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瓜早已跑得不見蹤影了。屋裡很黑,異乎尋常的黑,明明窗外雪光是瑩白的。
可能是因為伊春也喝多了,所以被這濃密的黑暗糾纏住,無法脫身。連手指尖都是酥軟無力,它們應該很靈活很強健,一劍揮下去的力量足以斬斷男子的手腕。
柔弱、找不到自己的力氣——這些情況本來絶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這樣不對,事情不是這樣發展的,要推開他推開他。
她的手抵在他胸前,卻只能發覺自己身型的瘦削嬌小。唇上是滾燙的,手心卻漸漸泛涼,一種陌生的令人意亂情迷的感覺讓她心驚肉跳。
他令她完全窒息,無法自拔。
像是知道她身上所有的弱點,甚至不用言語詢問,糾纏的髮絲被他一綹一綹撥到另一邊,那兩片柔軟熾熱的唇從臉頰蔓延過去,依稀還帶了一絲狡黠的試探,在她脖子上輕輕一觸,旋即離開。
立即能感覺到她猛然一顫,很有點不知所措,舒雋張嘴在她脖子上咬一口,舌尖細密舔舐,她的肌膚溫熱滑膩,或許是因為陌生,也或許是緊張和醉意,肌膚上起了一顆顆雞皮疙瘩。
伊春晃著腦袋要離開,手腳陷在他懷裡,像陷入一整片汪洋大海,有一種掙扎不出的絶望。
勉強說一句:「我們都喝多了……」
話音又一下子斷開,他毫不保留,像是真要把她吃掉似的吻她,燒刀子的餘味在口中氾濫,苦而且澀,可他的氣息卻又醇厚香甜令人陶醉。
人與人之間的戰鬥大多腥風血雨,刀劈斧砍,毒藥蒙汗,方法花樣千奇百怪。
伊春分明覺得自己現在也是在戰鬥,沒有腥風血雨刀劍無情,他用唇舌令她軟弱,用指尖使她疲憊,用懷抱教她沉淪。
唇與唇黏膩在一起,舌尖猶如蠕動不安的蛇百般糾纏,絞在一起竟是不能分開。
迷亂中她系頭髮的繩子被弄掉了,滿頭青絲被他捧在手中,從上到下順撫。那雙手從頭髮上流連往下,忽然用力抱住她的腰身,幾乎要嵌進身體裡。
想留住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倘若專注地盯著他,會是什麼模樣?不要飛那麼高,不要什麼都不在意,不要與他——漸行漸遠。
他不會是落在後面的包袱,阻礙她前進的絆腳石,也不會孤僻地一個人走開,居高臨下看著她。正如她那天說的,在她心裡,兩個人是平視,沒有誰高誰低,像兩隻鳥兒,並肩飛翔難道不行嗎?
如果愛情一定要有先來後到,楊慎可以給她的,他全部都可以給,他不能給的,他也會給。
他曾對逍遙門女公子說過,誰要是喜歡他,就只能喜歡他一個,不然他就再也不理對方。那時候他多麼冷血無情,牛皮吹得比天高。原來自己愛上一個人,才明白是什麼滋味。
美也好醜也好,窮也好富也好,這些東西完全暗淡成了無光的灰塵。
好像整個世界都是黑白的,只有她在的地方才會斑斕多彩,情不自禁便要一直看著她,追隨著她,要她過得最最幸福。
是的,這一次他不再逃避,也不會模棱兩可地無視心底感情。
他喜歡她,就是這樣。
「……伊春,和我一起。」舒雋說。
她沒有後退的路,不會有,舒雋喜歡誰,一輩子也不會鬆手。
一片混亂,伊春像是被一陣風抱了起來,旋轉、目眩神迷。黑暗裡有重重紗帳,暗香浮動,將他們纏繞。
輕微的撕裂聲在頭頂響起,大約是拽斷了一片輕紗,它們輕飄飄地落在伊春臉上,阻斷了呼吸的可能。
隨著輕紗落在地上的還有她的外衣。
衣服沒了應該覺得冷,可是她卻越來越熱,燒刀子上了頭,暈暈沉沉。
床應該很大,可是翻來覆去,她覺得自己又快掉下去,懸在那裡很不安。偶爾隔著輕紗望向外面,只能見到他身體隱約輪廓,精瘦、有力,雙臂擰緊她,長髮似黑色瀑布披散在她身體上。
