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各自的路

  伊春確實醒了,不過醒得相當狼狽,渾身上下除了眼睛,幾乎全部被裹上了繃帶,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全身骨頭都碎了,或者是皮膚全爛了,不然為什麼形象如此驚悚?

  屋子裡很暗,藥氣又濕又熱,遊走在周圍,令她渾身癢到發麻,偏偏一根手指也不能動,急得快要抓狂。

  嘴上覆蓋一層厚厚的繃帶,她索性用牙咬開,扯了嗓子大叫:「舒雋!」

  還沒叫完,便聽門口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醒了?精神不錯,你果然命大!」

  這聲音讓她大吃一驚,手在床邊一撐,險些翻身摔個狗吃屎,結果牽動了左手的傷口,痛得她「哎喲」一聲。

  殷三叔走過去,足尖一抬,輕輕將她歪過來的身體踢回床上,而不至於傷到她的斷手。他面無表情地坐在床邊椅子上,手裡不倫不類地端著一碗藥,也不打算給她喝,只用一種像要把她活剮的眼神定定看著她。

  伊春絲毫不懼,直勾勾地瞪回去,隔了良久,才問:「舒雋呢?」

  殷三叔冷道:「山崖下面只有你一人。若不是少爺好心,豈能容你這般囂張!」

  她沒說話,卻把眼睛慢慢合上了,神情平靜。和舒雋去參加品香大會、收到晏門主的信、駕車前往黃鶴樓、遭遇突襲舒雋生死未卜就此失蹤——這一系列的過往在她腦海裡一遍一遍流水般掠過。

  殷三叔聲音冷淡,分明含著極度的不情願:「少爺總還是宅心仁厚,唸著你是女子,多處忍讓,又因你劍術出眾,願屈尊前來招攬。你若再冥頑不靈,縱然少爺饒得了你,老夫的雙劍必不饒你!」

  他認定晏於非救她是另有企圖,此時正值晏門大肆招攬人才,全力拓展勢力範圍的時候,葛伊春劍術高明,年紀又輕,絶對是個好料子,縱然脾氣古怪不好拉攏,但如今少爺救了她一條命,先前的恩怨也可以相抵了,她自是找不到什麼由頭來退卻。

  雖然在殷三叔心裡有一萬個不願意,他始終忘不掉少爺的右手斷得那麼冤屈突然,把葛伊春砍成一千塊也不能彌補少爺的損失。可是少爺要成大事,豈能糾結這等私人恩怨,他殷三亦只能成全。

  「老夫真恨不得將你雙手都砍去!」他皺眉厲聲說。

  伊春慢慢睜開眼,既不生氣,也不恐懼。她淡淡望著殷三叔,只說了一句話:「你們做夢。」

  殷三叔揚手便要抽出雙劍,門口一人忽然輕聲道:「殷三叔,你辛苦了。」

  他飛快收勢,急急轉身:「少爺!老夫一萬分不贊同您的行為,此女留著必成禍患!」

  說罷他惡狠狠地哼了一聲,疾步出門,竟連禮也不行。晏於非眼見他橫衝直闖出了庭院,也不知今天多少部下要承受殷三叔的怒火,面上不由浮出一絲笑,不過很快這絲笑容就消失不見了。

  他見伊春雖然包紮得根本看不出頭臉,但白佈下那雙眼卻依然黑白分明,磊落乾淨。不知為什麼,他竟在這個瞬間想到在山崖下她狂亂而迷惘的眼神。

  大約在山崖的時候,她才真正像個女人,而不是雲一樣自由自在的俠客。

  晏於非走過去,端起先前被殷三叔潑了大半的藥,輕輕吹著上面的熱氣,低聲道:「我們沒找到舒雋。不過以他的身手,要死也並不容易。」

  伊春說:「你們最擅長的不光是胡亂殺人,還要加上裝模作樣!你敢拍著胸口說,這件事與晏門無關?」

  晏於非搖了搖頭:「確實不能否認,此事是我三弟任性妄為……」

  話未說完,便見她閃電般彈跳而起,他手上那碗藥沒端穩,為她甩手直接丟了出去,「咣」一聲碎了。晏於非吃驚之下定睛再看,卻見她早已扯下滿臉白布,露出紅紅白白的臉,臉上許多細小傷疤,因上了藥,顏色相當古怪,顯得那張臉看著像唱戲花臉一般。

