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九月有品香大會,無論是真正的風雅之士,還是附庸風雅的草包,這種可以體現身份與情趣的大會總是令他們趨之若鶩。各調香店老闆亦是翹首期盼,因聽說品香大會常有貴人秘密參加,一旦所制的香被金主看中買下,便有大筆進賬。當年蘇州香香齋老闆便是因為制香出色,幾個月工夫便進賬數千兩,令人艷羡。
大會主人特地選了一處新買的別院,東臨湖水。自湖中心開始建了數個巨大白石台,中間以畫舫接送。
湖水碧綠,石台玉似的白,上面有美人穿著薄紗在盈盈跳舞,琴箏琵琶的聲音在水面緩緩漣漪開去,讓這個略帶悶熱的初秋顯得分外旖旎。
眾美人舞罷,便款款迎上來,像一群小鴿子排成一隊,每人手裡都捧著一隻試香盒,輕輕放在長桌上。桌上早已有人寫好字條,誰家制香,材料為何,名稱為何,眾人只需挑選便可。
這邊白石台選香品香人熱鬧非凡,那邊大會主人卻倚在別院小樓上眺窗遠望。
身後忽然有人推門低聲道:「那人還沒來。」
那主人淡道:「不是今天也是明天,他向來逍遙自在的很,有享樂的機會又怎會放過。只管守在門前便是。」
說罷他便轉頭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水,天氣晴朗,湖面金光璀璨刺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懷裡有個東西硬邦邦,硌著胸口,他緩緩取出來拿在手上摩挲。
那是一封信,裡面或許還裝了什麼重物,很硬。火漆印上是一隻展翅的燕子,稍有江湖經驗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這是什麼印記,然後大多數人會選擇沉默避讓。
晏門主的信,裡面會寫點什麼呢?他已知道舒雋的身份,這次來,是禍是福?
指尖在硬物上來回摩挲,猜測著信裡的秘密。他有些後悔,不該答應晏門這樁事,也不該請舒雋來參加江城品香大會,但事情既然已經做出,那也沒有反悔餘地。
他曾是個俠客,如今是個商人,商人沒有不愛銀子的。千好萬好,銀子最好。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下意識地用手撐在椅子上想站起來,微微一動,才想起自己早已沒有了雙腿。許多年,居然就這麼過來了。
江面上隱約傳來三弦聲,放肆又悠閒,典型的舒雋風格,他總愛賣弄這些虛榮的。
白石台上許多人都回頭去看,眼見一艘小小漁船蕩著碧波搖搖晃晃的近了,船頭坐著一個身材瘦削頭戴斗笠的人,因那斗笠壓得低,看不出男女,只有幾綹長長的頭髮隨風在背後柔柔舞動。
隔了一會兒,三弦聲停了,跟著船艙的帘子被人一揭,舒雋從裡面鑽了出來。他今天穿了一身絳紗,長身玉立,站在船頭映著江水,像個端麗的神仙。
品香大會的人對他已是相當熟悉了,紛紛點頭微笑,心裡暗暗納悶那戴著斗笠的人是誰。舒雋雖有個小跟班,但品香大會他從來都隻身前往不帶下人的,因見舒雋對那人神態親密,一手握住了對方的手,貼在那人耳邊說話,這情形實在稀罕的緊。
再靠得近些,那人忽然把斗笠摘了當扇子搧風,回頭對舒雋說了一句什麼,卻被他在臉上相當無賴地親了一口。
大庭廣眾之下,此人果然囂張。
更囂張的是對方居然不羞也不惱,展眉朝他一笑,蜜色的皮膚,彎彎的眉毛,輪廓大抵還是嬌柔的,是個年輕女子,既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看著也不像什麼絶頂的有錢人,路邊隨便撈個人也就是這模樣了。