伊春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陌生,對這個人,對這件事。
他喘息著忽然把腦袋鑽進輕紗裡,與她額頭抵著額頭,眼裡有整片海洋的火焰在燃燒。
「我這麼做,是不是不太好?」舒雋聲音有些沙啞,低聲問她。
她也在喘息,兩人的四肢還糾纏在一起,完全無法分離。他的身體比烙鐵還要燙,某個危險徵兆抵在她身體上,那裡令她感到天性裡的恐懼。
過了很久,她才開口,很輕很輕:「……為什麼……這樣?」
問得古怪,他卻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將她的頭髮全部撥到後面,露出整個額頭。
他說:「因為我喜歡,你呢?」
她還是很久很久都沒有回答,最後忽然握住他的手,低聲道:「我不知道,給我點時間。」
他笑了一聲,像嘆息似的,身體微微顫抖了兩下,聲音也跟著顫抖:「……那現在這樣……怎麼辦?可以繼續嗎?」
「……我不知道。」
她有時候真狡猾的讓人牙癢癢。
舒雋深呼吸了幾下,抬手把輕紗丟下床,跟著翻身躺在她身邊,隔了好一會兒呼吸才漸漸平穩。
「你不願意,我就不。」他用腳把被子勾上來,蓋住她光裸的身體,把頭整個扭到一邊,再也不看她。
屋子裡忽然變得極其安靜,靜得有些詭異,她還是一個字都不說。
舒雋忽然翻身轉過來,問她:「在想什麼?」
伊春回答的很老實:「想你。」
他又笑了,摩挲著她的額頭:「想我什麼?說說看。」
伊春掉過臉定定看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說:「在想我欠了你許多賬,銀子,人情。是因為要我還債麼?」
他的手忽然就變冷了,飛快從她額頭上撤離。
「原來如此。」他說,說完跳下床,再也沒回頭,逕自走了。
他走了很久之後,伊春忽然覺得屋子裡變得寒冷徹骨,好奇怪,火盆子明明燒著,剛才明明熱得要流汗。
她把身體蜷縮在被子裡,卻還是不能緩解半點寒意。
那是從身體深處蔓延出的一股刻骨滋味,無端端,讓她感到傷心欲絶,像是失去了某個寶貴的東西。
伊春猛然從床上坐起,飛快地把散落床角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推門追了出去。
偌大的風雪擊打在她臉上,冷得她一個哆嗦,差點倒退數步。
她把手攏在唇邊,大聲叫:「舒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讓你生氣的!」
聲音隨著暴肆的風雪飛出很遠,可是沒有人回答她。伊春披上大氅,衝進風雪裡左右找人,可是每間屋子的燈都沒亮,一間一間去推,半個人也找不到。
她大叫了好幾次舒雋和小南瓜的名字,依然沒人回答。
伊春忽然覺得一切都很荒謬,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簡直像容貌俊美卻惡意耍人的鬼魅一般,塞給她一個美夢,還沒捂熱呢就再度搶走。
再把屋子找一遍,還是沒有半個人。風雪中默然矗立的院落,像一隻詭異怪獸。
伊春喘了幾口氣,回頭對著門口那個墳墓拜了三拜。
她該離開了,實在沒辦法再繼續待在這裡。她甚至不能肯定是不是酒後一場亂夢,酒醒後變得混亂無比,不知道怎麼面對一切。
「對不起……舒雋,我走了。」
她把劍系好,轉身飛快走出院落,連夜離開了雪山。
當帶著衝天怒氣擊退趁夜暗襲的雪山五矮子之後,舒雋的火氣還沒消。
到底是冷靜一夜,還是現在回去找她好好理論一番,他也不知道。究竟老天是怎麼把她做成這種樣子的?真不能喜歡上她,否則只會被氣得吐血。
