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搶錢夫妻

  一路上伊春也曾想過回雪山找舒雋,告訴他晏門的事情,畢竟父債子償這種事在江湖上太普遍了,舒暢殺了小門主,這筆賬總會算到他兒子頭上。

  可是一來怕晏門派人偷偷跟蹤自己,反而暴露了舒雋的住處,會給他帶來麻煩。二來,她也不能確定舒雋會不會還留在雪山,此人向來行蹤不定,眼下會不會又在某個地方逍遙快活?

  眼看春盡夏來,伊春到建康城的時候,已經六月中了。

  她這一路行來,不過是閒逛,順便找那些專門打劫路人的山賊水鬼們討點盤纏,這段時日也積存了十幾兩,足夠大手大腳上那麼些日子。

  又因從小窮慣了,所謂的大手大腳不過是在路邊攤子買兩塊雞蛋餅,兩文錢,用油紙包好了抓在手裡滾燙的,油汪汪香噴噴。

  這玩意是伊春小時候對美食的所有夢想,肚子餓的時候曾經發狠,以後有錢了每天都吃十張雞蛋餅,吃到撐死。

  幸好,到今日許多夢想都拋棄了,唯獨這個還留著。

  伊春捧著雞蛋餅,像捧個寶貝,嘴唇在上面輕輕抿一下,太燙了,還不敢吃,又忍不住那香氣,便小小咬一口,含在嘴裡燙得眉頭直皺。

  前面路口拐個彎還有個大集市,是客棧夥計告訴她的,在那裡可以買到便宜又耐穿的布鞋外衣。她現在懷裡揣著銀子,底氣很足,打算大肆採購一番。

  剛轉彎,便聽見旁邊巷子裡傳來一陣爭執之聲,有個女子清脆的聲音帶著怒氣說:「你們要找舒雋,自去找便是!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纏著我?!難道我是他什麼人嗎?」

  伊春一聽舒雋兩個字,不由把腳步停下了。

  隱約又有個男子的聲音,壓得很低,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麼「蘇州調香老闆」「不做生意跑來建康城必有古怪」「不要以為人情還了晏二少便可以為所欲為」之類的話。

  那女子怒道:「我做不做生意晏門也要插手?管得未免太寬,我倒不記得自己是賣給晏門了。」

  伊春走過去探頭望,剛好對上那女子的目光,兩人都是一愣。

  那是個穿著紫衣的美人,美得像一朵蘭花,簡直令人移不開眼睛。她見到伊春眼睛馬上就亮了,回頭大聲道:「我等的人到了,諸位請便吧,休得再擾我!」

  說罷逕自走到伊春身邊,一把攙住她的胳膊,低聲說:「葛姑娘,幫我這個小忙,我給你二十兩銀子。」

  二十兩銀子!伊春退卻的動作立即變成了迎合,抬頭看看巷子裡幾個年輕男子,他們也望過來,神情有些警覺。站在最後的那個男人輕道:「先撤。」

  幾個人悻悻地走遠了,時不時還回頭看看伊春,目光很是不善。

  紫衣女子吁了一口氣,握住伊春油汪汪的手,柔聲道:「謝謝你,葛姑娘。」

  伊春奇道:「你……怎麼認得我?我們以前有見過?」

  那女子神情尷尬,大約是沒想到有人見過自己還會忘掉,她勉強笑了一聲,聲音細細的,帶著一絲愧疚:「那不是什麼好回憶,姑娘不記得也正常。蘇州香香齋姑娘總還有印象吧?」

  伊春皺眉看了她片刻,恍然大悟:「啊!是你!那個……老闆!」她想不起名字有點尷尬。

  「叫我醉雪就行了。」醉雪又是一笑,「姑娘不念舊怨,令我好生敬佩。昔日我亦是為了還人情,並非有意刁難,還望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她望著伊春的眼神很奇異,像是想把她整個人看透、看穿,雙眼亮得令人十分不舒服。

  伊春心中起疑,只說:「我還有事,要走了。你不用這麼客氣,二十兩銀子呢?」

  醉雪忍俊不禁:「姑娘果然是個直爽人,醉雪有心相邀,不知可否給個面子?」

  伊春本想拒絶,但唸著二十兩銀子她還沒給自己,又不好催她,只得點頭答應了。

  一路西行,路上景緻繁華,與別處大是不同。

  眼見一線清川自橋下流淌而過,岸邊俱是綠瓦白牆琉璃屋,檐下掛著粉色燈籠,隨風搖來蕩去,偶有小丫頭從樓裡出來洗刷馬桶,大多睡眼惺忪,衣冠不整。

  大白天的,路上居然沒什麼人。岸邊停著許多精緻畫舫,帳幔低垂,看不清裡面景象。

  伊春輕道:「這裡是……?」

  醉雪笑得很是高深莫測:「姑娘只管隨我來,不用擔心。」

  最後來到一家茶館,裡面幾乎是半個人也沒有。

  臨窗靠著一艘大船,醉雪柔聲細語地輕輕叫:「杜家哥哥,來客人啦。」

  話音一落,裡面便跳出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穿著粗布短打,頭上還扎著泛黃的汗巾子,看上去甚是粗魯不覊。最可怕的是他的臉,縱橫交錯無數刀疤,根本看不出他長什麼樣。