  她森然道:「放火殺人,在你們嘴裡只是任性妄為!沒有這種任性妄為!殺人償命而已!」

  晏於非只覺喉中發苦,真要遂了平日裡的心性,直接把她亂劍刺死才是最簡單快速的解決方法。事實上,他早就該把她殺了,一直拖到如今,時間越久,他卻越不想動手。

  門主說過,此女不簡單,蒼鷹似的人物,日後必要有所成就,倘若有機會得為我用,自然是好,不能為我用,那也不能為難了她,好生待之,以友相處方為上。

  想到這裡,他也只能苦笑,縱然沒有她那斷手一劍,沒有楊慎死得突然,他與葛伊春也永遠做不了朋友。只要他還記得小叔,朋友就是妄談。

  「你先養傷吧,以晏門的勢力,要找到舒雋並非難題。」晏於非不願與她多說,起身便走。

  伊春猛然抓住他的袖子:「晏於道在哪裡?!」

  她問得如此理所當然,如此不客氣,晏於非略感惱怒,皺眉道:「莫忘了,這裡是晏門,葛姑娘還是謹慎為好。」

  伊春一把放開他,抬腳便要衝出去,她不是個擅長講理的人,她向來擅長動手。

  晏於非尚未來得及阻攔她,眼見她跑出幾步,然後歪歪倒倒地摔了下去,說到底她的傷還沒好,方才只是硬撐罷了。

  「我……我要去找晏於道!」她臉色發綠,蜷縮在地上喃喃說著。

  「葛姑娘保重,只當為了與舒雋重逢吧。」晏於非伸手想扶,不知為何又縮回來,逕自走出去將門關上了。她瑟瑟發抖的模樣也被關在門內。

  晏於非神色凝重地背著手,朝斜對面樹頂望了一眼,立即有屬下自隱蔽處奔出跪在腳邊等候命令。

  「……去找三少爺,他不是一直想對付揚州一帶的水鬼麼,這次便派他去了,不成功不許回來。」

  無論如何,還是把晏於道暫時調離晏門為上。

  到了中午,一直黑著臉的殷三叔終於主動出現了,他勉強壓抑著滿腹不滿,沉聲道:「少爺的計謀自然是好的,屬下目光短淺,只是不明白少爺要拿那女子如何?」

  這個問題晏於非已經問過自己無數遍,始終沒有答案。他長嘆一聲,將狼毫放在筆架上,長袖下是一幅畫,墨跡猶新,畫的是秋菊數朵,用色嚴謹,秀雅高潔。

  他聲音很輕:「殷三叔,從小晏門裡很多人都誇我有才幹,和死去的小叔很像。所以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自己就是他,我和他已經分不出彼此了。」

  殷三叔一時沒想到他突發這種感慨,溫言道:「少爺與小門主才幹相當是好事啊。」

  晏於非笑了笑:「連你也這麼說,可見我一生也逃脫不了小叔的陰影。」

  殷三叔有些急:「少爺何出此言……!」

  晏於非攔住他後面的話,淡道:「所以我才不想做第二個小叔,晏於非是晏於非,與晏小門主並不一樣。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他不能做到的事,我一樣能做。他是最好的獵人,死在最強悍的蒼鷹爪下,我卻不同,我不會死……殷三叔,我不會死,再也不會受一點傷。」

  「少爺……」殷三叔默然。

  「殷三叔不用擔心我。」他又笑了笑,取筆將秋菊勾勒出陰影來,「你什麼也不用擔心。」

  真的不用擔心嗎?殷三叔深深看著他,如果不用擔心,為什麼你眼中神采與平日不同?為什麼……你看上去全無平日的穩重冷淡?

  葛伊春,不過為了這個女人,斷一隻手還不夠?她究竟算什麼東西!值得被這樣看重!

  「少爺,不過是個女人。」殷三叔冷冷說,「她只是個女人,少爺從小自律,少近女色,遇到個特別點的難免慌亂。少爺若是喜歡她,也是這等江湖女子的福氣,今晚我便讓人抬她去少爺房裡!」

  晏於非愣了半晌,忽然失笑,反手將案上畫紙一把揉爛,低聲道:「你不明白我,殷三叔,你從來也沒瞭解我……」

  這複雜而糾結的思緒,豈是簡單的色慾所能概括。

  她若是桀驁的鷹,他便是鋭利的獵手;她若是無所拘束的雲,他便要做一陣狂風;她若是自在綻放山野間的花朵,他便要做那個摘花人。

  無關男女,只是征服。小叔沒有做到的事,他未必做不到。不會了,他再也不會被小叔的陰影矇蔽遮蓋,他是他,他有自己的方式。

  葛伊春,斷了他右手的人,唯一能讓晏二少記在心底的影子。

  我若要你活,你便必須活著。你若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手裡。

  伊春的傷向來好得快,沒幾天就開始活蹦亂跳。在第十七次傷了守門屬下企圖逃逸未果之後,小屋的門窗前一夜之間被裝了手指粗細的鐵條,她硬生生地被晏於非軟禁起來。

  開始幾天,她鬧得非常凶,殷三叔甚至難得用上了「母老虎」的稱呼給她,除了門窗的鐵條她沒辦法掰斷,屋裡能砸的,能摔的,能踩的,已經被她弄得不成樣子。好好一張床,硬是被她一上午拆成了碎木片,嚇得看守人瞠目結舌。

