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淵仙宗,蜃起樓台。
因為宗主被困,主位空懸。九大掌院各踞一案。三十六位長老共同列席。天衢子剛剛洗淨魔息,面目青白,唇色亦寡淡。此值六月盛夏,他仍披著羽緞的披風,現出幾分病容。
八大掌院都對他表示了人性的關懷,畢竟他若倒了,苦活累活可推給誰去。
天衢子彙總了其它消息,卻獨獨隱去了頊嫿出逃之事。當時她衣衫不整,從贏墀的內殿逃離,經歷了什麼,恐怕不言自明。
他人隱私,不當公之於眾。天衢子把玩著袖中琥珀,其他掌院們對魔傀倒很是好奇。木狂陽摸著下巴:「如果女魔傀能孕育魔嬰,那麼男魔傀一定也能存續父母血脈。」她轉頭問刀宗四大長老:「如果我弄個男魔傀,你們應該沒意見吧?」
四大長老眼皮抽搐,同時表示沒意見——只要你不來猥褻我們,你搞誰我們都沒意見。
正說著話,突然有弟子來報:「稟各位掌院、長老,山下有個女子求見奚掌院。」
嗯?大家都皺了眉,還是天衢子問:「明知諸位掌院議事,為何此時通稟?」
弟子小心翼翼道:「奚掌院,該女子自稱魔傀傀首,頊嫿。魔族來訪,弟子不敢擅作主張。」
天衢子瞬間冰封,又頃刻解凍。周圍的目光卻變得多姿多彩。他說:「請入苦竹林奉茶。」
苦竹林是他的居處,刀宗長老付醇風立刻道:「事關仙門存續,不止奚掌院一人關心。不如就直接將傀首請至蜃起樓台吧。」
天衢子話一出口,已經略感不妥,此時倒也並不堅持,揮揮手讓弟子照辦。
蜃起樓台,其實既無樓閣,也無亭台。
看上去瓊樓玉宇、畫棟飛甍,卻不過是九淵仙宗以法陣構架的一處蜃樓虛影罷了。頊嫿舉步踏過丹墀,只見周圍風起雲湧,樓台陷在雲深處。
以術法擬一座仙宮不難,但芳草碧樹、飛鳥游魚,皆神形兼備。陛石上清晰可見刀刻的紋路。
單就這一處法陣,九淵仙宗大家風範,展露無疑。
頊嫿身上衣袍紅黑相間,珠冠束髮,珍珠為飾。不似初見時的柔美,卻添了颯爽英姿。天衢子目光在她與衣袍同色的摺扇上略微逗留,隨後移開,垂眸道:「傀首駕臨,有何貴幹?」
心跳得快,話卻說得慢。一字一句平心靜氣,聽上去甚至有些冷淡。
相比之下,頊嫿反而熱情一些。她掃了一眼座中諸人,已然看見天衢子腰間陰陽雙魚佩,當下語中含笑,道:「奚掌院有禮。」她微微傾身,手中摺扇一合,發出一聲輕響。
整個蜃起樓台,都充斥著桂花的甜香,如糖似蜜,銷魂蝕骨。來者絲毫沒有身為魔族踏足仙宗的忐忑,天衢子卻是心亂。暗香侵體,他端坐不動,言語如摻冰:「傀首當不至為多禮而來。」
其餘八位掌院互相看看,天衢子雖為陰陽院掌院,但是待人一直頗為溫和。如今這般,似乎太過冷淡。
還是載霜歸出言道:「傀首遠道而來,九淵仙宗蓬蓽增輝。」說罷,示意弟子添座。自有侍者另設席案。載霜歸道:「還請傀首入座奉茶。」
頊嫿也不客氣,撫衣落座,十名隨從侍立身後。自有弟子奉上香茗,但掩不住魔傀體香。載霜歸看了一眼天衢子,他竟將人晾在一旁,不再開口。
所有人都看出來,奚掌院似乎對魔傀一族並無好感。也是稀奇,他竟然也有厭惡到懶於逢迎之時。
載霜歸只好道:「敢問傀首此來,有何要事?」
頊嫿微笑:「不敢相瞞大長老,」能夠在此時開口殷殷相詢的,當然是陰陽院大長老,天衢子的師尊載霜歸了。她對九淵仙宗的人事還算清楚,「上次機緣巧合,欠下一份人情。特來歸還。」
諸人都是一愣——魔傀欠下九淵仙宗人情?什麼時候的事?