舒雋推開房門,還是決定回去看她,可惜迎接他的只有空蕩蕩的床,斷裂的輕紗還卷在地上,人卻消失無蹤。
很好,她乾脆先跑了。
小南瓜還鬼頭鬼腦地把腦袋伸進來,像是怕打擾似的壓低聲音叫他:「主子,這五個矮子要怎麼辦?照你方才說的,讓他們重新打掃廚房?」
舒雋動了一下,回頭飛快走出屋子。那五個矮子被繩子拴成一條,傻兮兮地蹲在雪地裡仰頭看他。
他冷冷一笑,第一次感到暴怒是什麼樣的滋味。
「把他們肉切下來燉湯,給狗吃!」說完,他猛地甩上門,差點把門框砸裂。
小南瓜嚇了一跳:「燉、燉湯?!主子!這不是真的吧?主子?!」
這次不管他怎麼叫嚷,舒雋再也不出來了,好像死在屋子裡似的。
隔了一會兒,他忽然又衝出屋子,大氅和帽子都穿好,一句話也沒說,繃著臉朝山下追去。
小南瓜這才發覺不對勁,悄悄探頭往屋子裡看,伊春果然不在裡面。估計是主子想趁著酒醉霸王硬上弓來著,結果把人家姑娘惹毛了趁夜下山,主子慾火中燒地去追。
嗯,沒錯,一定是這樣!小南瓜嘖嘖嘆息搖頭,恨鐵不成鋼。
他在門口枯坐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手腳都凍得冰涼,那五個蹲在雪地裡的矮子更是臉色發青,因著被舒雋點了啞穴,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能在地上滾來滾去表達不滿。
小南瓜怒道:「再滾我就真把你們的肥肉切下來熬油!都怪你們這幫矮子!主子要是追不到姑娘,咱們看著辦!」
話音剛落,便見舒雋一個人慢慢走回來了。
他一骨碌爬起來,跺著凍僵的手腳,貼過去偷偷左看右看,硬是沒見到伊春的身影。
「那個,主子啊……」小南瓜試探著想說話,舒雋卻低聲道:「怎麼還沒把這些混帳熬了燉湯?」
他結結巴巴:「這個……真的要燉湯?」
舒雋沒回答,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隔了好久,他才說:「收拾一下,準備走了。那丫頭……暫且讓她自己闖兩年吧。」
肯定是沒找到人,所以他這麼蕭索。
小南瓜扁嘴搖搖頭,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只得聽從他的吩咐收拾東西去了。
青林暗換葉,紅蕊續開花。此時正值春夏交替之際,揚州氣候溫暖潮濕,在船頭站久了,便覺後背被一層薄汗浸透。
船伕在前面緩緩搖櫓,小船在碧波中蕩漾,岸邊楊柳垂依,猶如芳華少女含羞帶怯,方是江南旖旎景緻。
他一面搖船一面笑道:「諸位抬頭看,揚州二十四橋可是別處看不到的。歷來許多大詩人大詞人為二十四橋作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首詩諸位一定聽過吧?」
伊春聞言便把斗笠拉高,露出一張蜜色臉蛋來,盯著那霓虹臥波似的長橋看了半天,點點頭:「是很好看。」
船伕笑道:「今日運氣不佳,沒遇著畫師出門,有時候天氣好,那些擅長作畫的畫師們也會聚集在此作畫,便宜的幾文錢,貴的幾兩銀子,諸位便能和二十四橋一同留在畫上啦。」
同船還有幾個人過水路,都問他有什麼著名畫師,七嘴八舌說得好不熱鬧。
伊春默然看著越來越遠的二十四橋,腳下小船在微微搖晃,不知為何令她想起與舒雋在東江湖的那段日子。
倘若是他在這裡,會說什麼?不過他向來雅的很,估計根本不會給她解釋這個景那個景,只會抱著三弦慢慢唱歌。
他有很多時候都顯得孤僻冷漠,臉上雖然是漫不經心的笑,其實是拒絶任何人靠近他自己的世界。
可是那天他分明是打開了門,她卻把他弄生氣了。
