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的主人相邀, 玉珠自然不能推卻, 於是四人兩兩成行,遊走在花園的小徑中。
常年在廟庵的生活, 使袁熙的起居不免沾染了些老人的氣息。這腳下的石徑特意鋪設了打磨成卵石一般的玉石, 凹凸不平地鑲嵌在路面上, 穿著軟底的鞋子走過的時候, 自然藉助體重按壓著腳底的穴位。
玉珠走了幾步便覺得腳下痠軟疼痛得很, 而身後白小姐和堯小姐兩位年輕的姑娘,更是早就忍耐不住, 早早低呼嬉笑著另外走了花園另一側的小徑上去了。
袁熙小姐看著玉珠似乎忍耐不住了,便笑著輓起了她的手道:「我之前呆了廟庵裡, 便修了這樣一條路,山上的生活粗鄙,沒有玉石, 只能鋪設些卵石。入夜時, 許多常年呆在庵中的老尼姑睡不著覺, 便會在石子路上光著腳兒,來回的走,走得雙腳酸麻了,也好入睡了。初時我不懂,可後來發現在廟庵裡呆地久了,我夜裡也會失眠,於是幾乎每一夜都要在石子路上走上半天……如今就算下山了,這習慣一時也改不掉,就又鋪了一條。」
玉珠不知她為何說起這段心酸的舊事,但也不好改道,便只能再咬牙前行。
「可是那時的我,走得越久越睡不著,一個世家的千金小姐突然要苦守廟庵,內裡的心酸,想必同樣遭逢過家變的太尉夫人應該能感同身受。」
玉珠走得適應了些,倒是可以從容開口道:「我那時年紀尚小,也記不大清了,不過袁小姐能守得月開見月明,等來與白侯的這份姻緣也是叫人艷羨的。」
袁熙微微一笑道:「這世俗姻緣對於我來說,卻沒有什麼可驚喜的了。要知道當年我與堯太尉結緣的時候,滿京城的女子也是這般羨慕我的,那時的我,驕傲得以為儘是得到了全部的幸福。只是那時我不懂,所謂富貴情愛,都是轉瞬可以改變的。」
玉珠聽到這,頓住了腳步,不由得抬眼望向了袁熙。這是她認識這個女子以來,她主動第一次談起與堯太尉的往事。
袁熙看了看她的眼神,笑著道:「怎麼?太尉沒有同你說起?那時我的差一點就成為堯家的兒媳呢,可是再濃的恩愛也抵不過男人在政事大權面前的取捨。因為堯袁兩家的政鬥,太尉大人無視我的苦苦哀求,到底是將我伯父一家打落塵埃……也許是憐惜我與他相愛一場,連我出家的廟庵都是太尉大人精心挑選的呢!」
雖然袁熙是帶笑說的,可是玉珠卻能感受她話裡的不善,只眉眼不動道:「我有些聽不明白,袁小姐在成婚之際,為何要講這些前塵。」
袁熙帶著家姐般的慈愛,無奈地苦笑望著她:「你是我帶有血緣的妹妹,做姐姐的不希望你像我一般忍受夜走廟庵石路之苦。你如今的甜蜜,我也曾感受過,只要太尉大人願意,你會錯以為自己是世間最幸福的女子,可是若是他認定你是他的阻礙,那麼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將你一腳踢開……」
玉珠將腰肢挺直,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好與不好,是我們夫妻的事情,不勞袁小姐費心。」
袁熙搖了搖頭:「好與不好,從來不是你們倆的事情,而是牽扯到各自的家族厲害,玉珠,你並不單純是小鄉的婦人,身上流淌的乃是我們袁家的血脈。如今白少肯娶我,也是因為我身上的袁家血脈……袁家會慢慢恢復昔日的榮光,可是你的丈夫是不會樂見這樣的情形的,等他意識到,你並不是隨便某個袁姓玉匠的女兒時,他就會像當初對待我一般地對待你,到時,你又不肯認祖歸宗,只怕他連一座廟庵都難捨給你啊!」
說話間,她從自己的衣袖裡抽出了一冊書卷遞給了玉珠:「你看這是什麼?」
玉珠一看,不由得微微挑起眉毛,看封面的字跡,那書卷不正是父親遺作的下半卷嗎?
