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淡泊寡慾

  「靈氣充裕了?」對於法寶的恢復,頊嫿顯然心情不錯。

  神魔之息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暴露了。它頗為心虛地看了頊嫿一眼。頊嫿步出太初殿,既然是外門弟子,當然要重換住處了。自有執事過來,領了她去往新的所在。

  神魔之息左右看看,見沒人注意,這才往她頸窩裡蹭蹭,說:「傀首,一別許多時日,您還是如此的風姿卓絶、風華絶代、風……」

  它一向話嘮,頊嫿也不理它。外門弟子的住宿條件可比溪雲清旁邊的院子差多了。這裡左右兩棟仙府,一紅一綠,紅男綠女,建得還算巧妙。中間用法術一划,雪白如玉的一條銀河橫在當中,頗有楚河漢界的意味。

  頊嫿捧著兩套陰陽院外門弟子服一進來,就受到所有人注目。有心求仙問道的,大多極重儀表。因著靈氣調養肉身,哪怕修為不高,外貌卻都不會太差。像她這樣的,還真是異數。

  很顯然,九淵仙宗的外門弟子,素質也是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的。

  所以左邊男修樓有人吹了一聲口哨,低笑了一聲:「喲,師兄們這是從哪裡趕來的豬?」

  雖是外門弟子,耳目也遠比凡人聰明。這話一出,周圍頓時一片笑聲。而頊嫿成功把仙茶鎮的外號一併帶了過來——肥、豬……

  神魔之息瑟瑟發抖中。

  頊嫿倒是沒理會,逕自進了自己的房間。她有很多事要問神魔之息。

  天衢子出得太初殿,自然是回苦竹林。他立刻發現這樣安排的不便之處——掌院見到一個外門弟子的機率,真的是零。

  載霜歸跟在他身後,等到其他門人弟子都散了,方才問:「紀嫿體質特殊,你也看出來了。為何安置在外門?」

  天衢子皺眉,說:「有原因,但目前不宜解釋。」

  載霜歸還是想再努力一下:「你可是不喜她魔傀的身份?若實在不喜,四長老有意再收一個關門弟子……」

  天衢子立刻道:「不。師尊,此事以後再議。」

  載霜歸雖然妥協,卻還是勸誡道:「好吧。但是你對魔傀成見太深,為師很是擔心。你身為掌院,對待各方勢力都不因被個人好惡影響。」

  天衢子說:「並非如此。師尊,此事我意已決。她的事,我會關注。還請師尊不要插手,好嗎?」

  話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的?載霜歸只好應了,只是神色之間,仍憂心忡忡。

  齋心岩的課,一般由執事講授。

  無非是些仙門歷史傳承、九淵仙宗門規守則,以及玄門目前各大派系之間的關係脈絡。再者講講魔族的滔天罪孽,明確一下入門弟子的立場。

  頊嫿有心理準備——無非就是枯躁得想死嘛。哪個門派剛入門的課程不是這樣?!宗門越大,這些個繁文縟禮越多。她以前經常各門派偷師……呃,遊學,早習慣了。

  然而今天的課,氣氛卻十分不對。首先是齋心岩九位執事同時現身學堂。隨後他們清出了前面五排座位,所有外門弟子都被安排到了六排以後。

  再之後,四位長老的嫡傳弟子全部到場,前五排頓時滿座。

  頊嫿坐在第六排,很是莫名其妙——九淵仙宗的外門學堂,如此緊俏嗎?!

  神魔之息化作光球,蹲在頊嫿肩頭——如今在玄門第一宗,大多弟子都有自己的法寶。它也就不甘再做個小吊墜了。這時候它以光化腳,摳了摳自己並不存在的鼻子——太過熟悉的氣息,漸漸接近了。

  頊嫿從它那兒瞭解了一點情況,但顯然畏懼開水的它並不敢據實相告。只是確定了頊嫿的死而復生確實是天衢子所為。至於意圖,它一口咬定毫不知情,但天衢子的動機它不知道是很正常的。

  於是它嘮叨了半天,結果跟頊嫿猜測完全一致,消息毫無用處。

  頊嫿也懶得理它,正翻著齋心岩發下來的羊皮卷,突然周圍一靜。頊嫿抬起頭,見一個人走進來。學堂中光線驟暗,只因天光薈萃於他一人衣袂。

  同為一方首領,頊嫿終於一臉詫異——這他媽是有病吧!外門弟子課堂,掌院親自講學?!那你們內門弟子換齋心岩執事去講啊?

