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渺渺江水之色,彷彿只是單純在欣賞美景。

  身邊那個斗笠男卻有些忍不住,勸道:「你這奴婢好不省事,既然早已將你逐出去,亦給過遣散的錢財,如今怎的還纏著晏少爺不放?」

  那女子渾身披麻戴孝,哭得雙眼通紅,顫聲道:「昔日公子在府中大肆清理下人,奴家不明不白被趕了出去,求了殷總管半日,他方告訴奴家是公子招惹了仇家,懷疑府裡有內奸。奴家打小便是在府上長大的人,早已將那裡當作自家一般。公子若是嫌棄奴家懶惰要趕奴家走,絶不敢有怨言。但奴家絶不能忍受這種不白之冤!如今奴家老母業已病逝,只留老父一人,奴家身無分文,連棺材錢也湊不齊。奴家不敢說為府上盡心盡力服侍,但好歹也曾為公子研墨添香,不敢有半點不恭,公子於心何忍!」

  她說得極淒婉,身邊那人白髮蒼蒼,想必就是她的老父親了,滿面垂淚只會磕頭,其情可憫。

  隔壁伊春他們早已不吃不喝,全都瞪圓了眼睛朝這邊張望。

  晏少爺放下茶杯,忽而低頭看了她一眼,跟著淡道:「殷三叔,給她二十兩銀子吧。」

  斗笠男答應一聲,立即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包裹,送到女子面前:「銀子拿去買兩塊地,豈不比給人做奴婢來得好。這是少爺的恩情,不要再辜負了。」

  女子慘然一笑,卻並不接,輕道:「奴家今日來求公子,並非為了要錢。公子疑心有人出賣他,趕走了許多人。奴家只想不到自己也身在其中。人活一世,沒有什麼比得上清名,奴家但死無妨,卻絶不能背負出賣主子的惡名!求公子大恩大德,收奴家回府繼續做工,銀子奴家絶不敢貪圖,但求洗脫冤情罷了!」

  原來她是想求晏少爺收她回去。

  晏少爺沉默良久,忽然說道:「聽聞江湖上傳言,晏某的腦袋百兩黃金一顆,一隻手也能賣到二百兩白銀。想不到晏某居然這般值錢,引得眾人趨之若鶩。你呢?他們給你多少錢,讓你來演這樣一齣戲?」

  女子臉色一陣慘白,淒聲道:「公子何出此言!」

  晏少爺微微一笑:「我不是嚇唬你,也並非信口胡謅。一來,我身邊丫鬟雖多,卻從沒見過你這樣的。你雙手粗糙,應當是在廚房或者洗衣房做工,研墨添香之事只怕未必吧?二來,我來潭州,也不過三日,家中父親還未得知,你是從何處得知行蹤的?」

  那可憐的女子面如土色,只會哭了。

  晏少爺輕輕靠在椅背上,像是有些疲憊,吐出一口氣,低聲道:「你走吧,不要有下一次。」

  女子將老父扶起,攙著走向門口,忽而停了一下,說:「公子不相信奴家也罷。無論如何,奴家這條命終究是喪在公子手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