  下午晏於非慢悠悠地來了,既不發火也不皺眉,隔著鐵窗見她在屋裡走來走去,左手還吊在胸口不能動,右手卻抓了三四根碎木頭往地上砸,真像不安分的老虎,他難免有發笑的衝動。

  「放我出去!」伊春一見他,立即撲了上去,屬下們雖然明知她撲不出來,但各自曾經或現在見識了她身手的,都不由心慌,下意識地將晏於非擋在後面。

  晏於非說:「葛姑娘重傷未癒,為了自己身體好,還是多注意休息。」

  「晏於非!」伊春忍不住大吼,她從未如此討厭過一個人,即使以前知曉墨雲卿背叛師門,要將她與楊慎逼上互鬥的死地,她也未曾強烈地恨過他。「你若要軟禁我,最好小心些關我一輩子,否則我出來必取你項上人頭!」

  這話說得極狠,跟在後面的殷三叔登時大皺眉頭,肚子裡又開始唧唧歪歪少爺和葛伊春的事,恨不能自作主張把她殺掉乾淨。

  晏於非不為所動,轉頭示意屬下捧上一件燒得焦黑的外套,上面血跡斑斑,東一塊黑污西一個破洞,幾乎看不出那原本的絳色。

  「派了屬下將整個山崖包圍搜索,只找到這件外套,想來舒公子身手絶佳,早已脫離險境。這衣服,便交給葛姑娘吧。」

  伊春慢慢伸手接過這件破爛外套,默不作聲地先將領口翻開,在後領的那塊白綢上,赫然用紅線綉著歪歪扭扭的兩個字「舒雋」。那是某天他抱怨衣服裂了個小口子,打算丟掉,於是自己突然來了興緻替他補上。

  伊春識字不多,寫得更是難看,綉了整整兩天才成功,這件衣服也成了舒雋的最愛,有事沒事都穿在身上,笑得賊忒兮兮。

  她心中忽然被一根利器狠狠扎中,痛得眼淚奔騰而出,怎麼也控制不住。她死死咬住嘴唇,將哽咽的聲音壓下去,不想讓這裡任何人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從來在她心裡,並不怎麼需要為舒雋擔心,他太強了,無論身體還是心靈,都輪不到她來操心。舒雋也常常感慨:我一輩子卻栽在這丫頭手裡,我對你的感情,可比你對我的強烈多了。伊春,我會不會只是一個替補?

  她沒有回答過,或許她潛意識也真的認為他只是個替補,他強大,詼諧,有趣,和他在一起那麼輕鬆,什麼都不用怕。可是她永遠也不能體會到與楊慎一起的那種怦然心動,那種患得患失互相依賴。

  但她如今才知道錯了,他在她心裡是如此重要,失去的那個剎那,她的心跳都停了。

  舒雋偶爾嘆息:伊春,多依賴我一些會死啊?你不讓我靠,那我來靠靠你算了。

  不不,他怎會是替補,她是個笨蛋,只不過一直沒明白而已。

  依賴他,相信他,有什麼不好。讓他同樣依賴自己,信任自己,難道就不行嗎?

  舒雋和楊慎,本就是不同的兩人。她自己一直混淆,害得他也只能遷就,忍了不少委屈。她現在想見到他,抱著他,什麼都不說,只要抱著就好。

  但他在什麼地方?人為什麼每次都在失去的時候,才明白對方的重要?

  晏於非低聲道:「既然只有衣服,便證明舒公子還活著,葛姑娘可放心了。」

  伊春將衣服緊緊握在手裡,沉聲說:「有你們晏門在追殺他,你何必假惺惺地說這些。」

  「門主找舒公子並非為了報仇。」晏於非顯然不打算與她多說,「你不信也罷,總之好生養傷。」

  他轉身欲離去,卻聽伊春在身後問他:「晏於非,你究竟要怎樣?拉攏我?討好我?還是當作人質來要挾舒雋?」

  他沒有回頭,定定站了半晌,才回答:「……我也不知,我只知不能放你走,在我明白之前。」

  伊春抓住鐵窗繼續大喊:「那好,你留住我,至少要給我好點的待遇。這床已經爛了,你給我換個新的來,不然怎麼睡覺?」

  晏於非這次卻回頭了,淡淡打量她一番,說:「不必了,床既然是你自己砸碎的,想必你就喜歡睡在碎片上,這點愛好我不會剝奪。」

  世道終於變了,連老實純善的葛伊春都會騙人,她眼睛裡分明寫著:趁你開門換床,我就要開溜。

  他若看不出來,就不是晏門二少。

  於是這次便輪到伊春瞠目結舌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庭院裡,大約還不太敢相信什麼叫「自作自受」四個字。