他就有這種本事,明明對她輕薄是他的錯,到頭來感到愧疚的人反而是她。
這是什麼道理?伊春也不明白。
她向來不愛自找麻煩,想不通就乾脆不想,回頭笑吟吟地聽船伕高唱揚州小調,和船裡其他人一樣喝采叫好。
水路行了一段,忽聽前方傳來哭喊和落水之聲,船伕的歌聲一下停了,把船一撐,停在水當中。
一船的人都驚疑不定地探頭去望,卻見前面不遠處同樣一艘送客漁船被另幾艘烏篷漁船包圍住,上面的客人們哭的哭喊的喊,為一群彪形大漢攔住索要財物,不給的便丟進水裡。
「運氣還真不好,遇到這些水鬼!」船伕打了個哆嗦,趕緊把船往回搖。
伊春低聲問:「老丈,他們是什麼人?光天化日之下搶劫財物,官府不管麼?」
船伕嘆道:「官府怎會管這等閒事,這幫水鬼頭頭每個月供奉給捕快們吃香的喝辣的,誰會管咱們死活!報上去多少次,都說沒有強盜,反而把報官的那些人打一頓板子,說他們妖言惑眾。這些傢伙不是揚州人,看那個體型!估計是北方來的,簡直窮凶極惡。」
說話間,那些烏篷漁船大約發現了這裡還有一條肥魚,立即從後面追了上來。
船上的人驚慌失措,沒命地叫著快搖快搖,奈何那幾條烏篷漁船有十幾個大漢催動追來,在水裡竟快若流星,幾乎是眨眼功夫就圍住了小船。
當頭一個大漢抱著胳膊站在船頭看他們,裸著胳膊,上面刺著一隻猛虎,看上去極其兇殘。
「要命的把錢交出來,不要命的便跳下去!」他居高臨下地發令,說得十分簡潔。
船上那些人紛紛掏出荷包,一個字也不敢說。又有兩個大漢上船來,一個拿錢一個搜身,眼看著一個中年大嬸藏在肚兜裡的幾塊銀子也被掏出來,她臉色青白交錯,要哭又不敢哭,看著十分可憐。
「荷包!」一人走到伊春面前,抬手將她的斗笠打飛,忽見是個年輕姑娘,長得也不賴,不由笑道:「是個小娘們!還挺嫩!」
說著便來搜身,手指剛摸到她的腰身,只覺脖子上一涼,竟是被一柄鐵劍抵住了。
「應當反過來,把你們的荷包都交給我。」伊春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那大漢抬手來推她,卻被她閃身讓過,一把搶過他手裡的幾個荷包,抬腳一絆,他便直挺挺地掉進了水裡。
「反了不成?!」烏篷漁船上的水鬼們因見同伴落水,紛紛跳上船來抓她。
伊春先搶荷包,再把人推水裡,一連串動作熟練無比,想來這半年不到的功夫也積累了不少搶錢經驗,連人家手上戴的玉石鏈子也不放過,統統抓過來。
那幫水鬼見她如此身手,索性潛到水底在下面使勁搖晃漁船,試圖把小船弄翻,只要她落到水裡,就奈何不了他們了。
伊春縱身一跳,穩穩落在水鬼老大身邊,與他大眼瞪小眼。
水鬼頭子倒也穩重,直接問她:「你要如何?」
伊春最喜歡和爽快人打交道,笑道:「把錢還給他們,再把你們身上的錢給我,就此兩不相欠。」
水鬼頭子並不多話,一揮手讓水鬼們把搶來的荷包統統還給那一船客人,跟著把自己的荷包朝她懷裡一擲——沉甸甸的,裡面只怕不少銀子。
「只能給你我的。」他說。
伊春點點頭,把銀子往懷裡一塞,又跳回漁船,船伕趕緊把船搖了起來,力求趕緊逃離這幫水鬼夜叉。
那頭目忽然冷道:「我等是揚州中興幫人,報上名來。」
「我叫葛伊春。」她答得非常爽快,「誰要不服,隨時來找我。」
在江湖上以技服人後放下狠話乃是常事,伊春起先並沒放在心上。
但在一連四天被人明挑暗襲,連吃飯睡覺上廁所這等私密時間都不得安寧之後,她終於發覺自己好像惹了個大麻煩。
客棧的窗戶年代久遠了,沒辦法栓死,伊春睡覺的時候便拿椅子抵住,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果然又一次聽見椅子被人輕輕移開的細微聲響。
那人輕手輕腳從窗戶翻進來,似是猶豫了一下,慢慢朝床邊走來。