  然而天衢子當真就這麼幹了。九淵仙宗宗規繁多,他聲音通透冰澈,時不時穿插幾個案例,有點像講前輩逸事,倒是並不乏味。

  諸弟子滿目虔誠,聽得自然也仔細。天衢子端坐講壇,手中並無書卷。他語態從容,目光無意識掃過那個人。她今天坐得有點遠了,而壇下弟子太多,連目光相接的機會都沒有。

  明明座無虛席,可整個學堂卻異常靜謐,只有他音色如銀,擲地有聲。如今九淵仙宗九脈掌院就是玄門神壇,他是壇上真仙。

  哪怕這堂課,其實並沒有什麼高深莫測的術法內容,也自會有擁躉接踵,奉為天音。

  只有頊嫿莫名其妙,萬事反常必有妖,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到原因。

  同樣忐忑不安的,還有幾位執事。為什麼掌院會突然來齋心岩講課?這些「入門須知」到底是哪裡有玄機,需要勞動他親自過來?!

  是因為以前備課隨意,令掌院覺得齋心岩疲懶嗎?

  上意難測呀。執事們認真懺悔中。

  當然了,除了奇怪的、不安的、仰慕的、興奮的,還有那暗懷他心的。

  尹絮蘋也在學堂裡,雖然她不是外門弟子,但是新入門弟子的課程都在齋心岩。畢竟門規、仙門歷史傳承這些常識性的東西,是所有弟子都需要明白的。

  她雖然在太初殿被天衢子一番訓斥,但畢竟拜入了燕回梁親傳弟子門下,身份不是外門弟子可比的。是以座次也在前五排之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講壇上天衢子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滑過自己。

  她左右看看,四周都是男修,只有身後坐著「心寬體胖」的頊嫿。他總不可能是在看那個胖女人吧?如果真的要看,何必把她發往外門?大長老都發話讓他自己收為弟子了。

  他既然嫌棄,當然不可能關注。那……難道他真的是在看自己嗎?

  尹絮蘋芳心驟亂。

  一堂課後,會要求各弟子畫出當今玄門各門派的分佈圖。這其實是一張以九淵仙宗為中心,向四周輻射的玄門地圖。這自然是很重要的,外門弟子經常四處遊走,他們其實不需要學習什麼高深術法——修為造詣是內門弟子的事。

  他們只需要知道哪些門派與九淵仙宗交好,哪些門派不能輕易起衝突,哪些門派可以結交救助。

  所有弟子都在埋頭畫圖,天衢子沿著課桌間留出的通道四下行走。終於還是忍不住走到第六排,那個人身側。

  頊嫿也在畫圖,這東西於她而言並不陌生。她一手握筆,一手壓著羊皮卷。苦竹的清寒之氣漸漸臨近,天衢子貼著她的課桌走過,柔軟的衣料輕輕擦過她按在桌角的手。

  幾乎小心翼翼的觸碰,頊嫿並沒有抬頭,如他也沒有多作逗留。

  苦竹的清寒與桂花的甜香交錯而過,神魔之息突然明白,其實他是不會把傀首怎麼樣的。

  傍晚時分,頊嫿交了玄門地圖,便到了下學時候。

  天衢子自然早已離開了,他一走,其他的內門弟子也作鳥獸散。只有外門弟子,還聚在一起,對掌院風姿驚嘆嚮往。頊嫿出了學堂,旁邊就是膳堂。

  內門弟子辟榖,外門弟子又大多出身貴家富戶,是以齋心岩的膳堂售價可一點也不善良。

  頊嫿走進去,發現裡面賣的各色飯食都還挺貴,不由意外——怎麼九淵仙宗的外門弟子還要自己負責伙食的嗎?