  他見到醉雪似是有些激動,聲音發顫:「醉雪,你真來了……我……我還在收拾……」

  醉雪笑吟吟地過去,溫柔地取出自己懷裡的手帕替他擦汗,柔聲說:「我是什麼人?說了要來,就算刀山火海我也會來。就是路上遇到一些小麻煩,多虧這位葛姑娘相助,否則還不知要拖多久。」

  杜姓男子朝伊春點頭表示感謝,眼睛卻片刻也不離醉雪臉上,輕道:「那……隨時都可以走……」

  醉雪搖搖頭:「等等,我先請葛姑娘喝杯茶。有什麼好茶不要吝嗇,趕緊上吧。」

  茶很快就端上來了,是今年新產的龍井。

  醉雪從包袱裡取出一個小布包,推到伊春面前:「一個女孩子家單獨行走江湖甚是不易,這些是小小心意,亦是醉雪為曾經所做之事的賠償,姑娘若是肯寬宥,便莫要推辭。」

  布包裡的銀子絶對不止二十兩,粗粗一掂,得有五十多兩了。伊春第一次拿這麼一筆巨款,難免氣短手抖,小心翼翼拆開包袱,從裡面挑出約莫二十兩白銀,再把布包推回去:「無功不受祿,說好了二十兩。以前的事也不用再說。」

  醉雪笑了笑,亦不勉強她。

  伊春問她:「晏門的人是來找你問舒雋的事嗎?你……不在蘇州做生意了?要離開?」

  醉雪點點頭:「晏門如今來了,我自然要走,不然被他們耍著玩麼?他們來問我舒雋,我怎會知道。呵呵,我早已不是以前那個成天唸著舒雋舒雋的傻姑娘了。」

  她回頭看一眼姓杜的男子,目光裡倒有一種驕傲:「天下間除了他就沒好男人了麼?自是有人對我死心塌地,神魂顛倒。」

  話說得難免矯情,帶著賭氣的成分,依稀是你不要我,總有別人愛我愛得死去活來,我必要過得快活,令你後悔。

  伊春呵呵笑了兩下,不知道怎麼接話。

  醉雪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輕道:「你……和舒雋在一起吧?」

  伊春頓時愣住。

  醉雪咬了咬嘴唇:「我……也聽說了,他一直和你一起,愛你若珍寶……我知道,他要找的絶不會是我這樣的人,這些年不過是我的痴心妄想罷了。其實何止是我,遇過他的許多女子都曾痴心妄想過,他看上去太好了。」

  她像是陷入回憶裡,神色纏綿,最後卻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五年前。臨安府安秀坊辦了個品香宴,我素來擅長調香,便被邀請過去。然後……我就看到他了。」

  那天,許多人第一眼看到的應該都是他。

  他穿著淺綠色的長袍,疏懶卻優雅,手中捧著一個小小試香盒放在鼻前輕嗅,最後微微一皺眉:「加了丁香,我不喜歡這個味道。」

  安秀坊主人對他極是客氣,忙不迭地又推薦許多新調香給他,似是他能挑中一兩種便是極大的榮幸一般。當然,醉雪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安秀坊主人欠了他五千兩銀子,又有高利貸在身,一時還不出錢來,只能對他畢恭畢敬的。

  醉雪忍不住過去,取出自己新調的香遞給他,輕道:「這個味道你看看。」

  他抬頭上下將她打量一番,眼裡略帶調侃曖昧的笑意,醉雪第一次覺得面上燒灼似霞,情不自禁垂下頭,膝蓋微微發抖。

  他將香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幾下,展顏笑道:「哦,加了蘇合香油,應當還有零陵香。不錯,這味道我喜歡,你有一雙巧手。」

  和許多少女一樣,醉雪以為他是王公貴族,身份神秘,面容俊俏,言談和雅,多金又多情。

  品香宴結束後,她大膽地向他表達心中愛慕,甚至不求長相廝守,若能施捨給她一夜也是好的。對於江湖裡熱情奔放的少女來說,這些也足夠了。

  舒雋在月下笑得略帶譏誚,背著雙手問她:「你覺得我是誰?閒來無事四處溜躂的皇族?還是富家多情少爺?我問你,我要是沒錢又渾身髒兮兮的,你今天會站在這裡和我說話麼?」

  醉雪急道:「我從來沒想過這些……」

  「你的眼睛看著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了。」

  他溫暖的手指忽然輕輕撫上她的眼皮,醉雪被迫閉上眼,心底如痴如醉。

  「我受夠這種眼神了,離我遠點,別惹我討厭,明白嗎?」

  他低喃。

  眼皮上的溫暖消失了,醉雪不敢相信地睜開眼,只能見到一地清冷月光,他卻早已消失。

  「過了兩三年,我厭倦一個人闖蕩江湖,對女子來說,獨身和那些男人們爭權奪利並不是快活的事。所以我打算籌錢辦個調香的店,然後我又遇到了他。」

  醉雪笑了笑,有些不甘心:「我知道他不是什麼王公貴族,只是個身世神秘的有錢人,而且做的行當相當下流,專門給人放高利貸。我向他借了兩千兩銀子來辦香香齋,也是想告訴他,不管他是什麼人,我都不在乎。我更不在乎是不是要和他永遠在一起,只要一個晚上就行了,圓我一個美夢。」