難得的是她看上去甚是爽透俐落,一顰一笑都令人覺得舒坦,毫不做作。她腰上還掛著劍,想來應當是行走江湖的俠女。如今這世道,俠女有這種氣質的也不多了。
伊春見白石台上許多人不試香,只管瞪圓了眼睛朝這裡看,不由笑道:「他們都認識你吧?你一來大家都看著呢。」
舒雋懶得抬頭,把腦袋放在她肩上,輕聲說:「管他們做什麼,咱們玩咱們的。回頭我替你選幾個香,提神醒腦相當有效。」
伊春故意低頭在他身上聞了聞,撇嘴輕笑:「一個男人身上香噴噴的,好討厭。」
「一個女人臭烘烘的才可怕。」他在她臉上摸了摸,「但你不臭,我就愛你的味兒。」
她用手指刮他的臉,提醒他的肉麻舉動應該收斂些。舒雋不甘不願地坐直身體,眼見白石台近在眼前,便將她腰身一攬,縱身跳上了檯子。
有幾個人想過來打招呼,但見舒雋摟著伊春,相當旁若無人,渾身上下更散發出一種「別惹我」的氣息,眾人只得看了一會兒,便各自去試香了。
「沒人來打招呼,你名聲果然大大的壞。」伊春笑眯眯地走過去,拿起一個試香盒放在鼻子前嗅兩下,結果卻打了好幾個大噴嚏,「好怪的味道!」她趕緊把盒子丟了。
舒雋將盒子捧起,在鼻前輕輕晃了兩下,閉目如數家珍:「麝香,龍腦……提神的很,是好香,只缺了點什麼……」
他正要換另一隻試香盒,忽聽絲竹聲又起,裹著輕紗的美人們款款舞來,正中一個美人一身皎白,長袖蜿蜒,腰身似蛇一般柔軟,旋轉間裙襬梅花似的綻開,淡淡的幽香頓時充斥了每個人的鼻間。
伊春甚少見到這種旖旎景象,看得入迷,用力吸了好幾口,讚道:「好香啊。」
美人長眉入鬢,眸光流轉,不知傾倒在場多少男子。她卻只看著舒雋,唇角微微一揚,露出個嫵媚溫柔的笑來。
舒雋不由低頭湊在伊春耳邊:「喜歡她身上的香?」
伊春點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很香,但只有她這樣的美人才配得上。」
舒雋哼了一聲:「她算什麼美人……」
美人越舞越近,她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隻試香盒,身體微微前傾,像剛剛收起翅膀的仙鶴,將那試香盒送到舒雋面前,跟著嫣然一笑,柔聲道:「舒雋,別來無恙否?」
他撈起試香盒,並不搭腔,只放在鼻前微微一嗅,說:「這香不錯,什麼名兒?誰配的?」
「玉髓香。」美人嘻嘻笑了一下,「是我配的,你信麼?」
舒雋淡道:「你真能配出這種香,就不會在這裡跳舞了。前年欠我的五百兩銀子,今年你到底怎麼說?」
美人把嘴一撅,哀怨的很:「每次見面你第一句話都是錢,好沒情趣。」
舒雋把試香盒往她手裡一放,點頭道:「我知道了,今年還不起,利滾利,明年我會找你的。」
他攬著伊春轉身要走,美人趕緊追上去,委委屈屈地說:「好無情的男子,與我多說兩句會死麼?這香不是我配的,是大會主人秘製,今年的壓軸香。你若買下它,裡面有一半的錢便算我的債務……你別皺眉頭,是大會主人說的,可不關我的事。」
說到這裡,她笑了起來,眉眼靈黠,在伊春身上轉了兩圈,立即又露出親近的笑容,一把挽住她的胳膊,柔聲道:「這位妹妹好模樣,和舒公子在一起真是天生一對。我這裡還有別的香,妹妹看中了什麼,只管和我說,就當我的見面禮。」
舒雋把正要說話的伊春擋在身後,搖頭道:「少來,錢是錢,香是香,你糊弄我老婆可不行。」
美人撅著嘴走了。
伊春輕聲說:「你對她好凶,為什麼?」
莫非有老婆大人坐鎮,所以故意把別人當作路人甲?