  最後屋裡的東西還是給換了個徹底,一夜之間就換好了,令伊春毛骨悚然的是,她明明記得自己是睡在碎片上的,屋裡一片狼藉,可第二天早上醒來,她卻已經被移到了新的大床上,碎片雜物都清理了出去,換成嶄新傢俱,什麼時候換的,她竟完全不知道。

  不過她也因此明白了,晏於非如果真的想殺她,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那麼,暌違了兩三年,再見之時他突然選擇將她強行軟禁,究竟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只怕是無解的。

  伊春再也懶得砸東西發瘋,她過上了米蟲的生活,每天有人送上好飯菜,大約是為了讓她的臂骨早點痊癒,一天起碼給她燉三四次湯,匆匆大半個月居然就這麼過去了,伊春被軟禁在小屋裡,非但沒變得頽廢消瘦,整個人居然還胖了一圈,和幾個看守小哥也認識了,每天神采飛揚地跟他們談天說地,「絶望」和「無助」兩種情緒依稀與她訣別了。

  她快活得簡直像在田野中奔馳的小牛。

  殷三叔偶爾去暗地監視她一天,回來都是搖頭嘆息,連聲稱自己老了,不能理解年輕人的想法。少爺的他不明白也算了,如今一個小小江湖菜鳥也搞不懂,他果然是老了。

  又是半月過去,晏門主依然下落不明,晏於道從揚州凱旋歸來,大約是為了顯擺威風,讓手下足足提了兩麻袋的人頭進門,一時間嚇得婢女們花容失色,血腥味充斥晏門。

  老大略坐了一會兒便皺眉搖著輪椅走了,只留晏於非忍著血腥味在大堂聽三弟大肆鼓吹揚州時自己的英明果斷,看他一會兒撈出一個人頭當球甩。

  「二哥,如何?你說我這計謀是不是第一流的?」晏於道終於說累了,眉飛色舞地低頭喝茶,趁著這功夫,晏於非早早命人將那些人頭丟出去埋好。

  「不要這麼死板嘛!」因見沒人說話,晏於道便笑嘻嘻地說道,「老四年紀也不小了,也該讓他見見世面。來人,去把四少爺和門主都請來!」

  晏於非抬手阻止:「不必了,老四身體不好,受不了血腥味。爹也不在門中,不知去了什麼地方。我想這點你應當比我清楚才對。」

  晏於道笑道:「二哥何必這般見外,我一次錯,難道次次錯嗎?爹不在也罷,這次揚州的事總算搞妥,他也算落下個心頭大石吧?」

  你殺了那麼多人,自以為花錢無數就能擺平官府,哪有這麼容易。善後只怕還要困難三四倍,爹哪裡來的心頭大石可以落下。晏於非默然想,卻沒說出口。

  於道平日裡和善的很,但他太清楚這和善後面藏著的是怎樣一條毒蛇,長期被大哥二哥打壓,他已有些扭曲了,門主都相當忌諱他,只因是自己兒子又不能表現得過分,只吩咐其他三人要小心老三。

  他不是成大事的料,可怕的是,他總以為自己做的都是大事。

  「既然沒事,就早點去歇息。」晏於非不想與他多說,起身便走了。

  晏於道在後面笑嘻嘻地叫他一聲:「二哥,我原是想替你報仇來著,你怎麼不領我的情,反而把那丫頭放在自己屋裡享用?你若早說看上她那身排骨,我便不用那招狠的,只叫人洗剝乾淨了送你床上不是更好?」

  晏於非停了一下,回頭定定望他一眼,淡道:「你莫要再打她主意,我只給你這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警告。你記好了。」

  晏於道的圓臉笑得越發和善可親了:「二哥的女人,我怎敢覬覦,言重了。」

  晏於非終於走了,殷三叔的聲音在耳邊低低響起:「少爺,你自己下不了手,就讓三少將那女子解決了,豈不更好?」

  他眸光一閃,神色終於變得陰沉。

  「殷三叔,我並未打算殺她。」他淡淡說著,「我也不希望自己的部下成天想著殺人。」

  殷三叔沉默了,隔了很久,他似乎終於醒悟了一般,眼裡是亮了,可緊跟著又黯然下去,把聲音壓得極低,說:「少爺,殷三總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也是半個長輩。今日我只想問你一句,少爺是喜歡上葛伊春了嗎?」