  醉雪那時候亦是自信滿滿,這兩三年間她刻意關注舒雋的消息,知道像她一樣飛蛾撲火的女子不在少數,但毫無例外都被無情回絶。

  這一點讓她感到莫名的慶幸,大抵因為被甩的不止自己,總算能撈回些面子。

  見到他,她說:「你可以給我五成年利,六成、七成,都沒關係。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舒雋終於有些動容,微微嘆一口氣,別過腦袋淡道:「我不是什麼好東西,不必如此。」

  「我不在乎。」她還是那麼固執。

  他好像突然生氣了,眉頭擰起來,聲音很冷漠:「把你的固執用到該用的地方!不要再煩我!」

  說罷起身要走,醉雪到底是不甘心,追上去又問:「到底要什麼樣的天仙才會入你法眼?」

  他當真努力想了一會兒,最後又露出個譏誚又疏懶的笑容。

  「不知道。」他聳聳肩膀,「大約真是個仙女才行吧。要天下第一美,還要有很多錢,我討厭窮光蛋。」

  顯然她一條也不符合,只有黯然退場。

  她也以為舒雋一輩子都會這麼過下去了,和不同的女子曖昧,抱著他的黃金山腐爛的死去。

  但他到底還是沒有,真有人入了他的法眼,卻不是仙女,只怕美女兩個字和她也打不著邊,而且……她很窮,毫不在乎地吃雞蛋餅,吃得滿手都是油,相當粗魯。

  醉雪吸了一口氣,心裡還是酸澀占了多數。

  女人的可悲大抵在此,終免不了感情用事,明明晏門三少在到處追趕所有和舒雋有過聯繫的人,她應當快點離開建康,找個安全的地方過日子。

  可她分明聽見自己的嘴在說:「……葛姑娘,在你眼裡,舒雋是個什麼樣的人?」

  伊春抓著濕巾子使勁擦手,神態自然,沒有任何如夢似幻的神情,像是提到一個老朋友似的親切,笑道:「他啊,是個怪人,但人很好。」

  就這些?

  醉雪不信。

  「他……容貌英俊,有錢……」忍不住提醒她一下。

  伊春點點頭:「嗯,長得不錯,也挺有錢,就是太摳門了。」

  醉雪再也無話可說。

  舒雋護著她,陪著她,難道僅僅是因為她異於常人的遲鈍?

  不,不是這樣。

  有很多很多女子,提到舒雋第一句話總是他俏皮,或者他美貌,又或者他是個摧心的小壞蛋。

  從來沒有人說他是個好人。

  因為從他所有行為來看,根本找不到半點好的地方,稱為壞得流油還差不多。

  舒雋也以別人說自己壞而自豪。

  醉雪遺憾自己沒有生一雙好眼睛,像她一樣,看穿所有外表的迷霧,直達內心。

  她一瞬間就明白為什麼舒雋看上的人是葛伊春。

  「要好好活下去……你和他。」

  醉雪忽然起身,在窗邊縱身一躍,像一隻紫色大蝴蝶,輕飄飄落在杜姓男子身邊。

  拴著大船的繩子被斧子劈斷,船很快便隨水飄遠了。伊春立在窗邊向她揮手道別,忽見醉雪把雙手攏在嘴邊朝她輕叫:「快去找舒雋吧!遲了他被別的女人搶走,你可別哭!」

  什麼意思?伊春傻了。

  眼看她神情狡詐,朝岸邊那些美麗的樓宇指了指,用眼神告訴她:舒雋此刻正在溫柔鄉徘徊呢。

  她分明知道舒雋人在何方!被她騙了!

  伊春差點有個衝動要跳出窗檯,追上去問她舒雋究竟在哪裡,可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似是有許多人衝進茶館將她團團包圍。

  她立即手扶鐵劍,轉過頭,只見身後是一群陌生年輕男子,個個腰掛長劍,站姿英挺,分明都是練家子,而且身手相當不錯。

  少年們簇擁著一個青年人走過來,他身材微胖,一張臉圓圓的,笑容十分可親。

  「好巧,我們又見了,葛姑娘。」他笑嘻嘻地說著,「方才是與老朋友聊天喝茶?」

  伊春厭惡地皺起眉頭,一個字也不想和他說。她猛然回頭,瞪著漸行漸遠的醉雪,她笑得像隻狐狸:白痴,我怎會那麼容易讓你和舒雋那混帳雙宿雙飛,自己解決麻煩吧!