「你以為她是個好東西?」舒雋斜睨她,「坑蒙拐騙她樣樣都做,把你賣了你還得感激她一輩子。」
伊春笑了笑:「她是不是騙人,我知道的。你不用總擔心我會出事。」
舒雋忍不住在她臉上輕輕擰了一把:「你偶爾依靠一下我會死啊?真沒情趣。」
說話間,卻見一個藍衣僕人匆匆走過來,垂頭道:「舒公子,我家主人恭候多時,請隨小人來。」
舒雋點了點頭,握住伊春的手,笑著說:「走吧,這次的大會主人是我一個長輩,我帶你去拜見他。」
別院中樹木森森,甚是陰涼,主人就坐在一棟小樓裡,布衣銅簪,紅木桌上放著一壺茶,三隻青玉茶杯。
見到舒雋二人過來,他並不站起,只露出一絲笑容,頷首示意他們坐下。
「你到底是帶著媳婦來看我了。」主人微微含笑,眼角皺紋密密麻麻,頭髮也已花白,神態中不知為何總帶著一絲疲憊,令人不由自主替他操心身體。如果順著胸膛往下看,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空蕩蕩的褲管和身下的鐵輪椅,原來,他是個殘疾。
伊春猶豫著給他行禮,卻不知如何稱呼,舒雋低聲道:「叫汪叔,昔日助我錢財的也是他。」
伊春恭恭敬敬叫了一聲:「汪叔。」
汪叔便笑著從懷裡取出一個錦盒遞給她:「匆匆出門來別院,沒帶什麼好東西,這小東西便拿去玩吧。」
錦盒裡是一雙濃綠如春水的碧玉鐲,縱然伊春並不懂玉器,卻也能看出那是上好碧玉,價值不菲。伊春微一猶豫,本能地想拒絶這份重禮。
舒雋卻早已不客氣地取出鐲子替她戴在手腕上,左右打量一番,低笑:「漂亮得很,多謝汪叔了。」
三人喝了一會兒茶,聊了些家常,伊春憋住了好幾個呵欠——這裡涼快的很,香爐裡也不知燒的什麼香,讓人渾身軟綿綿,很想馬上睡一覺。
忽聽汪叔話鋒一轉,低聲道:「你向來聰明,比你爹娘強了何止千倍。既然聰明,便知道自己暴露了身份是什麼後果,一直躲避下去自然不是辦法。」
這話說得非常突然,而且沒頭沒腦,伊春一時倒愣住了。
舒雋神色譏誚,淡道:「汪叔,當日東江湖的事令我好生驚訝,你這樣的前輩人物,何時做了晏門的走狗?」
汪叔緩緩搖頭,聲音很低:「世上有誰和錢過不去?」
舒雋無奈地看著他,卻聽他笑了笑,帶著些慧黠,又說:「你放心,給我再多銀子,我也不至於把你家透露給他們。」
「……財迷心竅的老鬼!」
世上如果有人比他舒雋還愛錢,那人肯定是他。
汪叔哈哈笑了幾聲,終於從懷裡取出那封信,隨手拋給他:「晏門主給你的信。」
舒雋並不避諱他,飛快拆了信,裡面包了一張信紙,兩張千兩銀票,還有一塊裂成兩半的玉。他第一件事就是用兩根手指捏著銀票放在眼前仔細看,笑得眯了眼睛:「晏門主倒是會做事,大方的很。」
跟著看了兩眼碎玉,他的嘴唇略帶孩子氣的抿了抿,若有所思地將兩塊玉捏了捏,飛快放進懷裡。
最後才展開那封信。
信很短,上面寫了兩行字,都是時間地點,想是晏門主約好他在何處見面。信紙最下行還寫了一行細細小字:【一別十餘年,故人無恙?舊物奉還,沐香恭候少俠大駕。】
他隨手將信撕了丟在腦後,默然無語地牽著伊春起身。
汪叔說:「馬車在後院,老徐等了你一個上午。」
舒雋嘆了一口氣,回頭看著他:「你將我賣了還這麼理直氣壯,這等本事我實在佩服。」
汪叔笑了笑,眼神漸漸變得鋭利。
「舒雋,」他說,「你一直躲下去不是辦法,我們都明白這事是你老爹做的,與你無關,但誰要你倒霉有這麼個老爹。以前你一個人行走江湖,灑脫的很,自然什麼也不在乎。但如今你有了媳婦,將來成家生娃娃,也要像你爹一樣帶著你們全家人到處躲避?」
他吸了一口氣,又道:「事情總要解決,你有本事,不應該到處躲,而是迎上去和他們把話說清楚!」
舒雋神色怪異地看著他:「您老還是那麼會說話,但你搞錯了一點,我從來也沒必要躲著晏門。」
他低頭看看伊春,她也仰頭看他,兩個人的眼裡都有同一種東西:傲氣。
「他們要見我,首先得有本事找到我,請到我。若連這點也做不到,憑什麼叫我舒雋送上門?」
汪叔頓時無語。
後院那裡果然停著一輛馬車,駕車的人是一位姓徐的中年男子,伊春曾在揚州見過他一次。