  喜歡?喜歡。

  晏於非似乎不太能理解這兩個字代表的意思,他猛然抬頭,茫然地看著前方,腳步慢慢停下,輕聲道:「殷三叔?你……說什麼?」

  殷三叔走到他面前,已經帶了皺紋的雙眼靜靜看著他,低聲道:「少爺,你十三歲的時候很喜歡一個小婢女,拉著她的手去門主面前說要娶她,門主只說了一句門不當戶不對,你便臉色未變地將那婢女放走了。門主後來與我感慨,此子冷情,必成大器。這麼多年,你身邊從來不缺美貌婢女,少年時行走江湖,多少名門貴女,江湖俠女投懷送抱,也未曾見少爺有一絲異常。可是現在,少爺太反常了,你護著她,強留她,不殺她,在我看來,只有一個緣故——少爺,你當真喜歡上葛伊春了。」

  晏於非眉頭一皺,濃黑的眼眸一暗,直覺地要反駁,話到嘴邊卻又發覺什麼也說不出。

  喜歡,一個男人喜歡上一個女人的喜歡。是熾烈的,天下獨君一人的,交雜著無上的溫柔與絶對的佔有——這是所謂的喜歡。

  他緩緩搖頭,清俊的臉上難得帶了一絲茫然無措,輕聲說:「殷三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我……從未喜歡過。」

  「我不殺她,只是因為不想殺。是的,我想拉攏她,她是個人才,所以我不能殺她,我會把她留住,留在晏門。」

  他終於找到一個好理由,為此心滿意足。

  殷三叔沒有再問他,他只是默默地笑了笑,帶著一絲悲傷與了悟,退到了晏於非的身後。

  這一個月,伊春的日子過得相當不錯,晏於非一天三四次大補湯,不但把斷了的骨頭給補好了,整個人更是吹皮球似的胖一圈,若是舒雋此刻看到她,必然笑眯眯地戳著她的臉說她從排骨精變成了皮球精。

  不單人胖了,似乎以前的精神頭也不知去了哪裡,近來伊春很容易覺得疲乏,奇怪,成天只是吃了睡睡了吃,怎麼也會累?

  伊春越發覺得,師父以前說懶惰使人墮落這句話非常有道理。

  因為怕她逃逸,佩劍早就被晏於非不知丟到哪個角落裡去了,她也有一個月沒舞刀弄槍,屋子很小,連一套完整的拳法都打不完。開始伊春還堅持每天練功,可最近太容易疲倦,練著練著就會岔氣,肚子裡疼得厲害。

  難道晏於非這小人給她在飲食裡下了慢性毒藥?

  伊春在床上躺得久了,有些無聊,只好去玩帳子上的流蘇,再想想舒雋打發時間。

  窗邊有人站著,晏於非這次是親自送來了食盒,從鐵窗外塞進來。

  「葛姑娘,吃飯了。」不知道是不是她耳朵也出了毛病,今天他的聲音怎麼怪怪的,好像……軟了不少,以前那種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語氣不曉得溜到什麼地方去了。

  伊春今天撐著打了一套拳法,肚子裡還在疼,臉色發白,說話也沒力氣:「我現在不想吃,你放好了就快走。」

  可他沒有走,倚在窗前,欲言又止的模樣。伊春奇怪地抬頭看他,卻發現這位平日裡冷若冰霜,泰山崩於前都面不改色的公子爺,今天神色有些怪異,像是心不在焉,眼神遊離著,好像心裡面藏著什麼秘密心事,折磨得他輾轉難安。

  「葛姑娘……」晏於非低著頭,長睫微顫,輕輕說著,「我今日來,是為了請你加入晏門。」

  伊春有些發愣:「……我沒聽錯吧?你再說一遍?」

  「我希望葛姑娘能加入晏門,日後一同開拓版圖,一統江湖。」這句話終於說得順暢了些,晏於非抬頭,定定望著她的雙眼。

  伊春呆了半天,突然笑了:「晏於非,你發燒了?我要是會答應,早就答應了,你今天何必再來浪費口舌。」

  晏於非淡道:「我知道葛姑娘曾經拒絶過,但此一時彼一時。實不相瞞,舒雋一直沒有消息,我晏門門主也不知所蹤,倘若我沒有猜錯,這兩人想必已經見面了,興許正在商討晏門未來大計也未可知。」

  伊春還是笑,慢悠悠地說:「不會的,你太小看舒雋了。」

  「哦?男子丈夫生於世間,豈會沒有宏圖偉願,葛姑娘身為女子,未必能理解。」

  「他或許有他的宏圖偉願是我不清楚的,但我確定,舒雋的宏圖絶對不會和晏門有任何交集。」

  晏於非沉默了,隔了很久,他輕聲說:「那麼……你們要做什麼?」

  伊春淡道:「這句話應該我問你,晏於非,你究竟要做什麼?!」

  名聞天下的晏門二少,生平第一次被問得難堪。他要做什麼?他要做什麼?!他自己完全不知道!像一個失去目標的傻子,只懂得順著直覺,這樣危險而失去品格的事情,多麼讓人尷尬!