頊嫿掃了一眼,見座中人神色皆頗為困惑,想來上次魔族法殿的事並未傳播擴散。心中對陰陽院這位掌院大弟子不由多了幾分好感。
她淺聲道:「不知奚掌院座下是否有位弟子姓奚,名雲階?!」
奚雲階。她提到這個名字,天衢子心中一跳,一點難以啟齒的隱秘情思似被人當眾揭開,他心中滾燙。然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心中雲翻雨覆,面上卻無波無瀾。
還是不肯答話。
頊嫿身後的侍從已對這樣明顯的怠慢頗為不悅。但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仙宗與魔族多年交戰,魔傀雖隱居畫城,卻到底也是魔族一脈。
雙方可算不得和平友好。
為免冷場,玉藍藻道:「久慕傀首風姿,今日一見,名不虛傳。陰陽院確實有雲階此人,正是掌院座下大弟子。」
他們心思又頗為不同,雖然魔傀同屬魔族,但是如果魔傀能為仙門延續血脈,當可解眼下後繼無人的燃眉之急。
而且這樣的勢力,九淵不動手,魔族早晚鯨吞蠶食,對仙門極為不利。是以此時反而願意示好。
頊嫿微微頷首,道:「既然如此,是否勞煩大長老請出此人,讓本座當面致謝?」
她似也看出天衢子對魔傀心存芥蒂,不再同他說話了。天衢子掌心皆被汗濕,熟悉的甜香驅散了他身上苦竹的清寒,夢中人在眼前,然目光如有千鈞的重量。
他不敢抬頭看。
載霜歸輕咳一聲,示意天衢子,無論心中如何不悅不喜,始終不該在此時發作。但見天衢子並無反應,他只得道:「當然,傀首稍候。」說罷,命人去尋奚雲階。
奚雲階匆匆趕來,身上還穿著陰陽院弟子的練功服。但他身姿挺拔,儀容整齊——天衢子平日裡對諸弟子的內外要求都是很高的。
此時站在蜃起樓台,他頗為不解。
頊嫿見到他的「真容」,覺得比想像中年輕些。她一向喜歡清麗俊秀的少年,此時更加欣賞:「雲階,好久不見。」說罷,往旁邊一側身,將席案讓出一半。
奚雲階滿頭霧水,載霜歸心中不滿——師父已經夠無禮了,弟子不能再愣頭愣腦了。他聲音裡便多了兩分威壓:「還不見過傀首?」
大長老發話,奚雲階當然只好遵從。他向頊嫿略施一禮,躊躕片刻,終於是在她身邊的席案上坐下來。
根基精純的仙門大弟子,氣息也乾淨清冽。頊嫿心情上佳,微笑道:「這次來,有一件禮物給你。」
奚雲階問:「在下與傀首素未蒙面,如何敢當傀首厚禮?」
頊嫿眉目舒展,笑意盈盈,令人目炫。上次的事,想來奚雲階是覺她當時狼狽,並不想對外人言。她說:「無妨。」
說完,對身後侍從一示意。黑衣侍從中走出一個俏生生的女童,向奚雲階一拜。稚子天真,奚雲階滿面緋紅:「傀首,這……這是……」
少年含羞大怯的模樣惹得頊嫿又是一陣輕笑:「此子贈予雲階,以報當日大恩。好生教養,自有回報。」
奚雲階連脖子都紅透了:「這……傀首,萬萬不可!」
頊嫿正要說話,天衢子終於皺眉道:「你身為魔傀傀首,豈能將族人視為玩物,隨意贈送?!」
頊嫿聞言,倒是看了天衢子一眼。此人自她到來後,一直不假辭色。想來也是對魔族深惡痛絶那一類人。
這種人在仙宗不是少數,頊嫿也不想理會,道:「奚掌院既知我是傀首,便該明白插手他人族內事務乃是逾禮之舉。」
此言出口,亦是心中不快了。
載霜歸趕緊道:「奚掌院言出無心,傀首請勿見怪。」說完,向奚雲階施了個眼色——眼下大家最關心的,就是魔傀若與仙門中人結合,到底能不能誕下根骨優秀的後代。
她送來魔傀,此事便將有解。何來推拒之理?!