  媽的,百密一疏,早知道奚雲清給的銀子就留一點給自己了。

  傀首站在膳堂前,肚子咕咕叫,卻沒有一文錢。這……實在是有損光輝形象啊!!偷吧,倒是簡單,但是九淵仙宗的連衡大陣,跟魔族九殛天網齊名。恐怕什麼手法也瞞不過它。若是來個浮光留影之術,恐怕以後不太光彩啊……

  但是餓死於盛宴之側不是傀首的風骨。她想了想,立刻舉步往融天山上走。巡守弟子當然攔住她:「陰陽院重地,外門弟子不得入內。」

  頊嫿面不改色:「奚掌院命我下學之後前去拜見。」

  為了一口飯,竟然也不惜用了拜見這兩個字。

  守門弟子一聽,果然有些猶疑,立刻以護山大陣連衡向苦竹林傳信。

  天衢子彼時剛剛回返,聞聽連衡傳報,只微微一愣,立刻道:「進。」

  頊嫿觀察著守山弟子的神色,這老匹夫一直對她不聞不問的,不知道是存了什麼心思。他不會不見吧?好在不過片刻,守山弟子已經客氣地道:「請。」順便給了她一道臨時的出入符籙,使用一次失效。

  頊嫿根本就不知道苦竹林在哪裡,好在連衡很盡職,一路以靈光指引。

  苦竹林真是林如其名,正是迸出依青嶂,攢生伴綠池。滔滔竹浪間,白石小徑蜿蜒向前,乾淨得不似人間。頊嫿卻沒心情欣賞這些,她只是覺得……竹筍還不錯。如此肥大,剝殻洗淨,炒一盤軟糯的紅燒肉,那滋味一定……

  果然人不辟榖,凡根不去。

  小道盡頭是幾間精舍,精舍門口,天衢子白衣黑髮臨風而立。此景堪入畫。

  然而傀首此刻沒有作畫的心思——她從早上到現在什麼也沒吃!!縱然眼前人甚為不喜,她還是道:「今日前來,是為答謝掌院相救之情。」

  呵,雖然他並不情願。心中冷笑,然受困於腹中饑餓,她面上神情倒是真摯:「但此事想必說來話長。不如我們把酒對飲,細細商談,如何?」

  此話傀首自認為說得已是極為明白,但是答謝二字過於刺耳。奚掌院眉頭緊皺。為見她一面,他不惜驚動陰陽院前往齋心岩講授九淵門規。滿腔溫軟,寸寸柔腸,她脫口而出的,便是答謝。

  二字如刀,他為刀鋒所傷,瞬間薄唇微抿,人便顯得十分無情:「答謝?傀首意欲如何答謝?」

  頊嫿都快餓暈了,心裡罵娘,臉上帶笑:「坐下商談,可好?」

  天衢子不依不饒:「傀首覺得,何為答謝?」

  頊嫿是真的餓,於是還真是認真想了想:「九淵意向,你我皆心照不宣。這次承蒙掌院盛情,儘管閣下乃出於宗門立場,本座仍心存感激。答謝一事嘛……如果我順利回到畫城,可以適當給予九淵弟子出入畫城權限。若有族人願意結親,我不阻攔。至於准許多少九淵弟子進出以及何時進出,待定。」

  真是恩怨分明。

  奚掌院被自己一腔火熱情愫打了臉,心下惱羞成怒,面上卻喜怒不顯。他視線垂地,一拂袍袖,泠泠道:「既然商議已定,傀首請回罷。」

  ……什、什麼啊!!喂!!頊嫿氣得,這老匹夫有病吧,老子說得不對?!

  然而就是因為說得太對了,賬算得一清二楚,導致奚掌院自尊嚴重受損,半點挽留她共進晚餐的意思都沒有!!

  媽的,賤人!!