  她冷道:「她走了,你怎麼不去追她?」

  晏於道笑得像個彌勒佛:「有你在也是一樣。我素來知道姑娘是個大方人,不會為難我,必然會將舒雋藏身之處告訴我,對不對?」

  她轉身便走:「我說了,不知道!」

  少年們立即將她堵住,包圍圈好似鐵桶,她一步也挪不了。

  晏於道還笑:「姑娘是知道,卻不願告訴我,因我和姑娘沒什麼交情。醉雪花了二十兩銀子便能化解一段恩怨,我願出二百兩,只求姑娘幫我這個忙。」

  伊春吸了一口氣,回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隔一會兒,忽然問道:「你為什麼要找舒雋?」

  晏於道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線:「並非我在找他,而是整個晏門都在找他。姑娘只當賣我個人情,何樂而不為呢?」

  她「鏗」一聲抽出鐵劍,厲聲道:「我說過我不知道舒雋在哪裡,如今我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們!讓我走!否則休怪刀劍無情!」

  晏於道臉色變了一瞬,最後又換成那張可親笑臉,退了兩步柔聲道:「姑娘何苦如此固執。」

  話音一落,少年們拔劍一擁而上,與她乒乒乓乓鬥在一起,茶館裡桌椅板凳連著陶瓷茶具噼裡啪啦砸了個亂七八糟。

  伊春絲毫不懼,一人面對眾多用劍好手,竟然半點下風也沒落。

  晏於道眯眼看著她上躥下跳,動作快得像一隻鬼,心中難免要讚歎一下。

  那麼多人,那麼多劍,卻完全劈不到她身上,反倒是秋風班的那些少年,被她逼得步步後退,包圍圈快要突破,她很快就能逃走了。

  他素來喜愛少年英才,忍不住又開口:「姑娘身手真好,還是考慮一下加入我秋風班吧?我讓你做班長,絶不虧待。」

  她只哼了一聲,不屑一顧,橫劍一划,破了少年們的圈子,一個箭步便要衝出去。

  晏於道急急叫了一聲什麼,立即有數人放出暗器。

  伊春將劍揮舞成一條銀龍,輕輕鬆鬆打掉那些暗器,誰知有一把小刀上繫著水晶小瓶,裡面裝滿了毒液,一揮之下水晶瓶碎裂,那毒液濺了幾滴在她脖子上,頓時一陣又痛又麻的癢。

  她又驚又怒,將鐵劍用力朝晏於道擲出,打算利用眾人趕去救助的空擋逃離。

  誰知晏於道神情驚慌,躲也不躲,傻傻地站在原地,任由那鐵劍戳進肋下,痛得大聲慘叫。

  晏門三少居然不會任何功夫!

  伊春不敢久留,從窗口一躍而出,跳上屋頂,眼見對面停著一艘畫舫,她縱身躍上去,跟著再跳,終於落在岸邊一棟樓宇的琉璃瓦上。

  遠遠地聽見少年們追了上來,她一刻也不敢停,在屋頂上狂奔逃竄。

  琉璃瓶裡的毒液大約很厲害,只濺在皮膚上居然很快就有了效果,伊春漸漸覺得喉嚨猶如火燒一般疼痛,眼前金星亂蹦。

  身後少年們追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只能勉力躍上另一個屋頂,四處觀察可以躲避的地方。