「你父親當年將書卷的下半部交給我伯父嗎,請他代為潤筆矯正,可惜一夕家門慘變,竟然來不及將書卷交換,我也是聽了府裡老人之言,新近才得了這遺卷的,終於可以親手交到你的手中,也算是瞭解了伯父生前的一樁心事。」
玉珠遲疑地接了過去,慢慢地翻看著。袁熙看著她,繼續苦笑著道:「我的好妹妹,不要因為姐姐的這一番肺腑之言,便對我生了怨恨之心,無論將來你發生了什麼,我都會護你周全的……血脈親情才是永遠不能斷的!」
「……」
太尉夫人並沒有耽擱太久就走了,白小姐陪著袁熙小姐將二人送走後,才收齊了客氣的笑臉,不情願地道:「袁小姐,對於她們也太客氣了,我七弟在龍舟賽上不知被哪個下三濫的拖下了水,可是被打得甚慘呢!到現在在養傷……」
袁小姐笑著看著自己未來的小姑子道:「所以啊,我們也要給堯府送份厚禮。」
白小姐有些聽不懂了,低聲問:「什麼厚禮?」
袁熙小姐笑著往回走,順手折了一隻開得正艷的花道:「太尉大人最恨相交的女子怎麼樣?」
白小姐到底是少了些心機,只認真想了想道:「不喜女子爭風吃醋,夾雜不清……」
說到這,她的心內竟是有股子難抑的心酸,畢竟她當初就是打探到了太尉大人的好惡,才處處壓抑著自己,就連太尉後來移情了那商婦,她也不敢顯露分毫妒意。
袁熙自然看出白小姐眉眼的苦澀,道:「所以啊,這新婚燕爾的熱乎氣過去了,少不得生出些瑣事口角來……都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說這太尉大人難道成婚了,就能改了喜新厭舊的喜好?只怕若是新婦不討喜,他又要去府外找歡樂去了。畢竟這京城裡嬌艷的女子太多,前赴後繼的痴情種也多啊……」
白小姐眨了眨眼,遲疑道:「難道……你跟堯夫人說了……」
袁熙小姐卻笑著打岔了過去,將花兒插在了白小姐的髮髻上說:「不提他們堯府的事情了,原是與我們不相干,我如今只欣慰白小姐你當初沒選錯了人,要知道石家的小世子甚是傾慕小姐你,前幾天還用我打聽你呢……」
從袁府裡出來時,堯姝亭好奇地問:「方才我跟白小姐走得甚遠,你們在那石頭路上倒也能走,都聊了些什麼?」
玉珠出神地想了一會,開口道:「袁熙小姐曾經與你哥哥談婚論嫁過?」
堯姝亭一愣,遲疑道:「我那時太小,哪裡知道這等事情?嫂嫂這話是從哪裡聽來的?」
玉珠沒有說。堯姝亭不放心地又開口道:「哥哥以前是荒唐了些,嫂嫂你認識哥哥的時候應該也知道……不過他可從沒有娶過妻妾,能娶嫂嫂入門,可見是愛極了嫂嫂,再說袁熙小姐也要嫁人,各不相干了,問這些舊事倒沒有意思了。」
玉珠微笑道:「你倒是越發有大人的樣子了,說說,你哥哥是怎麼個荒唐法?」
堯姝亭覺得自己這嘴上掛著一壺燒開了的茶壺,無論說什麼都要燙嘴,只能急著道:「嫂嫂,我還小,你怎麼總問我這些?」
玉珠沒有再說話,只是將頭轉向了車窗,雖然儀態依舊嫻雅,可就連還小的堯姝亭也隱約覺察到嫂嫂似乎生氣得很,悶人的氣勢,半點也不輸給哥哥呢。
待得回轉堯府的時候,太尉大人的馬車剛好也正回府。堯太尉聽到了巷子裡的馬車聲,大約猜到是新婦與妹妹歸來,便立在府門前耐心等候。
等馬車停下,果然是妹妹先出了馬車。
堯姝亭這一路大氣都不敢喘,可算挨回了府裡,一看哥哥正笑吟吟立在府門前,頓時覺得自己嘴邊那壺開水可以讓哥哥接去了。連忙衝著哥哥使了眼色,先自小聲道:「袁小姐跟嫂嫂不知說了什麼,嫂嫂不大高興呢……」
說完便忙不迭進府閃人去了。
堯暮野聽了妹妹之言,不由得抬眼打量正下馬車的小婦人。若不是妹妹偷偷說起,他還真沒看出來這小婦人臉上帶著怒色。
只是依舊一臉微笑地向他施禮,問著大人怎麼回來這麼早,可是公事不繁忙了?