  傀首惡狠狠地踹了一腳路邊的竹筍,氣得胃疼。然而天無絶人之路,一腳下去,不僅竹筍崩飛,還落下一隻油光水滑的錦雞。傀首轉怒為喜,不消片刻,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顆筍。

  她一向容易滿足,何況竹筍燉雞味道不錯,當下又笑意盈盈。只有連衡忍不住,道:「雪羽赤錦雉乃大長老愛物,女賓不可偷盜。」

  它倒是認出了頊嫿,頊嫿沖它一豎眉毛,怒道:「閉嘴!女賓到你們九淵仙宗,吃個膳堂還要自己付錢的嗎?載霜龜的愛物怎麼了?!惹急了我連他一塊燉一鍋竹筍王八!!」教出這種弟子,他還有什麼臉養錦雞?!

  連衡:「……」它奈何不得客人,倒是轉頭就想向自家掌院告狀,然而神魔之息比它動作快——神魔之息可是認了天衢子為主的。

  它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這個人簡直是它生平所見最大的一朵奇葩。它快速說:「傀首沒錢買飯!!」

  天衢子心中一頓,是了,她這身體並未辟榖。依稀記得外門弟子飲食確是需要自費。

  他疾步追出去,正見頊嫿提著師尊的雞,在和連衡理論。天衢子揮退連衡,頊嫿揚了揚手中的雪羽赤錦雉,示威。就不放下,你咬我啊!!

  天衢子不看那雞,輕聲說:「隨我來。」

  他轉身就走,頊嫿倒是忍不住跟了上去。精舍不遠處,有泉水自峰頂而下,匯聚成潭。潭底青魚又肥又嫩,相比之下,載霜龜養的雞肯定也跟他一樣又老又柴。

  頊嫿隨手就把雞扔了,也不客氣,自挽了袖子,下潭捉魚。天衢子站在潭邊,衣角撫過光潔的鵝卵石,整個苦竹林與他一樣纖塵不染。

  他不知道該做什麼,奚掌院這一生,學過的東西太多,然而一直是遠庖廚的——世家嫡長子,玄門首徒,及至陰陽院掌院,他從出生至今,這門技藝從未需求過。

  好在頊嫿很快撈了魚上來,二話不說就著泉水剖洗乾淨。血水染紅了石與潭,苦竹林甘凜氣息中頓添甜腥。然而它們素來好潔的陣主不動不語,法陣便也只好默然不動。

  頊嫿架了柴火,還不忘指揮天衢子:「點上點上。」

  天衢子小施引火之術,火珠落入,瞬間火苗高漲。頊嫿把魚烤上,又問:「有何佐料?」奚掌院顯得茫然,頊嫿便也不指望他了:「鹽都沒有?怪不得你這住處沒一點人味。」

  天衢子閉口不言,好在頊嫿沒那麼挑剔,不咸不甜也吃了一整條魚。她這一生,吃過不少魚,但苦竹林的魚無疑最為鮮美。毫無雜質的山泉,養出了肉味甘美細膩的魚——這裡的靈氣,是整個陰陽院最為厚重之地了。

  再加上頊嫿烤魚的技術不差,整個苦竹林,飄散著從來沒有過的烤魚香氣。

  頊嫿填飽了肚子,連帶對天衢子的惡感都消了些。她烤了三條魚,吃了一條,剩下兩條是無論如何吃不下了。當下將另外一條魚遞給天衢子:「嘗嘗?」

  食物的香氣濃烈得令人窒息,天衢子上身後傾,躲避。

  頊嫿便不再管他,將魚包上,逕自走了。

  天衢子站在原地,他自出生之後,一直便奉行克制私慾。於是一世千載,他沒有喜歡的花果,沒有偏愛的飲食,不好金銀,遠離酒色。

  便是繽紛色彩也要一視同仁,絶不允許目光過多駐留。

  一切身外之物,皆不戀不厭。他將淡泊寡慾融入血脈神魂,變成了他性情的一部分。

  可是今天,他很想嘗嘗那魚。