他很圓滑謙卑,在兩個小輩面前點頭哈腰,連聲說:「門主還未趕到江城,約莫著還有一天半天的工夫,公子和姑娘可有想去玩的地方?若有,不用客氣只管告訴我。」
舒雋笑道:「聽聞江城黃鶴樓赫赫有名,既然來了,不去觀賞一番豈不可惜?」
老徐笑呵呵地去趕馬車了,好像一點兒也不生氣。
汪叔一直將他二人送上車,忽然想到什麼,說:「那玉髓香,你要麼?」
舒雋本能地想拒絶,忽然想起伊春說那個很香,臉上有嚮往的神色,心中不由一柔,點頭道:「也好,我要了。」
汪叔笑得狡黠:「既然如此,一千兩拿來吧。那香我做了足足五年才做得如此精妙,安神舒緩是最好的。原本要賣二千兩,但言丫頭那筆債務算在我頭上,便宜你一半,剩下的千兩,只當她還了你的錢。」
敲詐,絶對是敲詐。他舒雋走遍大江南北,從沒遇過要賣兩千兩的香。
他立即放下帘子:「不要了。老徐走吧。」
汪叔抓住窗檐:「一千五百兩。」
「老徐快走!」
「一千兩!」
舒雋回頭看著他,露齒一笑:「要我說,撐死十兩,賣不賣?」
汪叔扔給他一個香盒:「成交!」
伊春頓時對舒雋的砍價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
馬車終於慢慢走遠了,伊春把腦袋探出去半個,見汪叔坐在鐵輪椅上,目光拳拳地看著這裡,似是有些不捨。
舒雋從後面抱住她,輕聲說:「丫頭,你別擔心。」
她慢慢點頭,轉身笑了笑:「我不擔心,這次是我們兩個人一起。」
他將她的手捏了捏,沒有說話。
馬車裡寬敞舒適,糕點熱茶一應俱全,角落裡甚至還放了一罈好酒。伊春拆了封口,抱著輕輕一嗅:「咦?是廣陵瓊花露!」
舒雋在她額頭上一點,似笑非笑:「你這丫頭,獨自在外面闖蕩些日子,總算有點見識了。這麼放心晏門,不怕他們在吃的裡面下毒?」
「有你在。」她答得毫不猶豫。天下好像還沒有能難倒舒雋的毒藥,所以她一點都不擔心。
兩人一頓大吃大喝,撐得幾乎連路都走不動,便撩起窗簾看外面飛逝而過的景緻。
馬車離開繁華熱鬧的市集,開始往人煙稀少的山道行去,舒雋放下窗簾,只留一道小縫,細細的山風將伊春耳旁軟髮吹得飄來蕩去,看得他心癢癢,抬手將她摟過來,有個衝動想吻一吻她沾染酒氣的嘴唇。
馬車突然猛地停下,駿馬長嘶一聲,顯是被人強行拉住了。伊春本能地按住腰上佩劍,舒雋丟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靠在車壁上懶洋洋地問:「什麼事?」
老徐自己反倒先揭了帘子,神情疑惑,不太像是裝出來的。
「前面的路有古怪,像是有人潑了許多豬油在上面。這裡是山崖,萬一車子打滑,摔下去可不是玩的。公子和姑娘請稍候,我去看看情況。」
兩人打開車門探頭去看,果然見前面很長一段山路都白花花的,顯然是凝固起來的豬油,而且相當厚,不要說馬車,只怕他們這種身手高強的武林人士在上面也要打滑。
伊春瞪圓了眼睛,骨碌碌轉,用口型無聲問他:「山賊?」
她眼裡有期待而且興奮的光芒,遇到山賊對她來說根本不是什麼危險事,相反,山賊等於有銀子進賬,伊春相當的期待。
舒雋搖搖頭沒說話,眼見老徐搖搖晃晃走在豬油上,四處張望,只怕是沒見到什麼異狀,這才艱難地走回來抱拳道:「還請兩位等候,待我將路上豬油弄乾淨。」
話音未落,路邊閃電般飛竄出十幾個人,奇異的是每人手裡端著一桶油,老徐大吃一驚,只來得及抽出防身兵器,但見他們呼啦啦將滾燙的豬油潑了滿馬車。
變故只在一瞬間,不知是誰丟了個火把過去,「忽」的一下,火龍猛然竄上了天空,然後順著地上的豬油飛快燒過去,眨眼工夫整條山道就燒得通紅,老徐只來得及慘呼一聲,很快就被燒成了個火人,在地上滾了幾圈,再也不動了。
伊春只覺眼前一紅,熾烈的火焰便從四面八方一起朝自己撲來,她下意識地先去抓舒雋,誰知卻抓了個空,她心中一沉,拔劍將燃燒的車壁砍得稀巴爛,沒命地抱著腦袋衝出去。
火火火,到處都是火,濃煙迷了她的眼睛,令她不能呼吸,她不顧一切地放開嗓子大吼:「舒雋!」
沒有人回答他,遙遠的地方似乎有打鬥聲一陣一陣,還伴隨著被燒傷之人的慘呼,令她心驚肉跳。
是他?!是他?!老天!不要是他!