伊春握住鐵劍,連眼睛都懶得睜了,直接用劍抵在那人喉前,低聲道:「算來算去我不過拿了你們十三兩銀子,有點志氣好不好?十三兩銀子還要窮追不捨?」
那人聲音裡帶著怒氣,以及輸給一個小女子的怨氣:「事關中興幫體面!何止十三兩銀子!」
伊春把眼睛睜開,嘆道:「那你們到底要怎麼樣?想盡辦法來追殺我?」
那人怒道:「輸給你只怪我等學藝不精!你有本事今晚便與我前去中興幫總堂,頭目在那裡等著你,有沒膽子和他單挑?!」
「單挑之後是不是就不找我麻煩了?」
「沒錯!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
伊春翻身而起,收劍回鞘:「走吧。」
回答得太爽快,結果對方反而變得不爽快了:「你……當真要去?」
「這還有什麼真假?」伊春笑了笑,「不過我不認得中興幫,你得給我帶路。」
那人頓了頓,率先從窗檯上跳了下去。
水路縱橫交錯,行了約有半個時辰,便見前方岸邊有火光閃亮,沿岸長約數丈,每隔三步便放著一座石台,台上點火把,映在水中一條龍似的光點。
岸邊有人等候,見到伊春難免神色怪異,倒也沒什麼敵意,只道:「居然真把她帶來了。」
後頭跟著那人低聲說:「頭目還在?」
對方點頭,一言不發地領著伊春進了總堂,裡面亦是一片燈火輝煌,正門後是大片空地,周圍也圍著一圈石台火把,先前在水上見到的那個頭目正抱著胳膊等在當中,肩上刺的一隻猛虎頭,燈火明滅中煞是猙獰。
「你膽子很大。」頭目聲音低沉,倒有些欣賞的意思。
伊春懶得和他廢話,直接亮劍出鞘:「怎麼打?」
頭目略有些動容,看了她一會兒,便說:「點到即止,不傷性命。念你年幼,又是個女娃娃,我讓你五招,你若贏了,中興幫非但不會為難你,在揚州這塊誰若是來找你麻煩,我等也會傾力相助。你若輸了,便自折鐵劍,給我磕三個響頭吧!」
伊春把劍鞘拋在地上,低笑:「我十八歲,已經不年幼了。不要你讓!」
話音一落,劍光便刺到了他眼前。
快、狠、準。曾經舒雋說過,她的動作輕巧是有了,狠辣卻不夠,如今兩年過去,她的劍術早已脫胎換骨,只怕舒雋看到,再也不會說這些話。
要擋,來不及擋。想躲,身體卻被劍光籠罩,躲到哪裡都是傷。
她簡直像一隻鬼魅,完全摸不透她下一步會做什麼,眼看著劍光刺到左邊肩膀上,那頭目側身讓過,捏緊拳頭打算用蠻力將她打飛出去。
拳頭一擊而中,頭目心中大喜,不料定睛細看,才發現她一隻腳正抵在他拳頭上,藉著他一股蠻力直衝上天。
一直猶如銀龍穿梭般的劍光在剎那間靜止了,定定停在他眉前四寸的地方,劍尖微顫。
伊春喘著氣,低聲說:「是我贏了。」
頭目怔了半晌,滿是疤痕的臉上終於漸漸露出一絲笑意。
「不錯,是你贏了。」他聲音很溫和,「要不要進去喝一杯?」
見伊春有點猶豫,他便道:「若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姑娘請自便。」
伊春露齒一笑:「不,所謂的酒,不會是燒刀子吧?那個……我不愛喝。」
頭目爽朗大笑起來:「不是燒刀子,廣陵名酒瓊花露,姑娘可否賞臉?」
伊春初離開減蘭山莊的時候是不會喝酒的,然而人在江湖走了兩三年,漸漸地也學會飲酒逍遙,勉強喝個四五杯還是沒問題的。
她很少會讓自己醉醺醺完全失態,所以在喝了三杯酒下肚後,頭目還要給她斟酒,她便掩住婉拒:「我量淺,並非拒絶好意,實在是不能為。」
頭目並不勉強,看著她難免有些感慨:「我曾有個兒子,倘若如今還活著,應當也和葛姑娘一般大了。可惜小崽子只有一肚子草包,到處惹是生非,結果犯了命案被官府抓去砍了腦袋。我原是興元府人,留在那裡也是觸景傷情,索性隻身來到揚州,倒也結交了一般好兄弟。在姑娘眼裡,我們自然不是什麼好東西,搶劫的水鬼而已,然而天下生存之道萬千,我等亦是為了溫飽奔波罷了。」