  他在乎的,是小叔的陰影籠罩,還是晏門的大展宏圖,抑或者,是殷三叔說的——喜歡?

  不受控制的,他突然有話從舌尖吐出:「葛伊春,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

  伊春莫名其妙地失笑:「你問我?」

  他也失笑,是啊,何必問她,何必相問,他真的成了傻子麼?

  「葛伊春,」他將多年的防備輕輕卸下,像面對一個老友,將自己的困惑道出,「你有過迷惘的時候嗎?不確定自己走的路是不是正確的,不知道下一步要往什麼方向走,甚至連自己那麼多年生命的意義也要去懷疑對錯——你有過嗎?」

  伊春忍不住又抬頭看他,這次看了很久,才慢慢說:「有過,但我只會一直往下走。」

  晏於非倒抽一口氣,掀起長睫瞪她,似是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看到旁人的模樣,看得那麼專注認真。

  不,她不是說謊,更不是隨口敷衍,她的眼神告訴他,她說的是真話。

  他將胸腔裡那團氣緩緩吐出,好像很久以來的困惑也慢慢被吐了出來,腦海漸漸清明,道路在繚亂雲霧中顯出崢嶸。

  「我……」他只說了一個字,緊跟著臉色大變,渾身肌肉瞬間繃緊,猛然轉身,只見圍牆上人影一閃,似是瞧見了他,嚇得又飛快縮回去。

  一團紫色的霧氣從樹後蔓延而出,被風一吹就散了開,偶爾刮在樹枝草葉上,那樹那草立即從碧綠變成了枯萎。

  香甜中帶著苦澀的味道迅速在庭院裡蔓延,晏於非摀住口鼻飛快退了一步,低聲道:「快關窗!」

  伊春反應相當敏捷,還沒等他說完就「砰」一聲把窗戶關上了。

  晏於非把手指放在面前搓了搓,輕輕一嗅——這是大哥五年前配置的秘毒,可令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覺,藥效雖然迅猛,卻有個致命缺點:怕水。煙霧散開,只要用水在屋內噴灑兩遍,毒性就完全無害了。

  殷三叔早已暗號通知其他屬下前來救援,自己卻飛身跳上圍牆,將那倒霉撞上晏於非的刺客生擒了提進院子,彼時庭院裡到處被人灑滿了水,毒性早已消失。

  晏於非一把扯了那人的面罩,跟著卻大吃一驚:「陳五叔?!怎會是你!」

  晏門主有四男二女,兩個女孩兒沒學武,養在深閨等候嫁人,四個兒子每人身邊都跟著一個中年護衛,貼身保護,出門在外也好,留守在晏門也好,這四個中年護衛的身份都是極其特殊的。

  譬如晏於非身邊有殷三叔,晏於道身邊的人就是陳五叔了。

  這樣一個人物,連門主都要給三分面子的,居然跑來做暗殺,晏於非只覺不可思議。

  陳五叔身材佝僂,但身手在晏門中卻是排得上名的。他此刻臉色有點發綠,隔了半晌才長嘆一聲:「冤孽。」

  晏於非低聲道:「是於道要你來的?」

  陳五叔苦笑道:「除了他,還有誰?只說要將後院一個女子擺平,不曾想二少也在,幸好尚未釀成大禍,否則老夫有何臉面活在世上?」

  殷三叔臉色一沉,厲聲道:「老陳休要撒謊!你又不是初出茅廬的毛頭,放毒之前難道不看院子裡有沒有旁人?你分明見到二少也在,卻還下毒,被人發現之後反而伺機遁逃!你可知今日所犯之罪,足以令你死十幾次?!到這種時候,你還包庇那兔崽子!」

  陳五叔嘆道:「殷三,你何苦為難我。你有你的主子,難道還不能理解我麼?他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怎能……今日的事,算在我一人頭上好了,休要找三少麻煩。」

  晏於非猛然起身,面色卻出乎意料的沉穩,只吩咐手下:「將陳五叔送回三少的庭院,順便傳話給三少,今晚戌時,到我書房一敘。」

  陳五叔急得直叫:「二少!二少莫要尋他麻煩!只當老夫求你了!」

  晏於非搖了搖頭,擺手讓人將他架著提出去了。伊春的窗戶還死死關著,沒任何動靜,晏於非走過去將木窗一推,問道:「沒事麼?」

  回答他的卻是一陣乾嘔聲,他不由一愣,卻見伊春半個身體伏在椅子上,沒命地吐,吐到後來只剩清水了,卻依然止不住。案上的食盒已經被打開,飯菜不過稍稍動了兩下,因伊春喜歡吃肉,今日還特地吩咐廚房做了紅燒雞。