奚雲階莫名其妙地收下了一個清麗女童,心中只覺得荒誕無比。頊嫿倒是不以為意,她起身,向諸人微微欠身:「本座心意已臻,就此別過。」
其他掌院互相看了一眼,立刻有人道:「傀首百忙至此,九淵尚且未曾款待。不如盤桓兩日,讓我等略盡地主之誼,如何?」
九淵仙宗下有九脈,分別是陰陽、道、佛、刀、劍、陣、醫、妙音、器九院。
此時說話的正是器宗掌院九盞燈。顯然如今人才凋零,已經令有的人沉不住氣。載霜歸連忙道:「正是,傀首初至九淵,又有故人在此,不如就讓雲階帶傀首四下走走,一觀融天山霧景,如何?」
他畢竟老辣,一番話,不僅把頊嫿留在九淵,更是直接留在陰陽院。本來理應天衢子陪同更合禮數,但天衢子表現冷淡,載霜歸可不希望陰陽院此時與魔傀一族交惡。
奚雲階無疑是個好人選。
頊嫿微仰上身靠在椅背上,輕輕把玩摺扇:「既然如此,長老盛情,頊嫿卻之不恭。」
載霜歸心下鬆了一口氣,向奚雲階使使眼色。奚雲階只好起身:「傀首請。」
頊嫿略微點頭,由載霜歸等人一路送出蜃起樓台。後由奚雲階陪同著,遊覽九淵山色。天衢子目光掃過伊人背影,心緒煩亂。
載霜歸送客歸來,看一眼天衢子,低聲道:「就算你對魔傀一族有成見,也不必非在此時表露。就不能容忍一二嗎?」
天衢子心中微頓,片刻說:「我對魔傀,並無成見。」
載霜歸問:「那你是對傀首頊嫿行事不滿?」
天衢子說:「並非如此。」
載霜歸嘆了一口氣,說:「你與她相識?」
天衢子終於道:「天魔聖域,有過一面之緣。」仍是含蓄帶過。載霜歸到底瞭解他,知道他不願說的事,必有原因。於是說:「你潛入天魔聖域,身上帶著雲階的信物。所以她是將你誤認作了雲階?」
天衢子心中空無,像是也隨某些人離開了一樣。他低聲道:「嗯。」
載霜歸明白了:「你既連敷衍也不情願,便讓雲階出面也好。」
天衢子猛地抬頭:「不,師尊,我……」我願意!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就這樣卡住。
這個徒弟性情最是寡淡,素來不願與女修打交道。載霜歸拍拍他的肩,一臉師父明白的表情。隨後回到自己座席,諸位掌院心思各異,但都在魔傀一族上打著轉。
連木狂陽都難得一臉正色。
玉藍藻說:「魔族既然知道魔傀之事,就不會善罷甘休。恐怕魔族不日會起內亂,傀首今日到訪,不知道會不會另有深意。」
陣修典春衣說:「無論如何,如今我們形勢嚴峻,總得把握時機。」
其他人盡皆點頭,目光一齊落在天衢子身上。
天衢子明白他們的意思,其實不管魔族也好,仙宗也好,任何拉攏與幫助都不可能毫無原由。
修仙或者墮魔,只要人活著,始終便身在名利場。一身牽絆,誰能超脫?
他說:「諸位言下之意,奚某明白。」
木狂陽說:「你既然明白,就給人家一個好臉色。哪怕裝得再噁心,也請您老務必忍住。」
器宗掌院九盞燈隨即表示了對木狂陽的支持:「若是陰陽院實在不願接待,器宗倒是可以代勞一二。」
他這話一出,除了佛宗掌院不動菩提沒有反應以外,其他掌院與長老都紛紛動起了小心思。邀約之意溢於言表,天衢子站起身來:「陰陽院不至於接待不了一位畫城之主,不勞煩心。」
話落,逕自離開。
陰陽院。
奚雲階老老實實地帶著頊嫿瀏覽山色,陰陽院最有特色的地方名叫十方世界。內裡池水半沸半凝,草木半枯半榮。日月同天而現,晝夜光影交割。
頊嫿很喜歡這種奇奇怪怪的異像,她行走其間,指著湖中游魚,問:「灰色的是它的影子嗎?」湖中所有魚,皆有重影如鏡像。
奚雲階面色微紅,道:「陰陽之道,高深玄奧。此地深意,雲階亦是似懂非懂。」
頊嫿拍拍他的肩:「其實雲階不必深思,此地極力想要闡述陰陽,卻如士子面紅耳赤之爭,欠缺自然。此情此景若是有主,莫非也是陰陽人嗎?」
奚雲階面色扭曲:「傀首請勿戲言,此乃家師之作。」
身後有腳步聲漸漸接近,頊嫿沒有回頭就知道——陰陽人來了?!果然背後不能說人壞話。
她轉過頭,看見天衢子一身白衣,背箏負劍而來。他腰身緊窄,行走之際腰間陰陽雙魚佩流蘇微微晃動,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風采超然。