  有人躍上屋頂來擒她,伊春抬起匕首勉強擋住,誰知那人力氣極大,一劈之下屋頂琉璃瓦都被震裂好幾塊,伊春只覺身下一空,隨著那些瓦片狠狠摔進屋子裡。

  屋裡坐著兩個人,一男一女,估計是正在喝酒,動作都停在那裡盯著她看。

  女子似乎受了些驚嚇,低低叫一聲,一骨碌鑽到男人身後不敢出來。

  伊春顧不得細看,從地上跳起,低聲道:「抱歉!」

  說罷掉臉便走。

  腰上忽然一緊,卻是被人一把抄著抱起,伊春大吃一驚,聲音還卡在喉嚨裡沒出來,卻聽腦後那人嘆一口氣:「怎麼沒成大俠?弄這麼狼狽。」

  她驚愕至極地回頭,果然見到了舒雋那張無奈又充滿喜悅的臉。

  外面走廊傳來一陣喧囂,有人來拍門,連聲問發生了什麼事。

  舒雋將伊春攔腰抱起,心情十分暢快,笑道:「沒什麼,不要進來打擾。」

  說罷轉身將伊春放在角落的大床上,摸摸她的額頭:「又中毒,你總讓人不省心。」

  伊春呆呆地看著他,還沒反應過來,聲音卡在喉嚨裡,像個呆子。

  躲在桌子後面的美人輕輕喚一聲:「舒公子……她……她是?」

  舒雋說:「是我老婆。」

  美人看上去快要暈倒了。

  他又說:「這樣吧,素姑,你現在替我去抓藥,順便打些熱水送來,我可以減你一半欠債,划算不?」

  素姑抓著藥方出去的時候臉色青白交錯,也不知是笑還是哭。

  伊春一把抓住舒雋的衣服,輕道:「你……躲起來!不要讓晏門的人看到你!」

  他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神情冷淡倨傲:「看到我?看到我又如何!」

  話音剛落,窗戶便被人從外面砸爛了,約有四五個少年提劍闖入,見到舒雋都是一愣,跟著便是狂喜。

  他從伊春手裡搶過匕首,一把拽下帳子遮住她的視線,匕首在手上轉一圈,他慢吞吞走了過去。

  伊春只能聽見幾聲痛呼,緊跟著便沒了一點聲音,她勉強起身,帳子忽然又被人揭開,舒雋把匕首丟還給她,跟著身子一歪靠在床頭,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此時驚懼茫然的情緒漸漸退去,伊春突然感到無比的尷尬,嘴唇一動是要說話,他卻開口道:「那天晚上,五個矮子來夜襲。」

  伊春只好答道:「……哦。」

  他別過腦袋,低聲問:「你怎麼在這裡?」

  「……來玩。」她的回答一點都不神秘,「那……你呢?還是到處討債?」

  她剛才聽見他和那個什麼素姑說還錢的事,醉雪說他沉醉溫柔鄉,伊春很瞭解這個人,他的花花腸子都投注在錢財上了,估計沒那個精力搞溫柔鄉。

  舒雋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慢慢的,他的手卻撫上她額頭,輕輕摩挲,指尖帶著溫柔暖意。

  「下次……」他的聲音很低,「下次要走,記得和我打招呼,不要什麼也不說。」

  伊春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快得幾乎不能承受。她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因為毒藥還是什麼別的,連手腕都禁不得要微微發抖。

  她死死攥住一片衣角,好像這樣就能讓狂奔的心臟稍稍停下來歇息。

  「……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抱歉。」鬼使神差,好像又回到那個大雪的夜晚,繼續他們沒說完的話。

  舒雋笑了笑,手掌在她額頭上輕輕一拍,「啪」一聲:「惹我生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外面有人輕輕敲門,是素姑來送藥和熱水了。

  遠遠地,伊春見到一團艷影在門口晃一下,她生得很美,不輸給醉雪,但仔細看去,還是能發現她年紀不小了,眼角有細碎皺紋。

  素姑也好奇地看著她,還沒看兩眼門便被舒雋關上了。

  「素姑是這裡的老鴇,這家軟玉樓是她借了我四千白銀建的。」舒雋擰了帕子替她擦洗手臉上的汗水泥巴,一面隨口說,神態自然,找不到任何解釋的痕跡。

  說罷端了熬好的藥,自己先嘗一口,確定沒有任何異樣,這才將她扶起,慢慢喂她喝藥。

  「小南瓜呢?」喝完藥伊春躺在床上,只覺手腳無力,輕輕問他。

  舒雋放下帳子,陪她半躺在床上,說:「他如今也有十五歲,到了自己出去闖蕩的時候了,不能一輩子跟在我身後做下人。」

  十五歲,她也是十五歲下山歷練的,這是個特殊的年紀,從此告別天真無邪的少年時代,經過歷練慢慢成為可以獨當一面的青年。

  「睡吧,這裡只是普通客房,沒有亂七八糟的人來過,不髒。」

  軟玉樓畢竟不是普通女子該來的地方,他這樣安撫她。

  舒雋替她把被子蓋好,又摸了摸她的額頭,附身在上面輕吻一下:「醒過來就不在這裡了。」

  伊春竟然就這麼慢慢睡著了,右手被他放在掌心裡握著,兩人脈搏靠得那麼近,彷彿心跳聲也變得一致,平穩又安詳。

  醒過來的時候天是濛濛亮,伊春一時分不清究竟是黃昏還是黎明。身下的床不再柔軟,而是硬邦邦的,她試著動動手腳,已經不像中毒時那麼麻木了,只還有些虛軟無力。

  推開被子起身,立即發現這裡不是軟玉樓。隔著綉滿花紋的帳子,能隱約看見木製的窗櫺,窗戶推開半扇,微風把睡在窗下一人的衣袖吹得簌簌輕響。

  伊春小心揭開帳子,帶著一些謹慎四處打量。

  這裡應當是普通客棧,構造簡陋。窗下放了一張長椅,舒雋人正睡在上面。他身材修長,卻被迫躺在長椅上,那姿勢難免拘謹的很,難得他居然能睡著,還睡得挺香,鼻息深邃綿長。

  伊春躡手躡腳下床,不想驚動他。走到窗邊將窗戶關上,雖然是夏天,但睡著了吹風對身體總是不好的。

  天邊有大朵大朵彩霞,隔著窗紙也將那鮮艷的橙紅色滲透進來,落在他熟睡的面上。

  伊春屏住呼吸靜靜望著他,這張臉睡著的模樣純善又無害,叫一萬個女人來看,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都會心生愛憐,剩下那個不是盲人就是呆子。