  晏於非頓時大驚,回頭厲聲道:「快叫大夫!殷三叔,你馬上把晏於道提到我面前來!他若反抗,格殺勿論!」

  說罷一手飛快拆了鐵窗,翻身跳進去,將伊春輕輕扶了起來。

  殷三叔眉頭又是一皺,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二少甚少驚怒交加,看來這次是動了真怒,三少只怕危險。

  去抓晏於道,自然是一番亂七八糟哭哭啼啼打打鬧鬧,等滿臉青腫的晏於道被帶進晏於非書房的時候,他那原本就圓乎乎的臉看上去更圓了一倍,十足的豬頭。

  他見到晏於非,既不笑也不說和氣話,只冷道:「是我要陳五叔下毒,那女的不是斬斷了你一隻手麼?怎麼,因恨生愛了不成?!你也給我清醒清醒!不看看她是誰,你又是誰!」

  殷三叔皺眉道:「三少,二少當時也在,這事不好給門主交代。」

  晏於道惡狠狠地笑道:「有什麼不好交代的?我若真要殺他,怎會讓他發覺!陳五叔是什麼身手,真要下毒能讓你們發現了?你們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爹總在院子裡設置各類機關來考驗我們的應變能力?枉費你年紀虛長,又是名滿江湖的晏門二少,誰見了都要誇讚一聲,誰想你現在木頭木腦,為了個女人倒退許多!我問問你,那個女人重要,還是晏門重要?」

  殷三叔大抵是覺得他說得有道理,畢竟在他心裡也是這樣想的,便索性沉默不語了。

  晏於非隔了很久,才低聲道:「殷三叔,你先出去。」

  殷三叔只得垂手走了出去,守在門口,打算拉長了耳朵聽,奈何什麼也聽不到,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卻聽晏於道在裡面慘呼一聲,驚得他滿身冷汗,只當二少當真昏了頭把自己親生弟弟給殺了。

  門突然從裡面打開,晏於道半邊身子都是血,神情頽靡,眼睛卻亮得驚人,唇角甚至帶了一絲笑。他死死摀住左手,指縫裡不停有鮮血漫溢出來,依稀是被斬斷了一根手指。

  他大聲道:「很好!二哥,我信你!這根手指,我斷得不冤!」

  說罷他仰頭大笑,逕自走遠了,頭也不回。

  殷三叔一肚子的疑問,也不知從何問起,只得緩緩把頭探進門內,輕道:「少爺……」

  晏於非背著雙手從裡面走出來,他衣袍上濺了斑斑點點的血跡,可整個人卻出乎意料的神清氣爽,像是許多年的難題突然得到瞭解決,連腰身都比先前挺直,看上去高了許多似的。

  他面上掛著罕見的笑容,從容而且沉穩的,說道:「老三做事魯莽衝動,而且往往不留餘地,我只給他一個教訓罷了,相信他以後會收斂。」

  殷三叔一時倒有些反應不過來,木木地點了點頭,喃喃道:「對了,大夫已經去了……」

  晏於非轉身往後院走去,道:「也好,她應該不是中毒,且看看是什麼情況。」

  情況果然是出乎意料的,伊春既不是中毒,也不是吃壞了肚子,她是懷孕了。

  老大夫摞著白鬍鬚,老眼昏花地給晏於非道喜:「恭喜二公子,夫人有喜了,兩個月不到的身孕,所喜夫人身體素來健壯,先前大約受了驚,胎兒不太穩,近日又吃得過補,結果到了現在才開始有害喜症狀。不礙事不礙事。」

  殷三叔濃眉倒豎,喝道:「亂說什麼!你哪隻眼睛看到她是什麼夫人!」

  嚇得老大夫連滾帶爬地跑出去了。

  伊春還處於震驚狀態,呆呆地半躺在床上看帳頂,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懷孕了,她懷孕了!肚子裡裝了個小人兒!這是多麼新奇又微妙的體驗!孩子,她和舒雋的孩子……老天,她這麼快就要做娘?會有個小孩子蹦著跳著喊她娘,喊舒雋爹……這、這是怎樣一幅奇怪的畫面啊!