但顯然剛才的話沒能逃過這位玄門大能的耳朵,他面色不善。頊嫿輕咳一聲,終於還是見禮:「奚掌院。」
天衢子視線偏移,不敢觸碰她的視線:「閒時塗鴉,讓傀首見笑了。」有意緩和了聲音,是想要和解的意思。
頊嫿立刻準備接受他不辨真偽的善意,吹捧道:「遊戲之作已令人驚嘆,掌院學識深如淵海。頊嫿欽佩。」
可是尚算得體的恭維並沒有得到想要的效果,天衢子眉峰緊蹙,又移開目光,不想說話了。他早已適應這樣冷淡疏離、言不由衷的交談,但與她並肩一處時,他痛恨這種相隔千里的虛偽客套。
所以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自己聲音的冰冷:「傀首並未驚嘆,也不欽佩,何必說出這等口不對心的話來。」
這人堂堂一院掌院,不是這麼小氣吧?!頊嫿也是有脾氣的,立刻回以尖鋭:「掌院說得不錯,萬物生長,柔美自然。美隱匿醜,明包容暗,眼中有陽,心中見陰,陰陽從未相離。而此地景與物,逼迫陰陽同現於肉眼。有形無神,看似高深莫測,實則婢學夫人,矯揉造作。不如趁早拆去。」
好吧,徹底把天聊死了。
奚雲階都不知道怎麼圓了。跟隨而來的載霜歸氣得將要中風。
天衢子濃睫低垂,又到了這種地步。但鼻端甜香追魂索命一般,讓他的思維不似平素敏捷。他不是一個擅於言談的人。他出身高貴,生活優渥。別人拜師,都是千懇萬求。他拜入載霜歸門下,是載霜歸苦勸一月的成果。
旁人學藝,大多討好師長、借力同門。他過目不忘,載霜歸等不及他開口,已經傾盡全力堆砌他一人。
九淵仙宗九脈掌院,玄門中人視為極權巔峰,爭奪再所難免。只有他乃臨危受命,師門早已倚重。
他一生太過順遂,不肯俯首,也不懂遷就。
可是他也捨不得走。他憑欄而立,風貼水面而來,半暖半寒,撩起他暗紋細膩的衣袍,流光明滅變遷。他薄唇緊抿,不動不語,白衣黑髮,如冰雕玉刻,倒是與這環境水乳交融。
頊嫿覺得,他不說話的時候要可心得多。
載霜歸強行打破僵局:「傀首之言,也有道理。十方世界乃奚掌院入道十年時所作。彼時他年方十八,少年心性,總是更喜目中所得。如今千年過去,心境想必早已不同。但因此地深得上任掌院喜歡,故而留存至今。倒惹得傀首見笑。」
是了,應該這般說。可為何忍不住針鋒相對?
天衢子隨手扯了一根草莖,法陣不敢反抗陣主,微微顫動。頊嫿也震動,雖說之前的令人驚嘆語出違心,但若這只是一個不滿二十的少年之作,那可以說是驚為天人了。
此地是術法補全,一半真景,一半虛影。雖然造景心性尚不成熟,但對術法的理解與覺悟可稱精巧。
有了載霜歸打圓場,她也想先下了這個台階再說。畢竟跟陰陽院掌院交惡,非是此行目的。當下說:「想不到奚掌院不足雙十時,已是才華橫溢。倒是本座淺薄了。」
這句稱讚算得上真心實意,天衢子沒有回頭,卻也思忖著如何將先前唇舌交鋒的不快洗刷乾淨。正要開口,卻聽頊嫿又道:「奚掌院已逾千歲,看上去卻是容顏俊秀,九淵仙宗真是駐顏有術。」
什麼意思?是暗指我年老嗎?!
天衢子轉過頭,冷冷道:「敢問傀首時年幾何?」
載霜歸暗暗叫苦,不知天衢子今日到底發了什麼瘋。畢竟年紀什麼的,他以往從未在意過。
頊嫿當然也看出他容色不對了,但是他一個大男人,玄門大能,為什麼會在意年齡啊?!她心中嘆氣,卻還是壓了壓火氣,說:「蒙掌院相詢,今年恰好五百載。」
五百!!小了六百多歲!!
天衢子平生第一次品嚐失落,有些難以下嚥。他說:「五百歲?九淵仙宗確實有幾本駐顏秘籍堪稱精妙,不然就贈予傀首吧。」
什麼意思?!什麼意思?!!
已經不用猜什麼意思了,他就是說本座長得老!!混帳!賤人!!老匹夫!!
他成功踩中了所有女人的痛腳,頊嫿再壓不住心火,反唇相譏:「掌院駐顏之術,秀氣有餘,卻失之陽剛,確實更適合女子使用。本座這便愧領了。」
這話卻是違心,天衢子看上去雖是二十六七的年紀,但是鶴骨鬆姿、威儀凜然,並不女氣。然而出自她口,卻十分誅心。天衢子拂袖而去。
還是走吧,雖然眷戀有如千絲纏心,但再待下去,打起來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