堯暮野漫不經心地回答著,便與她一路回了房,
待二人回了房間換了衣服後,玉珠便開口道:「此前太尉準了我可以雕琢玉品,今日得空要去消磨一會,還請太尉自便了。」
說著便帶著侍女環翠轉身出去了。
自從成禮一來,玉珠已經許久沒踏入了玉作坊了。因為她不喜侍女進來隨便亂動工具,是以這裡一直無人打掃,桌案上落了一層灰。
玉珠套上雕玉時穿的粗布圍裙,簡單地整理一下,便開始潛心雕玉,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身後有人突然冷冷開口道:「你雕的是什麼?」
玉珠一個錯手,竟然將玉石雕壞了。
她這才發現自己雕的乃是人像,雖然只是輪廓但是隱約能看出乃是圍著兜布,披著長髮的男子造型。
只是那男子的臉部輪廓甚是笑得囂張,一幅張揚欠打得很的面孔……這還不算,因為方才被人出聲嚇到的緣故,玉珠一個鏟刀下去,將那玉雕巾布兜裹的三寸丁一下子鏟飛了……
這等吹燈拔蠟的狠厲,叫立在她身後堯太尉高高翹起了眉頭,只覺得岳父大人的巫人蠱術眼看是要後繼有人啊!
玉珠放下了玉雕,回身道:「太尉怎麼來此處了?」
堯暮野壓著她的肩膀,不讓她起身,只拿起了那被「閹割」的玉人道:「我在你心裡便是這個樣子?」
玉珠不自然道:誰說那是大人您了……」
堯暮野將玉人拋甩回了桌案上,依舊壓著她肩膀問:「說吧,你聽袁熙說什麼了?」
玉珠原本是不想平白陷落在太尉以前紅顏們的舊情陳愛漩渦中去。就像堯姝亭所言,太尉大人以前的荒唐,她又不是不知?
是以回來後,也只做無事狀。可是不知為何以前能聽了一笑置之的舊事,今日聽聞後,便如熱鍋裡的泥鰍一般,鑽營得心裡一陣的難受,竟然在玉雕中無意露了心思。
現在聽太尉儘是挑明了,她遲疑開口道:「你以前曾經與袁小姐談婚論嫁。」
堯暮野語氣平和道:「母親覺得她家世般配,人也不傻,適合婚配,我當時被母親念叨得發煩,便也動了心思。」
「可是後來你拋棄了袁小姐……將她送入廟庵中去了?」
堯暮野眉眼不動道:「當時堯袁倆家在政事上意見向左,我與她言明,若是與我成婚,便是堯家的人,不可再偏向娘家,可是她卻藉著與我幽約之際,偷了我書房裡的密函給了她伯父。饒是如此,我顧念了舊情,加之與她也算青門竹馬,待她一直如妹妹一般,並沒有對她趕盡殺絕,而是讓她去廟庵裡免了流放牢獄之災,也算仁至義盡。」
玉珠如今也算是瞭解了太尉的為人,其實離謙謙君子遠矣。加之為了調查父親的冤案,對於袁家的倒台經過也算是瞭解一二。據說當年袁家引發的那幢巫術案,原本就是因為一份密函引發的一連串事件。事後袁家主事才知,本以為從堯府裡偷得的密函竟然是份假的,乃是太尉引蛇出洞之計……
是以聽到這,突然恍然這袁小姐當初拿的那一份,該不會就是那份假的吧?
一時心內百味雜陳,直覺的袁小姐說太尉冷血翻臉不認人的話,的確是有些淵源的。
於是她又低聲道:「太尉此前不是避重就輕嗎?怎麼今日和盤托出了?」
堯暮野垂著眼眸,用手指抬起了她的下巴道:「此前不愛多講,是怕你多想不高興。可是我現在發現,你若不問,我更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