背後傳來破空之聲,是有人拿刀來砍,伊春本能地用劍一架,那人力氣卻極大,這一刀竟將她砸得朝前踉蹌數步,一頭栽進火海裡,只覺渾身皮膚都要燒爛了。
伊春痛得尖叫起來,後面有人一把抓住她的領子,硬是將她扯出來,然後噼噼啪啪一頓拍,把火苗拍滅。
「沒事麼?!」是舒雋的聲音,他第一次這麼失態這麼焦急。
伊春猛然回頭死死抓住他,他渾身上下從頭到腳都是黑乎乎的,頭髮也被燒得少了一半,狼狽得要死。
她張口要說話,他卻忽然低頭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低聲道:「快!上樹!不要下來!」
說罷用力將她一拋,伊春像飛起來似的,直直撞向對面一株高大的槐樹上,她手腳靈活,當下勾住枝幹,身子微微一晃,便翻身跳上了樹頂。
火,突然自地下燒起,後背一片燒灼劇痛之感,伊春倒抽一口涼氣,猛然轉身,卻見火勢早已竄了數丈高,濃煙滾滾而起,幾乎遮住半邊天空。
她本能地上前一步,差點從樹頂一頭栽下。
「舒雋!」她大叫,可是沒有人回答她,衝天的火焰裡隱約有幾個人影一晃,奔至山崖邊,有一人似是腳下一滑摔了下去。伊春又叫一聲:「舒雋!」依然沒人回答她,她只覺肝膽俱裂,沒命地從樹上跳了下來,又踩在豬油上,滾了好幾尺,恨不得要衝進火裡找人。
火光灼目,似是燒進了眼睛裡,劇痛無比。刀光劍影在身邊閃爍,她只是本能地反手擋下。
橫劍、斜刺、倒劈,有鮮血濺在臉上,伊春抬手想擦,可是腳底又是一滑,她狠狠摔了下去。那些刀光劍影一齊朝眼裡扎來,要把她扎穿。
她就地一滾,一直滾到山崖邊上。
這座山並不高,摔下去並不會死。
所以,舒雋,如果你摔下去了,如果你死了,我會鄙視你一生一世!