因見伊春不說話,神情似乎不大贊同,他便又道:「姑娘不必多心,今日不過是有感而發。我兄弟們也撈夠了錢財,過幾日便要離開揚州,尋個安穩的莊子種田娶妻生子。打家劫舍之類的事,再也不會做。奉勸姑娘一句,近日揚州只怕不太平,姑娘那麼好的身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招來是非就不好了。還是儘早離開為妙。」
伊春奇道:「是有什麼事?」
頭目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被人聽見似的:「姑娘聽說過晏門吧?」
當然聽過,這兩個字真是如雷貫耳了。她低下頭,沒說話,大抵也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去年他們在湘地受了挫折,索性把注意力放到了江南這塊。江南是塊寶地啊,幫派雖然眾多,卻雜亂的很,也沒出過什麼厲害的大派,如我等魚龍混雜的小幫派倒是成堆扎。幫派既多,人心便也雜,倘若能集合一處和他們來場硬仗倒也痛快,奈何出頭者甚少,都指望別人替自己賣命呢!我看這裡遲早要被晏門抓住,他日再出點銀兩賄賂官府,我等江湖草莽哪裡還有容身之處?姑娘你年紀尚小便有這般好身手,正對了晏門的胃口。他們那個什麼三少爺,近年喜好培養個什麼秋風班,專門收集年少有為的俠客,你要是被他們看中了,答應便是賣命一輩子的事,死也不知怎麼死的。若不答應吧,下場還是個死。姑娘謹慎些最好。」
「三少爺?」伊春愣了一會兒,才想起晏門那個門主共有四個兒子,晏於非不過排行老二,上頭有個腿被人砍斷的大哥,下面應當還有兩個弟弟。
她撇了撇嘴角:「……多謝提醒,我會注意的。」
來揚州散個心也能遇到晏門,簡直是陰魂不散。
伊春離開中興幫之後,回客棧取了包袱,當夜就僱了船隻打算離開揚州。她並不是個喜歡自找麻煩的人,和晏門畢竟有那麼一段不愉快過往,晏於非的右手還是被她斬斷的,再遇到肯定又要起風浪,索性離開才是上策。
因是夜深,船伕們都不肯替她搖櫓,伊春只得花錢租了一條船,自己渡河。
她不太擅長划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讓小船行在水路當中。彼時月上中天,水聲潺潺,伊春索性放下船櫓,立在船頭任由小船隨著暗流往下游飄去。
涼爽的夜風拂面而來,隱約還帶來遠方煙花之地的歌唱嬉笑聲,有錢的達官貴人們往往一擲千金,流連煙花之地,徹夜不還,並引以為雅。
忽然想起小南瓜說過,揚州煙花之地裡有幾個很著名的姑娘相當迷戀他家主子,但他家主子守身如玉,絲毫不妥協,所以姑娘們芳心寸裂,恨他入骨。
小南瓜總喜歡在她面前把舒雋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想到有趣的地方,她不由笑了起來。
回頭去望,只能看到倒影在水面上點點模糊燈火,小船打個彎,除了月色便什麼也見不到了。
行了約有半里,忽見前面又有幾艘船停在河正中,情況相當詭異。
被幾艘尖頭漁船圍在正中的,是一艘畫舫,規模並不大,然而雕欄玉砌,燈火通明,甚是顯眼奢華。
如今畫舫被幾艘漁船圍在當中,動彈不得,只因漁船尾上皆有鐵鏈拉出,拽住兩岸的柳樹,這樣一來等於是封死了河面,不光畫舫過不去,她這艘小船也過不去。
伊春將船櫓撐在水底淤泥裡,皺眉去看,只見畫舫裡端坐著三人,一名老者外加兩個年輕人,畫舫被困,他們看上去似乎並不驚慌,反而十分沉穩。