  可是睜開眼就完全不同了,他脾氣其實很壞,任性而且孤僻,說是個怪人絶對不誇張。

  她取了一條毯子,輕輕蓋在他身上。毯子邊剛觸到他身體,他立即睜開了眼睛,還有些睡意朦朧,不似平日裡神采飛揚。

  「……什麼時候了?」舒雋揉了揉額頭,聲音沙啞地問她。

  「應該快天黑了。」伊春低聲說。外面的彩霞萬里並不是清晨的景象,只有黃昏才會如此綺麗。

  舒雋飛快從長椅上翻身坐起,好像睡得不夠過癮,伸了個大懶腰,長長吐出一口氣。

  「你覺得怎麼樣?」他問,一面取了冷茶來喝。

  伊春赧然一笑:「我好了,謝謝你,總是麻煩你照顧我。」

  他目光流轉,淡道:「謝什麼,我高興而已。」

  伊春抽了一條板凳出來,坐在他對面,想了想,說:「晏門的人好像知道你爹殺了他們的小門主,所以現在到處找你呢。追我的那些人,是晏家三少手底下的秋風班。他鬧得動靜很大。」

  舒雋很冷淡地「哦」了一聲,根本不在乎。

  伊春只好又說:「那……總之,你要注意。」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靜靜看著她:「說這些沒意思的話做什麼,你接下來要去什麼地方?」

  伊春頓了一下,輕問:「那你要去什麼地方?」

  「留在建康城,這裡的人欠我錢最多。」

  伊春也「哦」了一聲,無話可說。

  屋裡忽然變得十分安靜,沒人說話,這種氣氛令她又感到不知所措,本能在提醒她注意危險。

  她看了看屋子裡的裝飾,最後指著帳子上的刺繡乾笑道:「那……帳子上綉的蔥花挺別緻的。」

  「那是蘭花。」舒雋只是告訴她事實。

  伊春尷尬萬分地站起來:「我走了,那個……舒雋,謝謝你替我解毒。」

  她轉身走了幾步,忽聽舒雋在後面說:「去哪裡?又打算不聲不響跑掉?」

  「我……只是再要個客房,這裡是你的客房吧……」她有點語無倫次。

  舒雋靠在牆上,皺著眉頭,隔一會兒忽然懶懶一笑,抬眼定定看著她,低聲道:「你在怕什麼?」

  「我……沒怕。」但好像有點底氣不足。

  「我會吃人?」

  「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

  「你顧慮的不錯,我確實會吃人,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思考怎麼把你拆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一點不剩吃進肚子裡。」

  他又笑起來,笑得像在嘆氣,聲音很低很低。

  伊春回頭看著他,他也這樣看著她。兩個人,四隻眼,目光裡好像有千言萬語在互相傳遞,又彷彿空空的,什麼都不曾表達。

  過了很久,伊春慢慢從懷裡取出一個布包,是醉雪給她的二十兩銀子。她把銀子輕輕放在桌上,低聲道:「這個,還你的銀子,連本帶利是二十兩,對吧?」

  他沒回答,目光慢慢變得陰冷。

  「我最近也知道怎麼斂財了,身上不像以前缺錢,所以……」

  伊春話沒說完,忽覺胳膊被人大力捏住,他一路幾乎是凌空提著她,最後狠狠朝牆上一推,伊春的背狠狠撞在牆板上,發出好大的聲響,她疼得幾乎站立不穩,膝蓋一軟就要跌下去,卻被他用力捏住脖子卡在原處,動彈不得。

  舒雋發怒了,應當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真正的怒火。

  他一個字也沒說,只是看著她,眼眸暗黑深邃,望不到底。他沒有任何表情。

  忽然,他低聲道:「你欠我的太多了,真以為自己能還得起?」

  卡住她脖子的手瞬間鬆開,伊春晃了一下,勉強穩住身形。

  他說:「我不要你還,把你的銀子帶走,馬上走。」

  舒雋轉身面對著窗戶,沒有回頭再看她一眼。

  伊春靠在牆上,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的背影,心頭突然火起,騰地一下就燒成了燎原大火。她一把抓住那個布包,狠狠朝他身上砸去,怒道:「還給你!我才不要!」

  舒雋反手接住布包,神色複雜且陰沉,看看布包裡露出的銀子,再看看她,又狠狠把銀子砸回來:「我叫你走!」

  「我高興待著!又不是你家!」伊春乾脆把茶壺也扔過去。

  舒雋額頭上的青筋都要跳出來,袖子一摞:「要打架?」

  「我才不和你打!」伊春傷心地看了他一眼,「好,我走了!」

  她大步衝到門邊,扯開房門便要跑出去,身後忽然傳來一股大力,將她腰帶抓住狠狠朝後拽。木門「咣當」一聲巨響又被砸上,卻沒半個夥計敢上來查看情況。

  「錢還沒還。」舒雋用力箍住她的腰,冷冷說。

  「你自己不要的!」伊春大怒,此人反覆無常,簡直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她反手一掌打在他肩上,舒雋退了兩步,忽然抬腳將她小腿輕輕一勾,伊春頓時站立不穩朝下栽倒,她偏又不甘心被他這麼輕易撂倒,雙手在地下一撐,身體像一尾柔軟靈活的魚,一下彈跳起來。