她毫不猶豫縱身跳了下去,風一下子就把她包圍了,攀生在崖邊的樹木密密麻麻,柔軟的樹葉此刻擦在臉上疼得像要裂開似的。伊春護住頭臉,把身體儘可能地蜷縮起來,下墜中感覺撞在一根樹枝上,左邊胳膊一陣劇痛,估計是斷了骨頭。
最後身體狠狠落在一片厚實柔軟的東西上,腦袋被什麼硬邦邦的東西狠狠磕了一下,眼前頓時金星亂蹦,伊春哼也沒哼一聲便暈了過去。
那日晏於非為著揚州諸多幫派一夜之間解散不知所蹤的事情去找門主商量。晏門有意拓展江南勢力,奈何對方似乎並不怎麼給面子,也並不像巴蜀湘地遇到的反抗那麼激烈,江南大小諸多幫派玩的是龜縮戰,一夜之間解散勢力,將偌大一塊江南寶地拱手讓出。
須知道肥肉再美味,也不可能一口全吞了,晏門得到勢力的同時,還需要付出兩到三倍的代價,光是在官府那裡打通上下便是一筆巨款,沿河而居的民家們對新來的晏門亦是興趣缺缺,倘若此時有人自外部集結反攻,晏門很可能在江南一塊的計劃功虧一簣。
晏於非自失了右手,殷三叔為他走遍五湖四海,尋得一塊千年香木料,請了最好的工匠替他做一隻木頭假手嵌在傷處。假手做得惟妙惟肖,連指甲上的紋路都好似真的,除了不能動,乍一看他與常人並無任何區別。
此刻他正用那只假手輕輕敲門,平常這個時候,門主是在書房裡批閲信件公文的。
敲了沒兩下,門主身邊的貼身部下老林便來開門,朝他恭恭敬敬地行禮:「二公子,門主如今不在府內,臨走時交代了,要事便由大公子二公子決定,他半月之後才能返回呢。」
「門主說了是什麼事嗎?」晏於非有些奇怪,此時正值江南勢力大變遷的要緊時刻,門主怎會不通知一聲便擅自離開?
「他老人家並未交代,只說江南的事交給大公子二公子便足夠。」
晏於非皺眉離開了門主的院落,剛過了竹林,卻聽林中一人笑道:「二哥,我知道爹去了什麼地方,要我告訴你麼?」
他淡然轉身,果然見晏於道笑吟吟地站在林中,前些日子他不知在何處受了重創,臥床半月有餘才養好,那原本圓溜溜的臉也消瘦了下去,露出些尖嘴猴腮的味道來。
晏於非對這個同父異母的三弟並沒過多好感,只說:「這個時間,不去培訓你的秋風班,來門主的庭院做什麼?」
晏於道笑道:「二哥,我知道你素來冷靜不輕易被人套住。也不能怪爹總偏心,你和大哥確實是有才幹的,不過嘛,你們大才幹是有,小聰明就沒什麼了。」
晏於非懶得聽他廢話,轉身便走,只聽他在後面叫道:「二哥!砍斷你右手的那個女人,我遇上啦!你放心,我必替你報仇!」
晏於非先是一愣,緊跟著心裡便是一驚,像是曾經竭力忘記忽略的一個回憶突然洶湧而來。他倏地轉身,緊緊盯著晏於道,低聲道:「什麼意思?」
晏於道呵呵笑道:「我知道爹是做什麼去了,他託人給舒雋帶了一封信,打算見見他。那女的不是一直和舒雋在一起麼?何況咱們晏門和舒雋他爹也有血海深仇,何必文縐縐的搞什麼見面,直接殺了了事。我的秋風班,現在應當找到他們了吧?」
晏於非這時才叫大吃一驚:「你派人跟蹤監視門主一舉一動?!」
「別說那麼難聽,什麼叫跟蹤監視?爹既為一門之主,做事當然要謹慎再謹慎,我不過是多替他分憂罷了……」
話未說完,便見晏於非快步走出竹林,他在後面又大叫:「二哥!你安心等著我把那兩人的腦袋提過來啦!」
晏於非拐個彎,迅速消失在庭院門外。
走了沒一會兒,他忽然低聲道:「殷三叔!」
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前,頭戴斗笠緩緩跪下,正是許久不見的殷三叔。他垂頭道:「屬下已探訪過,三少爺所說基本屬實,門主如今人在江城,舒雋與葛伊春二人也在江城,三少爺的秋風班亦在江城集合。」
晏於非猛然將拳頭捏緊,斷腕處的肌肉一陣劇烈收縮,牽扯出斷裂般的疼痛,令他想起右手從身體脫離飛出的那個瞬間。
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準備一下,即刻趕去江城。」
心裡有一種驕傲在抬頭,葛伊春,要死也只能死在自己手上。最桀驁的鷹,豈能容別人染指!