另有幾個穿著紫紅衣裳的人提著刀劍與他們大聲說話,神情猙獰,那三人依然連眉毛也不動一下,彷彿全然沒有聽見。
最後為首那人似乎惱了,一掌將其中一個年輕扇倒在地,旁邊那老者急忙起身似是打算攙扶,卻也被人踢中胸口撲倒下去不知生死。
伊春再也看不下去,將船飛快搖動,緊跟著縱身跳上畫舫,不等眾人反應過來,「鏗」的一聲抽出鐵劍。
守在船邊的另幾個紫紅衣裳立即上前阻攔,卻被她一腳一個全部踢進水裡,剩下那幾人神情詭異地看了她一眼,飛快地低聲交談幾句,伊春只隱約聽見他們說什麼「有人搗亂,不知虛實,先撤為上!」
其中一人提劍作勢要往老者身上砍下,伊春急忙上前阻攔,那人卻飛快撤劍,與其他人一樣轉身跳下畫舫,鐵鏈嘩啦啦一陣響動,從岸邊楊柳上收回,那幾艘尖頭漁船走得極快,眨眼便順流而下,再也看不見蹤影。
伊春收了劍,過去先將老者扶起,低聲道:「沒事吧?」
老者搖了搖頭,忽然抬起臉來,目光內斂溫和,在她身上轉了一圈,並無任何驚惶的神情。
「多謝姑娘仗義相救。」他聲音低沉,極為穩重。
伊春大抵是沒想到他們鎮定如斯,搞得自己救人看起來倒有點多管閒事的味道。忽見方才被扇倒在地的年輕人艱難地掙扎著要起身,另一個年輕人伸手將他扶起,蓋在腿上的毯子不小心掉在地上,下襬是空蕩蕩的——此人竟是個殘疾。
待那兩個年輕人也道過謝,伊春仔細打量一番,才覺他三人氣度不凡,隱約似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老者年約六旬,鬚髮花白,卻並無半點老態龍鍾,看上去精神矍鑠,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尤其是那雙眼,似是把所有鋭氣與光華都完美地收斂其中,看上去別有一種溫和。
那殘疾的青年人大約有三十歲上下,與老者面容十分相似,只是略顯陰沉,道過謝便不再看她,兀自轉頭望向漆黑的水面,不知在等什麼。
另一個年輕人則小一些,約有二十出頭的模樣,身材微胖,一張圓圓的臉,面容甚是可親。
他饒有趣味地看著伊春,讚道:「姑娘真是好身手,誰是你師父?」
伊春正要說話,老者卻低聲道:「於道,怎能如此無禮!」
他朝伊春作揖,溫言道:「犬子無禮,姑娘莫要放在心上。老夫姓晏,敢問姑娘芳名?」
伊春沒多想,笑道:「老丈不必多禮,我叫葛伊春,偶爾路過罷了。既然諸位已無恙,我便告辭了。」
她轉身要走,忽聽那圓臉年輕人驚道:「葛伊春?!你就是那個葛伊春?!」
她愣了一下,那老者又喝道:「於道!」
伊春回頭去看,卻見三人的眼神都變了,就連方才那個一直看著水面的殘疾青年此刻也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那眼神,很難說明是什麼意味,伊春被看得有些發毛,勉強一笑:「有什麼不對?」
老者看了她一會兒,溫言道:「葛姑娘俠義心腸,令老夫十分佩服。今日你救了老夫父子三人三條命,他日老夫必然償還此恩情。」
伊春連連擺手:「沒什麼,小事而已!」
老者取了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清茶,雙手端著送到她面前,含笑道:「舫內簡陋,無酒可贈,唯有敬上香茗一盞聊表謝意。」
伊春因他們態度古怪,心裡難免起疑,只盼趕快離開此地。但老者十分熱情,她也不好推辭,只得接過茶杯,忽聽身後又有水聲潺潺,十幾艘烏篷漁船幾乎是眨眼功夫就圍了過來,為首兩個中年人跳上畫舫奔至老者面前,直挺挺地跪下,面帶惶恐顫聲道:「屬下來遲!請門主責罰!」
那老者居然還是什麼門主?不是普通的富家老爺帶孩子出來遊山玩水嗎?