  他正張開雙臂迎在面前,不得不跳入他懷裡。

  掙扎、扭動、使出所有的力氣招數來對付他,卻好像沒什麼用。伊春覺得眼前的人變成了野獸,自己似乎也要被感染成失去理智的野獸。

  唇熾熱地膠結在一處,像在做血腥的廝殺,他的嘴唇好像破了,她的也不能倖免。

  她咬他一口,他必然咬回來;她扯破他一條袖子,他必然也扯斷腰帶作為報復。

  黃昏裡那些綺麗絢爛的晚霞彷彿統統綻放在眼前,伊春感到灼熱而且窒息,那是一種失去任何思考能力的意亂情迷。她快要被揉碎了,真的變成一片一片的,被他一口一口吃下去。

  不知怎樣糾纏到了床上,她的手腳都好似被繩索捆住,毫無用處,那個雪夜裡所有的未發生完整的回憶全部倒流進腦海,令她大口呼吸,快要死去。

  舒雋忽然停下所有粗魯的動作,他撐在她身上,呼吸急促而且熾熱,瞳仁漆黑,彷彿是最暗沉的黑夜。

  他握著她的雙肩,手指幾乎要嵌進骨頭裡,綳得極緊。

  「伊春,睜開眼。」他的吐息噴在她額頭上,燙得嚇人,「睜開眼看著我。」

  伊春猛然將雙眼睜開,惡狠狠地瞪著他,和他一樣深邃而且漆黑的瞳仁,苦苦壓抑著衝天火焰。

  「放開我!」她聲音沙啞,冷漠,卻如同冰裡藏著岩漿,很快便要包不住。

  舒雋看了她許久,右手漸漸撤離她的身體,手指卻眷戀地纏綿在她手腕上,抓起一隻手放在唇邊親吻。

  「……別人的心意總是被你拿來踐踏,好像你什麼都不需要。」他低聲說,「你沒有欠我什麼,是我欠你的,所以你做這些我都不在乎,你傷不了我。」

  他不會生氣,生氣也沒什麼大不了,被刺傷更沒什麼大不了。

  「你要走,可以。我馬上放手。」

  舒雋慢慢放開她的手腕,坐直身體。他身上的袍子從一邊肩膀上耷拉下來,露出大片赤裸胸膛,在黃昏的艷光中閃爍著橙紅的色澤。

  「下次再遇到,我會當作不認識你。」他揭開帳子便要跳下去。

  伊春從後面拽住他的袖子。

  「我不走。」她說。

  舒雋低頭看她,伊春與他對望良久,靜靜說:「我說了,不走。」

  他忽然動了一下,抬手抱住她的脖子,只覺心中情潮不可抑止,要把心臟都衝垮似的。

  綉著蔥蘭的帳子合上了,阻絶所有閃爍的光線。

  他在耳邊呢喃許多聽不清的話語,纏綿而且細膩,手指輕撫過她的臉頰,漸漸往下,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伊春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尾魚,在溫暖的水域裡努力往前游,游啊游,時而翻滾,時而輾轉,停不下來,不能停下,他在後面緊貼著追隨。

  終於還是被他尖利的牙齒咬住,疼得渾身顫抖,鮮血汩汩流出。

  伊春兩隻手在凌亂的床單上扭曲擺動,痛苦地深呼吸。想要敞開所有接納他,並不是容易的事,她好像還接納了某種鋭利足以令她鮮血淋漓的東西。

  到底忍不住大叫起來,好像快哭了。舒雋雙手捧住她亂晃的腦袋,深深吻下去,他們是如此貼近,每一寸都完美契合,連身體最深處的脈搏都貼緊而灼灼跳動,像是在放肆地高吼不願離開,不要撤退。

  實在禁不住,他稍稍動了一下,她反應極強烈,用力揪住他的頭髮,顫聲道:「別……別動!」

  唇又緊緊貼在一起,舌尖流連對方每一寸細微而柔軟的線條,彼此糾結,纏繞不休。

  她汗濕的腿在他身體曲線上徬徨不安,足尖偶爾繃緊,像是不知所措。

  幸好他顧全了那一點小小尷尬,用手替她矇住眼睛,好教她看不見黃昏餘暉中這一幕抵死纏綿的場景。

  伊春只能聽見自己的喘息聲,一陣比一陣強烈,心臟像是要跳出喉嚨,不受自己控制。

  她忽然用力抱住他,像是抱住一根救命木頭,狂風暴雨,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有一遍一遍低聲叫他的名字。