小小山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只留下被焚燒過的痕跡,馬車的廢墟堆在山崖旁,隱約能看出是門主的車。
殷三叔用手在地上抹了一把,放鼻前一嗅:「……少爺,像是有人在地上潑過豬油點火來燒。」
晏於非眉頭緊皺,低聲道:「三弟如此胡鬧!」
他看了看山崖邊緣的幾個腳印,轉身便走:「去山谷看看!她……她不會如此輕易被殺!」
殷三叔欲言又止,只得把斗笠往下壓了壓,隨他一同攀下山崖找人。
這座山並不高,身懷武功的人跳下去絶不至死,晏於非撥開攔在眼前的枝葉,心裡不知為何有一種焦急,像有一面油鍋在滋滋煎熬著,滋味相當不好受。
他甚至不能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偶爾腦海裡會想到下一刻撥開濃密枝葉,看到的是她支離破碎被燒焦的屍體,自己會怎麼辦?
斷腕的地方沒有受到任何刺激,卻在不受控制地一陣陣疼痛。提醒他小叔的恥辱,自己斷腕的恥辱。
葛伊春,你怎可以就這樣死了?!死得這麼狼狽又毫無聲息!
前方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很輕,殷三叔動作奇快,瞬間便擋在了晏於非面前,手執雙劍馬上便要出鞘。
濃密的草叢緩緩分開,「啪」一聲輕響,一隻髒兮兮染滿鮮血的手抓在一棵槐樹上,亂七八糟的頭髮耷拉在臉前,衣服也破破爛爛的,左手呈一個古怪的角度蜷縮在胸前。
她像個野生的小獸,劈荊斬麻出現在兩人眼前,狼狽的緊,可那雙眼卻依然亮得驚人。
殷三叔眉頭一皺,正要拔劍,卻聽晏於非低聲道:「殷三叔你退下。」
他回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張開嘴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吞了回去,默然退到一邊。
晏於非朝前走兩步,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隔了許久,他低聲道:「葛伊春,你沒死。」
他感到十分喜悅,先前的沮喪失落一瞬間全部消失了。
伊春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她在崖底躺了一天一夜,終於能收拾氣力上路找舒雋。可是她在山林裡徘徊了很久很久,舒雋究竟在什麼地方?
樹樹樹,眼前永遠是一株又一株沉默不語的樹,誰也無法告訴她舒雋在什麼地方。細長的草葉子刮在衣服上發出窸窣的響聲,她想起那麼多夜晚,舒雋與她細細密密的耳語。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替楊慎一起活下去。
你騙人啊……伊春在心底低低說,這麼容易就死掉,你還是舒雋嗎?如果你沒死,你為什麼不見了?
她幾乎要筋疲力盡,只剩最後一口氣便要再次暈死過去。
撥開擋住視線的枝葉,在白光深處,忽然見到舒雋筆直地站在對面衝她笑,招手說:「小葛,怎麼弄這樣狼狽?」
伊春從喉嚨裡發出一個古怪的呻吟,像兔子一樣跳了起來,一把撲上去。
殷三叔大吃一驚,本能地要拔劍相向,可他家少爺卻一動不動,也可能是呆愣住了,任由她撲上去死死抱住他,髒兮兮的腦袋撞在他胸上,他微微一震,竟還是不動。
「舒雋!」她低聲說,死死揪住他的袖子,「你這混蛋,活得好好的!」
晏於非愣在那裡,低頭看著她骯髒看不出輪廓的臉,只有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能讓他意識到這人是葛伊春。她的眼神充滿了狂喜,跟著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輕輕說:「你活得好好的!」
話未說完,人已經軟了,真正暈死過去。
晏於非有些哭笑不得地抓住她的衣領,毫不費力地提起來,她出乎意料的輕而且瘦,真是這個看上去一折就碎的人揮劍斬斷了自己的手?