伊春默默退了兩步,打算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就開溜。
老者聲音溫和:「老徐、老林,快站起來!這事是老夫任性了,昔日曾聞揚州二十四橋奇景動人,便想著趁夜獨自欣賞,誰想遇到賊子下藥,否則豈會那般輕易令他們近身。」
眾人聽說他們還被下了藥,急忙推出一個青衫大夫來。伊春越看那大夫越眼熟,依稀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
大夫替三人把了脈,又取小刀破開手臂嘗了嘗鮮血,便笑道:「不要緊,只是普通的蒙汗藥罷了,想來下藥的那幫賊子只是尋常江湖草莽。」
老徐急道:「邱大夫,你可看仔細了!真是普通蒙汗藥?」
邱大夫還是笑:「放心就是。」
伊春見他那個笑容,忽然渾身打個激靈,恍然大悟。
邱大夫!不正是當年在賢德鎮替晏於非拔毒暗器的那個大夫嗎?!他是晏門的人!如此說來,這老頭兒就是晏門門主!晏於非說過,他有個大哥在巴蜀萬華派遭了殃,腿被人砍斷從此只能做個殘疾,當真是一分一毫也不差!
難怪他們聽到她的名字反應那麼古怪,難怪他們那種氣度看著十分眼熟,晏於非正是這種氣質。
伊春掉臉就要跳下去,忽聽老者在後面說:「多虧了這位葛姑娘仗義相助,否則我父子三人便要命喪賊子之手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朝她這裡看過來,伊春神色尷尬,一個字也說不出。
那圓臉的年輕人——如今是知道他的名字了,晏於道,只不清楚是老三還是老四——笑嘻嘻地說道:「喲,看樣子是反應過來了!咱們可是老冤家了,葛姑娘。」
伊春見他把話全部挑明,反而冷靜下來,低聲道:「不錯,你們要怎麼辦?」
晏於道笑吟吟地,看上去和氣憨厚,只有一雙眼精光四射,分明是典型的晏門中人,他柔聲道:「那是你和我二哥之間的恩怨,我們晏門向來分得清楚明白,他的仇他自己報,和咱們可沒關係。我聽說最厲害的二哥手腕子被人砍斷,還當是個什麼厲害女俠,真沒想到是你這樣的丫頭。怎樣?我看你大有潛質,加入我秋風班吧!保證不會虧待了你。」
伊春沒說話,像是沒聽見似的。
晏於道還想再勸,門主忽然說:「葛姑娘,老夫猜你留在這裡也不會痛快。無論如何,我父子三人總欠你幾分情面,日後有難,還請不要見外。另外……還有件事想請教姑娘。」
伊春默默頷首,便聽他問道:「舒雋人現在何方?」
她心裡猛然一墜,想起晏門和舒雋的父親之間有深仇,他今日一問,肯定是打算找舒雋的麻煩。
「……我不知道。」伊春回答得極為冷淡。
晏於道嘖嘖搖頭:「外面都說舒雋和你效仿鴛鴦神仙,早已是一對情深愛篤的眷侶,他在哪裡你怎會不知?」
伊春眉毛一豎:「我說了,不知道!」
說罷再也不願與他們糾纏,翻身跳下畫舫,穩穩落在自己的小船上,把櫓一撐,笨拙地將船劃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