  火燒雲的天空終於漸漸褪色,變成淡淡一抹紅。

  艷到極致方轉淡。

  她永生也忘不了那片淡紅的天空。

  極度疲憊的時候,伊春陷入半暈半睡中不能自拔。

  舒雋緊緊抱著她,低聲說了許多許多話,她只是聽不清,覺得很熱,汗水早已把床單打濕,睡在上面非常不舒服。

  他身上的汗落在她胸前背後,像是下了一場滾燙的雨。

  他熱情如火,他纏綿不休。

  伊春卻覺得所有感覺離自己越來越遠,眼前微薄的光明漸漸消失在無窮無盡的黑暗裡。

  她做了一個夢,夢裡桃花還沒開,後山桃林是光禿禿的枝椏,雨水從上面滾落,晶瑩剔透。

  楊慎坐在桃樹下望著她微微笑。他長大了,頭髮全部束在後面,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

  還是笑得像個壞蛋,邪裡邪氣的。

  伊春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拍拍身邊的石頭,輕聲說:「坐。好久不見,你好嗎?」

  他就坐在她身邊,衣服整潔乾淨,再沒有亂七八糟的補丁,笑得容光煥發。

  她低聲道:「你家人將你照顧得很好,我放心多了。」

  楊慎握住她的手,掌心溫暖,他聲音低沉:「你也是,比以前好許多。」

  一時忽然又無話可說,伊春靜靜看著他,他也無聲地看過來,過了半晌,都笑了。

  桃林裡似乎有人在輕輕喊他的名字,楊慎起身道:「我要走了,家人在叫。」

  伊春急道:「等一下,羊腎!多留一會兒不行嗎?」

  他在她頭頂摸了摸:「別再像頭驢了,一輩子很長,很多地方你還沒去呢。不是要做大俠麼?」

  伊春默然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桃林裡,心內一時百感交集。

  桃樹枝上的雨水忽然落在她臉上,緩緩順著臉頰爬下來,癢絲絲的,伊春猛然驚醒,抬手一揉,才發現只是汗水而已。

  是個夢,好真實的夢。

  帳子緊緊合著,熱得她幾乎要窒息,汗如雨下。

  反手在床上一摸,舒雋卻已經不在了,伊春說不出現在是什麼感覺,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和茫然感一下子攫住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做了一件很可怕很不得了的事情。

  她猛然揭開帳子,夜風一下灌了進來,吹得紗帳捲動猶如雪浪。

  還是那個客棧,舒雋的外衣掛在床頭木架子上,淺淺的丁香色,風騷艷麗。可他的人呢?人怎麼突然不見了?

  伊春開始在床上找自己的衣服,好容易翻出小衣,卻濕漉漉的,一股汗臭味,外衣耷拉在床角,早已揉得皺巴巴,根本不能穿。

  大約是怕她又不打招呼跑掉,舒雋出去的時候把她的隨身包袱帶走了,光著身子她肯定就跑不遠,這邪惡的人必然是這樣想的。

  伊春只好把他那件外衣披在身上裹緊,衣服太大,鬆垮垮的,袖子捲了好幾道才能露出雙手。

  桌上留了一壺冷茶並一張字條,伊春拿起來仔細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了一行字:【出去覓食,片刻就回,勿念。】

  她剛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沒喝兩口房門就開了,舒雋提著一個漆木食盒走過來,容光煥發的模樣,眼睛亮得十分詭異。

  「我以為你天亮才會醒。」他說,摟著她的腰將她一把抱起舉高,在下面抬頭笑吟吟地看著她的眼睛。

  「在想什麼?」他輕輕問。

  心裡那股莫名的煩躁不安突然就消失了,伊春看了他一會兒,不好意思地笑笑:「想吃飯,我餓了。」

  舒雋微微一笑,眼珠子轉了兩下:「難道不是想怎麼找個好時機不聲不響溜走?」

  伊春搖了搖頭,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他雖然半開玩笑,但眼睛裡的神采是遮掩不住的,擔心她會後悔離開,甚至一生永不相見。

  「我不走。」她聲音平淡,三個字卻斬釘截鐵。

  舒雋仰頭在她嫣紅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手指插入她濃密的頭髮裡,低低地說:「伊春,我們會活下去,替他一起活著。」

  她抱緊他的脖子,緩緩點頭。

  「我們要做一對闖蕩江湖專劫山賊的搶錢夫妻。你若是還要走,那我以後搶來的錢一個子兒也不分給你。」

  他又說得似真似假,半開玩笑,伊春果然笑了:「你這個鐵公雞。」

  他摩挲著她的臉頰,低聲道:「我們永遠也不分開。」

  伊春心中一陣感慨,久違了,這句話。她曾想說,卻沒說出口,眼睜睜看著那少年凋謝在自己面前。

  她和舒雋會活著,一直活到老,生命中會遇見許多愉快和不愉快的事情,從此一起分擔。

  可是那少年卻永遠停留在十五歲的那個冬天。那是她曾想與之一起生活的人。

  遲了,一切都太遲。也過去了,所有的都過去了。

  她點頭,輕道:「好,我們永遠也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