  這一個瞬間,什麼報仇雪恨,把晏於道剁成碎末,把晏門一把火燒乾淨之類的怨念盡數消失,她只剩下初為人母的喜悅與驚訝。像是突然體會到生命的源頭,那些奧秘和包容,她好像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了,只要能保護這個孩子。

  晏於非也略有驚訝,不過很快就釋然了,他走到床邊,低聲說:「葛姑娘,你已為人母,可能照顧好自己和孩子?」

  問了半天伊春也沒回答,顯然她的神魂還在莫名的天上飛,壓根沒回來。

  殷三叔見這個勢頭,大約少爺是有什麼話想和葛伊春交代,自己留著不太方便,乾脆地轉身走了。

  他相信少爺,晏門二少,絶非浪得虛名。孰重孰輕,哪條路是自己選擇的,他一定會明白。

  伊春呆呆地看著帳頂,不知過了多久,才長長吁一口氣,輕道:「天啊……有孩子了……」

  旁邊立即有個低柔的聲音插進來:「不錯,葛姑娘即將為人母,晏某在這裡恭喜了。」

  伊春急急回頭,立即見到晏於非,她得知自己懷孕,心情變得極好,居然也不生氣,笑眯眯地點頭:「謝謝你。」

  晏於非也笑了笑,背著手走到窗邊,望著庭院裡一株月桂樹,低聲道:「葛姑娘,你無論遇到什麼事,都會選擇一直走下去嗎?哪怕你不知道這條路對不對,會不會一錯再錯?」

  她摸著平坦依舊的小腹,感受著生命在體內萌動的奇妙感覺,過一會兒,才說:「沒有人永遠走對的路,總會有迷路的時候。不過我爹說過,迷路了亂竄,也比停著不動要好。你想聽的,是不是這個?對你有幫助嗎?」

  晏於非默默點點頭,忽然轉過身,見伊春揭開被子起身,把靴子系好,她的劍和包袱就放在案上,是他方才吩咐的。

  她流利地把包袱繫在背上,劍掛在腰間,動動胳膊動動腿,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模樣,讓人好生羡慕。

  他不由笑了,問:「葛伊春,你要做什麼?」

  她的回答如此乾脆:「我要做大俠。你呢?」

  他將眼睛微微閉上一會兒,然後輕輕地,無比堅定地,說:「我做梟雄,完成統一江湖的大業。」

  伊春聳聳肩膀:「好,你做梟雄我做大俠,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道不同不相為謀。告辭了。」

  她說走就走,抬腳就出了門,在太陽下伸個懶腰,好像被軟禁的這一個月完全對她沒什麼影響。是的,如果一個人的心是自由的,那麼世上最堅固的牢籠也無法關住他。

  晏於非靜靜望著她的背影,從心底的最深處,終於泛出一股陌生的味道。他忍不住又叫一聲:「葛伊春。」

  她無辜地回頭:「嗯?」

  他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其實是有很多話想和她說,關於那只斷手,關於他小叔,他前半生都生活在小叔的陰影裡,摸不清自己的位置,常常在她身上看到過去的陰霾。可是以後不同了,以後不同。

  如果問問她,會不會留下,她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如果告訴她,他好像有點明白「喜歡」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她會不會大聲的笑。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喜歡,並不深沉,也不熾烈,甚至還帶著一絲迷惘與不情願,他還不能明白這值得什麼,或許永生也不會明白。

  但他大約一輩子都會記得她今天的這個背影,像是要與陽光融為一體了,背上真的生出金色的翅膀來,馬上就要飛很遠,飛到他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他們的道路,是相反的,僅僅一個曖昧都談不上的交集,從此海闊天空,永生不見。

  所以晏於非搖了搖頭,淡道:「沒什麼,你身體不便,需要我派婢女沿途照顧你麼?」

  伊春沒來得及回答,頭頂牆上有個久違的聲音替她回答了:「我的老婆,不用別人操心了。」

  伊春大吃一驚,猛然抬頭,果然見到大難不死的舒雋,他披著淺碧色的外袍,歪在牆頭笑眯眯地朝她招手。這人永遠神出鬼沒,也不知他什麼時候來的,更不知他怎麼摸進來的。不過伊春好像也想不了那麼多了。

  她幾乎本能地要朝他衝過去,身體剛剛跳起,指尖剛剛觸到他的衣服,下一刻整個人已經被他緊緊抱在懷裡了。

  「丫頭,你胖了不少。」他假裝抱怨,將她一綹亂髮撥到耳後,「從排骨精變成皮球精了。」

  伊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眼淚卻不由自主湧了上來。

  人在喜悅到了極致的時候,原來也會流淚。

  她有那麼多美好的事情要與他分享,她有那麼多迫不及待的心事想與他傾訴。是的,她還有個天底下最最美麗的秘密要告訴他。

  天神啊,他會是什麼反應?

  伊春把腦袋埋進他懷裡,喜極而泣的淚水,終於有地方可以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