他簡直不敢相信。
葛伊春是強大的,不能輕易被打敗的。在他心裡對她一直是這個印象,她的鼻子眼睛長什麼樣,他腦海裡是一片模糊,可是只要她一靠近,那種氣味便令他振奮,像是發現了強大對手的那種興奮。
不知為了什麼,他忽然舉起袖子把她髒兮兮的臉擦了兩下,原來她是長了這樣一張臉,這樣的鼻子這樣的嘴這樣的眉毛。記憶裡那模糊的面容此刻全然被眼前的臉龐代替——她是個女子,她年紀不大,她有傾心相愛的人,除了一身武藝和那顆什麼也束縛不了的心,她與世上所有女子都沒有任何兩樣。
「……殷三叔。」過了很久,他低低喚了一聲,「我們回去。」
殷三叔終於忍不住開口:「少爺……要把這女子帶回晏門有些不妥……」
晏於非猛然回頭,神色十分古怪,臉色是煞白的,可是眼睛卻亮得十分詭異,似是有無數巨浪在身體裡拍打,不能安靜。
他低聲道:「我說……回去。」
殷三叔默然點頭,喉頭顫了兩下,轉身先走了。
晏於非近幾年常常會做一個夢,談不上是噩夢或者什麼別的。
夢裡他只是個旁觀者,模糊了很多年的小叔的臉在夢中是如此清晰。庭院深深,月光溶溶,小叔拿著匕首與人過招。那人身形猶如鬼魅,輕巧不能捉摸,短刀的光輝像呼嘯而過的星光,短促急切,充滿殺意。
開始他還會急切地在旁邊呼喊,可很快就發現沒有人能聽見。
他只能,眼睜睜、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那呼嘯的星光切斷小叔的右手。鮮血像濃稠的液體,帶著發紫的暗紅色,如雨落下。
他自己的右手也會忽然覺得空蕩蕩,低頭一看,手腕不知何時斷開了,肌肉收縮痙攣,劇痛無比。
晏於非緊緊握住傷處,臉色慘白,想要從喉中嘶吼出傷痛,偏偏發不出一點聲音。
小叔轟然倒地,他心口被剜了個大洞,傷重無救。月光溶溶的庭院,忽然變成春光明媚的後庭,兇手一身布衣,長髮凌亂地披在肩頭。
他長笑一聲,劍尖回挑,桌上酒杯「噌」的跳起,酒液灌入他口中,一滴也沒漏出來。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為不平事!」
那人哈哈大笑,收劍回鞘,細小的血珠子落在地上,落在晏於非臉上,又燙又冷,令他不能呼吸。
他長歌而去,無人敢阻攔,晏於非胸中像是要爆裂開一般,雙腳不受自己控制,飛快追上去,張開雙手擋在那人面前。
「……我和你比試!」他不顧一切地說出來。
那人扶劍又是一笑,春光明媚的後庭,不知何時再次變成月光溶溶的庭院,站在他對面的不是別人,正是葛伊春。
她生得瘦削嬌小,身體卻站得很直,脖子揚著,唇角似笑非笑,兩眼卻比星子還要亮。
「你們總喜歡強迫別人聽從自己,可我偏偏不喜歡這樣。」
像是被無形又尖鋭的東西擊中身體,他實在禁不得,倒退了兩步。小叔的屍體在身後飄蕩,一遍一遍低聲問他:於非,於非,為何不替我報仇?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晏於非默然垂首,看著傷口猙獰的右腕,他忽然感到,自己心裡也存在著一個同樣的傷口,還要大,還要深。
每夜每夜,他都感到那傷口傳來的深深痛楚,只是覺得痛,卻不明白為什麼會痛。
小叔的聲音在耳邊徘徊,淒涼而且悲愴:於非,殺了她,為我報仇。
他不由猶豫了。
殷三叔跪在腳邊,聲音低沉:少爺,強極則辱。少爺最想要的是什麼?
晏於非醒來的時候渾身冷汗,喉嚨像是被一雙手扼住,無法呼吸。他揉了揉眉心,翻個身,微薄的晨曦透過窗紙撒在案上。
案上放著一個水晶盒子,裡面是他的右手。
晏於非坐在床沿,靜靜看著那只盒子,看了很久很久。
原來,他到現在還是沒能放下。
無論是斷手,還是小叔。
夢裡殷三叔問得不錯,他要的,究竟是什麼?或許他心裡很清楚自己的目標,只是前所未有地對前進的方向產生了懷疑。
「小叔……」他發出一個低低的嘆息,猶如耳語。晏門的二公子,許多人眼裡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終於看上去有那麼些脆弱無助,「小叔,如果你活著,告訴我要怎麼辦?」
沒有人回答他,晏於非自嘲地笑了,順手一拉床邊的小鈴,早有僕人端了熱水進來供他梳洗。
「少爺,您帶回的那個姑娘醒了,大夫說病得挺重,要好生照料。」僕人給他彙報昨晚的事,「殷先生照料了姑娘一晚,正吩咐廚房熬藥。」
晏於非微微一愣,殷三叔親自照顧葛伊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大約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